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千叶武馆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

一个身穿黑色纺绸纹服和仙台平袴的矮个子中年武士忽然走进来,问道:

“剑士坂本先生在吗?”

出来接待的弟子暗恨他傲慢,问:“您是哪位?”

“胜海舟。”他一边用一根竹鞭敲着為己的脖子一边说道。倒像是落枕了。“哪里的胜先生?”

到天下闻名的千叶武馆来拜访,不应如此。

“冰川町的胜海舟。”

“啊?”

“忝位代军舰奉行。”

弟子变色,忙跑去禀告。

他不是幕府高官吗?开这种玩笑?弟子一边往里跑,一边恼火不已,堂堂幕府高官,竟然也不通告一声就来大街上的武馆,太没道理,让人不知所措。而且一个随从都没带,真是胜大人?不仅如此,身为幕府的代军舰奉行,竟然特意来拜访一介浪人坂本龙马,这算怎么回事?坂本先生那么厉害?我就知道他爱睡懒觉这点十分有名。

弟子跪在龙马房间前面的走廊里,问道:“坂本先生,您醒了吗?”

房间里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是饭做好了吧?”

“不,不是。代军舰奉行大人来找您,在玄关候着。”

“让他进来吧。”龙马一点也不惊讶,悠然说道。他内心其实非常吃惊,胜乃是将军下属,与土佐藩主同级。此人可真坦率啊。

他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幸免一死,来表示感谢。不过如此,也太过了吧。这时龙马听到胜在玄关用人夫使的粗话骂道:“说什么让我进去,那房间脏兮兮的,会弄脏我的衣裤。你告诉他,我准备了两匹马,就在门口,让他出来。”

龙马只好出来。

“啊呀,坂本君,你可真是让人挂念啊。昨天晚上,你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弄得我睡不着觉。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快上马。”

门前果然有两匹马。一匹由马夫牵着。胜骑上了那匹栗毛马。

“龙马啊。”他直呼龙马的名字,道,“会骑马吗?”

龙马没有专门学过骑术,骑马都是跟乙女学的。乙女的骑术在高知城下非常有名。

龙马翻身上马之后,用土佐独特的大坪流持缰之法,策马前行。

“龙马,行啊。”

也难怪胜会感叹。因为此时的旗本子弟,有很多都不会骑马。

“不愧是战国以来以一领销甲震撼天下的土佐乡士啊。”

“这都是家姐教的。”

“你姐姐?”胜对龙马非常感兴趣,甚至想见见他这位姐姐。“龙马,能跑吗?”

“到哪里?”

“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军舰操练所。”

原来他要去那里,龙马眼里顿时充满了期待。

两匹马如疾风般向前跑去。道路非常窄,容不下两匹马并头行进。最终,龙马道了声句“失礼”,便奔到了前面。他比胜更擅长骑马。他们尽量选择行人较少的武家居住区,东拐西拐,最终过了筑地安艺桥,进了操练所。二人跳下马来,把马栓进马厩,然后慢慢地横穿操练所。

“很大吧?”胜有时会像孩子一样炫耀,“我虽然是幕府的海军总指挥,但这个操练所的管事实际上是永井玄蕃头。”

龙马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与胜一样,都是幕府高官中的翘楚。

“他和我不同,是性情沉稳的君子,颇有才干。西洋有安息日,在这一天休息。永井认为要是和他们一样也休息的话,日本就赶不上西洋,所以此处没有安息日。”

课从已时开始申时结束。这里非寄宿制而是走读,因此下学时间相对较早。学习的科目和实习包括测量、算术、造船术、蒸汽机关学、船具操作、帆前船训练、海上炮术、大小炮船开炮训练,教官一共八人。其下有助手,也有八人。

胜带着龙马观完设施,然后将他带到教授室。

此时几乎所有的先生及其助教都在房里。

这个房间是以前讲武所时剑术家和枪术家们用的,有五十叠之广。教官们坐在和式桌前,写文件、读洋书或者抽烟。胜将龙马介绍给他们。

“这是土佐的坂本龙马,辱是个脱藩的武士,但是很有意思,你们与他交往要像对我一样。”

听了这样的话,以胜的身份,人人都知道他会给龙马非同一般的待遇。

众人无不淀异,郑重地问候:“请多关照。”

胜海舟虽然不会明显施恩于人或者收人做自己的手下,但他非常善于用人。最后,胜将龙马带到一个人的身边。此人打扮甚是奇怪。其他教官都穿着短外罩和袴服,仪容整洁,只有这位像西洋人一样将头发剪短,往后梳去,身着立领的夷服。他肤色黝黑,眉间很窄,粗糖的下巴体现出强韧的意志。

“坂本君,你认为这位是谁?”胜问道。

“这是……”龙马看着那人。

“他和你一样,也是土佐人。他就是著名的中滨万次郎。”

龙马想起来了。此人是当今日本经历最为曲折之人,出生于土佐国幡多郡清水村的渔村中滨。

他原本是个渔夫。十五岁那年与五个同伴一起乘着小渔舟到近海打渔,忽然遇到暴风雨,漂流到八丈岛附近的一个无人岛上,靠着捕食鱼贝才总算保住了性命。漂流后第六个月,天保十二年六月初四,被正好从此经过的美国捕鲸船约翰·霍兰德号救上船,带到了夏威夷。之后,他到马塞诸塞州的费尔黑文接受了初步教育。他的才干逐渐被美国人认可,当上了美国渔船的事务员。后来他辗转美国各地以及太平洋诸岛,最后回到冲绳,被移交给萨摩藩吏的时候已经是嘉永四年,前后漂泊了十数年。

一开始他被作为秘密出国的嫌疑犯关押了起来。隔年,佩里来航,幕府需要懂得英语和海外知识的人才,才破格召见他,提拔他做了旗本。如今他已是军舰操练所的教官。

由于中滨万次郎十五岁的时候就漂流到了美国,现在他只懂得土佐藩幡多郡的渔夫用语。而且他是旗本。所以他不怎么说话,总是摆出一张特别难以取悦的面孔。但他非常聪明,观察事物也非常敏锐,在美国的时候,美国人都感到十分惊讶。这样的人在锁国时代,因“漂流”这种偶然的机会接触到北美大陆的文明,而且在佩里来航之前回到日本,真可以说是日本的幸运。土佐藩起初将他提拔为武士,后来幕府又将他提拔为幕臣。在整个江户时代,这种提拔简直可以称作奇迹。但是正因如此,他也遭到了不少人的白眼。由此他虽然很有实力,最终没有太活跃。龙马到高知城下莲池町的画师河田小龙处学习的时候,经常听他讲起中滨万次郎的事,不想如今方得一见。

这时万次郎意外地笑了。“你就是坂本君?”他知道龙马。据说河田小龙给万次郎写过信,提到龙马。

万次郎回到土佐的时候,河田小龙让他住在自己家中,详细地打听海外的事情,写了一本《漂巽纪略》。《土佐伟人传》评价《漂巽纪略》为“奇书”,并称:“海南俊杰坂本龙马他日奋起航海之志,首倡日本海军,起初实因此书的感化。”给这本奇书提供素材的,正是现在龙马跟前的这个万次郎。

“从小龙的信中,我了解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一直等着你来,你今天果然来了。”

他语速很快。因为语速很快,又是土佐方言,所以江户人胜海舟没听明白。

“龙马,刚才说什么?”

龙马给他讲解了一番。

胜笑道:“龙马,你真是奇怪。那么早就对开国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充攘夷志士来刺杀我?”

“嘿嘿。”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不坚定的人大概是认为攘夷也算当下的流行,是与人交往时必须学的。

“中滨先生,龙马就是这样的,你要是不小心教给他军舰技术,说不定他会变成海盗。但就算是那样也很有意思。你好好照顾照顾他。”

胜为龙马低下了头。从这一刻,龙马一生的基础确立了。遇到胜之后,他的人生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命题,我好像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我的人生命题当中。龙马庆幸不已。

这一年,龙马二十八岁。

真是大器晚成。后来和龙马一起为维新奔走的长州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桂小五郎,萨摩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都已站在本藩的立场上开始为“国事”奔走的时候,龙马仅仅往前迈出了一步。而且,原本应该是倒幕志士的龙马还是被幕臣胜海舟发现的。他走出的这一步真是奇妙。

人言逐风去,

壮志我自知。

这是龙马十几岁的时候作的诗。父亲听了,叹道:“终究还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在城下被人称为蠢材的龙马孤寂的心情体现在了这首诗中。

世人叫嚷着勤王攘夷,不过都是空谈。我偷偷地加入他们,跟他们跳一样的舞,唱一样的歌,也不会有任何益处。现在我虽然在走另一条路,但是走着瞧吧,我肯定能改变日本。这是龙马此时的想法,他感觉终于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从军舰操练所回来的那天晚上,从来没有失眠过的龙马竟然睡不着了。他太兴奋了。他睡不着,便从被子里爬出来,给老家的乙女写信。这封信流传后世。

文字虽然如涂鸦,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雅趣,在维新志士写的字当中,被人称为“最富有风韵的书法”。龙马的文章也很有意思。他并不拘泥于时下的书信体格式,只是写了自己想说的话。因此,他的书信与当年丰臣秀吉的书信一起被当成书简的杰作。

人生原本有诸多不如意之处。运气不好之人,从浴桶里出来也会割裂蛋子儿,丢了性命。但是弟运气很好,几次遭遇险境都保得性命。想要求死,又遇不得不为之事,必须活下去。如今,弟已成为日本第一人物胜麟太郎弟子,(中略)顺祝时祺。弟谨启。

写完之后,他听见原本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一丝声音,是佐那子。

“深夜来打扰,抱歉,但是我有急事要跟你说。请到厅里来一下好吗?”

佐那子在厅上等待龙马的时候,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中庭,发现外面正在下雨。院子里的一角,有北辰妙见宫的小祠,门口灯笼光彩溢目。佐那子从小就每晚给灯笼点灯,这是她的职责。

此际,在大家族中都会有自家的宅神,北辰妙见宫乃千叶家代代尊奉的宅神。周作从一刀流中走出来,创立自己的流派,将其命名为北辰的缘由就在于此。龙马所在的坂本家买了一座山,并将其命名为才谷山,山上供奉着从宇和岛迎来的和灵明神。

和灵神真是尊怪神啊。佐那子想。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坂本家的宅神。龙马脱藩的时候,曾经登上才谷山对和灵神祈祷。这件事龙马告诉了重太郎,而重太郎又告诉了她。

佐那子想象中的和灵神指的是龙马。

为什么忽然改变志向了呢?说是为了攘夷去刺杀胜海舟,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胜海舟的弟子。她想不通。她虽是个女流,却是个激进的攘夷主义者。如果幕府下达攘夷令,她甚至打算女扮男装上阵打仗。佩里来航时,她就曾经跟着兄长重太郎去过当时龙马所在的土佐藩阵地。

和灵神变来变去,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开国论者了。佐那子正想着。龙马走了进来。“有事吗?”

“我有事要问你。”她开口道。

她毕竟是个女人,关注的并不是所谓主义和思想,而是龙马为什么会这样随便变节。她在意的是龙马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她开始不了解了。喜欢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忧心大炽。

“坂本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就是我啊。”

“你是攘夷论者呢还是开国论者?”

“开锁”这个词此时非常流行,锁国还是开国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原本主张锁国的幕府屈服于洋人的压力,开始渐渐开国。而大多数志士奉行的则是锁国攘夷。

佐那子严厉指责龙马的变节。龙马一言不发地听她说。佐那子说的句句在理,这让龙马无言以对。

“你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

“啊,这……”龙马抱着头,说道,“咚咚锵锵咚咚锵。”

佐那子一脸不高兴。龙马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别人不懂的怪话。“佐那子,你真会掰理呢。”龙马并不跟她解释,只是嘿嘿地笑,“我是个呆瓜,你就是喊破了喉咙,我也听不懂。”

“狡猾。”佐那子听不懂他说的土佐话,感觉就像跟洋人说话,“你到底是佐幕派呢,还是为了尊王攘夷不惜牺牲的志士?”

“嘿嘿。”龙马傻笑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

佐那子一脸

不可思议。因为至少在幕末,“日本人”这种说法还只在极少数人口中出现。那些自称为志士的人,要么是佐幕派,要么是神秘的勤王主义者。或者用另一种分类法来说,是萨摩人、长州人、土佐人、幕臣、诸藩之士和公卿等,他们各自都有所属的团体和立场,或者有着自己信奉的主义。他们只是通过这些来思考问题,并釆取行动。萨摩的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和长州的桂小五郎最终也没能超越他们所属的藩国,简言之,他们分别是萨摩人和长州人。可以说,如今只有坂本龙马是“日本人”。在龙马被佐那子诘问之时,他还没有投身到风云之中。他釆取的一系列行动,都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

胜海舟是幕臣。他虽然一直坚持着这样的立场,但是他的意识却与龙马最为接近。因此,龙马在海舟身上感受到一种神奇的魅力。

佐那子总觉得那之后的龙马举动有些奇怪。每天到快要日落的时候,他总是匆匆忙忙地准备外出,不是与佐那子道别,就是与重太郎招呼。

说完之后,便离开桶町千叶,而且总是要到将近黎明时才回来。

佐那子非常想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不清楚龙马的举动,这让佐那子坐立不安。

“哥哥,龙马最近怎么了?”

“嘘,小声点。”

隔壁是贞吉的房间。

“我觉得可能是这个。”重太郎压低了声音,伸出小指。

“小指?”

“你可真笨,女人。肯定是在某处找了女人。”

“呀?”佐那子脸上表现出惊讶,但是她内心却不这么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不要吃醋。”

“您说什么?”

佐那子不喜欢哥哥这种轻薄。“哥哥,身为武士,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重太郎毕竟是个剑客,目光锐利。“他总是独自出门,之后却是二人行。”

“和谁呢?”

“很可疑。就是那个贼,叫寝待藤兵卫的。”

“啊,那个小偷。”

“对……这么说……”重太郎歪头沉思。昼伏夜出,而且跟一个贼一起,如此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重太郎慌忙摇头,似乎想要努力否定自己刚才的想象。

佐那子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当然啦,哥哥。”

龙马怎么会去做贼呢?

此时在赤坂元冰川下的胜家,也在进行一段与这对兄妹非常相似的对话。“父亲。”说话的是今年十四岁的次女孝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后来,她嫁给了旗本疋田氏。“每天晚上,都有浪人坐在我们家后门旁边,您知道吗?”

“什么样的人?”

“一个大个子,抱着刀在那里打盹。而且,还有一个商贩模样的随从,在我们家周围来回转。”

“那肯定是龙马。”

“龙马?就是那个前几天来行刺父亲的浪人吗?”

“对对,坂本龙马。”

孝子老年后,依然会不时地想起这件事,说:“坂本龙马真是个怪人啊。”

“因为当时刺客很多,坂本先生是为了报答父亲的知遇之恩,想在晚上保护父亲。”孝子曾经分析道。

龙马就是这个目的。胜家的后门有门檐。他坐在檐下,抱着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让寝待藤兵卫去巡视。

虽说已经拜胜先生为师,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学什么兰学。而且,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先生的知遇之恩了,我就当他夜里的护卫吧。这是他的想法。一旦出现意外情形,他就打算冲上去。

龙马看上去放荡不羁,竟然深夜做护卫,看来他对胜海舟的感情非同一般。他这种性情,不易迷上某人,而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如果有人让他着迷,他就会做出惊人之举。

“龙马有趣。”胜笑了笑,也不去管他。

一晚,有四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四人都是武士。

莫非是刺客?龙马微睁着双眼,不动声色装睡。

“刺客”提着灯笼。灯笼上赫然有土佐侯的家纹。那三盏印有三叶柏纹的灯笼忽然靠近龙马,有人说道:“龙马,老实点。”

龙马一时无语。他们哪是什么刺客,分明是前来逮捕他的土佐藩锻冶桥藩府的下横目冈本健三郎等四人。

龙马站起身来。“怎么了?什么事?”

头顶一轮寒月。生长于南国的龙马受不得江户的寒冷。

“请跟我们到锻冶桥藩府走一趟。”下横目冈本健三郎道。

“龙马,我们是奉命前来捉拿脱藩人的,不许乱来。”

“不乱来。”龙马向寝待藤兵卫打了一个手势,叫他过来,道:“我的情形你看到了。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吧。”

“真冷啊,冈本。”龙马将左手插进怀中走了起来。

“坂本先生。”冈本健三郎独自跟了上来。“您真的打算束手就擒?”他用一种同僚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说。

土佐有很多人姓冈本。因为容易混淆,所以藩中人一般将健三郎称为“冈健”。他虽然只是个下横目,却有着勤王之志。怎么还不发生流血冲突呢?他也就是心中抱着这种想法的“志士”而已。虽然是同藩,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龙马。

“怎么回事啊?”他战战棘競地打听龙马的意思。

“不,我还没决定呢。如果在胜家附近发生打斗,会给胜家还有附近的居民带来麻烦。现在我跟你们去护城河边。”

“到护城河边干什么?”

“把你们扔到河里。”

听了这话,冈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龙马,你可别乱来。”他慌忙脱下草鞋,插到腰后。

“冈健,打吗?”

“不,我是准备逃。”冈健怯怯地笑道,“反正我是打不过您。而且,不管是在藩国还是京都藩府,虽然上士依然都是顽固的佐幕分子,但是下级武士都团结在武市先生周围,气势日涨。坂本先生,听说以前您和武市先生是非常好的朋友。”

“算是吧。”

但是,心里想的却完全不同。龙马听说,现在的武市已经成为一个狂热的攘夷论者,对天皇公卿感恩戴德,俨然一个宗教运动家。

“武市先生现在已经到江户了。”

“在江户啊。”

正当龙马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背后出现一个小个子的身影。

海舟也是个好事之人。他大概一直在后门观察门外的情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穿着睡衣就走了出来,大声喊道:“且慢!”

冈健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土佐制的钢刀刀柄。“什么人?”

“我是这府上的主人。”胜说道,“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听到后门有动静,还以为定是有人来行刺我。出来一看,才知道是来捉拿我的徒弟龙马。”

月光下,冈健和几个同僚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胜又开始饶起舌来。饶舌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缺点,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本不应该得罪的人。不过,海舟却似乎把树敌当成一种乐趣,令人无奈。

“你们拿着那么长的刀做什么?说什么这是土佐之风,大摇大摆在江户的大街上走。你们以为自己的刀比别人长一两寸,就了不起了,是不是?那和祢宜的胡子有什么两样?越是小神社里的祢宜,胡子留得越长。你要是看到一个祢宜长着长胡子,那此人肯定是小神社的。同样,拿着长刀的家伙肯定都没什么本事。”

一个怪人。冈健等人被大骂一通,竟然毫不生气。

“今晚寒夜。”胜抬头看着月亮,接着说道,“为了犒劳你们,我让内子准备了甜酒,都进来吧。”

说罢,胜从后门回府了。

“怎么办?”

冈本困惑不已。除了他,还有南马太郎、土居熊藏、茨木兔毛。

包括龙马在内,以动物的名字为名是时下土佐的风俗,这是基于一种对动物的原始崇拜,认为孩子如果承袭了动物的精气,便能健康成长。武市半平太的幼名是鹿卫,除此之外,还有后来成为天诛组首领的吉村寅太郎,后来成为土佐藩参政的后藤象二郎,明治以后开展自由民权运动的马场辰猪等都是如此。在女人当中,谣曲中唱到的小马也如此。而龙马疼爱的侄女春猪也不例外。“大家都进来。”

龙马把众人推进了胜府,顺便也让寝待藤兵卫进去了。

大半夜,胜家的厨房里,几个人在匆忙地准备酒席。

胜夫人正吩咐长女梦子、次女孝子以及婢女准备甜酒。

“母亲,土佐那些人说话声音真大,就像狗叫。”孝子哧哧笑道,“莫非因为他们在土佐藩都是身份低微的人的缘故?”

胜夫人不理她,只是吩咐道:“快端上去。”

仅仅从这一件事,就能了解胜家的待人之道。现在坐在书斋中的这些人,在土佐藩都是下级武士,上士根本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大旗本胜家的夫人却亲自下厨,为这些下级武士准备酒菜,而两位小姐则亲自为他们端酒。

书斋中,海舟依然非常兴奋,详细地向大家解释日本在世界形势中的地位。“你们再这么糊里糊涂的,国家就要亡了啊。”

海舟擅言谈,他的谈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门艺术。而且,他会根据听者的不同,选择适当的内容。“各位都是土佐人。我听说,土佐的下级武士,是山内家入主土佐之前的国主长曾我部部下的后代。长曾我部当年的藩国是一个大海国。在秀吉公讨伐小田原的时候,长曾我部家制造了一艘叫大黑号的十八反帆巨船,开到浦户湾,从海上参加了讨伐小田原的战争。你们作为当年乘坐大黑号作战的英雄子孙,竟然想着只用战国时代的武器和洋人的大军舰作战,真是太浅薄了。”

他全是这样的调子。

冈健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渐渐兴奋起来。

龙马在海舟说话的空隙,慌忙插了一句:“胜先生,你把他们也收为徒弟吧。”

冈健等人忽然醒过神来,不禁哑然,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来捉拿脱藩人龙马的啊。

“啊,好啊。”胜爽快地点了点头。冈健等听了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为难,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但是龙马,我可是幕府的代军舰奉行,没有时间管你们。这样吧,你就做我胜家私塾的当家。我会教你,然后你再教给众位。四位可好?今晚开始坂本龙马就是你们的先生了。”

乱了套了,他们总不能逮捕自己的老师吧。

“坂本先生,请多关照。”四个下横目低头施礼。这时,梦子和孝子端着甜酒上来了。

从此之后,龙马就在千叶武馆这件事,在锻冶桥土佐藩府里变成了公开的秘密。“随他去吧。”这就是众人的想法。

藩国的当权者中,勤王攘夷的色彩越来越浓,这都是武市半平太努力的结果。

自从文久二年四月人称“土佐的井伊大老”的参政吉田东洋遭暗杀以来,武市的政变就逐渐取得了效果。政变之后的政府尽管只是一个由藩主一门、保守派和勤王派组成的复杂的门阀联合政府,但是不管怎么说,土佐藩因此与萨摩和长州并称为“萨长土”,投身到幕末风云之中了。

先前,所谓的勤王敢死志士以土佐藩最多,但是藩国的当权者奉行的却是佐幕。志士都是乡士等下级武士出身,根本无法撼动藩政。但是,武市却用自己的努力些微改变了藩政的风向。此举就像是徒手撼巨岩,有困难,也有不合道理之处。其中一个出格之处便是暗杀东洋。

武市是幕后主使。但是,现在他既然已经掌握了藩国实权,吉田东洋派的旧官僚们虽然明明知道“是武市指使”,却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掌握藩国检察权的大监察是小南五郎右卫门和平井善之丞二人,他们是上士当中为数不多的勤王之士,在武市的活动之下就任大监察。监察和下横目等捕吏即便恪守职责去搜查犯人,到了上面也会马上被压下来。

其间,武市在京都做公卿们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八月,土佐与萨长二藩一起,得到了“京都守护”的内敕。这些都是武市一手策划和导演的。

从时下法制的角度来说,大名要服从幕府的命令,没有幕府的命令就不能擅自行动。朝廷不过是国家的“神官”,没有行政权和军权,当然也没有权力用“内敕”这种形式下达“京都守护”之令。

土佐藩年轻的藩主丰范当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也已经觉察这有些奇怪,于是说:“得和江户的老藩公商量商量。”但是武市等人八方游说,最终还是举四百藩兵进京了。

武市在藩国不过是一介白札乡士之长,身份低微,但是他在京都对朝廷做了大量工作,而且都切实取得了成

效。朝廷给幕府下了圣旨,派了几个名为“攘夷督促”的敕使。是年晚秋,正使三条实美、副使姉小路公知前往关东,土佐藩藩主亲自护送,谋士武市半平太也乔装打扮成公卿侍卫的模样,更名为柳川左门,一起东下。

武市以一介白札之身,撼动土佐藩,土佐的勤王大事已经基本完成。一天,他偷偷来到千叶武馆,找到了龙马。

“龙马,真想念你啊。”半平太放下刀坐了下来。

龙马微笑着没说话,心里惊叹武市的变化。此人吃了不少苦啊。曾经的白面武生,甚至可以称为俊美男子的武市半平太,虽然年龄还不大,但是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晒得就像农夫一样黑,而且褶皱众多。他在藩国、京都、江户东奔西走,现在又率领着整个土佐藩撼动天下舆论,大概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而且发型也变了。以前留着普通武士的发型,前额剃一条细细的土佐式月代,非常帅气,就连男人都忍不住会动心,但是现在他却留着公卿式的诸大夫髻。

“半平太,换发型了啊。”

“这个嘛,因为我现在叫柳川左门。”

柳川左门,这是半平太使用的假名,托名副使姉小路少将的家臣,所以换成了公卿侍卫的发型。

当然,半平太始终只是土佐藩藩士,作为一介外样大名的下级藩士,根本无法与幕府高官对话。只是两个敕使的讲话,需要他给他们写。所以,他得到藩厅的批准,暂时改装成公卿的家臣。

半平太出入江户城将军府也是以这种身份。而且,他在殿中戴的是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名才能佩戴的乌帽子。幕府已经看穿了这一点,但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敕使家臣,拿他没有办法。

“半平太不易。”龙马道。

半平太的勃勃野心,就是使土佐藩摆脱将军的统治,变成天皇的亲藩。但是,有将军才有大名,这是德川幕府时代的法则,所以,他这种变戏法似的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呢?首先,在江户府邸怒视一切的藩主之父容堂肯定不允。容堂虽也尊奉王室,但始终是个彻头彻尾的佐幕派,而且是坚持维护法令秩序的强硬保守主义者。对于武市主持的这出戏,他究竟会沉默到什么时候?龙马开始担心。

但是武市有着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龙马的行动反而更加让人费解。最近他竟然还拜幕臣、开国论者胜海舟为师。在尊王攘夷论者看来,胜此人就是一个大奸贼。

“怎么了?”武市半平太紧紧地盯着龙马问道。

“半平太啊,看得长远些。”

“看什么?”

“看我啊。”

龙马并不与他争论。他总是告诫自己,除非遇到非常重大的事,否则不要与人争论。就算与人争论胜了又如何呢?仅仅辱及对方名誉而已。通常,人们即便在辩论中失败,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和生活方式,徒增怨恨而已。但是半平太却喜与人争论。他常使直指人心之语,不把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在龙马看来,半平太才情充足,但是锋芒过于外露。

“龙马,拜托。”半平太低首致意,“脱藩的事情,我会替你周旋。你回去和我一起干吧。你有奇谋,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并无奇谋。”

龙马这是真心话。“我没有奇谋,只会切切实实地想好做好每一件事。不现实的绝对不做。如此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认为我有谋。”

“龙马,告诉你一件秘事。”

实际上,半平太以十七岁的土佐藩主山内丰范之名向朝廷呈上了一份建言。

首先,从将军手中收回近江、摄津、山城、大和四国作为朝廷的领地,然后以领地内的经济实力召集天下浪人,创建天皇直接领导的军队。再以萨长土三藩为首,动员因州、备前、阿波、九州等勤王诸藩守卫京都,从幕府手中夺回政权……

如果幕府知道了这些内容,定会非常震惊。不,或许更为震惊的是现在隐居在江户的老藩公容堂。其实,就连武市操纵的勤王派重臣小南五郎右卫门听说之后都震惊不已。

武市先前找他商议的时候,说道:“以藩的名义向朝廷呈书吧。”

小南无心说了一句:“那你去起一份草案。”

于是武市便写了一份草案。他写好之后,没有让小南看,也没有给年轻的藩主看,当然更没有告诉在江户隐居的老藩公,便将草案直接呈给了中川宫。中川宫乃孝明帝的政治顾问,看了这个之后便呈给了天皇,禀道:“此乃土佐藩主呈书。”因此,这份草案一下子便成了正式的公文。

连小南听说此事之后也大发雷霆。

所以说,武市行事就像在耍把戏,是那种马上便会露出破绽的“奇谋”。

龙马一言不发。

武市与龙马谈话无果,只得准备回去。

“抱歉。”龙马打心底里表达了歉意。武市半平太今天特意来找他,表求贤之心,但他不置可否。

“不,无妨。”武市也爽快地说道。因为他相信,即便没有龙马,他也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土佐。“龙马,最近你也要小心。”

“多谢,你也是。”龙马将武市送到玄关。

武市走到式台上时忽然站住,道:“龙马,男人真是复杂。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只要倾心相谈,定能心心相印,结果却并不如我所想。龙马你啊,是个独行侠。”

龙马默然不语。

“你不这样以为?”

“不,不久之后我便会召集天下的同志,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幕府的大梁还很结实,不是一两个藩的力量能够推翻的。时机未到。”

“你就每天睡大觉等待时机吗?”

“不。”

“那你怎么做?”

“创建海军。”

“海军?”

“我要创建一支属于自己的舰队,与勤王诸藩合作,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以京都为中心完成国家的统一,然后我便隐退。大事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半平太,仅靠那些勤王敢死之士,终究无法成就天下大事。”大话连篇,野心勃勃,半平太心里想着,嘴上问道:“什么时候创建你的海军呢?”

“不知道。我现在还正努力学习军舰操作。”

“跟幕臣胜海舟学?”

“不要有偏见。不管对方是幕臣还是乞丐,只要有值得学习的东西,我就会跟他学。”

“龙马!”半平太又回到起初与龙马争论的话题,“你不觉得将土佐改造成勤王之地,举全藩之力对付幕府会更加实际吗?”

他仍想劝龙马回土佐。

“不,这个任务还是交给你吧。”龙马说道。但是他知道,土佐藩山内家虽然是外样大名,自从关原合战以来就一直受德川家的眷顾,隐居的容堂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全藩勤王,谈何容易?龙马已经不对这个藩国抱有希望了。“半平太,我决定按自己想的做。”

“创建一支龙马舰队?”武市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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