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知城下往南八里余,有一处叫神田的小山村。没有像样的路通往这里,城里的人都鄙夷地说神田村的人不需要路,他们个个都像野老鼠。

出生于井口村的岩崎弥太郎现正住在神田村。虽说是“住”,其实并无像样的宅子,只不过是两间小屋罢了。

文久二年(1862)二月,二十九岁的弥太郎娶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老婆。她叫喜势,眉清目秀,一看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

弥太郎的同僚都在背地里嘀咕:弥太郎其丑无比,没想到走了桃花运。众人又妒又羡,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嫁给这么个丑八怪,实在可惜。喜势是改田村乡士高芝玄马之女,后来所生久弥,成为三菱会社第三代社长。

这一年五月,暗杀东洋事件已过了五十日。月末,阴雨连绵。某日天黑之后,有人冒雨使劲儿敲弥太郎家的窗子。

“请问是哪位?”新妇喜势作势要起身。

“就说我有事出门了。大晚上来敲门,肯定没好事。”

弥太郎家是一栋只有两间房的小屋。他藏到了厨下,因为他不想惹上麻烦事。喜势对此颇感吃惊,真是个软骨头。

来者二人。其中一个是一段日子以前还得势的大崎卷藏。另一个人身份低微,是与弥太郎共事的下横目井上佐一郎。井上也就罢了,像大崎卷藏这样的上士专程来到弥太郎家中,真是天大的怪事。

大崎专程来此,是好事还是坏事?弥太郎心中忐忑。不管好事坏事,定是大事无疑。

“弥太郎不在?”从隔扇那边传来大崎卷藏的声音,听起来话音里有些失望。

“夫人,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在吉田东洋被暗杀之前,弥太郎还非常卖力地搜寻勤王党的动静,但之后他很快便托病不去衙门了。他是个伶俐人,非常清楚新旧两派的斗争还会进一步激化。他觉得夹在双方之间,得罪人并因此受到伤害实在是愚蠢至极的事。

“夫人,我们今日即便在此住上一晚也要等他回来。这样会给府上带来麻烦,但还是决心如此。”

岩崎弥太郎躲在厨下一角,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既已躲开,也没法出去。他于是干脆就躺在了地上,事已至此,也不管什么蚊虫叮咬了,只好在厨下将就一晚。

大崎这小子,已被免去官职,还装模作样。弥太郎暗骂。他打算利用这次东洋被暗杀的机会,辞去公职,做回地下浪人。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就是再做一百年下横目,也不会受到上士提拔,好没意思。恩人东洋都丢了性命,如今已经无所顾忌,不如赶快辞掉此卑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发挥才干。

没有人比岩崎弥太郎更怪。武市半平太曾经当着门下众生评价过他:天生胆魄惊人,而且通晓文字,但是既不勤王也不佐幕,只字不提类似“主义”的字眼,可能都是天性使然。

若说弥太郎有主义,那么他奉行的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他信奉的,既不是天皇,也不是将军,而是他自己。他不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只是认为天下之大,没有人及得上他,因此,他自己就是值得信奉的主子。

“咦?”大崎卷藏侧了侧头,从厨下传来了鼾声。“夫人,那鼾声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喜势不知所措,“大概是老鼠。”

“啊?神田村的老鼠竟然能打鼾?”

鼾声越来越大,喜势终于难以掩饰了。

“这,等等。”她站起身来,道,“可能是外子从后门回来,在那里睡了。我去看看。”

未几,岩崎弥太郎不得已来到客人面前。

“弥太郎。”

“哎呀呀,这不是大崎大人吗?我刚才出去喝了点酒,然后晕晕乎乎地不知怎么就回来了。”

“嗯。”来人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就明说了,有事请你帮忙。吉田东洋大人遇害,至今还没找到凶手,这一点你也知道。藩厅明知凶手是谁,却装糊涂,根本不去缉凶。因此,”大崎卷藏用扇子指着弥太郎,紧紧地盯着他,道,“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大监察,仍想吩咐你一件事,弥太郎听令。”

大崎卷藏低声说了一句,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一封信函。

弥太郎瞅着那封信。竟然是住在江户的老藩公的亲笔信。按照此时的法令,大名一旦退隐,则无权干涉藩政。所以对于此次乱事,他也只能装作旁观,但在暗地里早已开始行动了。他从江户派出了密使,通知藩厅与东洋派的心腹:“多派人手,务必把暗杀东洋的凶手找到。”搜寻所需资费也由江户寄来。

“大崎大人,小的想问一声,您认为凶手会是谁呢?”弥太郎试探道。

“幕后黑手是武市。”大崎道。这在城下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此事老藩公也知道,但即便有老藩公,若不找出凶手,没有有力的证据,也无法治武市的罪。”

“凶手会是谁?”

“就是那晚前后脱藩的四人: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安冈嘉助,以及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幼子。”

“啊,龙马。”

“正是。”

“您认识坂本龙马?”

“不认识。”大崎那表情似乎在说:我怎会识得这些乡士?

“要是这样,大崎大人,小的认为您的怀疑有些没道理。龙马不是普通人,气量大着呢,应该不会干出杀人发动政变这种事。”

“弥太郎,不得放肆!”井上佐一郎摆出正义凛然之态,道,“这些事情都是各位上士大人经过多次密会,深思熟虑之后才判定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或捕或杀,仅此而已。今天晚上大人就是为了此事而来,请不要推辞。”

哼,你的意思是让我当上士的狗?弥太郎心中不满,瞪了瞪眼,又寻思,有意思。让我给这些上士当走狗,呸!但既然是老藩公的命令,就不一样了。若我的名字传到老藩公那里,前程就一片光明了。

“好。何时出发?”他干劲十足地问道。

坂本龙马坐船到了长州三田尻。他乘小舟抵达栈桥,踏上陆地的一瞬间,顿觉神清气爽,似乎已经投身天下风云了。

“哎,泽村。”他朝总之丞喊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给我带好路。”

泽村一本正经地稳住龙马,道:“走向天下的领路人是吉村寅太郎。我们得先找到他,不然什么也做不了。”他说完便先走了。他的心里也没底,好不容易脱了藩,变成“志士”,却不知路在何方。“我觉得到了马关就能知道吉村寅太郎在哪里了。”

“好、好。”龙马兴奋不已。比自己早一步脱藩并与天下志士结交的吉村,肯定会将自己引荐给他的朋友。

龙马和泽村脱藩是为了参加羽前浪人清河八郎、筑后的真木和泉以及筑前的平野国臣领导的京都起义。这次的京都起义,乃是大谋士清河八郎等人策划。现在,九州各地的浪人正陆陆续续赶往京都、大坂。但起事前,他们还要等萨摩藩的人马。

萨摩藩老藩主岛津久光要率千余兵士上京,拥天皇以匡扶正道。倒幕派的浪人想要在大坂或者伏见等候久光,推举他为领袖,于京都举兵。只是久光并不吃他们这一套。此时幕府当权,久光本人并无倒幕之意。他这次上京,只是想用武力震慑江户幕府,以夺得强有力的发言权。

萨摩军千余人于三月十六从鹿儿岛出发,到达小仓后改乘藩船天佑号,沿着濑户内海向东航行。当龙马与泽村到达长州的三田尻港时,他们已经驶入了播磨的室津。

清河、真木和平野等浪人此时正在大坂的萨摩藩府等着他们到来。萨摩藩虽大觉麻烦,但是不想激变,便给他们腾出藩府二十八号长屋,供他们住宿。这是萨摩的智者堀次郎提出的建议,可以说是变相软禁。但龙马和泽村总之丞哪知这些情况,他们只匆匆忙忙地赶往与京都和大坂相反方向的马关。

马关有一位叫白石正一郎的奇人,是个富商,藩主毛利侯特赐他拥有名字和带刀的权利。说是奇人,是因为他是商人,同时也是一个尊王攘夷的志士,这在当时非常少见。他常庇护长州和其他藩的志士,提供住宿和资费援助。

泽村认为,吉村曾经住在白石府中,到了那里,说不定便能打听出吉村的行踪。

二人到了马关。

白石正一郎是山阳道首屈一指的大船行老板。他家被称为长州的金库,府邸气派壮观,堪比诸侯的城池。

“好气派的府邸。”龙马感叹道。府邸太大了,他甚至都有些畏缩。

“总之丞,”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应该认识主人。你进去问问吉村的下落,我在外面等你。”

泽村很为难。但龙马已经一屁般坐到了地上。这时面前出现一条壮如牛犊的大红毛狗,慢吞吞地从龙马身边经过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哎,红毛狗。”龙马嚷道。红毛狗竟然亲昵地跑了过来。龙马把它拉住,对泽村道:“总之丞,我和这家伙玩。”

泽村无奈,独自走了进去。“土佐泽村拜见白石先生。”他对女仆说道,然后让她端来水洗了脚。

不久,白石正一郎便亲自到玄关迎接。“快请快请。”他十分热情地将泽村迎到了厅上。白石正一郎面色白晳,一副学者模样,梳商人的发髻,却穿着一身整齐的仙台平袴。

此时天下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马关有侠商。”意指南来北往的志士只要从马关经过,必定会到白石家做客。白石会非常热情地接待那些穷如乞丐的志士,给他们盘缠。对于那些想要到长州藩游说的人,他还会给他们牵线搭桥。但白石正一郎在明治维新之后没有入仕途,依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明治十三年去世,享年六十九岁,死后,被新政府追赠正五位。

“您是说吉村寅太郎先生。”白石正一郎道,“很遗憾,他已经于十几天前往上方去了。您要是想追上他,可以坐我们明早从马关出发的便船,您看怎样?”

“原来是这样。”泽村有些失望,但是认为追上去或许还能赶得上起义,便道,“那么请给我们俩准备一条便船吧。”

“您二位?”白石正一郎一脸惊讶。

泽村只好向他说明了原委。

“那位先生是跟我客气呢。”白石走到了外面。

出去之后,他大吃一惊。二三十条各色狗中间,匍匐着一个彪形大汉。

是个疯子不成?这就是白石正一郎对龙马的第一印象。

当晚,龙马和泽村总之丞就住在这位侠商家中。

“真是个怪人。”白石正一郎回到卧房之后,对夫人说起了刚才在门前看到的那一幕,“竟然能和阿红亲密相处。”

白石夫人也非常吃惊。那条叫阿红的红毛狗在马关是出了名地凶猛。

“阿红就像只小狗崽一样,趴在地上,高兴地摇着尾巴。不仅仅阿红,那位勇士的周围还聚集了其他野狗。真是一位有奇德之人啊。”

“他喜欢狗?”

“我也觉得奇怪,问了问,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土佐方言说不喜欢。晚饭的时候我说起天下大事,他也只是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什么都不知道。家里留宿过很多奔走四方的志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呢。”白石正一郎接着沉吟道,“却有着一种常人没有的吸引力。”

“呵呵,由此说来,老爷岂不是和那野狗一样?”

“不无道理。狗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魅力,人不可能感受不到。依我看,这位勇士日后必成大器。”

“刚才您说他叫坂本龙马?”白石夫人点点头,将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铭刻在心。

龙马和泽村第二天一早便乘船出发了。

途中,海上波涛汹涌。原本想避避风浪,没想到在盐饱列岛一带,又没有一丝风,于是干等了几天,最终到达摄津西宫已经是四月二十一。

“泽村,我们可能赶不上了。”就连一向沉着的龙马也开始有点着急。

这时泽村总之丞说话的语气,俨然已经把龙马当成自己的主子。在长途奔走中,他也像马关那些狗一样,被龙马吸引了。

“不管怎么说,坂本先生,我们先找吉村寅太郎。到大坂的长州藩府一问就知道了。”

“哦,那赶紧走。”

到了大坂,藩府的人告知:吉村寅太郎在大坂藩府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京都,应该隐在长州藩的京都藩府内。

“我们又晚了一步。”泽村急得直踩脚。但是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不得已,他们只能到位于心斋桥畔泽村相熟的客栈投宿。“这里离西长堀的土佐藩府不远。要是被藩国的捕吏抓住可就麻烦了。坂本先生,您可千万别擅自外出。”泽村提醒龙马,但是龙马早就被心斋桥的热闹景象吸引住了。

龙马信步走到街市上。他生性好奇,虽然是武士出身,

却喜欢商家的热闹。

从心斋桥到东顺庆町筋、新町桥三条街道,到了夜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不但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还有摊贩和卖艺的,往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龙马穿着一身黑木棉纹服和藏青色外罩,系着在三田尻买的马袴,后腰胡乱插着长短双刀,和叫卖的商贩们擦身而过。

“真有意思。”他挨家挨户地看别人店里的货物,脸上不觉浮现出微笑。大碗盛的荞麦面、烤包子、心斋桥特产天目酒、味噌烤豆腐串、烤鳗鱼片、新田屋的卷烟、扇屋的发油、绘草纸……

“各位快来看啊。”这是向往来人群兜售色情书籍的叫卖声。

最让龙马惊叹的是在每一个路口,都有街头艺人,演“街头净琉璃”,或者评弹,吸引了很多人。

这里的确和江户不同,真是个商都啊。龙马心中叹道。江户也有曲艺场,但是大坂简陋的露天场所更多一些。围观者不仅有学徒和匠人,还有很多店家老板。不知道是应该说他们小气,还是更懂得生活的乐趣。不管怎么说,大坂是和江户及各藩国的城下町完全不同的城市。

龙马正在新町桥桥头上隔着人墙看一个行脚僧给人看手相的时候,只听背后有人低声唤道:“坂本先生。”

“哦?”龙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长一张阔嘴的武士,正面无表情地站着。

“哦?岩崎弥太郎吗?”龙马亲切地走上前去。但弥太郎依旧面无表情,一步步直往暗处退。

“弥太郎,你到大坂来做什么?”

“做什么?”弥太郎无奈地说道,“我身为下横目,是前来捉拿你的。那边的十字路口还有我的人。这是藩公的意思,速速与我归案。”

啊,对了,我是个脱藩武士。龙马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弥太郎带来一百个人,他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走到人墙外。

弥太郎怕龙马逃走,往后退了五六步,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弥太郎,你的长相还是这么奇怪昵。”龙马用方言取笑道。

“跟我走。”弥太郎并不笑。或者说,龙马根本就没有看到此人笑过。长着这么一副奇怪面孔的人,在这个世上真是不多见。

龙马沿着长堀川往西走,一路有很多桥。从心斋桥出发,走过佐野屋桥、炭屋桥、吉野屋桥、宇和岛桥、富田屋桥、问屋桥和白发桥等八座桥的桥畔,到第九座經座桥附近,就是土佐的大坂藩府。对于脱藩的龙马来说,此地无异于阎罗殿。

龙马走过第五座桥的桥墩时,忽然回过头去。弥太郎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龙马,你要是敢杀藩府捕吏,可会累及老家亲人。”

“我不杀你。”

龙马看了看周围。两岸商家的灯光落在水中,波光粼粼。路上很暗,没有一个行人。

弥太郎和同僚井上佐一郎站在龙马右手边,手握刀柄。他们喘着粗气,为了区区功名着急上火。捉住龙马或者将他杀了,他们多少能够得到提拔。

“你姓井上?咱们第一次见。你长得真像只老鼠。”

“龙马,这是公事,你老实点。”

“我很老实啊。”

“在藩国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大人的,是不是你?”

东洋被杀了?龙马大吃一惊。那须信吾精悍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同时武市那张阴郁的脸也在脑海中掠过,土佐藩肯定正在发生一场大政变。“这么说,你们二人也是受人差遣喽?”若是武市掌权,是不可能派人捉拿刺客的。

“是江户的老藩公。”井上佐一郎冷冷一笑,面色一拧,“龙马,你听着。武市拥年少的藩主搅乱政局,但是江户的老藩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早晚会把你们这帮恶人一网打尽。”

“恶人?”龙马挠了挠头,“喂,老鼠,我可要逃了。”

“岩崎,你到后面去,小心!”

井上佐一郎跳起身来,拔出土佐特有的长刀。此人习过无外流,对身手有着充分的自信。但是与龙马实在不能相比。

弥太郎没有拔刀,而是脱下草鞋,夹在腰上。他是想见机随时逃脱。

“哦,怎么,想打架?”龙马靠着宇和岛桥的栏杆,懒懒地拔出了刀。

最可笑的是岩崎弥太郎。他已经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却又害怕井上佐一郎回去告他。不得已,他站到龙马背后的桥上,拔出刀。摆好姿势之后,他那狮子头一般的脑袋表情更加浄狞了。

“弥太郎,拔刀了啊。真是勇敢。”龙马感叹道,“但是真可惜,你不应该成为一个受上士指使的肮脏小捕吏,你不是那样的人。天下已经风云变幻,人难免一死,你不应该死在我龙马刀下,你应该为了天下而死。对于你来说,土佐太小了。”

脱藩的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弥太郎一脸不耐烦。他原来就毫无为国事奔走的兴趣,也非常讨厌武市半平太那样整天摆出一副仁人志士面孔的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土佐藩不会有出路,浑身的能量也找不到地方发挥。现在让他发愁的,正是寻找发挥自己能量的地方。

“弥太郎,以前你被关进安艺郡郡奉行所大牢里的时候,不是说过要扔掉武士的身份,广聚天下财富吗?”

“是说过。”

“我啊,要推翻幕府。”

“乱臣贼子!”井上佐一郎吼道。

龙马置若罔闻,继续对弥太郎道:“你去经商吧。往后生意买卖就是国事。那些商家是做不了的。只有拥有武士的眼光和气度,能够看清天下形势的人做的生意,才是真正的生意。这样的时代必将到来。”

这话说得在理,弥太郎心中暗道,但是他手中依然紧紧地握住刀柄,不敢掉以轻心。

“我是听河田小龙说的。在美国、英国和荷兰,商人威风八面。那里根本没什么武士商人之分,更没有像土佐这样还有上士乡士的区别。在美国,将军都是选出来的。在那里即便是商人,只要选票多,也能当上将军。由此来看,土佐的上士和乡士之争,简直就是狗屎!”

“这小子……”井上佐一郎拿刀砍了过来。岩崎弥太郎也极不情愿地跟着砍了过来。杂谈归杂谈,官命不得忘。

龙马一闪身,反手一刀。井上的刀砍了个空,他的右肩却被龙马的刀背砍个正着,倒在地上。

龙马回顾一望,弥太郎早已一溜烟逃跑了。

岩崎弥太郎回到九郎右卫门町的住处,一身热汗。不一刻,井上佐一郎也面色苍白地回来了。

“岩崎君,你太胆小卑鄙了!”井上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他们住的地方是经营木炭生意的小商贩家,地上堆满炭。

“真无耻,置朋友于虎口不顾,独自逃命!”

“井上,你也应该一起逃。原本就是很困难的事。我们即便拼了老命,也杀不了他。”

“那我们就被他杀好了。难道我们不是武士吗?”

“我可不信什么武士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故作悲壮。龙马乃是剑术高手,我们这些外行跟他打,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可是无外流的皆传。”

“不可同日而语。”弥太郎耻笑道。

“无礼!”

“无礼?用词不当吧。我说的不是礼节做派,而是功夫。井上,你能先冷静一下吗?”

“岩崎君,我看错人了。我原来听说你在井口村人称恶人弥太郎,也算个远近闻名的奇人。”

“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可是,你……”

“等等。要是时机到了,即便有千万人,我岩崎弥太郎也不退缩。但是如果注定失败,即便对方只有一个人,该逃的时候我还是会逃。”

“卑鄙怯懦!”

“不不,而且……”岩崎咽了一口唾沬,道,“我怕他。”

他真怕和龙马打交道。首先,他认为杀吉田东洋的凶手并非龙马。龙马绝对不会干这种行刺的勾当,他和那须、大石、安冈等不是一类人。岩崎虽然觉得龙马有些可憎,但他同时又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理解龙马:有一点他比我好,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有一种天生的魅力。将来,肯定有很多人被他的魅力吸引。龙马定会受到万人的拥戴和瞩目,能成大事。我却不具备这一点,我可能只是一介武夫。

弥太郎觉得龙马有些可憎,可能正是出于对他这一点的嫉妒。除此之外,他和龙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相似,才会心生忌恨。

今天晚上,龙马在宇和岛桥留了他一命。如此算来,他又欠了龙马一次人情。

“井上,我要回土佐。”岩崎弥太郎道。

井上佐一郎大吃一惊,道:“岩崎君,你越来越胆小了。今晚龙马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随你怎么想。”弥太郎厚着脸皮说道。他决定放弃这个任务,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龙马。与井上在京坂游历的这些日子,他看清了很多井上没有看到的东西。以萨长为中心的尊王攘夷派势力如日东升,幕府的威望却在急剧下降。

弥太郎不信什么主义,也不是个面对天下大事慷慨激昂之人,但是,他却拥有一双洞察时事的眼睛。或许那些幕府的要人、在野的论客以及自诩为志士的人,都不如这个土佐的无名小吏更具洞察力。

弥太郎的眼光并不是才练成的。二十一岁时,他就成为藩士奥宫周二郎的随从,几乎身无分文便去了江户,入安积艮斋门下学习。

这个乡下出来的愣小子,跟着私塾的师兄去江户市中游玩,经过丸之内。这一天正好是十五,乃江户各大名登城参见将军的日子。

“怎样?很壮观吧?”私塾的师兄看着号称“江户特产”的大名队伍,自豪地对弥太郎炫耀道。他拉着弥太郎去了辰口,在那里能看得更清楚些。

二人站在路边,看着大名一个接着一个从面前经过。

的确很壮观。开道之声过后,枪阵、描金的匣箱、金纹雕饰的华丽轿子和马匹随之而来,还有拥住主子们、用一种很奇怪的步子行走的武士。

看着这些,带路的师兄兴奋不已,说道;“怎样?回去之后可以把这些见闻讲给家乡的人听。”

弥太郎却在一边冷眼旁观。

愚昧!幕府和诸大名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只能在心里说道。

大名队伍,乃是所谓江户文化制造出来的一种极其奇怪的东西,除了来航的洋人,谁也不觉得这很滑稽。但这个从土佐的大山里走出来的弥太郎却嗤之以鼻。以这种事情为乐的幕府和诸侯必然走向灭亡,若非自己走向灭亡,也肯定会被洋人所灭。

逆时代潮流而动总是不明智的。弥太郎在当天晚上便离开了住处,投宿到天保山中的船家客栈去了。如果弥太郎继续做他的下横目,日后能有三菱公司兴起?

井上佐一郎留了下来。他个子矮小,有点小才,只是一介下横目,对于时势没有任何看法,更没有任何远大志向。他的心中,只有俗吏的功利心在燃烧。捉住或者杀掉疑犯,便能得到提拔。况且妻儿还都留在故乡,这一来便要讨个前程。

土佐在大坂的藩府有两处。一是负责土佐藩大米、海货、纸张和木材等物资集散的西长堀长堀川沿岸的藩府。这个藩府非常壮观,占地一万坪有余,是掌管商务的官衙。

另一个最近才建成,专门负责军事,位于住吉中村在家。这是在幕府赐的土地上建起来的,占地一万零七十九坪。藩府面朝海岸,整个构造与城郭无异。在土佐藩,一般将这座藩府称为住吉阵营。

这是幕府为了防止洋人从堺市入侵而下令修建的。先前东洋为了讨好幕府,投入了大量经费。五百兵士全副武装,沿岸还设置了炮台,营中准备了从荷兰买来的五百支枪,指挥官由家老级别的藩吏担任。

井上佐一郎每天都从住处到住吉阵营来访友。他在土佐时的上司小监察福富健次在阵营当值。福富是上士,在江户修习镜心明智流的剑法,取得了该流的资格。他受到已故东洋的提拔,是新虎鱼组中的一员才子。所以对于武市一派勤王党,他比任何人都仇恨。

“佐一郎,你听着,总有一天,江户老藩公一声令下,勤王党就会灰飞烟灭。只要你能捉拿杀害吉田大人的凶手,便可平步青云。”他对佐一郎道。

福富这样的东洋残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凶手捉拿归案,逼其说出幕后指使。虽然幕后主使是武市半平太这件事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但是他们需要证据。只要有了证据,武市及其同党便能立刻成为罪人,东洋一派便可官复原职。

“小的明白。”井上佐一郎抬起头来看着福富,点了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对权力的执著与欲望。

但是井上彼时还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怕的敌人其实就在他们

阵营内部,那就是足轻武士杀人魔以藏。

冈田以藏当时还没有这个“杀人魔”的诨名。他开始在京洛之地对佐幕派大开杀戒,是在之后稍晚些时候。但是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变得狂悍。此时他的剑术,比当年在大坂高丽桥误袭龙马反被龙马制伏时进步了许多,甚至取得了师父武市半平太都没有取得的目录资格。

以藏用时下最流行的志士用语和腔调跟同伴商量。他虽然只是一介足轻,但也是武市的门人,因此也加入了勤王党,言行举止都显出一副忧国志士的模样。以藏没有学问也无智慧,他只有对师父武市的一份盲从之心,算得上是武市半平太的狂热信徒。

武市勤王党是土佐藩下级武士的结社。如果这个结社能够掌握实权,或许他们就能摆脱世代为下级武士的命运,再也不会被人蔑称为“足轻”。这也是一种功利心。以藏原本就渴慕功名。

他和同伴此时在住吉阵营的下士长屋商议。

阵营分为上士居住的房间和下士(乡士和足轻)居住的房间。下士的住处位于一座被称为御殿的建筑物右侧,整栋长屋长四十余丈,是两层的建筑。

在其中的一个房间,以藏与三个同伴谈笑风生。三个同伴分别是久松喜代马、田内喜多治和村田忠三郎,他们身上都穿着脏兮兮的棉服。

“诸位注意到了吗,从老家来的下横目井上佐一郎和岩崎弥太郎那二人,不知道为什么,既不住在长堀藩府,也不住在住吉阵营,只是有时候到这里来走走。他们的眼神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你们认为他们这次来大坂的目的是什么?”

大家都能想得到,他们是来追踪暗杀东洋的那须信吾等三人。

“应该是查探吧。”

“说得对。”

“杀他们吗?”以藏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是,他的手却有点颤抖。这并不是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杀了他们,为了尊王攘夷。”

他们慎重地请示了留驻住吉阵营的藩国重臣平井收二郎。平井是上士当中少有的勤王派。他与武市交往密切,也是这次吉田东洋暗杀事件的幕后推手之一。而且他和武市一样,成为日后政变戏剧中的主角。

“好,收拾了他们。”平井说道。如果那须信吾被捕,他们做出的一切努力很可能都会化为泡影,而好不容易让藩国勤王的努力也将白费。

既然已经得到勤王派重臣的许可,冈田以藏便开始埋头他的暗杀计划。

“我要杀人了。”他兴奋得简直都快要跳起来了,“要是杀掉他们,平井大人和武市先生都会很高兴。”这就是以藏的功名心。

那厢下横目井上佐一郎同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也觉得,只要将杀害东洋的疑犯捉拿归案,自己便能够得到提拔。勤王派和东洋派下层都没有什么主义和思想,他们的功名之心,不日会变为冲突。

土佐已经分裂成了两半,甚至可以说分成了三派四派,但是目前针锋相对的是勤王派和东洋提拔的新官僚派。

以藏知道住在住吉阵营的下横目中也有勤王派,他们是吉永亮吉和小川保马。

“有密事与二位商量。”以藏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二人,请求他们协助,“井上和岩崎虽然是二位的同僚,但这都是为了天下。”

这个盲目的狂热信徒在兴奋地宣称“为了天下”的时候,便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好,我们帮你。但是閃田,那个岩崎弥太郎好像对这次任务感到不满,已经擅自回藩了。”

“什么?弥太郎?算他走运。井上佐一郎还在吧?昨天他还来这里晃荡呢,像有什么事。”

“对,来过这里。”

“二位,我们说说如何杀他。”冈田以藏道。日后成为暗杀高手的他在杀人方面有着惊人的智谋。

“你们和井上是同僚,井上对你们不会警慑。”

“对。”

“要是我冈田以藏,他就会提高警慑。”

“应该如此。”

二人看着冈田以藏,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因此,我想请二位把他引出来。我这里有费用。”说着,他拿出钱来。这是从平井收二郎那里拿来的藩府公款。

与以藏就细节一番商谈之后,两个勤王派的下横目到了井上佐一郎的住处。“井上,我们去喝酒。”他们提出了邀请。

一个人的弱点往往能够致命,井上的不幸就在于他好酒如命。

“两位请客?那真是太感谢了。”

他们去了心斋桥筋。

此处有一家叫大与的饭馆,颇受人欢迎。

他们喝得有几分醉的时候,冈田以藏、村田忠三郎、久松喜代马和田内喜多治等人装作偶然前来,面带微笑登场了。

“诸君都在啊,太好了。”

这里的饭馆和新町等地的饭馆茶馆不同,客人都不在包间里,而是在大厅里喝酒用饭,之间用隔扇隔开。

“冈田君。”与井上佐一郎同饮的吉永亮吉放下筷子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僚井上佐一郎君,最近刚从藩国来到大坂。”

“鄙人井上。”井上佐一郎轻轻地点了点头,态度显得有些傲慢。他的身份和大家一样,但是因为身居下横目一职,总会流露这种傲慢之态。

“鄙人冈田以藏。”

“鄙人村田忠三郎。”

“鄙人田内喜多治。”

他们各自报上姓名。他们在藩国的时候都见过井上,但是没有打过招呼。

“他乡遇故知啊。”冈田以藏放下剑,坐了下来,“井上,喝酒喝酒。今天我请客,小意思。”

酒一壶接着一壶端了上来。

酒葫芦土佐人放开了肚皮使劲儿喝。井上向来被人称为“三升酒”,众人一阵猛灌。

“不能喝了,醉了醉了。”井上瞪大了眼,神情都变了。他原本酒品就不好,只要一醉,就会说人不是,责备他人。

“诸君认识岩崎弥太郎吗?”

“啊,太神乐啊。”有人附和道。太神乐是指狮子舞,弥太郎和那舞狮子很像。

“简直不配当武士。”井上一一列举了岩崎日常的言行,开始破口大骂。但他仍没有提及二人此行的任务。

当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出大与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井上,我们送你到九郎右卫门町的住处吧。”

“嗯。”井上傲慢地点了点头。

六人围住井上,故意踉跑着往南走,经戎桥过了道顿堀川,沿着河边往西缓行,快到九郎右卫门町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行人了。

冈田以藏向众人递了一个眼色,然后说了一句:“啊,醉了醉了。”说着便扑了上去,右手一把扼住井上的脖子。

井上很快瘫软在地。

久松喜代马拔出井上的腰刀,斜斜刺进了他的腹部。

井上的尸体被扔进了道顿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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