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速回去的这个命令,并不仅仅是针对龙马,而是针对所有土佐藩出身的学员。在藩厅看来,神户的龙马等人也是武市的同类。藩厅是想让他们回去,进而将他们关进监狱。

龙马带着一脸嘲笑。他不像武市半平太那样顺从,根本就不把容堂掌控的土佐放在眼里。

他表情轻蔑,将小指伸进鼻孔里,在小监察们的注视下,挖出来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捏在手里。

“此乃藩命!不得无礼!”

这种时候,藩士原本是应该下跪领命的。

龙马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猛地躺到了地上。“正因为有这样的藩命,半平太这样一心为土佐的英雄都丢了命。这次又有什么藩命昵?是要把我龙马也关起来吗?哼!”

“坂本,不得无礼。我们是主公派来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放屁!什么主公之命!”龙马站起身来,怒道,“他应该慈悲为怀。随意把人抓进监狱严刑拷问,是什么主公?这多半是藩内的那些浑蛋高官的阴谋。”

“不得无礼。”

“不要拔刀。”龙马用手势制止了他们,“身为监察,在他藩挥刀挑衅本藩之士,仅此一条,便足以构成切腹之罪,甚至连你们后人赖以糊口的家禄也会被没收,导致家破人亡。要是你们在这里丢命,那才是雪上加霜。”

“你一个乡士,胡说什么?”

“住嘴!日本遭遇这等国难,只有土佐藩那些高层还整天说什么上士乡士,跟自己人过不去。我对武市说过,与你们这些人一起还梦想着全藩勤王,是痴人说梦,但是很遗憾他没有听我的。我可不会跟你们这些人玩。”

“对藩吏口出狂言,不可饶恕!”

“哎呀,你们就饶了我吧。”

“无礼之徒!依照藩律,上士随时可以取乡士性命。”

两个小监察手握长刀,五个下横目迅速跑到龙马身后。

“你们就别玩了。我现在虽热衷于海军,原本可是个剑客。杀你们一二十个。”龙马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道,“根本不在话下。”

他把藩吏赶出了学堂的大门。龙马釆取了与武市截然不同的做法,这让藩吏恼恨交加。

龙马再一次脱藩了,因为他没有服从让他回藩的命令。

不仅是龙马,神户海军学堂里土佐藩出身的学员都接到了回去的命令,他们也一概拒绝。他们赞成龙马的想法,以天下为大。因此,他们全部成了主动脱藩之人,自然也成了流亡之人。由于他们是政治犯,土佐仍然派人搜捕捉拿他们。

容堂大发雷霆,道:“龙马虽然没有谒见过我,但是他以前就脱藩一次。在胜海舟和松平春岳的周旋下,我才免了他的脱藩之罪,他却忘恩负义,再次违抗主命脱藩。”

龙马听说了容堂震怒的消息,嘲笑道:“无知之徒懂什么。”

武市眼中威严的主公在龙马嘴里却变成一个不值一提的无知之徒。

小监察来过那晚,龙马在笔记上写下了一段非常严厉的文字。在他看来,容堂虽披着贤主的外衣,其实是一个昏愦之人。龙马对容堂的反感让他愤然落笔:“世上万物,人、犬、虫、秀,芸芸众生,并无上下之分。”龙马乃是接受忠义教育成长起来的武士。他能写出这样激昂的文字,看来勤王党事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龙马接着写道:“日本国风,除天子之外,无论将军、大名、家老,都是虚名而已,不值一提。所谓俸禄,不过如鸟食。天道造人,也为我们造就食物。有人像鸟一样被养在笼中,吃着一种叫做‘俸禄’的食物。但不是仅仅这种人才被称为人。米饭天下皆有。俸禄不能称心如意,就当弃如敝屣。”

脱藩算什么?

龙马写字是姐姐乙女所教。他的这种气概也体现在他那种别具一格的字体中。

第二天早晨,龙马召集了土佐藩的学员训话:“如若在意所谓藩国、主公,就成不了大事。他们若攻过来,我打算拿起刀枪与他们斗,你们也做好这种准备。”

龙马每天都很忙。由于练习船还没有入手,每当幕府的军舰和汽船抵达大坂天保山湾时,他就会带着学员到舰船上去学习。由于胜已经交涉好了此事,舰船上的那些人只能让他们使用。

其间,幕府军舰顺动号入港,龙马指挥着学员们,每天在兵库与纪淡海峡之间航行。龙马烧过锅炉,也爬过桅杆。开始非常笨拙,但因为他是练家子,所以很快掌握了操作的窍门,不久就比盐饱列岛出身的水夫和火夫都熟悉了。

在天气预测、测量和机关操作方面,陆奥阳之助和望月龟弥太等人比龙马更擅长。作为船长指挥,龙马却能够登堂入室了。仅次于龙马的,是一个叫伊东佑亨的萨摩年轻人。“干得好。”龙马总是表扬他。

佑亨非常敬慕龙马,甚至模仿龙马走路。他常讲起本藩的西乡隆盛。“虽然出身低微,但是藩中人都敬佩有加。西乡先生身形健壮,和坂本先生有些像呢。”

“哼,哪里像?”龙马听说过西乡,后来他们成了莫逆之交。但是此时,龙马对西乡没有任何兴趣。首先,他认为:和自己像的人,肯定没什么出息。伊东佑亨头脑缜密,行事慎重。驾船的时候,他也非常小心,甚至有些缩头缩尾。龙马不喜他这一点。

“慎重很好,但是当断不断则不行。慎重乃下级官员的美德,果断则是大将的品格。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大将与士兵是天生的,但是你也要学学大将的气度。”

练习之隙,陆奥阳之助会不时地跟龙马开玩笑:“坂本先生,听说武市和他的同志在贵藩遭遇大难,您还能在这里平心静气地练习军舰操作?”

“不急。整日批评幕府并无用处,倒幕的时机未到。肿瘤要是还没有长大,就无法下一刀。”

龙马认为,像长州人和土州的武市那么着急,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时势和幕府这个肿瘤,在他看来,还没到下刀的时候。

龙马从神户村出发,他要去京都找胜海舟。他沿着西国大道到了枚方,在那里乘上三十石的船沿着淀川逆流而上,黎明时分到达了伏见寺田屋前的泊船处。

龙马下船上岸的身影正好映入阿龙眼帘。

她惊呼一声,站起身来。近视的龙马也看见了她,他往院子里瞧了一眼,道:“我不歇了,急着走。”

阿龙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登势在柜台里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缩头缩脑,像只黄鼠狼。”

“黄鼠狼?真过分。”龙马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了灶台上,也不脱鞋。

“天冷了啊。”

“马上就入冬了。对了,京都闹得厉害。新选组的人数增加了很多,每天都在城中巡逻。”

龙马喝了一口阿龙端上来的苦茶,做出一副怪模样。

“苦吗?”

“嗯。”

这是宇治上等的茶叶。阿龙果然出身好,虽然经历了那么贫困的几年,喝茶依旧非常讲究。对于阿龙的这种细致,登势不发一言。不愧是登势。

“我是乡下长大的,喝这种茶,受不起。”

“那喝水?”登势开玩笑道,“你在土佐是喝潮水来着?”

“真是一张利嘴。”龙马拿登势没办法。

“听说你又脱藩了。”

登势的消息很灵通。这是由于寺田屋是萨摩藩指定的船家客栈,而且土佐的勤王志士也经常住在这里。关于天下勤王志士的消息,或许再也没有人比登势更灵通了。

“对,脱藩了。”

“进进出出的。”登势觉得有意思,笑了。但她很快严肃起来,说道:“昨天听萨摩人说,土佐藩要想尽一切办法捉你呢。”

“抓我干什么?”龙马事不关己似的歪头表示不解,“是煮了吃吗?”

听龙马一本正经地问,登势哈哈大笑起来。“土佐老藩公肯定是想把你当成下酒菜。”

“是吗?”

“你还是要小心土佐,也要小心新选组和见回组,最近尽量不要接近京都。”

“无妨。”

胜应该是住在寺町的町寺里。龙马走到祇园石段下的时候,迎面碰上同藩同塾的安冈金马和千屋寅之助。龙马让这二人跟着胜,保护他的安全。“怎么了?在这里闲逛。”

见龙马责备,二人道:“胜先生到二条城去了,我们在这里闲步候着。”

“蠢货,你们跟着胜先生啊。”

“天下再乱,在城中应该是安全的。”

“你们这两个蠢货,我是说,如果不跟着先生,你们自己就危险了。只要在胜先生身边,新选组就不敢对你们动手。胜先生被攘夷志士盯着,你们被新选组盯着。双方天天在一起,就能相互依傍,都能安全。”

“啊,这样啊。”金马挠了挠头,“但坂本先生您昵?一个人在京都行走,很危险。”

“我有上天保佑呢。成大事的人都有上天保佑。”龙马大步向前走去。

天气奇寒。龙马在南方长大,因此异常畏寒。现在虽然还是晚秋,但龙马已经有些受不了京都的寒风。这一天风也很大。龙马来到四条东岸,风吹起他的鬓发。

他过了板桥,走到热闹的四条西岸。真是正说鬼鬼就到,迎面走来了新选组的巡逻队,有十二三人,都穿着队服,前面的两三人用短枪当手杖拄着,头发盘成讲武所式的大髻,耸起肩,让几个小卒扛着个大箱子,威风凜凛。

难怪京都的浪人会闻风丧胆,龙马暗想。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跟龙马见到藤堂平助等人的时候相比,新选组的规模和威风都已经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了,目下声势浩大,让人瞠目。

在最前面的那人相貌英俊、皮肤白晳,生一对双眼皮。安冈金马说,此人是副长土方岁三。京都的浪人遇到新选组的巡逻队,就像耗子遇见猫,四处逃窜。他们尤其害怕土方。

“坂本先生,被那些人盘问起来就麻烦了,赶紧走吧。”

“嗯。”

龙马不以为然。

两侧都是人家,街道很窄。僵持下去,必然跟迎面走来的新选组发生正面冲突。

最前面的土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土佐浪人模样的三人,从佩刀的样式能够轻易地判断出他们是土佐人。

“金马、寅之助,我教你们一个剑术的妙招。”龙马眯上了眼睛。

“什、什么?”在新选组面前,二人即便不胆怯,也已经因为紧张而口齿不清了。

“这个妙招也适用于日常的方方面面。”龙马让二人退避到两侧的房檐下,独自在大路中间大踏步向前走。

这小子,想要打架?土方岁三及其手下一发现他,便马上散开、拔刀,摆出打斗的架势。

龙马身上穿的那件黑色木棉纹服,由于每天东奔西走,已经退了色,而且散发着汗臭味。他头也不梳,原本就是自来卷,两鬓的头发也因为经常戴头盔而卷了起来,随风飘扬。乍一看,就像是门神迎面走来。况且他身高五尺八寸,穿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脸也三天不曾洗了,怎么看都像是来挑事的大胆浪人。

“大家小心。”土方小心翼翼地拔出了和泉守兼定大刀。他一愣,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眉毛浓密,有点近视,嘴唇很厚。啊,原来是土州的坂本龙马。土方想了起来。

当土方还在江户那个小武馆习武的时候,曾经凭熟人的关系,到神田玉池的千叶武馆观摩过比武。那时,龙马也参加了比武。土方还记得龙马当时转眼之间就打败了其他流派的三个剑客。

当年近藤勇、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等人的天然理心流小武馆发展成了现在的新选组。那个武馆主要依靠招收近藤和土方老家武州多摩的农家弟子生存下来,剑术师父和代师父亲自前往农村教授剑法,教的就是天然理心流这种乡下剑法。当时,即便是知名的剑客,也有很多人没有听说过将军脚下的武州有这样一个剑术流派。正像龙马等土佐的乡士非常敌视同藩的上士一样,近藤、土方等人也对千叶、桃井和斋藤这样的大武馆大流派怀有一种敌意和自卑情绪。

“土方。”土方旁边的冲田总司盯着龙马小声道,“那个人,有些棘手。”

“为什么?”

“我说不好,但是感觉很难对付。不是说剑术,而是剑术以外的东西。”土方不会说试试看,他为人慎重,聪明绝顶。

龙马走到离新选组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忽然向左转过头去。那里有一只幼猫,看起来只有三个月左右。它蜷缩在房檐下的阳光中酣睡。

按律,武士是可以随便将从队伍前面走过的人杀掉。

新选组的人怒火中烧,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却将小猫抱了起来,举到脸前。他一边学老鼠叫逗着猫,一边继续往前走,昂然穿过队伍。

众人屏住了呼吸。

他们还在茫然失措之际,龙马亲着那只小猫,已经悠然自得地从队伍中间穿了过去,继续向西。

新选组往东。

“我说得可对?”年轻的冲田总司对土方岁三道,“杀不了此人吧。”

“真是个怪人。”

土方猛地回头,龙马学着老鼠叫,已经走出很远了。

“吓坏我们了。”安冈金马和千屋寅之助蹑手蹑脚赶到龙马身边,道,“那些家伙气焰灭了不少。”

“理当如此。”龙马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就是冲撞。如若双方都斗志昂扬,肯定会打起来。”

“逃走如何?”

“一样。打与逃,虽然有区别,但同样带有情绪。这种时候,对方会追过来。人的行动,多是情绪的爆发。在这种时候,就要让对方平静下来。”

此时新选组如何呢?

“他好大的胆子。”走在队伍前面的土方岁三叹息道。

“是啊。”冲田总司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他在一瞬间让我们平静了下来。您看,我们队员的神情都变了,大家就像面对一个孩子,变得非常和蔼。”

“哦。”

“我们被耍了。”

“好像是。”土方岁三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心想,真是个怪人。他好像胸怀大志,又好像仅仅是一个喜欢猫的懒汉。

龙马住在河原町路的书坊菊屋,或去见胜海舟,或会见土佐藩士。

“坂本龙马来了。”这个消息不仅传到了土佐藩士和浪人耳朵里,也传到了诸藩的脱藩浪人那里。他们陆陆续续地来找龙马。

“坂本先生,您在家吗?”他们来的时候,都会这样喊。负责为他们通报的是菊屋的少年峰吉。峰吉光是替他们通报和倒茶,就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了。

峰吉觉得可笑。每当那些浪人称龙马“先生”,他就忍俊不禁。“我长着一副先生的样子吗?”龙马自己有时也会不由得笑起来。

先生现在非常受欢迎。就连这个少年都觉得奇怪。以前龙马来到京都,并不会有这么多浪人来找他。

一天晚上,最后一个客人终于回去之后,峰吉跟龙马开玩笑说:“这么有人气,要是做生意,可赚大了。我父亲说,每个人收十文钱就能赚。”

“我也很为难啊。”龙马这次竟然没跟峰吉逗乐,而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先生会这么受欢迎?”

“我很受欢迎吗?”龙马马上严肃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

从去年到今年,陆陆续续脱藩来到京都的诸藩勤王浪人,在萨长土三藩头领的指示下,或是包揽被称为“天诛”的杀人行动,或是遍访众头领听他们谈论国事。他们是长州的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以及担任长州藩顾问的久留米神官真木和泉、土佐的武市半平太等人。然而,长州在京都倒台,武市也在本藩被捕,萨摩已经与会津藩结盟,众浪人顿时失去了领头的和靠山,就像被拋弃的野狗。而且,去年还不存在的新选组和见回组成立之后,组织和活动的规模都壮大,勤王浪人成为他们的猎物。新选组只要发现他们,就会像砍萝卜一样把他们砍了。浪人没有钱,穷困潦倒。此前在他们眼中“行动怪异”的龙马,自然成了他们心中继武市、久坂和桂之后的新的领头人。

时势真是变了,龙马觉得可笑。

洛中有勤王浪士二百。龙马把他们看做是失业之人。在这一点上,他与武市、桂、久坂和真木,甚至以前的清河八郎都不同。他明白,首先得让他们有口饭吃。

清河在策动,武市和桂则是爆发。那时人们都非常激进,甚至觉得很快就会推翻幕府。所以天下的有志之士,为了参加讨幕军,纷纷带着家传的宝刀,涌到上方。但仅仅过了一年,时势就发生了巨大变化,讨幕之势急转直下。肿瘤还没化脓的时候不能下刀,这就是龙马对时势的看法。幕府这个肿瘤只是已经肿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烂掉。所以,新选组才横行京都,斩杀攘夷志士,威风不可一世。

清河八郎、真木和泉、武市半平太等人留下了这些勤王浪士,现在只能靠龙马为他们思考生存之策。

首先,为了免遭新选组毒手,必须让他们离开京都。难道要劝他们回本藩?那是不可能的。龙马自己也是脱藩浪人,他非常清楚这一点。脱藩人如果回到本藩,就会被藩厅当成犯人逮捕起来。

这天晚上,龙马躺在菊屋的偏房里,蒙头而卧。

“对啊。”他忽然跳了起来。让他们去开垦北海道。他要把北海道变成屯兵之地。把他们编成军队,给他们枪炮,一旦有敌人来袭,可以作防卫之用。另外,等讨幕的时机成熟,可以把他们从北方召回,加入到讨幕的队伍当中。可能的话,也可以占领北海道,暂时成立一个勤王之邦,独立起来……

冥冥中似有上天佑护,日后幕臣擾本武扬站在幕府的立场,竟然釆用了龙马的这个构想,还率领幕府舰队与陆军,在箱馆登陆,建立起临时政权。

第二天,龙马便开始为了实现自己这个想法而奔走。

幕府面对潜伏在京都的浪人,感到棘手,幕府肯定乐意出钱。龙马先去找胜海舟。

胜惊道:“龙马,你这个想法很是奇特啊。”胜有着很好的直觉和优秀的理解能力,于是向龙马保证:“我帮你。”

龙马马上叫来了少年峰吉,让他去一趟附近的长州藩府。长州虽然已经在京都失势,但藩府中还留着少数几个藩士。

“找谁呢?”峰吉一边吃龙马拿给他的包子一边问道。

“把这封信交给该藩一个叫寺岛忠三郎的就行。”

寺岛忠三郎今年二十一岁,是已故吉田松阴的门人,后来在蛤御门之变中,与同门的久坂玄瑞自相残杀而亡。

龙马并不是要找寺岛,而是找投奔寺岛而藏于藩府的土佐脱藩浪人,浪人的头头是北添佶摩,龙马正想找北添。

“去去就回。”峰吉出去了。

外面下雨了,这个下午让人感到出奇的冷。

带着大家去北海道。如果成立北海道屯田兵团,龙马打算让北添佶摩领头。龙马认为北添倍摩有这个能耐。

北添大眼,肤黑,矮个,相貌丑陋如河童。土佐的河山没有河童,但是有柴天犬,这也和河童一样,是想象中的怪物。但人们都相信它们是存在的。

在龙马还在老家的时候,五台山山脚下的河中出现了柴天的传闻,传到了城下。

在武市家中,龙马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

“我们一起去制伏它。”他的朋友们都吵吵嚷嚷地说道。

龙马一言不发地于当天晚上去了五台山山脚下的河边。龙马生性好奇,他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柴天。

据说柴天是一种喜欢摔跤的动物,见到人便说“摔跤吧,摔跤吧”。

龙马坐在河边,等着柴天出现。

不久,柴天的黑影便拨开芦苇来到龙马跟前。“摔跤吧。”

听柴天这么一说,龙马便马上冲过去骑在了柴天头上。

“还敢捣乱?要是还敢捣乱,我就把你打得粉碎。”

柴天哭了起来。原来只是一个孩子。他发现,只要自己这么说,大人们便非常害怕,纷纷逃走,于是整天恶作剧。

因为住得很近,北添倍摩不久便冒雨跑了来。待他坐到龙马面前,方问道:

“坂本有什么事?”

他的样子越发像柴天犬。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看起来就像故乡传说中的小妖怪样子。

“看到你就想起家乡啊。”龙马笑道。

“是啊。”北添认为龙马在叙同乡之谊,于是便用方言应道:“故乡现在应该还是秋天,但是京都真是冷了啊。”

北添性善,但他雷厉风行,不喜伤春悲秋。“找我何事?”他着急地用手摩着大腿,问道。

北添佶摩出身于土佐高冈郡岩目地村,是村长的儿子。土佐的村长,很多都是长曾我部家遗臣的后代,因此多有武士的气质。和别藩的村长相比,他们并不以欺民为事,而更喜欢为民请命。当土佐的上士以“无礼犯上”之名滥杀无辜而要村长交人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照办。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天保十一年,龙马六岁时,土佐郡、吾川郡、长冈郡、高冈郡的村长结成了秘密同盟,缔结了一个有事“必交至公裁”的约定。他们的理由是农夫不是幕府、大名和上士的私有物,而是天子之民。这种想法能够从土佐的穷乡僻壤中间诞生,真可说是一个历史的奇迹。而且,在这个秘密盟约的附加项中还有这么一条:“若上士仍执意妄为,不听劝告,要私自裁决天子之民,便可以将其视为朝敌,毫不留情地杀去。”

这是一个非常激进的秘密约定。以这个村长同盟为基础,幕末在土佐诞生了以下级武士和村长为骨干的勤王党,甚至导致了维新之后的自由民权运动。从这一点来说,土佐的勤王运动,和长州萨摩的勤王运动有着根本的不同。

作为长之子的北添佶摩是切腹自裁的间崎哲马的门人,诗才尤其出众,有人甚至说他胜过其师。

文久三年二月,北添佯称去有马温泉疗养,与同志三人一起脱藩,投奔神户村的龙马。龙马一席关于北海道的话,真是令他们大开眼界。

“北添啊,不去北海道看看吗?”龙马对北添说道。

北添佶摩大惊。因为北海道在人们看来,是遥远的苦寒之地。而且,北添佶摩等人是为了勤王倒幕才脱藩的,不是要去北海道。

“坂本,这话突然。北海道有热血志士吗?”

“志士倒是没有,但是有熊。”

“别把人当傻子。”北添倍摩大声道。

与他一起脱藩的能势达太郎、安冈斧太郎和小松小太郎等人也怒气冲冲。大家刚刚豁出命脱藩,正是气盛之时。

“罢了罢了。”最年轻的二十二岁的香我美郡乡士小松小太郎劝解道,“诸君,坂本肯定有自己的考虑,才这么说,我们刚从乡下出来,不清楚天下的形势。你说让我们去北海道,实在太突然……”

龙马遂将自己一直都在思考的事情说了出来。

所谓的志士活动,不能仅仅以发动京都的公卿或者以天诛的名义诛杀佐幕派要人为能事。龙马一直认为,应该将活动的领域扩大到北方。他分析,沙俄必然要来攫取北海道、千岛和桦太。“如果不了解北海道,就无法议论国事。连北海道都不知道,就整日高喊攘夷,不过是几句屁话。”

众人听了,无不茫然。他们思考的焦点与龙马大不相同,他们看来,龙马不过是在吹牛皮。

“我希望你们也顺便去视察一下朝鲜和大清国,我真想有朝一日与这两个国家缔结一个攻守同盟。”

几个人顿时目瞪口呆,甚至觉得自己不去都不合适了。“我们没有旅费啊。”

“有。”龙马站起来走到里间,从学堂的金库里取出一百两,放到北添等人跟前。“拿着这些去。”

北添等人半信半疑,然后取道奥州,去了北海道。

与北添同行的能势达太郎是安艺郡的乡士,曾在江户的藤森大雅门下学习诗文。安冈斧太郎同样来自安艺郡的安田村,小松小太郎来自香我美郡片地舟谷村。

小太郎当时患了痨病,途中病情恶化,乘船前往箱馆的途中病逝。北添等人将其遗体运到箱馆附近一个叫尻泽边的渔村的地藏山上,葬下。剩下的三人,拿着经龙马的周旋从胜那里得来的荐书,找到了箱馆奉行小出大和守。小出在北方的任地非常寂寞,因此热情地款待了这三个土州浪人。三人在大和守的帮助下到达了江差,然后返回,顺便去了奥州,在南部藩领大间登陆,然后经过盛冈城下,一路南下,途径仙台、福岛、白川,并于这一年的七月初十到了江户。

他们拿着龙马写给重太郎和佐那子的荐书,到千叶家住了几日。兄妹二人热情款待。在江户正好遇到幕府的军舰西上,靠着胜的面子,他们乘着军舰回到了上方。

当时,只有安冈斧太郎在同乡吉村寅太郎的劝诱下,加入了天诛组,后来当上炮队伍长,转战大和各地,在吉野山中鹫家口最后的血战中负重伤,因此被藤堂藩兵俘获,送进了京都的六角狱。元治元年他为幕吏所杀,时年二十六岁。遗体葬在二条的竹林中,从此无迹可寻。

能势达太郎则于元治元年七月,加入了长州浪人队伍,在蛤御门之战后败退天王山,与真木和泉等十七人一起切腹自杀。

他们的头儿“柴天犬”北添倍摩后来在池田屋之变中迎击新选组,战死。

雨水从北添长长的头发上滴滴落下,少年峰吉端上了茶。

“什么事?”北添冷得有些发抖,喝了一口茶问。

“你看到的北海道,到底有多少土地?”

“一望无垠。”北添做出极目远眺的样子。

龙马有数了,至少可以让三百到四百浪士迁入北海道开垦土地。当然,必须得到幕府的许可,而且龙马也得让幕府出资,看来还得跑一趟江户。

龙马拜托北添佶摩募集二支北海道浪人军队。

“不行。”北添斩钉截铁道,“我们几个被你哄去了北海道那种穷乡僻壤就罢了,但是我反对把同志送到那里去。我们在京都还有应该做的事情。”

北添现在想的并不是龙马那种迂回的救国之策。他的想法是,与长州藩呼应,在京都起事,占领宫廷,在各町放火,袭击幕府京都守护(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的驻地,击溃所司代,建立新政府万一失败,则拥天皇逃到长州,在当地建立一个新政府,号令天下大名,与江户幕府对抗。

“勇气可嘉。”龙马拍腿道。但是他的本心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已经预料到每天被幕府穷追猛打的勤王浪人最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不会成功。”龙马断言。

“为什么?”北添一脸严肃。

“北添,人要成事,必须借助天运。所谓天,就是时势,或说时运。如果能够乘上时势或者时运这匹马,大事便会一气呵成。要成大事……”龙马道,“首先要努力学会洞察天时。北添,你看看我的家纹。”

“明智的桔梗啊。”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坂本家据说是明智光秀的部将明智左马助的后代。”

武士家往往以其家系为豪。德川家自称是新田义贞之后,土佐藩主山内家自称其远祖出自藤原氏。龙马知道,这些八成都是假的。三百诸侯中九成都是战国争霸时成长起来,有了地位之后便开始捏造家系。据说明智失败之后,近江坂本城主左马助之子流落到土佐,并一直在此地生息繁衍,是为坂本家的由来。坂本家在土佐被人视为望族,龙马却付之一笑——不过是长冈郡才谷村垦荒农夫的子孙,有了土地有了钱,便买了个乡士的身份,其实仍是农夫之子。

目下一急,龙马方第一次自称“是明智的后代”。

“明智光秀没有掌握好天时,急于求成,才在本能寺杀了信长后,丢掉性命。秀吉把握天时,所以得了天下。北添,我们时运未到啊。”

“到了。”北添大声说道。

龙马也不服输,大声喊道:“没到!北添,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在龙马看来,萨摩藩和长州藩龃龉日多。即便现在浪人与长州藩一起以武力占领京都,建立京都政权,萨摩藩也不会合作,他们甚至会与缔结同盟之好的会津藩联手,讨伐长州。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要长州一出头,萨会二藩马上便会掣肘。当然,由于在武力上萨会两藩更加强大,因此肯定会把长州变成朝敌。哈哈哈。北添,你肯定会以为我胡说,长州怎会是朝敌?但是,长州藩真是一心要勤王吗?”

“龙马!”北添佶摩拉过了长刀。他着恼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日下的勤王浪人来说,长州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尊王攘夷,长州藩是领受了圣命的“神圣之藩”。“你说长州会成为朝敌吗?”

“北添,你好好想想,想想日本史。足利时代的几百年,楠木正成一直都是朝敌。为什么呢?因为他败了。”当志士们都醉心于水户流的尊王攘夷主张时,他多了几分清醒。他在看待历史的时候,没有掺杂任何意识形态的因素。水户流的尊王主张就是一种意识形态。他们用勤王与非勤王将历史分为两种颜色,评价人物也以此为标准。但水户流的尊王主张在维新史上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甚至还是此际的主流,是促成维新运动的鲜明的革命思想。正因为有这种思想,才能否定仍在执政的幕府,而且即便是幕府的知识分子,也几乎都有这样的思想。正因如此,随着幕末风云涌动,幕府的当权者也变得越发软弱了。

但龙马并不是要说这个,他想说的是“胜者为王”。日本的当权者一直是与强者为伍,弱者就是贼寇。龙马看来,武市半平太仍是典型的勤王志士,他死于坚持自己的想法。

“萨摩藩和会津藩联手,天下无敌。他们实力强大,可以任意左右朝廷的意思,会强硬地要求朝廷与长州藩为敌,与幕府和三百诸侯联手消灭长州。”北添不语,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们要创建一个‘北海道藩’。”

北添倍摩大吃一惊:龙马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

龙马的梦想是在濑户内海创建一支亦商亦兵的船队,如果可能,还在北方的北海道创建一支陆军。“如此一旦与幕府打起来,便能海陆呼应。可能的话,扩充这两支军队的实力,直到无敌。北添,这样一来,不管是倒幕还是尊王攘夷都不再是一纸空谈。你率领陆军,倒幕事成之后,作为北方边境的守卫,开垦北海道。我开展我的海运业。”

北添这时想起了一种说法——坂本的牛皮。

“我不愿意。”北添依旧固执己见,听不进龙马的建议,他只想坚持在京都发起暴动。

“也罢,我去江户,做做准备工作,等我回来之后再跟你商量。”龙马无奈。

“你是想让幕府出钱?肮脏的钱。”

“你这是什么话?幕府是自家康以来日本三百年的政府。那些钱都是百姓的租税。这是日本人的钱而不是德川家的私有财产。既然要为日本所用,那还跟幕府客气什么?”

“那是敌人的钱。”

“幕府也是日本的。我并不认为幕府是日本人的敌人。罢了,我不与你争论了。反正,先去要钱。”龙马用手指弯成银钱的样子,说,“没有钱能成事吗?”龙马一直和北添佶摩谈至深夜,才总算说服了他。最终北添倍摩答应,只要龙马募到钱,他就去召集浪人。

“好,明日就去江户。”龙马大声道。他的脑中浮现出海陆军的威容,觉得大事已然成了一半。

北添佶摩冒雨回去了。

龙马请胜给自己写了一封荐书,正好幕府的汽船要从大坂天保山湾开往江户。

“我坐船去。”他便乘船离开了京都。

他要从寺田屋的海边乘顺淀川而下的三十石船,因此必须去一趟船家客栈寺田屋。

龙马边招呼边走进院子。老板娘登势站了起来,对龙马道:

“阿龙病了。”

龙马到阿龙的房间,只见她满面通红地卧在榻上。“发烧吗?”他摸了摸阿龙的额头。很烫,就像火一样。“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龙马看着随后进来的登势,问道。

“这……”登势苦笑道,“问她不就好了?”

“说的是。”

龙马再次看了看阿龙那双因为发烧而湿润的眼睛,心中一跳。二人的脸上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从昨天傍晚开始发病。”

“不会丢命吧?”

“岂有此理!”阿龙和登势都惊讶不已。小小伤风,怎么会死?

“就是有些发冷。我一伤风就会发烧,每次都这样,不用担心。”

“大夫怎么说?”

“伤风。”阿龙小声说道。

“坂本先生,你住上十天,好好照顾照顾她。”

“罢了。”

“罢了?”

“她既说不会死,我就坐今晚的船去大坂。我得赶紧去江户。”

佐那子在龙马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很是困惑:我到底倾心于哪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摇摆不定。

登势心明眼亮。“脸色很怪啊,不会是想到江户千叶家的大小姐了吧?”

“这你都知道。”龙马感叹。

登势无奈地笑了,阿龙也无奈地微笑着。

“坂本先生,即便真是这样,你也得拿事作托辞。你这样说,阿龙岂不可怜?”

“但是我不能留下来照顾她啊。”龙马老老实实道。

“你可恶。这样定会招女子恨。”

“那也没办法。”

“阿龙。”登势附在阿龙耳边说道,“这种人有什么好,别理他了。”

“但他对我有恩啊。”

登势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对,你是为了报恩。好个知恩图报的姑娘。”

“不不,不是那样。”

“就这样说。这样很好。对这种薄情郎,就得这么说。”

“是这样?”龙马怏怏不乐,到现在还没有抓住阿龙的心啊。

正好,大夫来诊。来者是伏见的名医山根祥庵。因为阿龙是同行權崎将作之女,祥庵看病时格外用心。“这好像……”他歪头道,“不仅是伤风。”

龙马虽是个外行,也能看出阿龙的病情非同一般。她不仅发烧严重,还咳嗽,多痰。

“要是贻误病情,可能导致痰结痛。”

真是那样,性命堪忧。

“这两三天看看情况再说。一定要多加小心。”

龙马紧紧地盯着大夫。那人留着光头,身形肥大。

“会死吗?”龙马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祥庵睁大了他那双小眼睛,许久才明白龙马的意思,冷冷道:“怎么能问大夫这种事情?”

“浑蛋!”龙马恼了。大夫不就是诊断生死之人吗?

祥庵点点头承认。“但是,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法断言生死。”真是倨傲不逊的大夫。

“为什么?”

“这种事情要问那些算命的。我山根祥庵不会逊到不遵天命。”

龙马无语。

“大夫越是用心,就越不敢下断言。我说多加小心就是此意。”

“哦。”龙马总算点头表示同意。祥庵貌似偏执,说活却在理。

“乞丐也能活到九十。即便有十个御医整天围在身边为自己号脉的王侯,也终究会有一死。”

“有理。”

这个市井大夫的话,直击龙马内心深处,他忽然感觉自己明白了许多。生死置之度外,他心道。寿命自有天定,人只要将生死交付上天,拼命去干自己的事业便好。

“我明白了。”龙马看了一眼阿龙,道,“你的寿命由天定。我要坐船走了。”

“嗯。”

阿龙呼吸艰难。

龙马乘着幕府的军舰朝着江户出发了。这艘船叫蟠龙号,木造,载重三百七十吨。

“坂本,是第一次坐这艘船吧?”舰长松冈磐吉站在甲板上对龙马道。他穿一身礼服,海军服的袖子上绣着三道金线。他是伊豆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的家臣,在长崎学习海军,被幕府任命为军舰士官。咸临号赴美时,他是测量士官。后来幕府投降,他与復本武扬一起奔走箱馆,降后在狱中病故。他性情朴实,脚踏实地。

“第一次坐。这船真破啊。”

“不,这艘船很好。”

蟠龙号是一艘纵帆船,有一个一百二十八马力的蒸汽机。顺风的时候可以不用烧炭,靠帆行进。船原来叫皇帝号,是英国制造的。在英国,这艘船是作为王室的游船而造,安政五年,维多利亚女王将船送给了日本幕府将军。

两根桅杆上船帆飘扬,航行在纪州湾,左边就是熊野的山脉。有一根桅杆上悬挂着日章旗。

龙马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面旗帜。“人们说的日之丸,就是那个?”

文久三年八月初七,幕府出于外交的需要,认识到应该定下一面国旗,于是有了这种旗帜。龙马听说,由于这面旗帜的设计独具匠心,欧洲很多小国纷纷来日本交涉,想要买走。

此旗说来话长。当年丰臣秀吉攻打朝鲜的时候,就是使用这面旗帜作为大旗。有记录说,加藤嘉明的家臣、大名鼎鼎的墒团右卫门直次曾经是有几个榻榻米大的大日章旗旗手。从秀吉无意间使用这面旗帜来看,这面旗应是颇受认可。萨摩的岛津家如今已经将这面旗帜作为船旗使用。幕府决定将这面旗帜作为国旗时,参考了岛津家的船旗。

虽然日之丸已经定为日本国旗,但实际上只有陆军和舰船使用。所以,在鸟羽伏见之战以及接连发生的关东战争、东北战争、箱馆战争,革命军使用的是日月锦旗,幕府军队则是用日之丸。

总而言之,这时的龙马看到日章旗,感到非常新鲜。

龙马这时对船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连蟠龙号的士官都感到非常惊讶。“可以当个不错的舰长了。”松冈磐吉夸奖龙马。他并不是奉承。

第二天夜里,舰船在骏河湾中航行。龙马受松冈之托,当上了临时的值班士官。

月亮出来了。龙马在航海日志的末尾写下“月色皎朗,深夜,骤雨一阵”,旁边再添一句“风力六级”。正适合扬帆行船。

龙马还记下各种测量仪表的数据。这些东西看起来很难明白,但是习惯了之后,龙马发现它们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家伙”,他将这些“家伙”称为机器的随从。他常

对人说:“如果好好使唤这些家伙,就能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应该做什么。”比如可以用六分仪测量太阳与星辰,由此知道天体的高度。不管在大海的什么地方,都可以用经线仪和天文历计算出准确的位置。

龙马从这些知识中体会到了改天换地的诀窍。不断地测定时代的风力、湿度和晴雨,弄清自己的位置,然后判断应该做什么。龙马是绝对不会像北添佶摩那样在暴风雨中扬帆出航的。

不久,船抵品川湾。龙马立即去了桶町千叶家。

总管与平道:“真不凑巧,大当家、少当家和小姐都去了玉池,傍晚应该能回来。”

“是吗?那我就先去办点别的事。能借我一双鞋吗?”

龙马换了草屐,他想去拜访幕臣大久保一翁,和他谈谈组建北海道浪人军队的事。“回来可能迟些。”

“是。”

脚力真壮,与平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龙马的背影,感叹不已。

大久保一翁正好在家中。龙马被带进书房。壁龛中堆着大量中外书籍,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地球仪。地球仪的托台上,刻着金属家纹——大久保家系中,有一个叫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的,曾追随德川家康打天下,所以这个特殊的家纹非常著名。

一翁名忠宽,他们家的人,名字都带有一个“忠”字。

大久保一翁乃是将军庆喜的顾问,在这一点上与被称为德川家光谏言官的彦左卫门相似。彦左卫门乃是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征战多年,晚年逢太平之世,无法适应时代,自称“战国遗老”,反抗当时懦弱的世风,做出了许多奇行怪事,可以说是一个有气节的保守之人。一翁不同。他和胜海舟一样,是幕府中为数不多的思想进步之人。他没有彦左卫门那样清高,是个真正的官僚,能识时务。

正因如此,才受到洋派将军庆喜的赏识,给他安排了一个合适的职位,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

龙马背地里将这位幕府的高官称为“彦左卫门”,也许应该称作“摩登彦左卫门”。

“何事?”一翁拿着烟盆出现了。他皮肤白晳,额头宽阔,眼中总是带着笑意。

“如若现在沙俄从沿海各州进攻北海道,幕府会怎样?”龙马开口便道。

“应该不知如何应对。”一翁搪塞道。

“仅仅如此吗?”

“应当是。除了苦求横滨外国公使干涉俄国之外,别无他法啊。”

“不打一仗?”

“当然要打。要是不打,原本可能会替我们周旋的法英等国肯定会蔑视我们,自己也抄起刀来,跟沙俄一起瓜分我日本。”

“明白,是要与之一战。但谁与之战呢?旗本八万骑吗?”

“他们?他们肯定不顶用。”

正如一翁所说,经过了三百年的太平安逸,当年的八万铁骑早已失去了战国三河的野性。一翁逐渐入龙马彀中。

“是的,靠旗本肯定不行。”龙马毫不客气地说道。

一翁苦笑,他也是旗本之一。但他比谁都清楚,包括自己在内的旗本,已经没有肩负时代使命的气概和能力了。“诸藩的门阀以及享受厚禄的武士也不行。他们过了三百年丰衣足食的生活,不可能为了时势不惜性命。”总之,上层已经无法改变这个腐朽的时代。

“庶民就可以吗?”一翁怀疑地看着龙马,道。

龙马也困惑地摇了摇头,“不行。”

因为在德川的统治下,老百姓已被奴化,麻木不仁。而且,他们只有欲望,无知无识。德川政府奉行“民可依不可使知”,使万千百姓成了只知交纳租税的工具。换言之,他们成了对社会不负责任的阶层。

“大久保大人,生成这样一种奇怪的阶层,正是德川家之过。”

龙马将日本的平民和美国的公民相比较,说出了这样的话。值此国家多难之际,占据日本人口大多数的平民却在袖手旁观。这样想来,日本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国家。在所有人口中,九成是平民,一成乃武士。只有武士,才会对自己的身份自豪。

“坂本君,也不仅仅只是有过。武士在美国和大清都是没有的。”

武士的上层已经腐朽,希望在下级武士。他们大多家境贫困,有身为武士的知识和道德,又有野性与气概。

龙马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聚集在京都的勤王志士,大多出身下级武士,最具野性与气概。

“把他们送往北海道?”就连大久保一翁也颇为难。他们一心攘夷倒幕,对于幕府,就像是毒物。

“他们或许是毒物,但是无毒的那些却没有用处。毒物运用恰当,或许能成良药。”

直到半夜,龙马才说服了一翁,一翁方答应将这个方案上奏幕府。

二人话毕,大久保一翁点上纸烛,用手护着灯,将龙马送到了玄关。“对了,我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一翁站在式台上,自觉糊涂可笑。从他那张笑脸可以看出,他要说的肯定让龙马高兴。

“是军舰的事吗?”龙马道。

“猜对了。”

“什么时候能给我?要不然,现在就给我,我开回去。”龙马一只脚还在式台上。

“且慢,你说得倒像要小狗小猫似的。那艘船两三天内就能回航到品川湾,或许你能坐船回大坂。”

“我开船回去!”龙马一高兴,唾沫喷到了一翁脸上。

一翁实在忍不住,擦了一把脸上的唾沬道:“你能不能别这样?”

但是龙马依旧笑着往他这边靠,“是哪一艘?”

“观光号……喂喂,你离开一点。”一翁赶紧往后仰。

龙马欢喜雀跃,这实在是他生平最畅快事。他出了大久保家,打着灯笼,在寂无一人的路上匆匆走着,几次高呼“军舰”。他就这样一路雀跃到了佐竹侯的中府邸,正要拐弯,一条狗朝他吠叫。他吃了一惊,才终于平静下来。

观光号载重四百吨,船龄十四年,有点老旧。这艘船是在荷兰制造的。安政二年,荷兰国王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幕府,让人开到了长崎。这是幕府拥有的第一艘洋舰,胜海舟等第一期海军练习生正是在这艘军舰上学习航海技术的。

这是一艘有三根桅杆的纵帆船,装有一个一百五十马力的蒸汽机,六门大炮。幕府将这艘船借给了佐贺藩训练海军,现在佐贺已将军舰还给了幕府。

马上就有练习舰了!龙马万分高兴地回到了桶町千叶家。看门人吃惊地说道:“您是早晨回来啊。”

一抬头,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

龙马走到井边。少当家重太郎刚刚起床,正在洗漱。

“哎,小龙啊。”重太郎不及擦脸,就嗔道,“门上都告诉我了,说你刚进门又不见踪影。昨晚住哪里?”

“在大久保大人府上。”龙马感觉背后有人走了来,是佐那子。

龙马跟佐那子打招呼。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道:“脱藩以后,你比以前更脏了。”

“我可是真正的天竺浪人啊。只是脱藩之后,老家不再给我寄钱,实难忍受。嗯,我饿了。现在想想,昨晚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不吃不睡,去哪里了?”佐那子的口气就像是责备一个调皮的孩童。

“真正丢脸。你先别骂我,给我做点吃的好吗?”

“马上就去。”佐那子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小龙啊,你赶紧娶了她吧。妹子看起来不以为意,内心对你十分倾慕,为了你可是不顾一切呢。”

“不要说笑。怎么会有人看上我这种流浪汉?”龙马不接他下荐。

“你梳梳头。看来你是坐军舰来的,海风一吹,根根竖起。”

“哎,先不说头发的事。”龙马兴奋地将自己弄到观光号的事告诉了重太郎。

重太郎也高兴地抓住龙马的手,道:“哈哈哈,小龙,你马上就可以实现大志。真是人贵有志啊。想来你一个浪人想要军舰,大家肯定都以为你在说梦话。我一开始也很吃惊,没想到你终于还是弄到手了。真是难以置信。是真的军舰吗?”

“是真家伙。”龙马苦笑道,“能开。船叫观光号,只要有一艘,就能到天下任何地方。”

“干得好。”这个善良的剑客热泪盈眶。

“好了好了,我饿了。”

“对,对。”

重太郎忙吩咐厨房备饭。他这个人太善良,有时做事有些轻率。

早饭准备好了,龙马坐到饭桌前。佐那子伺候他用饭。重太郎和八寸都不进来,大概是想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真冷。”龙马拿起筷子,打了个冷战。腹中空空加上一夜未眠,觉得冷。“多吃点。”佐那子劝道。

一会儿工夫,龙马便吃下三碗米饭,喝了两碗汤,气色才终于好了些。“我忘了向你道谢。今年夏天,北添佶摩等人从北海道回来,住在这里,很是安适。有事我还会劳烦你的。”他似把闻名天下的千叶武馆当成了同志的江户客栈。

“土佐人真是有意思。他们说什么脱藩周游天下之后,才终于吃到了白米饭。”

“那倒是真的。”龙马觉得有意思,“今年秋天在大和起事中牺牲的那须信吾,来自一个叫祷原的山村,村人靠吃稗子和小米为生。虽是武士,其实都很贫困。换成江户和京坂的商人,那种生活一天也受不了。”

“你家可是个不一般的有钱人家啊。”

“所以才养出我这么一个性子。”

“而且还是次子,有姐姐疼。”

要是市井中的女子,定会骂他没心没肺。

“遇到你也无奈。我十九岁初到江户时你就这样待我。”

“哪有这回事。我一向敬重您。”

“不敢。”龙马喝了一口热茶,有点困了,于是横身躺在榻榻米上,拽过坐褥当枕头。

“真没个正形。”佐那子嗔怪时,龙马已经酣然入睡了。佐那子给他盖上了一件薄睡袍。

龙马在江户停留之期延长。他每天都去品川。从幕府借来的军舰观光号虽然已经在品川湾拋锚,但是细致的检修还没有完成。他打算乘这艘军舰回大坂,等着修理完成。

这是我的军舰,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得每天站在甲板上才过瘾,甚至想将船上的每一个铆钉和螺丝钉都抚遍。他每天在军舰上走来走去,对它已经非常熟悉,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出船的细部。他尤其想熟悉一下风帆与蒸汽机。他有时帮着绑帆,有时爬到船桅上检查暸望台的情况,有时还潜到船底,检查气罐上有没有裂纹。

之前借这艘船的佐贺藩派来了一个叫秀岛藤之助的船奉行,是一个长得很魁梧的武士,来与幕府交接。龙马从秀岛口中听到了很多观光号的毛病。“右航有些沉。”秀岛道,“而且锅炉的性能不好,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动力不足。”但是对于龙马,秀岛的每一句怨言都让他感到很高兴。越是性能不够好的船,不是越有亲切感,让人感到高兴吗?

“无妨无妨。”龙马每每微笑着说。

秀岛是时称“天下第一洋学主公”藩主锅岛闲叟手下伶俐的海军士官,看到龙马欢喜若狂的样子,深以为怪。在秀岛看来,龙马实在怪诞。龙马每次爬上桅杆,每每差点掉下来,去检查蒸汽机的情况,也是糊里糊涂。龙马在此之前只是出于兴趣热衷军舰,要说龙马掌握的超群技术,也就只有北辰一刀流皆传的手腕;在军舰操作方面,他纯粹是个外行,仅仅是感兴趣而已。

由于龙马是土佐人,秀岛以为幕府要把这艘军舰借给土佐藩,向龙马确认。结果龙马一脸不高兴地回答道:“不是给土佐藩,是给浪人。”

“浪人?”秀岛感到很意外。浪人能操纵军舰?

龙马派出急使给大坂的胜海舟送去了一封信,让他把神户学堂的学员派到江户来。

几日后的一个中午,龙马在甲板上检查舵轮,一艘悬挂着日章旗的帆船开进港来。他起身观望。

这是一艘有着三根桅杆的真正的风帆船,没有蒸汽机,载重应该是二百五十吨左右。

“那是御船千秋号。”站在旁边的幕府士官说道。所谓御船,即指幕府的舰船。千秋号不是军舰,而是运输船。这艘船是在美国波士顿市制造的,原来叫丹尼尔·韦伯斯特。文久元年七月,幕府以一千六百美元的价钱买到手。船龄十二年,漆都已经脱落了。

“那艘船从哪里回来?”龙马问。

“大坂。”士官板着脸道。

摆什么臭架子,龙马想。他走到那士官身边,顺手摘下他脖子上的双筒望远镜。“借用一下。”

那士官原本就对龙马没有什么好感,总是很冷淡,此时气势汹汹斥道:“放肆!”

龙马不理他,默默地拿望远镜看。

“听不见我

说话吗?!”那士官喊道。

“嗯。”龙马小声嘟囔。

那边甲板上竟有陆奥阳之助呢,龙马欣喜若狂。

千秋号正在降帆。船上不仅有陆奥阳之助,还有赤面马之助。后者正爬上前面的桅杆降帆。龙马的大姐千鹤之子高松太郎则正操纵锚缆,旁边大块头的菅野觉兵卫正在帮忙,当年和龙马同时脱藩的泽村总之丞也在一边。

“哈哈哈,来了啊。”龙马满脸带笑。

“还给我,还给我!”士官在旁边吼着。

龙马拿起望远镜,甩到那人头上,道:“谢谢。看得很清楚。只是你别太嚣张了。”龙马轻轻地敲了敲那个人,便踩着舷梯,下到甲板上。冬日的阳光洒满甲板。风力三级,软风。

千秋号将错拋进了品川湾。

龙马经常看到舰船拋锚,已经不会感到新鲜了,但是这次拋锚时四溅的水花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伫立在观光号的甲板上。他近视,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千秋号已进港拋锚。

龙马看到千秋号的舷侧放下一只小艇,落到水面。几个武士顺着绳梯下了船,是陆奥阳之助等人。龙马拼命地想看清每一个人。

船桨在下午的阳光中闪光,短艇朝着这边开来。

“千秋号的小艇要过来,劳烦各位放下绳梯。”龙马朝甲板上的佐贺藩藩士和幕府海军的水夫喊道。大家都麻利地行动起来。

龙马再次看着小艇。他非常感动,拼命忍住泪水,等着短艇靠近。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感觉时间过得这么慢。

我们终于得到了练习舰!这种喜悦,一个人很难充分体会,只有和那些跟自己一起等待这一时刻到来的朋友们拥抱在一起,才能真正享受。

小艇上的船桨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地,越来越近了。

龙马在船侧探出身子,差点掉到水里。他想大声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小艇上,最为年长的菅野觉兵卫抚摸着下巴站在船头。纪州脱藩人陆奥阳之助,土佐脱藩人高松太郎、泽村总之丞等人,手握船桨。

“那人要落水了。”菅野觉兵卫开始担心,当他知道是龙马后,叫道:“喂,大家看啊,坂本在那边。”

菅野觉兵卫正要笑,发现划船的几个人看着龙马的样子,十分严肃。这个剑客、浪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军舰。他泪如泉涌。

七人上了观光号的甲板。

“就这几个人?”龙马很不满意。他原本想,如果可能,把所有的学员都叫到这里来。

“真是一艘好船啊。”菅野在甲板上走动起来。

高松太郎走到船头的大炮旁边。他主要学习炮术,性情轻率,头脑也不怎么聪明。陆奥阳之助就留在龙马的身边,抬头看着烟囱。

“没有烟。”

“当然。现在没有烧炭。”

“原来不烧炭的时候就没有烟。”他故意装糊涂。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龙马当了真,担心起来。要是只有这种水平,要把这艘军舰从品川湾开到大坂的天保山湾,有点危险。

“阳之助。”龙马不高兴了,令他道,“在出航之前,你每天到船舱去跟火夫学习烧锅炉。”

陆奥缩了缩脑袋。他的发际很漂亮。

“胜先生坐下一艘小艇来。”

“先生也来了?”龙马非常高兴,惊喜交加,但他实在没有自信亲自率领众人把这艘船开回大坂。

“松了口气吧。”陆奥非常机敏地从龙马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

“胜先生说,这艘船开到大坂之前,他给我们当舰长。他说,不能将这么贵重的幕府御船交给坂本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

“净胡说。”

龙马正苦笑,胜海舟乘坐的小艇开了过来。

他上了甲板,因是公务出行,他一身官服——顶戴、黑色纹服和仙台平袴。

“哟,龙马。”胜拍了拍龙马的右胳膊。“这艘船开往大坂,你当实习舰长。我可不跟着啊。”他说的跟陆奥说的不同。原来本年年底,将军要乘坐幕府汽船翔鹤号由海路再次进京,作为代军舰奉行,胜要扈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实际的操作,幕府的海军会做。因为怕你把船弄坏了赔不起啊。”

关于七个人在出行之前这段时间住哪儿的问题,龙马伤透了脑筋。他们都是脱藩之人,不能住进藩府。但是龙马和他们自己都没有钱住客栈。

“好了。”胜说道,“这事交给幕府海军吧。住在观光号上就行。”

龙马将这个建议告诉了菅野觉兵卫等人,只有陆奥阳之助表示反对。“真是没情趣啊。”他说道,“坂本先生,这里可是品川湾,到了傍晚,就开始热闹了。”臭小子。龙马咂嘴。

陆奥出身于纪州名家,十几岁就出来流浪,惯于玩乐。他长相英俊,在花街柳巷混熟了,有着装模作样俗不可耐的一面。

“阳之助,钱怎么办?”

“那有何难?只要到品川的土藏相模楼去,肯定有长州人在那里喝酒,暂时问他们借一点就行了。”

“拿别藩人的钱去逛青楼?”

“是这么回事。”

“这才没有情趣呢,而且也违反规矩。”龙马道,“长州那些人,使用公费在青楼风流。但是我们不能跟他们学。如果去玩乐,小里小气的,会让别的藩瞧不起,在他日举事之时,会受到影响。阳之助,一定要忍耐。”

陆奥阳之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龙马和众人一起睡在船室。到了夜里,起了风。军舰晃得厉害。“我晕船。”陆奥道,“坂本先生,船晃得厉害,我受不了。请现在就放下小艇,我自己到品川去。”

“有钱吗?”

“没有。”

“那就把这个卖了换点钱吧。”龙马说着,递出自己的大小双刀。

陆奥非常吃惊,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龙马下了船,他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或是到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幕府军舰操练所交涉器材的借用一事,或是到赤坂冰川町的胜海舟家中,与他取得联系。

年关迫近。腊月二十七,代军舰奉行胜海舟要随将军乘坐汽船翔鹤号西上,因此在前一天特意将龙马叫到了自己家中。“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把幕府的军舰交与浪人之手,即便是以豪放大胆自居的胜,似乎也感到不放心。

“不必担心,万一沉没或者触礁,先生和学生便切腹谢罪。”龙马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要开玩笑。”胜瞪大了眼,“我可不愿意因为这事切腹,命只有一条。”

“我也不愿意。”龙马忙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既然不想切腹,就在操作军舰时多加小心。最重要的是,天气不好的时候要找个港口避一避。”

“明白。”龙马语气坚定。

接下来他们开始话家常。

“真是奇怪。自权现爷(家康)建立幕府以来,天下形势第一次变得如此复杂。但是即便在这种年份,年该过还得过。真是天道难违啊。”胜少见地感叹。正如胜所说,文久三年的确是关原合战以来最乱的一年。

江户尚还平静,京都却如鼎沸。在勤王浪人频频发动的天诛事件中迎来了新年,接下来长州藩釆取单独行动,在其周旋之下,天皇决定发动攘夷战,行幸石清水八幡宫进行祈祷,将军被人忽视。五月,长州藩在马关海域炮击外国舰船。七月,萨摩藩与英国舰船交战。八月,宫廷中发生政变,长州藩在京都失势。在此之前,土佐藩的吉村寅太郎等人在大和成为革命的尖兵,发动天诛组起事,不久便被镇压。佐幕的时代到来了。土佐藩也跟上风潮,佐幕派在政坛复活,武市半平太等人或是被捕,或是被杀。

“接下来的一年将会怎样呢?”现在的时势,就连慧眼独具的胜也难以判断。

“肯定又是狂风怒涛般的一年。”

“龙马,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今年这几场大风,幕府的屋架已经开始松动,再吹一下,就可能倒塌。”胜的语气很复杂。

第二天,胜乘上了将军德川家茂乘坐的翔鹤号,从品川出发了。

十四代将军家茂下巴浑圆,表情有些稚气。他十三岁时被幕府从纪州德川家迎到江户,继任征夷大将军,此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由于遗传的英俊以及温和诚实的性情,他在大奥的女官中风评很好。

但家茂体弱多病。这次乘船西上,侍医不太同意,但是家茂怕京都朝廷对幕府的舆论恶化,才拖着虚弱的身体上了翔鹤号。起航之后,为了不让海风吹到,他没有出舱室一步。这位年轻的将军非常喜欢听聪明绝顶的胜海舟说话。第一天,为了等待顺风和避开夜间航海的危险,军舰驶入了相州的浦贺港,所有人都上岸住了下来。

午餐的时候,家茂把胜唤来,亲自给他斟酒。“胜大人,陪本将军说说话。”

在家茂眼中,胜就如一位可以依靠的长辈。胜也愿意为了体弱多病的将军而舍命。胜虽然受到家茂的器重,但是十五代将军庆喜却有意对他敬而远之。或许是他与同样才气焕发的庆喜相互排斥。后话不提。

胜在文久三年年底,已经预料到德川政权快要结束了。他认为,江户和京都这种复杂的政权,不仅很难使日本在国际社会中活跃,而且难以抑制崇尚攘夷的萨摩、长州等的志士以及一部分公卿。胜开始有这种认识,是因万延元年三月初三的樱田门事变。之所以说胜拥有这个时代稀世的头脑,正是因为他虽然是幕臣,却清楚幕府不等于日本。他冷静地认识到,幕府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并开始考虑如何平静地将国家权力移交给下一个政权。

胜的这种心情之所以越来越强烈,是因为他接触家茂的机会比较多。在他看来,家茂实是一个悲剧人物。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却不得不置身于开幕以来最大的危局中,在其中漂浮。幕府已经失去了控制朝廷与诸藩的强权,外夷也逐渐知道江户并非日本唯一的政治中心,因此将军家茂虽然很辛苦,却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与胜共进午餐的时候,家茂赐给胜一件带有葵纹的黑色便服和刀饰,道:“海上的事,就全靠你了。”

因为这一句话,胜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

照惯例,将军不在江户的时候,猿若町三座的戏剧将停演。但仅此而已,城中景象并未大变。

龙马不露声色地将胜送到品川驿站之后,马上回了江户。

奉代军舰奉行胜的命令,观光号的出航日期定在两日后天亮之前。

一开始龙马想待在舰上等着出航,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太对不住重太郎和佐那子,于是特意返回了桶町。回到千叶府邸,他首先去了大当家贞吉的房间,向他报告情况。“两日后起航去大坂。”

贞吉默默地微笑着。千叶周作的这位弟弟,据说剑术胜过其兄的老剑客,不太明白龙马现在所做的事情。他经常会说:“龙马像是要放弃剑术当水夫,可惜啊。”

贞吉一辈子教授剑术,广收门徒,至今还没有见到过像龙马这样有天赋的弟子。他一直在想,以龙马的功夫,可以推荐到大藩去做剑术教头,而且可能的话,将佐那子许配给龙马。

佐那子正因为知道父亲的想法,才始终无法放下龙马。她一直拒绝别人提亲,贞吉老人也总是会拒绝别人。而龙马一直独身,也让佐那子误会,以为他跟她的心情一样。龙马每次说话做事都不表明态度,让人难以捉摸,所以二人不甚明朗的关系一直保持至今。

这都怪龙马。龙马心仪佐那子是事实,但还没到日思夜想的程度。他一直把千叶家的兄妹当成自己最信赖的朋友。所以,每当有人问起他是否倾心于佐那子,他便只能回答“是”。

千叶重太郎因为鸟取藩世子有事,昨日便一直待在藩府,不在家中。龙马便在重太郎书房里坐定。剑客的书房中没有太多书,都是一些比武的记录和武馆的日志之类。拉门朝西,下午的阳光投射在八叠的榻榻米上,光影斑驳。佐那子端上了茶。

“真冷啊。”龙马道。

佐那子低着头,沉默不语。龙马觉得有些不对劲。

晚上,龙马歇在书房。

第二天早晨,他掀开被子,脸也不洗,就坐在房里。佐那子穿着一件时下流行的紫灰色窄袖,给龙马端上了茶。

“多谢。”

龙马接过来,佐那子依旧像是生气了一般沉默不语。良久,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出去。

奇怪,龙马心想。想了半天仍是无果,便到武馆中去打发时间。

龙马在武馆中辅导弟子们练习剑术。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碰过刀了,因此一开始的五六个回合,动作有些生硬,但是很快便习惯了。他来者不拒,与

十多个人比试了一番。

武馆中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十来个人都没能接住龙马一招,一个回合便被他打翻在地。

武馆似在走下坡路了啊,龙马唏嘘不已。以前贞吉老人的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以勤练知名,门下弟子的剑术水平甚至超过本家玉池。自从重太郎开始照管武馆之后,就有所退步。在英才辈出的千叶一族,重太郎的功夫是最差的。而且,他平易近人,没有师父的威严,门下弟子自然容易放任。

唯佐那子不一样,她可以算得上是这个武馆中的翘楚。不知何时,佐那子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坐在武馆的角落里。

“和坂本先生过几招如何?”有人建议。

佐那子一言不吭,戴上头盔,走到场地中央。

龙马只好应战。双方施了一礼,蹲踞,碰了碰刀尖,然后站了起来。

佐那子取青眼。刀尖就像鹡鸽一样颤抖,这是自千叶周作创立流派以来特有的习惯。

龙马也取青眼。然后,他挑起剑尖,釆取了大上段。

佐那子刀动,开始挑衅。龙马并不回应,他稳如泰山。

佐那子准备动手,但是,看到对面的龙马,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

他已经很久没来武馆,功夫肯定退步了。佐那子想,这姿势简直就像是初学者啊。如果心里不想着对方是坂本龙马,肯定能将他打趴下。

佐那子想毕,精神一振。刀光一闪,佐那子就要出招。她正要移步,龙马的刀电光火石般击中了她的手臂。第一局,她输了。

接下来,双方都釆取青眼这式。

刚摆好姿势,佐那子就跃身朝着龙马头部袭来。龙马接招。刀在空中击撞。佐那子稳步,朝龙马后背袭去。龙马用刀柄接招。

二人用刀柄角力。龙马不喜僵持,想要将佐那子推开,但佐那子就是不起开。忽然,佐那子的上身斜过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飞快道:“今夜戌时过后,我去你房里。”说完往后跳开。

龙马立刻朝着她头顶击去。佐那子接招。

“什么事?”他的声音很大。

笨蛋!佐那子伤心起来。她顿时感到羞耻,动作也变得迟钝了。梆的一声,她的头盔被龙马的刀劈中。

笨蛋!笨蛋!

胳膊也被龙马击中,生疼,手里的刀都差点掉下来,她不禁怒气满怀。

“着。”尖利的竹刀砍中龙马上身。而在此之前一瞬间,龙马的竹刀再次击中了佐那子的头盔。

贞吉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武馆中。大概他发现了佐那子的异常,大喊一声“停”。

双方跳开,龙马迅速收刀。

佐那子一般都是和嫂子八寸一起在厨下吃饭。晚上,她不吃晚饭。

“怎么了?”八寸问道。

“没事。”佐那子放下筷子,神色黯然。

“不舒服吗?”

“不,没有。”她微笑道。她的笑十分勉强,八寸越发觉得可疑。八寸性情温和,为人热心,姑嫂的关系情同姐妹。

应该是因为坂本先生,八寸的直觉告诉自己。“再吃一点。”她摆出了当嫂嫂的权威,说道。其实她比佐那子还小一岁。“唉,你就是不服输。”八寸故意转移话题,“你肯定是因为输给了坂本先生,不高兴,才不吃饭的。”

“不是。”

佐那子这几年来从没有像今天输得那么惨。不是因为龙马太强,而是因为心思不在比武。

佐那子落下泪来,八寸大惊。比她更加吃惊的是佐那子本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泪。一旦开始落泪,愁绪便绵绵不断,一时间泪如泉涌。她也不去拭,脸开始涨红,最后满面通红。

“嫂子,”佐那子声音越发低沉,“嫂子,今晚我去坂本先生房里。”

“啊?”八寸不知所措。

“佐那子要去那里。所以,嫂子,如果有谁要去那个房间,您一定要阻止。”

“佐那子——”一个女子说出这种话,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八寸眼中噙着泪水,双眸闪闪发亮。她自从嫁过来,从来没有见过小姑子这个样子。“我知道了。”八寸点了点头。她本应该制止,但奇怪的是,她却不想那样做。她想,如果出现什么问题,自杀也罢什么也好,她愿意承担责任。

二人想法暗合。佐那子说出了和她一样的想法。“如果我的事被别人知道,我决不会给嫂子添麻烦。我自己了断。”

佐那子说要自杀,绝对不是口头说说,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女子独自去男子的房间,要以身相许。作为武家长大的女子,是不应该有这种行为的。佐那子也非常清楚,这是大逆不道。她不顾一切。她决定,要是被拒蒙羞,就当场自行了断。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她原本并不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子。她热衷剑术,不太像一般的小女人。所以,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她对爱恋的表达,也像比武一样,豁出去了。一旦遭到拒绝,就自杀。

这天上灯之后,重太郎从鸟取藩府回到了家中。

“我有事跟你说。”八寸不等重太郎换好衣服,就对他说道。善良的八寸一想到小姑子的心事,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自己扛不住这件事,想要跟丈夫分担忧虑。

八寸委婉地对重太郎讲了佐那子的心思以及自己的想法,重太郎大吃一惊,嘟囔道:“佐那子真是让人操心。”他明白妹妹的心情以及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生不起气来。

“佐那子啊,”重太郎道,“把剑术当成自己的恋人。从小就练剑,千不该万不该有此天赋。胜过了我倒也罢了。十九岁的龙马拜师入门,非常厉害。于是她起了比试之心,但是终究胜不过他,这种好胜之心便变成了敬慕之意。要是父亲不教她剑术,让她学学女红,说不定早就嫁人了,而不会迷恋龙马。”

“坂本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了不起,但是这样的男人并不能使女人幸福。能够让女人幸福的是我这样的男人。虽然在人世间既成不了毒也做不了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并非夸夸其谈,而是公正地谈论他的畏友龙马。“真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啊。”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开口。

千叶家有一块法国制造的怀表,那是鸟取藩主赐给贞吉老人的,制造年代并不久远。佐那子偷偷地把这块怀表从父亲的房间里拿了出来,在自己房里盯着看。

戌时之后,家里人都歇息了,静悄悄的。报更之声几次响起,但是佐那子只是看着怀表。

佐那子的房间对面,隔着中庭,便是龙马的房间。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龙马的身影,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

佐那子隔着院子里的树木看着那个身影,坐立不安,直到亥时。她叹了一口气。

这时,大门传来猛烈的敲门声。这个时候会是谁呢?佐那子起身,走到廊下。她知道看门人会去开门应对,但是却坐不住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哪里来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

佐那子走到门口。

看门人正好打开小门。一个年轻的武士走了进来。

“您是哪位?”佐那子毫不客气地问道。

武士摘下韭山笠放在侧面,露出结成总发的油亮的发髻,低下头,道:“刚才已经跟看门人说过了。”

有些狂妄。脸庞略显稚嫩,皮肤白晳,鼻梁高耸,长得像个戏子。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是千叶家的佐那子。”

“啊,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佐那子小姐?”来人毫不胆怯,“我是住在您家的坂本先生的兄弟,叫陆奥阳之助。”

“有什么事?”

“明日天不亮军舰就要离港。他也该出发了,我来接他。他可是我们的顶梁柱。”

“坂本先生要出发?”她不知道。龙马不仅没对她说,也没对家中任何人说起此事。“不可能。”

“是事实。我也要上船,说得肯定没错。”陆奥也恼了。虽然早就听说千叶家的小姐争强好胜,但也未免太高傲了。他觉得这样跟她争论也无意义,于是故意冷冷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您能先让我见一见坂本先生吗?”

“不行!”佐那子大怒。这对要强的男女从见面那一刻起便没有好感。

“真是让人吃惊。”陆奥盯着佐那子,道,“鄙人可是来找坂本的。恕我冒昧地说一句,这不是您能决定的事。请替我通报。”

“不行,最近,不仅京都,江户也有很多来历不明的浪人四处横行。没有见过的人不予通报。”

“但我是陆奥阳之助。”

“有证据吗?”

“真是岂有此理!我还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证呢。你要是不给我通报,我就只有硬闯了。”陆奥阳之助的狂妄毕露无遗,而且,他还有口才。

只是佐那子同样不服输。“你知道这里是千叶家。对于武家,自己家就和城堡一样,你要是硬闯,我就跟你不客气了。”

陆奥吃了一惊。但是,对方如此挑战,如果自己认输,就会被误认为是害怕。“那我就硬闯了。”他昂首挺胸就要往前走,佐那子挡在他面前。

陆奥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想要把佐那子推开。这一瞬间,陆奥的手臂被佐那子反拧到身后,胳膊咯嘣作响。他痛得跳了起来。要是不跳起来,手臂便有可能折断。但是,佐那子仍旧拧着他的胳膊,他不得不转了一圈,终于翻身倒地。不愧是千叶家的泼辣货。

当陆奥无力地站起来,闻声赶来的千叶重太郎走下了玄关的式台。

“佐那子,是小偷吗?竟然到我们家来偷,这个贼也真够笨的。”

“此人自称是坂本先生的兄弟。”佐那子愤愤地说道。

陆奥阳之助哭丧着脸喊道:“就是啊。千叶公子,你应该听说过。我是陆奥阳之助啊。”

“啊,是陆奥。”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玄关的花坛旁边,是龙马。他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

佐那子见了他的打扮,带着哭腔道:“我都跟你约好了啊。”

此时正是他们约定的亥时。

龙马亲自把陆奥阳之助带到了玄关旁边的小屋。“对不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他把一脸诧异的陆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屋之后,对重太郎说道:“阿重,我跟佐那子说会儿话就出发,你先睡。”

重太郎点了点头,退去。

龙马再次回到房间,点上灯,叫佐那子进去。

“没有手炉啊。”

“没关系。”佐那子端然而坐。

“何事?”

龙马有些拘谨,这很少见。

“这……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佐那子低下了头,长久的沉默。

“好像是很难讲的事。”

“是……”

她抬起头来,又慌忙低下去。

龙马的视线在佐那子全身流连。

“看到你的脸,我就说不出来。”

“那我就背对着你吧。”龙马说着便转过身去,盘腿而坐,“就对着我的背说吧。”

“可是……”

“你虽是女人,却是北辰一刀流的皆传,不妨一口气说出来!”

“我说。但是你不能像平常那样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去,一定要回答我,若我一口气说出来,你却搪塞过去,我还怎么活?到时,我就自行了断。”

这不是在开玩笑。

背对着佐那子的龙马大吃一惊。“我只要回答就好了吗?”

他紧张起来,他已经大致猜出佐那子要说的事,但是并不去考虑自己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他觉得,这种时候应该不加掩饰。他闭上了眼睛,想静下心来。“说吧。”

“我说……你……”佐那子两手交握,问道:“你能娶我吗?”

龙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可不是随便能蒙混过关的。

“我一直很敬慕坂本先生。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死。”

龙马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不能做傻事。”这不算是回答。他在她开口之前,转过头,擦了一把鼻子。“我不知道啊。”他用手掌摩挲着脸。“我不知道啊。我真是混账,竟然不知道你心仪我这样的人。”

“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是开玩笑呢。”

“唉。”佐那子一脸悲伤。

“但是,佐那子,我现在不能娶你。”

“你说什么?”

“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脱藩之后,我终于得到了。我现在不想因为娶妻而失去这种自由。”龙马大声说道,“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什么意思?”

“志在天下之人,要有让自己的尸体被扔进沟壑

的准备,有勇气的人,要记住自己的头随时会被砍掉。就是这个意思。若非如此,男人便得不到自由。”

“那……”佐那子正要开口,龙马撕下了自己纹服的左袖。

“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你把这个拿去。”

龙马做出毕恭毕敬的表情,把撕下的袖子递给佐那子。

“这是什么意思?”

“留给你作纪念。”龙马微笑道,“志士不忘在沟壑,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这个就留给你当念想吧。”

佐那子把一只袖子拿在手中,茫然地看着。坂本家的梧梗纹已经沾满了尘土和污垢。

“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我为什么要收呢?”

“就当是龙马感激你的凭证吧。”

佐那子将这句话理解成龙马已经答应了她的求爱,但是因为一些缘故不能成为夫妻,但是二人心意相通了。这袖子就是凭证。佐那子的幸福从此开始。

这样就算订婚了,佐那子想。既然已经订婚,就可以把龙马当成自己的丈夫。“我很高兴。”佐那子抱着一只袖子说道。

由于事出意外,龙马慌忙之中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想到手却湿润了。他了解佐那子的心情,感到心酸,也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心意而感到遗憾。

文久三年大年三十早上,龙马登上观光号,汽笛长鸣,军舰起航,船顺风而行。“升帆!”军舰指挥龙马下令。

观光号乘风破浪,风帆在海风中高高飘扬。龙马一边在桅杆下踱步,一边接连下令。

作为顾问的幕府士官纷纷对龙马的准确判断和命令感到惊讶:他什么时候学会航海术的?他们面面相觑。

到了大海中,为了节约燃料,龙马下令关掉蒸汽机,使用风帆。一切都符合行船的方法。更让士官们惊讶的是,龙马下令等锅炉冷却之后再上紧机器周围的螺丝钉,这也是标准的做法。

“坂本先生,真是让人吃惊啊。我们也学过,应该是这样做,但因为麻烦,实际上并没有这么操作。您在哪里学的呢?”

“跟航海日志学的。”龙马板着脸说道。

船舶知识几乎全是靠自学的龙马,摸索到一套他自己的学习方法。他将代军舰奉行胜海舟手中的各舰船的航海日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举一个例子,安政七年正月十六咸临丸的航海日志中就曾记着,咸临号赴美时,开出神奈川半个时辰之后,关掉蒸汽机,扬帆,拧紧蒸汽机的螺丝。在扬帆之前即便拧紧螺丝,也会因为船体的震动而松弛。如果在开船一个时辰左右重新拧紧螺丝,就不会松弛了。

花了一个半时辰抵达神奈川湾。这时,出航的忙碌已过,龙马才终于感到轻松了。他到了船头。

“坂本先生,很高兴吧?”陆奥阳之助又来开玩笑了。

“是啊。”

“咦?”陆奥盯着龙马的一只袖子。这服装真是奇特,左边的袖子没有了,内衣露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送人了。”龙马好像不想说这件事。

“送一只袖子?”陆奥非常好奇。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把自己的一只衣袖送人的。“送给谁?为什么?”

“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龙马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怒气,瞪着陆奥。

陆奥悚然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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