西乡隆盛所说的“疗伤温泉”,即被雾岛山山峰环绕的盐浸温泉。西乡说:

“萨摩人若是受了伤,不去看大夫,都去盐浸。”他还说,盐浸温泉的水是从深山溪流的岸边涌出,四周的景色仿若世外桃源。“请一定要去一趟!”他极力向龙马推荐。

他之所以如此热心劝说龙马去萨摩疗养旅行,是想让龙马暂时远离政治风云的旋涡。如果继续这样拋头露面,总有一天会陷入幕吏之手。

“请容我考虑片刻。”龙马想去长崎好好经营龟山商社。他甚至已经在心中为商社想好了新名,就叫“海援队”。

这个名称虽是龙马忽然想到的,他却十分中意。从海上支援日本,这正是他龙马的风格。每次想起这个名字,他都兴奋不已。难道现在要去疗养旅行吗?一想到这个,他竟有些落寞。

西乡回到房间后,叫来吉井幸辅,嘱咐幸辅也劝劝龙马。

西乡曾经两次流放孤岛。第一次流放是萨摩藩为了躲避幕府的追究,隐藏西乡。第二次是因为与藩主之父岛津久光政见不合,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以罪犯的身份流放孤岛。在幕府力图挽回颓势的安政大狱和蛤御门之变时,他都身在孤岛,否则他已经被杀害了。

想到此,西乡便会认为,一切都是天意。他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上天为了保他西乡的性命,并为了让他在历史上写上一笔,才让他经历了流放孤岛的命运。

龙马也是一样,他心想。如果将幕府愈演愈烈的追捕看做是“天意”,那么让他藏身于萨摩的深山岂不正好?龙马还想到另一件事——新婚旅行。

他从胜那里听说有这样一种西洋风俗。干脆远离政治风云,带着阿龙去鹿儿岛、雾岛、高千穗转一圈,来个新婚旅行,不也是乐事一件吗?就这样决定了。

龙马赶紧找来了阿龙,将这件事告诉了她。“阿龙。”龙马有些害羞地说,“为了庆祝你我二人结为夫妇,一起去游山玩水吧。”

将这个风俗带到日本的第一人,恐怕要算坂本龙马了。

庆应二年二月二十九夜,龙马与阿龙从京都出发,西乡等人一并同行。

为了说服藩国同意萨长结盟,也为了整顿军备,为革命战争作准备,在京都掌握藩国命运的重要人物全都离京了。除了西乡隆盛、小松带刀、桂小五郎这三位重量级人物,吉井幸辅、伊地知贞馨等人也一同前往,留在京都的要人就只有大久保一藏了。

打算返回长州的三吉慎藏也在其中。

即便是萨摩,藩国中也是佐幕派占据多数,而且地位越高,佐幕派越多。他们若是听说了西乡正在策划的这场足以令整个藩跳入革命战争旋涡中去的秘密计划,恐怕会吓得肝胆俱裂。

萨摩的当权人物岛津久光属思想保守派,对于是否要推翻幕府,他还犹豫不决。久光在维新后,说过“倒幕维新是西乡擅自进行的阴谋”。他十分激烈地攻击了西乡。这句话感情用事的成分多一些,久光和西乡从一见面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在西乡等人看来,要费尽口舌让这些藩中的保守派同意这个计划,要让萨摩藩主导天下。

西乡是想将龙马这个促成萨长联盟的人带到鹿儿岛,让他帮助说服保守派。

一行人离开京都,来到伏见,从伏见乘坐夜船顺淀川而下,于三月初一到达大坂。由于要再度准备出发的船只,他们在大坂土佐堀的萨摩藩府等待了两日,终于在初四从天保山湾乘坐萨摩轮船三邦号出发了。

“真是春光烂漫啊!”龙马站在甲板上,远远望着大坂湾沿岸被樱花层层浸染的山河,连连感叹。对于他来说,萨长联盟这个他经营的今生第一件大事获得成功,而且娶到了阿龙这位妻子,接下来还要开始游山玩水的旅途。确实是春光烂漫。

初六黄昏,船到达马关,龙马在此与长州人三吉慎藏作别,之后住进盐浸温泉一个叫鹤汤的热水池旁。

悬崖上有一条伐木小路悬在半空中,小路下方,溪流的浅滩处有热水涌出。泉水的源头只有这一处。热水池上方立着一间小屋,只有四根柱子撑起一个屋顶。

龙马每天早晚两次从客栈下来泡温泉。

“你也一起去吧。”龙马劝说阿龙。可是阿龙却异常抗拒在人面前展露肌肤。“要让别人看到我的身体,还不如让我去死。”她说。

水略带红色,热水可以一直浸泡到脖子,还不断从地下涌上来。

“这么好的温泉全天下只有两处。”看守温泉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萨摩小吏,每次出现,他都在腰间插一把木刀。自己管理的温泉好到什么程度?在全日本只有两处!这大概已经成为这位老人活着的意义了。

“另外一个是哪里啊?”龙马问他。老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西乡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西乡说的话竟然影响到了深山里看管温泉的小吏。

原本西乡只是个供职于藩郡奉行所的书记,那是个卑微的职位。在藩内也应该属于最下级官员。这样的一个人,在风云激荡的紧张局势中被连连提拔,现在已经位居行政家老之下,事实上已经独掌藩国外交。而且他的人格魅力也是非比寻常,藩内的年轻子弟对于西乡的仰慕之情,早已大大超过了对藩主的情感。

第二天早晨,温泉看守问道:“这位客人,您不是本藩人吧?”

“嗯,我只是一介小民。”

“我看也是。萨摩直到去年为止都不允许他藩之人进入。最近陆陆续续地有些人进来了。敢问您是从哪里来?”

“从土佐来。”

“啊,土佐可有这样的温泉?”

“不曾见过。”

龙马在成人之前都不曾泡过温泉。第一次泡温泉是去年去长州山口时,在桂小五郎的劝说下去了山口郊外的汤田温泉。这次是第二次。

“哦?长州也有温泉啊。”

“有。”

“断然没有这里的好。”

“或许吧。”

温泉看守老人的爱藩之情令龙马忍不住笑了出来。

龙马对阿龙说:“你能爬山吗?”既然难得来到这里,怎能不登上极富盛名的雾岛山山顶一探究竟呢?

“没爬过,不过我想应该能上去。”

雾岛横跨日向、大隅二州,最高峰达五百丈,名副其实地高耸入云。山峰东西相连,东峰名高千穗岳,西峰名韩国岳,东西两峰之间相距至少二十余里。

“高千穗又名矛峰,峰顶上耸立着一支天逆鋅,我想看看这个东西。”

“我也想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二人便起床整理好行装。温泉看守的儿子也一同前往,给他们扛行李。龙马一行出发了。途中,有很多险路,有时还需要攀登巨大的岩石,可谓路途艰险。龙马的左手暂时派不上用场。有好几次,他伸出右手去拉阿龙的手。

走过胸副坂的荒原,来到雾岛明神社,然后攀登八九百米左右,到达花立岩,再攀登三千余米,到达濑户尾。从此处开始,登山之路开始变陡,世间所说的石岩杜鹃也多了起来。

龙马一边望着眼前的高千穗峰顶,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砚台盒,开始画起山来。

“您要画画吗?”阿龙发现了龙马不为人知的一面,但龙马并不像他的亡友武市半平太那样有绘画才能。

“我要告诉姐姐。”

这就是他画画的原因,他现在满心只想着让乙女姐也能够分享到这份乐趣。

“姐姐对您来说真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啊。”阿龙在斗笠下瞪大了双眼,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虽说是姐弟,可是感情深厚到如此地步,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阿龙不知道自己应该独占龙马的哪一个部分。

向上攀登了数百米后,来到了火常峰下。虽说是山峰,但是由于最近火山爆发,山石迸裂,已经形成了一座山谷。喷火口的底部仍然有火焰在跳动,地面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三人继续前进,来到了马背越。这里是最大的难关。左右两边是深谷,人走在上面,仿佛踏在刀刃上行走一般。风卷着沙砾从脚底吹来,有些地方只能爬行前进。

忽然,一阵强风吹过,阿龙摔倒了。龙马立刻回转身,用右手一把抱过阿龙,如此一来,两人便抱在了一起。“别动。”他在风中说道。

在风中被龙马这样抱着,阿龙甚至忘记了恐惧,心想,真想一辈子这样待着。龙马怀中散发出的体温,让她不禁热泪盈眶。

风停了。

“站起来吧。”龙马扔下这句话,仍旧将左手揣在怀里,继续向前走去。那潇洒飘逸的背影似乎在拒绝阿龙的感伤。

真不值,阿龙觉得有些好笑。

不多久,终于到达高千穗的山顶了。山顶中央矗立的正是世人所说的天逆鲜。

世人都相信这支鋅是神治时代天孙降临之时,神将手中的鋅倒插在了这里。龙马虽然是勤王志士,却从来不相信这类神话。

“这应该是雾岛明神社的人为了向世人吹嘘而捏造出来的。”他说。也有传说说,这支鋅从很久远的古代便立在这山顶了,但是不知何时破损了,于是天明年间,鹿儿岛的某个手艺人便仿照旧样重做了一个插在这里。

“鋅乃是用青铜制造,其形状天狗。”龙马特意在给乙女的信中画上图。他细细地观察了一番。

阿龙也近前细观。如果仔细观察鋅柄的两侧,确实能看出天狗脸的图案。在神治时代,应该还没有天狗这些想象出来的怪物。龙马甚是高兴,说:“阿龙,世间事皆是如此。在远处观望时看起来似乎很神秘,可是近前一看,原来是这类东西。将军、大名之类同这个没什么两样。”

龙马爬上高台,试着用手握住鋅的柄。鋅是被猛力深深插入地下的,龙马想知道插入地下的部分到底有多长,于是想拔出来看看。

只有四五尺长。龙马有些沮丧。他明白了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于是又放了回去。

龙马和阿龙结束了在雾岛的游玩,于四月十二在滨市乘船,由海路回到了鹿儿岛城下。他们立刻前往小松带刀府上。

小松府位于城里的原良。龙马此前在这里暂住时,城中的年轻武士曾纷纷跑来观看。偶尔遇到龙马下围棋,还会大惊小怪,让龙马哭笑不得。一路上龙马将这些事告诉了阿龙,阿龙讶然道:“难道在萨摩,人们都不知道浪人?真是乡下啊。”难怪阿龙表示轻蔑,最近几年,京都已经成了浪人的聚集之地。说到最近京都的特产,那要算是浪人了——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玩笑话,可见那里的浪人多到何种程度。

道路变成了上坡,不一会儿,二人抵达了原良的小松府。

小松家在岛津的家臣中可谓世代名门,其在城中的府第也是十分壮观。小松府建在高岗上。府后环绕着仿若六曲屏风一般凹凸起伏、连绵不绝的丘陵,府前则是整个樱岛。府内的庭院以樱岛为远景,其壮观可想而知。

那位小松大人竟然住在这里!站在小松府门前时,阿龙也不禁惊叹,不愧是大藩家老的宅邸。

在幕末这段历史中,如果没有小松带刀这位沉默寡言、沉着刚毅的年轻人,西乡和大久保恐怕都无法在藩内活动。西乡和大久保都是从下级武士逐渐提升至今天的地位,而小松带刀在他们创建活动根据地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小松的骑术十分高明,据说每当他在深夜从二条城返回萨摩藩府时,人们通过马上灯笼的火光,便可以判断出“那是萨摩的小松带刀”。马背上灯笼的火光丝毫不会晃动,而且就连簇拥在小松前后的仆人们的步伐都十分庄严肃穆。偶尔在路上相遇的新选组巡察队,也会停下脚步,向小松致敬。

“在盐浸温泉休养得可好?”小松带刀询问了龙马伤口的愈合情况。或许是盐浸起了作用,化脓终于止住了。

“长崎那边有好消息。”小松带刀说,“巨浪号正朝鹿儿岛而来。”

“好!”龙马大喜,使劲拍了一下膝盖。近些天来,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令人高兴的了。“太好了!”

这是龙马真正拥有的第一艘船,是他和小松带刀前往长崎时,经小松允许购买的船,买船的七千八百两由萨摩支付,卖家是长崎的普鲁士商人乔尔第。可惜的是巨浪号没有蒸汽机,只是一艘风帆船。船是旧的,在上海重新刷了漆,进行了维修,龙马离开京都时船开进了长崎港,经乔尔第之手交接给了龙马的龟山商社。

彼时龙马正在鹿儿岛旅行,并没有听说这件事。总之,在龙马为萨长联盟一事四处奔波时,他的事业——龟山商社也稳步向前发展着。陆奥阳之助、池内藏太,以及菅野觉兵卫都应该大大高兴一回。如此一想,龙马心中大畅。

第二天,从长崎萨摩藩府发来的书信送到了龙马手上,详细说明了情况。上面写着,这次的航海,一是为了在鹿儿岛举行命名仪式,二是

作为龟山商社的试航。

十四名船员的名单也送到了。士官是黑木小太郎、浦田运次郎二人,船长为池内藏太。水夫长有虎吉和熊吉,水夫为浅吉、德次郎、仲次郎、勇藏、常吉、贞次郎、如藏、一太郎和二平诸人。

如今池内藏太也成船长了啊!想起这位同乡的友人,龙马不由得感慨万分。内藏太是那种典型的持剑奔走于京都的勤王浪人。龙马曾说过,徒然奔波是毫无意义的,才将内藏太拉进了自己的商社。

船并非只有一艘。书信说,由长州藩出资购买的联合号将同龙马的龟山商社一起航行。联合号由长州海军局的人驾驶,将把长州大米运送至萨摩。这也是萨长联盟成功后的首次物资交流,因此是一次十分具有纪念意义的航海。

一切都很顺利。真是春天来了,龙马心想。在气候温暖的鹿儿岛,樱花已经飘落,但在樱岛却有着如纱般的雾霭云霞缭绕,有着使人傭懒的悠闲春光。龙马便沐浴在这片恬静的春光里。

“船来了!”听到报告,龙马立刻从小松府飞奔出来,不顾一切地奔跑在城里通往大海的长长的街道上。

多年来,他一直梦想有一艘真正属于自己的船,而现在正有两艘船一同驶进鹿儿岛。对他而言,再也没有比亲眼见到这两艘船的那一瞬间更令他迫不及待了。

再跑快些!龙马只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联合号由长州人驾驶,但是巨浪号却是由我的同志池内藏太等人驾驶,是一艘纯粹属于商社的船啊!

内藏太这个家伙,没想到他真能开船。龙马跑着,心中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菅野觉兵卫等人倒也罢了,内藏太一直身处长州的政治风云中,基本上没有学习过驾船技术,况且还是风帆船。风帆船比蒸汽轮船驾驶起来更需要技巧,难度更大。估计是他那天生不服输的脾气又犯了,觉得这种事情也能做,于是就怀着上阵杀敌一般的心情登上了船。

后来龙马才知道,长崎的龟山商社最初决定由菅野觉兵卫担任船长,可是池内藏太却说:“你的驾船技术已经十分了得,我的技术可还差得很远。既然是试航,就让我来驾驶吧。”

龙马继续奔跑着,樱岛在眼前延伸,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许是因为昨夜下雨的缘故,火山烟云喷发得更猛了,滚滚烟雾直冲云霄,宛若从天空垂下了一根巨大的圆柱。

龙马一直跑到了能看到天保山栈桥的地方。在栈桥和樱岛之间的海面上,联合号正停泊在那里。奇怪,为何不见巨浪号的身影?

栈桥上挤满了人,有萨摩人,也有长州人。长州人正是联合号的船员,属长州海军局管辖,他们的船长是中岛四郎。

众人望见跑过来的龙马。龙马在长着树的沙地上奔跑,沙子溅了满身。

“那个人便是坂本龙马。”负责接待的萨摩人小声告诉长州船长中岛四郎。中岛露出沉重的表情。

龙马终于跑了过去。

“巨浪号在哪里?”他大声喊道。中岛船长默默地靠近龙马,郑重地垂下了头。“我实在是不忍开口。”

“什么?”

“巨浪号在盐屋崎海面遭遇暴风雨,沉没了。”

一瞬间,龙马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船员呢?”

“池内藏太、黑木小太郎等士官水夫十一人遇难,下等士官浦田运次郎、水夫一太郎和三平这三人奋力游到岸上保住了性命,可谓九死一生。”

中岛四郎说,从长崎出发向鹿儿岛航行的当天,海面上可谓风平浪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为了协调这两艘船的船速,联合号便用绳索牵引着巨浪号一路南下。

“那天,池内藏太心情非常好。”中岛说。这位尚未熟练驾驶船只的勤王志士对于自己当上船长驾船航行一事甚是得意,便爬上了主桅,对着在前方航行的牵引船联合号大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然而到了傍晚,起风了。气压猛然下降。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风浪也大了起来,转眼间已是暴雨倾盆。联合号拼命向锅炉里填煤,烟囱被烧得通红,努力想要靠近附近的港口,可是风浪太大,船根本不听使唤。况且避难港究竟在哪个方向,距离有多远,完全不清楚。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两条船被一根绳索连在了一起。每次被卷入大浪中时,绳索松动,两条船好几次险些撞在一起。

暴风雨更加猛烈了。终于,为了防止两船相撞,联合号不得不决定切断绳索,使两船分离。中岛四郎下定决心后,向巨浪号发射了切断绳索的信号。他站在船上眺望。不一会儿,只见后面巨浪号传来了信号,灯光在风雨中忽明忽灭:明白,祝平安。

绳索被砍断了。在砍断的瞬间,后面巨浪号便嗖地消失在黑暗中,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了。

中岛四郎惊慌失措,急忙再次发送信号:祝平安。信号连着发送了三次,都没有应答。或许在绳索断掉的那一瞬间,巨浪号便被来势汹汹的海浪卷走了。

根据巨浪号生还队士、下等士官浦田运次郎的叙述,船被冲到了五岛列岛方向。风浪越来越大,为防止被吹翻,只得用斧子将桅杆砍断了。然而,最终防范措施还是没有起作用。从船的左舷涌上来一股像山一样的大浪,把船掀翻了。

所有人都被抛到海里,只有浦田等三人游到了盐屋崎海滨,其余人全部遇难。

天亮后,风浪平息。联合号立刻展开了海上搜救,最终发现了巨浪号的残骸。在打捞溺亡者尸体时,发现只有池内藏太一人仍旧坚守在船上,他到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虽然他的驾船技术并不熟练,但是他在面临死亡时的表现证明了他的确是一位称职的船长。

这些年来,龙马目睹过也听说过许多同志的死。自文久年间以来,土佐脱藩之士奔走诸方,其中有许多人死于非命。只有少数人生还了下来。“一切都是天命。”龙马自语,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同志之死的悲伤里。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不得不迎接死亡的命运。然而,这次的池内藏太之死却让他动摇了。

武市半平太等人在牢里切腹,那须信吾等人在吉野山被幕府军杀害,望月龟弥太战死在池田屋,那须俊平战死在蛤御门,千屋菊次郎在天王山自杀。只有池内藏太,本已经从这些血雨腥风中拼杀出来,现在却成了一具漂浮在盐屋崎海面的溺死的尸体。这样的死法,实在不够体面。都是自己的责任。内藏太原本是在京城大展身手的勤王志士,明明置身事外,可是自己硬是把他拉了进来,让他学习航海技术,最后害他死得如此凄惨。

“您在流泪?”晚上,龙马迟迟没有进屋,阿龙便到院子里找他,结果发现龙马蜷缩在梅树下。看到他的样子,阿龙吃了一惊。

夜空中,樱岛那火红的喷烟看起来宛若一抹鲜血。“我在想内藏太。”龙马使劲拍了拍小腿,蚊子四散逃窜。“这个家伙的运气真好。”

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勤王志士拥有像池内藏太那样曲折的经历了。他从土佐脱藩后,于文久三年加入天诛组,以洋枪队长的身份袭击大和五条的幕府代官所,杀了代官铃木源内,随后转战大和的内岳一带,夜袭位于下市的彦根藩阵地,打得对方溃不成军。天诛组覆灭后,他来到京都,在元治元年蛤御门之变时加入长州军阵营,战败后逃往长州。同年,长州藩受到四国联合舰队攻击,他担任游击队参谋,浴血奋战。再后来,他投奔了龙马。池内藏太一路走过如此多的死地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样一个人,如今却葬身于暴风雨中,这个结局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他才二十六岁。

“写篇铭文吧。”

龙马喃喃自语。他原本是个从不感伤的人,现在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阿龙也吃惊不小。“我要在盐屋崎海岸为溺死的十一名同志立一块石碑。”

龙马心里认为,如果一个武士是死在刀剑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走得风光,相当于为他祈过冥福、做过佛事了;可如果是溺死,至少也要建一块石碑,否则死者的灵魂便不能超度。

但身在鹿儿岛的龙马,没有时间一直纠结于巨浪号的遇难事件。现在出现了一个难题,是关于停泊在鹿儿岛港口的联合号上的货物。

这些货物是萨长联盟、两藩交好后,产米之地长州赠送给稻米缺乏的萨摩的军粮五百石大米。也就是说,这些米是表达谢意和友好的礼物,它代表着长州的心意:贵藩的好意长州不胜感激。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为了促成这件事,龙马先是说服了桂小五郎,桂痛快地应承下来,命人从藩库中取出大米,然后从马关出发,海运到此。

龙马一面要哀悼池内藏太等人遇难,同时还肩负着将这些大米转交给萨摩藩的重任。谁料西乡竟然说:“这些大米我们不能要。对于长州的好意,我藩万分感激,可是如果我们厚着脸皮收下了这些大米,萨摩武士将名声扫地。坂本君,你说呢?”

龙马无语。西乡的意思他并非不明白。长州正在遭受幕府和各藩联合军的炮火攻击。先锋各藩已经接到了动员令,毫不夸张地说,长州四境明天或许便会硝烟弥漫。

“在长州,”西乡说,“莫说是农夫和商人,就连妇孺都拿起了刀枪,准备固守防长二州,背水一战。现在哪怕是一发子弹、一粒军粮,都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在这种紧要关头,萨摩怎能收下这救命的大米,还没羞没臊地向人家表示谢意呢?”

“言之有理啊。”

可龙马担心的是长州人的感情。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孤军与幕府对抗,这几年来更是遭到了幕府、各藩甚至朝廷的围攻,这种遭遇令他们变得极度乖僻。这次的萨长联盟好容易让长州人对萨摩的感情有所改观,可是这种改观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逆转。难得长州人心情大好,要向萨摩赠送大米,如果萨摩说无法接受,长州很有可能会发怒:“我藩一片好心,你们竟然不领情!”这样一来,事情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龙马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很有可能仅仅因为这五百石大米而付诸东流。

龙马向西乡说明了他的担忧。“还请你想想办法,把这些大米买下来吧。”

听龙马如此一说,西乡笑了。“想办法处理这类难题,不正是坂本君的强项吗?”

最后,为了让长州人不至于误解萨摩,龙马决定搭乘联合号,亲自将大米送还马关。

龙马和阿龙的蜜月,看样子也只能在辗转的旅途中度过了。

“阿龙,我们要去马关了。”当天早上,龙马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阿龙。

他们随后辞别了小松,为了乘坐联合号,从天保山湾坐上了划子。划子离开了陆地。

阿龙望着渐渐远去的鹿儿岛街市,心想嫁给了这样一个不寻常的人,看样子自己这辈子注定要过一种不寻常的生活了。

既然二人结为夫妇,就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做妻子的就应该每天洒扫庭院,照管家务,为丈夫洗濯烹调,享受生活的恬静,才是寻常人家的活法。像自己这般要么被幕吏追杀,要么远走他藩,要么坐上轮船押送军粮,究竟算哪门子的新婚呢?

更让阿龙胆战心惊的是,龙马迎着海风自言自语时说出的一句话:到达长州后,搞不好要和幕府海军打一场海战啊。

海战!难道这就是我的新婚生活?

阿龙被迫开始沉思苦想。陪不了他了,她心想。她原本不是一个擅长缝衣煮饭的女子,绝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守着家过日子的性格。虽然如此,要让她在这种瞬息万变的生活中四处颠沛流离,她又会忽然间很渴望普通生活的乐趣。人是一种多么奇怪又贪婪的生物啊,对于得不到的幸福永远都怀有一种渴望。

阿龙想着这些,沉默了。她的脸上出现了龙马从未见过的严厉表情。

“你怎么了?”龙马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

“表情很奇怪。”

阿龙试着想挤出一点笑容。“我就长了这样一张脸。”

“真拿你没办法啊。”

龙马看向樱岛。今天樱岛火山的喷烟白蒙蒙的,看起来毫无生气。龙马并不知道阿龙心中那种对于幸福的渴求,就算阿龙告诉他,他也无法理解。他能够想象到的,便是漂泊在异乡,阿龙大概是寂寞了。他心中这样推测。于是他绞尽脑汁,想要安慰阿龙。“阿龙,去长崎学习月琴吧,咱们现在就去。”

龙马能做到的,也只有尝试用阿龙最喜欢的话题来哄她高兴。

“是啊,要不然就去长崎吧。”阿龙喃喃自语道。

龙马改变了联合号的航线,掉转船头向着长崎进发了。而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阿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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