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进了京。

舉都一片凄风苦雨。他立即到了位于河原町的土佐藩府,申请在京都居住一段日子,然后住到了柳马场御池的客栈中。

此时,因为社会动荡,幕府发出布告,要求诸藩在京居住的藩士在门口贴上“某藩某某”的字条。龙马住宿的地方也贴上了这么一张纸条。

这个客栈附近,有一家闻名京都的心形刀流的武馆,门人每每从龙马的门前经过,都会说:“这不是千叶武馆的坂本吗?”看来,在剑客中间,龙马的名气已经很盛了。甚至有人特意前来拜访。龙马平常为人坦率真诚,但是目下却闭门不见任何人。

因为自从水口客栈事件以来,他就心情不佳。他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无能,才导致水原播磨介被幕府官差逮捕。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悔恨让他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寝待藤兵卫也是一样。水原播磨介被捕与他关系重大,故他也甚是消沉。

“公子,请您原谅。”每天他都向龙马道歉好几次。每次龙马都爽朗地笑笑,说:“不必介怀。”然后马上又低下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们在客栈中待了三日,没有出门。龙马天天喝酒。第三天傍晚,龙马一边听雨,一边仍默默地喝着酒。藤兵卫忍不住道:“都是小的不好,切腹两次都抵不了我的罪过。但是,京都的官差知道播磨介大人进入水口驿站,已经布好了网,真的是逃不了啊。”

“我不是在责备你。”

“那您得振作起来。”

“你是说让我傻乎乎地高兴起来?”

“您这么消沉,小的心中难受。”

龙马又陷入了沉思。实际上,他并不是在一味为那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后悔,他在苦苦思索如何将播磨介托付给他的密信交给三条卿。

田鹤小姐在三条家,交给田鹤小姐就行。但是,要见到田鹤小姐谈何容易!来到京都之后他听说,幕府的官差昼夜监视公卿三条实方,三条府上都不能随便出入。据说播磨介的朋友、三条家的家臣富田织部已经在自家府中被捕,关进六角的大牢中。他实为实万之子实美西席,伯耆人,三条就受其巨大影响。

“藤兵卫,”龙马终于抬起头来,道,“你再使使本行的手段,偷偷潜入仙洞御所北的三条大人家中。”

潜入别人家中对于寝待藤兵卫来说并不难,他毕竟在这个道上混了三十年。内行和外行就是不一样,他非常慎重。“这种行当见不得人,若能为天下国家做一点事情,也算给自己积点冥福了。但是,请给我三天的时间。”

“拜托。”

龙马将事情交给了藤兵卫,然后便每天在客栈里喝酒。藤兵卫在药店买了药,从第二天开始便在街上到处晃悠。

三条卿的家在仙洞御所以北,清和院御门的附近。这一带东边是寺町,北面是石药师御门,西面是皇宫,周围有四十多位公卿的府邸,鱗次柿比,气势非凡。藤兵卫装作有事的样子,每日白天从这里经过一次,晚上又经过一次。他不能频繁地在这里晃悠,因为幕府的官差随时在暗中监视。

清和院御门的前面就是高野少将的府邸,顺着那墙的西角往北有一条叫梨木町的小道。走进这小道,角落里是叶室卿的府邸,府邸很小,而且墙壁已经破损。其北邻就是三条卿的府邸。藤兵卫每次打那里经过,都会看到有人进出对面的府邸,那好像是所司代的官差聚集之所。他们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监视着三条家。

就连藤兵卫也感到事情难办了。幕府官差聚集的这座府邸,是一位叫水木的诸大夫的府邸,是佐幕派人士。他把自己的府邸借给了所司代。

即便是公卿和御所的官员,也并非全都是尊王攘夷的,像三条卿这样的人不到一成。现在的幕府还处于绝对强势,是日本唯一的实权政府,而且拥有武力和金钱。很多公卿大名都是看着幕府的脸色行事,还有一些人在背地里积极协助幕府打击尊王攘夷派。

事情虽然很难,但是藤兵卫毕竟是内行。到了第三天,他便找到了一个入口。那就是三条卿府邸旁边今城卿的府邸。旁边依次是理性院殿、圣护院殿、梅园卿府邸。这些府邸中几乎没有人,而且墙也很矮,容易潜入。

首先进入梅园府邸,然后向南翻过一道道墙,就能到达三条府内墙。藤兵卫正打算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那个卖药的。”

藤兵卫看着梅园府中的柿子树。树上已经有两三个熟透的柿子,在夕阳的照耀下,十分诱人。

“什么事?”藤兵卫弯下腰,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笑容,回过头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底气而且胆小怯懦的行脚商人。“您有什么事吗?”

“你应该认识我。”

“恕小人眼拙,您是哪一位?”

“不认识这个吗?”对方从怀中掏出一根捕棍,道,“我有话问你,跟我走一趟。”

这是人称“猴子文吉”的捕快。

年纪约三十三四岁,肤色黝黑,身体肥胖,颧骨突出,小眼睛,显得很是猥琐。藤兵卫哪里知道,此人在京城乃是出名的酷吏,主要负责言论犯和政治犯。早前他是京北御菩提池村的农民之子,年轻时加入黑道,坐过一两次大牢,耍了点小聪明,便做了捕快。时下的捕快和官府的下级差人大都有着这种经历。

文吉有一个养女叫君香,原本是祇园的舞妓,后来佐幕派九条关白家的家臣岛田左近为她赎了身,收为妾室。文吉由此得势,到处逞威风。岛田左近收了幕府暗中给的钱,监视京都尊王攘夷派的动静,并向幕府告密。他是安政大狱的核心人物,将很多志士送到了死刑场上。文吉便是他的爪牙。

文吉有一种天生的嗅觉,不管志士们逃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每次,幕府的所司代都会通过岛田左近交给他很多钱。他用这些钱放高利贷,后来在二条新地经营妓院,成为一个大财主。因他而被处死或在狱中被折磨致死的志士不计其数。

大概是文吉的直觉告诉他,藤兵卫很可疑。但是藤兵卫也不是一只普通的耗子。

“小的不知道小的哪里让您觉得可疑了。像小的这种小商贩,听到官差这两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请您明察。”

“你是江户人?”

“是的。”

“江户的卖药商人怎么会在京都的公卿府邸附近晃悠?”

“啊,是这样的。在小的来京都的途中,有一位公卿的家臣从小的这里买了很多药,说让我到京都的府邸中来拿货钱,才在这里找呢。”

“是哪位御所大人?”

“好像是东五条大人……”

“放屁!”

京都根本就没有这个姓的公卿。

“啊?”藤兵卫蹲下身子,装出一脸哭相,道,“京都没有这么一位公卿大人?”

猴子文吉并不上当。他怀疑地看着藤兵卫,道:“你的戏,是真的?”

京都口音一般听起来给人一种优雅温柔之感,但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京都话,却格外刺耳。

“不、不是演戏。请您务必发发慈悲啊。”

“好,我就饶了你。滚!”

“是。”藤兵卫装着一副可怜相,连连鞠躬,来到石药师门外,急急忙忙地拐过弯去,立马又恢复了原本那种无所畏惧的表情。但走到公卿府邸街上,他知道身后有人尾随。

这就是文吉的手段,他还没有消除对藤兵卫的怀疑。他想先放了藤兵卫,然后派人暗中监视,好抓住他的把柄。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藤兵卫暗想。他沿着石药师御门的大路往东走,然后往南一拐就是寺町。这个街上的公卿府邸依次是六条殿、押小路殿、中园殿、武者小路殿,墙的对面就是御所的高级女官住的长屋,墙很矮,一看就是女官住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时候,尾随者吃了一惊。藤兵卫不见了,简直就像在路面上消失了一样。

莫非进了那扇小门?跟踪者推了一下,门轻易被推开了。他悄悄地走了进去。万一被下级女官发现,她们叫嚷起来,只要说自己是因所司代的公事而来,吓唬吓唬她们,就没什么问题。方今还没有任何势力能够与幕府对抗。几年后作为幕府的敌对势力抬头的萨、长、土三个藩国现在尚在沉睡。公卿等更是软弱怯懦,只要用幕府权力吓唬吓唬他们,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因此就连这个卑贱的小吏都能如此傲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府中。

然而当他走出第三步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喂。”藤兵卫的胳膊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只是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藤兵卫缓缓将毒药石见银山放进了他的口中。顷刻,他便断了气。藤兵卫面不改色地将他踢到草丛中。

寝待藤兵卫回到柳马场御池的客栈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龙马正吃着女佣准备的早饭,看见藤兵卫进来,也不放下筷子。

“公子,我回来了。”藤兵卫放下药箱。

龙马那表情像是在说“我知道”,但是他并不说话。他还是不高兴,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悦过。这是因播磨介事件而起,但他并不是在责备藤兵卫失手,而是因为通过这件事,他开始深刻地思索“天下”是什么了,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只做一个剑客?

“吃饭吧。”龙马放下筷子。

“那是当然。”

“什么话?”

“这里都是小的付的钱。”

“那你就使劲儿吃。”

“真是多管闲事!”

“藤兵卫,你是对我不满?”

“当然。”

藤兵卫让女佣下去,然后道:“公子,您不能这样消沉。让幕府的官差抓走了播磨介大人,是因为小的没能耐。事情过去,您也该原谅小的了。”

“原谅?”龙马歪头道,“我有那么不高兴?”

“当然。”

“我不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比平常好看点吗?”

“您的那张脸,只有在非常高兴的时候才好看。就您那张面皮,不,脸,不高兴的时候,就跟个山大王似的。”

“我没有不高兴。”

“您不用辩。”

“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度过一生。”

您说笑了。藤兵卫听了哈哈大笑,道,“人这一辈子,是由机遇决定的。要是您不是在生小的的气,我就大概知道您在想什么了。您是在想,是大展身手施展抱负,还是回老家当一个武馆馆主,我说得可好?”

“藤兵卫,密信交给田鹤小姐了吗?”龙马岔开了话题。

“这是回信。”

“给我。”

龙马打开金漆彩绘的信筒,从中取出叠放在里面的信。字迹清秀且有力,像极了写信人的品性。看到信,龙马觉得田鹤小姐好像就站在自己身边。

天都惹芳菲,

明月升吉田。

有一首谣曲中这样唱。吉田山,是田鹤小姐指定的密会地点,就在京都左京吉田町京都大学本部校区内东边的丘陵。这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叫智福院的禅寺。山脚下有个吉田神社。沿着赤松树根盘结而成的小路上山,就能看见智福院掩映在山顶郁郁苍苍的树林中。

龙马爬上去时,已经到了傍晚。树间的红叶在夕阳的照耀下,如血一般鲜红。寺院不大,但这里视野开阔,能俯视整个京都。站在方丈门前,能闻见随风而来的脚下青荅的味道。龙马向小沙弥通报了姓名。寺院里都已经打点好了。小沙弥把他带到茶室。炉上的水已经沸了。

不久,田鹤小姐便出现了。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到围炉对面。龙马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抚摸着下巴。田鹤小姐可能是因为盘上了高耸的岛田髻,比在高知的时候显得更年轻了。紫色的披风让肤色白晳的田鹤小姐更加风姿绰约。夹杂着金色的华丽红流苏在胸前摇晃,令龙马心旌摇曳。

“龙马,久违了。”她口气尸然姐姐。

“嗎——”龙马依然不懂得怎么跟人打招呼。

“龙马,你相貌威严得多了。听说剑术也名扬天下?”

“不值一提。小姐您更漂亮了。”

“你也会奉承人了?”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我们说正事吧。”田鹤小姐严肃起来,“你那个叫做藤兵卫的手下已经将播磨介的信转交给了我,向我详细讲述了水口的事情。三条卿也认为你的勤王之举值得钦佩和嘉奖,请你以后继续忠于朝廷。”

“是。”

龙马作为尊王志士的名字留在京都公卿的印象当中,就是从此时开始的。

外面传来了松籁之声。

“龙马,”田鹤小姐说道,“你知道京都寺町二条下日莲宗本山妙满寺是个什么样的寺院吗?”

“寺院?”

龙马略想了想,道,“不知道。”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去寺院拜佛还有点早。”

“不是。”田鹤小姐并不理会龙马的玩笑。

“那寺院中有一个魔王。”

“魔王?”

对于天下的形势,龙马不甚了解。

田鹤小姐所说的魔王,就是老中间部下总守诠胜。他乃是越前鲭江五万石的城主,早年便进入幕阁,先后任寺院奉行、大坂城代、京都所司代,一路平步青云,最后当上了老中,曾经一度归隐,但于安政五年六月官复原职。这是因为大老井伊直弼的力荐。自然,他就像直弼的爪牙一般。现在正在进行中的安政大狱的实际指挥者,便是间部诠胜。为了在当地指挥,就在龙马进京前一个月的九月初三,他也来到京都,就住在妙满寺。妙满寺才是安政大狱的伏魔殿。

间部诠胜在妙满寺方丈的居室中焚香,挂上自画像,做出了恐怖的决定。在那自画像中,他正在磨刀。他准备用这把刀将所有反对幕府的人诛杀。井伊家驻京都的谋臣长野主膳每天都来妙满寺,说明京都的形势,详细报告每一个反幕人物的一举一动。为长野主膳提供消息的就是前几天藤兵卫在梨木町碰见的小吏文吉。长野主膳离开妙满寺之后,间部检胜便马上叫来町奉行一番吩咐。町奉行会立刻派出人手,逮捕某人。

现在京都人心惶惶。

田鹤小姐道:“龙马,你认为这样能忍吗?”

田鹤小姐说,公卿的家臣中,鹰司家有六人,中川宫家有二人,有栖川宫家一人,一条家二人,久我家一人,西园寺家一人,以及她侍奉的三条家也有四人已经被关进六角大狱,除此之外,还有梅田云滨、桥本左内、赖三树三郎等著名的论客被逮捕。

“你怎么认为?”

龙马没有说话,阴沉着脸。他已经陷入了沉思。

“你没有想过,用你手中大刀,为天下做点事情吗?”

二十四岁的龙马心中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仅凭掌中孤剑,可否改变天下呢?

这不是受武市半平太的影响而产生的想法。在东海道水口的客栈中,被捕的水原播磨介的坦然,现在还清晰地浮现在龙马的脑海中。

男儿就当如此。

可以说,龙马就是因为这种感动才加入到尊王运动当中去。而且,他并非把这当做一种思想运动,而是一种事业。他原本就有雄心壮志及天赋才能。但是,与田鹤小姐相会之时,他还没有发现自己这种才能。他只是茫然,隐约有些觉醒。

“如何?”田鹤小姐问道。

龙马茫然地微笑了。田鹤小姐心中有些失望。

她曾经认为,龙马乃是天降大任于斯的大人物,龙马的姐姐乙女如此认为,她也如此认为。可是她好像看错了。

“真是为难。”龙马挠了挠头。

“什么让你为难?”

“不好说啊。”

“为什么不好说?”

“就是不好说。”

田鹤小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这条池中龙害羞地埋着头,让她感到非常好笑。“你让人忍无可忍。”

“那是为何?”

“一个大男人,忸柅什么。”

“无法言说。”

“一什么?”

“我的舌头要是油纸做的,点上火就能燃烧。遗憾的是,它是肉的。我要是在这里成了个说教的志士,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反而会让您更惊讶吧?”没错,这才是龙马。田鹤小姐的表情忽然变得开朗。但是,她嘴上却说道:“可是,即便你说出来让我大吃一惊,我也完全不会介意。”

“好,那我就干。”

“干?”

“武士就当如此,只能如此。我坂本龙马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乘风破浪。您等着瞧吧。”

龙马回到柳马场御池旅馆。

第二天,田鹤小姐又派人送信过来。上面写着:我想见你。约定的时刻是戌时。地点在清水产宁坂一家叫明保野的饭庄。那种地方给人高雅之感,不由得让龙马又想入非非起来。

龙马按时爬上清水产宁坂,朝着东山走去。风很大。灯笼摇摆闪烁,几乎被吹灭。松树的树影黑漆漆一片。

龙马往上走着,时而仰头看看星空。他心中充溢着一种情感。是对即将见到田鹤小姐的思念。是爱恋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掐了一把,做出一副怪相。他是故意如此,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甜蜜哀伤中摆脱出来。

我不能爱恋一个女人,它会束缚人的心。但是,田鹤小姐如此令人动心。龙马高兴地晃了晃灯笼。他从骨子里喜欢像田鹤小姐这样聪明伶俐、争强好胜但是又懂得克制的女人。他想大喊出来。满天的星辰都看着他。

龙马上了坡,就到了东山的一个山顶,站在了明保野亭门前。

一个女仆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问道:“您是哪一位?”

“这……”龙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田鹤小姐的信上说,不用通报姓名,只要站到门口,就会有人带他进去。

“您是哪位?”

“真让人为难。”

然而为难的是女仆。她认为,像这种脏兮兮的浪人,不可能到这种高雅之所。

龙马的服装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做的,穿得却非常凌乱。他的裤带总是垂下,而且衣服上的褶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用袖子擦鼻涕,弄得白白的。

女仆看了看龙马衣服上的家纹。“原来是桔梗纹。”她说了句请,便带他走了进去。

女仆手中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穿过走廊,将龙马带到中庭南面一间独立小屋中。田鹤小姐在那里。

这里是京都的男女幽会的地方,灯的形状有着宫廷风情,在此显得格外妩媚妖冶。

女仆准备了酒肴后,便消失了。田鹤小姐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京都细瓷酒壶。

“请。”

龙马用汤碗的盖子接住,让她倒满,一口气喝了下去。

“还是一点没变啊,酒量真好。”田鹤小姐笑道。龙马却觉得这是饥讽他只是酒量大。

“对于现在的我,最有意思的就是酒和剑。”

“你是武士,不能忘了国事。”

“又是说教。田鹤小姐,您在京都和公卿、浪人、儒者接触多,说教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哎呀,是吗?”田鹤小姐像被说到了要害,想了想,脸上一片绯红。“要是那样,那个……”一瞬,她好像变了个人,道:“好难为情。”

“为什么?”龙马佯装糊涂。

“因为我是个女人啊。”

龙马故意装作不明白田鹤小姐的意思,一脸认真地说道:“女人擅长说教也无妨。知恩院的尼姑们都是这样。”

“龙马,你真笨。”

“嗯?”

“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人家说自己和尼姑一样。”

“但是,您不是为了说教,才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昨天是,今日也是。”

“昨天的确是。”

“那今日呢?”

“我、我想,作为一个女人……”田鹤小姐说不下去了,含含糊糊半日,突然生气地说,“你真是个糊涂虫。”

龙马也开始着恼。“从小大家都这么说我,真恼火。你也一直这么说,让我不快。”

“可事实如此。”

“我真的蠢笨如此?”龙马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实际上这是装出来的。他心中憋着火,田鹤小姐真啰唆。“我哪里蠢?”

“这……”田鹤小姐笑了起来,道,“笨蛋。”

她笑看着龙马,脸上有一种让龙马眩晕的妩媚。

龙马站起身来,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这一段无聊情话,让这对独处一室的孤男寡女轻松了许多。田鹤小姐还是很聪明。

龙马突然抱住了田鹤小姐。田鹤小姐并不反抗。

一个时辰过去,龙马走出漆黑的房间,坐到中庭潮湿的走廊上。院子里亮着一盏京都风织部灯笼。天地之间,只有那一点亮光闪烁。背后的房间里,传来田鹤小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穿衣服的声音。

恋慕最终成了真。但是龙马只是小小乡士之子,田鹤小姐却是名门望族的千金,他们能否最终走到一起呢?想到这里,龙马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头也开始隐隐作痛。或许,现在房里的田鹤小姐也是同样的心境。不,作为女人,田鹤小姐这种想法说不定更强烈一些。

我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龙马盯着织部灯笼,茫然地坐在潮湿的走廊上。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的花圃中微微有动静。龙马迅速从腰间拔出短刀。密探?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想到这里,他立即回到漆黑的房间,田鹤小姐吃了一惊。龙马低声说道:“院子里有动静,恐怕有可疑之人。我想可能是密探。田鹤小姐,您觉得可能会是什么人?”

“是啊。”田鹤小姐在黑暗当中坐了下来,“倒是有可能……”

田鹤小姐所在的三条家已经被严密监视。京都的所司代官差就像鱼鹰一样,每天监视着进出三条家的每一个人。她出来的时候非常小心,但是即便如此,也有可能被密探跟踪了。

田鹤小姐道:“负责监视三条家的捕快文吉的一个手下,在三条府附近被杀了,所以最近越发加紧了对三条府的监视。”

那是藤兵卫干的。藤兵卫没有提,所以龙马并不知道。

“哦。”龙马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自己倒无所谓,如果让密探知道田鹤小姐在这里,就大事不好了。

“这里交给我。”他马上叫来了女仆,从钱包里拿出仅有的几枚银币,道:“今夜我们好好聊聊。你会唱曲儿吗?”

“唱得不好。”

“我来弹三弦。我弹得很好。”

正如田鹤小姐所料,藏在院子里花圃中的,正是文吉的爪牙。但是他此来的目的并不是监视田鹤小姐,也不是龙马。京城的幕府官吏已经知道这个清水产宁坂的明保野亭成了尊王攘夷的密会之地,于是经常派人到这里来监视动静。他就是负责此事的。

他看到房里的灯突然亮了,心想这次可逮个正着,欠起身来准备行动。一会儿,传来了平和的三弦的声音与和着三弦唱曲儿的欢快的女声。弹三弦的是龙马,唱歌的是明保野亭的女仆。

这客人真爱热闹,密探暗想。

龙马一边弹着三弦,一边小声指示田鹤小姐。“趁此机会从后门出去。这里的老板娘应该给你叫了轿子。”

“就我自己走?”田鹤小姐有些不满,她不想一个人走。

“别闹,听话。没有武士跟着就不会被怀疑。而且,幕府的官差再横行霸道,也不会对女人怎么着。”

“不,近卫大人的老侍女津崎村冈处境就很危险呢。”龙马认为田鹤小姐没问题。因为这次幕府打击的主要是在将军继承人问题上与井伊作对的人,以及企图让天皇下诏攘夷的人。田鹤小姐虽然总教导龙马,但是她本身并未参与那些活动,因此幕府的官吏断不会对她下手。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想通过田鹤小姐的行动来调查其他大人物。

“快点。”

“不。”田鹤小姐在撒娇。她说就要跟龙马在一起。如此一来龙马的这个计策将起不到任何作用。

“田鹤小姐,快走。”

“我就不走。”田鹤小姐坐了下来。龙马并不懂田鹤小姐微妙的女人心思,想,原来傻瓜并不只有我一个。

“那你就在这里,我就弹三弦到天明。这样至少院子里的那个密探能够不疑心。”

本来一切安好。但是,这时寝待藤兵卫走进了明保野亭,给龙马带来了麻烦。或许是因为龙马至晚不归,藤兵卫感到担心。他这是出于对龙马的忠义之心,然而,捕快文吉已经盯上了藤兵卫。文吉怀疑藤兵卫杀了自己的人,于是彻查了柳马场的客栈,并将藤兵卫的主子坂本龙马记下了。

今晚文吉因为公事到祇园的町会所当班。当月亮在东山升起,他的一个手下走了来,低声禀道:“老大,那个江户的药商……”

“药商?”

“果然不出您所料,他的行动很可疑。从他走出柳马场的客栈之后走的路就能看出来,作为一个江户人,对京都应该不会像他那样熟悉。”

“你的意思是——”文吉眼中露出冷冷的杀意。

“我是说,他太熟悉京都的小巷了。”

哪个小巷是死胡同,哪个小巷通向何处,藤兵卫非常清楚。因此,他巧妙地在小巷中穿梭,选择了没有岗哨的地方,往东山方向走。单是躲开岗哨这件事,就有些可疑。

“那家伙,不是个外行啊,”文吉断定。

“有人跟着他吗?”

“有,银藏和芳次在跟踪他。”

“这个药商要去哪里?”

“这个……”

“哼,那家伙和那个武士在一起吗?”

“不,那个武士傍晚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客栈。”

“给我盯好喽!”文吉用捕棍敲了敲门框,道,“要是有什么动静,马上来报告。我在这里等着。”

过了两刻钟左右,有人来报告说,那个药商在清水产宁坂的明保野附近晃悠。“哦?阿政每天都在明保野亭监视。到时候看情况,把他逮了。”

文吉走了出来。

在明保野亭,龙马听说有事,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女仆告诉他:“您的随从来了。”他慌忙到门口一看,只见寝待藤兵卫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着。

“你怎么了?”

“啊,无事。”藤兵卫不好意思地说道,“看到您我就放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到这里来了。看到您没事,还这么精神,小的就放心了。”

龙马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门外,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走过。“藤兵卫,赶快进来!”他立即把藤兵卫带到一个空房间里,对他说道:“有人跟踪你。”

藤兵卫顿时脸色苍白。他想干脆把杀了文吉手下那件事告诉龙马,于是膝行到龙马身边,贴到他的耳朵上说了一番话。

“你杀了他?”龙马突然板起脸来不说话了。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几缕淡淡的月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藤兵卫看不清楚龙马的脸,但是他知道,龙马很明显怒了。“公子。”藤兵卫慢慢地将身体往前倾,两手伏地道,“小人是无奈之举,那个时候要是不杀他,连您住的地方都会暴露。”

“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你就把一个人杀了?不爱惜生灵的人,太不像话。”

“但是,您不也是学习杀人之术的剑客吗?”

“武士的剑不一样。武士的剑历经千年,有一个经过古往今来无数剑客验证的义理法则,也就是武士道,这是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武士以此来杀人,有时甚至杀掉自己。这和小偷杀人自然不一样。”

“专横的自圆其说。”藤兵卫反驳道,“武士原本就爱专横的自圆其说,但是万万没想到连您也这样。我告诉您,在下杀人也是有道理的。”

“此话怎讲?”

“那我问您,您是要尊王攘夷吗?”

“对。”

田鹤小姐让他为了这个目标努力。

“要是这样,那个捕快的手下不就是您的敌人吗?或者说是朝廷的敌人。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把他杀了。”

“好了。”

问题是如何从这里脱身。捕快大概已经将这个饭馆团团包围了。藤兵卫轻率地杀人,会把龙马推到尊王攘夷运动的风口浪尖上,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龙马站起身来的时候,感到热血沸腾。今天晚上,可能要用真刀真枪杀上一两个人了。“藤兵卫,我们兵分两路。你一定要逃走。你是干这一行的,应该能够脱身。你往坡顶跑,最后钻进东山,翻越山峰,下山后到山科,再下去就到了伏见,最后到寺田屋里藏身。”

“好。您呢?”

“我从后门出去。”

龙马从正门放走了藤兵卫之后,拉住田鹤小姐的手从后门出去了。他是想把她送到三条家去。藤兵卫只要逃到山中就安全了,但是龙马必须到京都城中去,京都步步陷阱。

过了八坂塔,然后下坡,有一个地藏堂。从那里走出来一个人影,在他们背后道:“坂本公子。”

是文吉。田鹤小姐听出他的声音,紧紧地握住了龙马的手,迅速在龙马耳边小声说道:“就是这人,恶人文吉。”

龙马毫不惊讶,也无恐惧。不仅如此,他还大步走近文吉,道:“你就是文吉?”

文吉吃了一惊,因为龙马的声音太大了。这一带有很多人家,他的声音很可能穿透纸窗,惊醒不少人。

“是的。”文吉被龙马的气势震住,声音很低。

“我乃土佐藩士坂本龙马。这边的这位是三条卿正室信受院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土佐是我主人家的小姐。要是胆敢无礼,我定不饶你。”

“是。”文吉微微低了低头,然后恢复目中无人的表情,道,“刚才二位在明保野亭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啊。我从江户回乡,途中经过京都,问候一下主人家的小姐。文吉,你没带灯笼?”

“带了。”

“点上灯,给我们带路,我送小姐回府。”

“但是……”文吉并没有因为被对方的气势压住,就放弃追问,“小的很愿意为您带路,但是小的有件事要问问您。”

“你先点上灯,边走边说。”

文吉无法,只好点上灯笼。龙马已经迈开了大步。文吉跟在龙马左后方,这是为了防备龙马拔刀袭击。“公子,跟您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哪个人?”

“就是在柳马场客栈跟您住在一起的那人。”

“你是说那个药商?”

“可不仅仅是个药商。”这才是文吉想要说的。

“就是个药商。”

“您要是替他掩护,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据在下看,他可能是个贼,或者……”

“你不愧是干这行的,看得真准。我在来京城的途中遇到他,跟他同行。没想到他的手脚有点不干净。我就把他赶走了。”

“您把他赶到哪里去了?”

“他逃了。”

“公子,”文吉正要凑过去,见龙马手按刀柄,慌忙闪开,“您可别动粗难为小人啊。”

“那人也跟你一样。我拿刀吓唬了他一下,他就一溜烟跑了。事情就是这样,明白了吗?文吉,脚下很黑,别那么害怕。把灯笼拿近一点。”

“这样行吗?”

“对,正好是可以下刀之处。”

“啊!”

“胆小鬼。”

在回三条府的途中,龙马让文吉一一打开岗哨的栅门,大摇大摆大地将田鹤小姐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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