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新年,便是安政五年(1858)。坂本龙马二十四岁了。

龙马在藩府中过了年,等太阳升起便马上去了武馆给大当家千叶贞吉拜年,然后和重太郎一起接受门下弟子的贺词。

弟子们陆续走来,先向重太郎恭贺新春,然后对龙马道:“今年还请坂本师父多多指教。”

下午,重太郎把龙乌叫到自己房间,道:“我们二人好好庆贺庆贺。”然后便让妻子八寸准备酒菜。

“恭喜你。”龙马举起杯,轻轻点头。他这句“恭喜”,并不是新年贺词。今年新年刚至,千叶重太郎便被因州鸟取池田家请去,任剑术教头一职。

千叶家族的人,作为剑术名流,受到了以水户德川家为首的各藩信赖和扶持,自周作以来,便在藩中担任职务,同时经营武馆。当然,他们都只是在各藩大名的江户府邸中任职,并不去藩国各地。重太郎也一样,他每三天去一次池田家的江户府邸。

“我最怕穿官服。而且我说话这样子,总觉跟当官的合不来。”重太郎腆然转换了话题,道:“咱不说那些了,小龙,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才不愿穿官服。”

“不错。你穿官服,也不合适。那个……”

“什么?”

“今秋就准备回乡?”

“对。”

藩国许下的游学期限只到今年秋天。

“不能想想办法,多在江户留些日子吗?”

“像是不行。”

藩中法度严格,若擅自超过期限,留在江户,将会被问罪并逐出藩籍。

“以后江户会变得冷清。”重太郎有着江户人特有的感伤情怀。“你回到老家打算做什么?”

“不曾想过。”

龙马也有些失落。他还没有想过自己回去要做什么。兄长权平的意思,是想给他在城下买块地,开家武馆,但龙马却无此意。年纪轻轻便做个武馆的师父,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剑客,太无趣了。

此时江户的土佐藩府,除了锻冶桥的本府之外,在日比谷还有中府,筑地、鲛洲、巢鸭有下府,深川的砂村有出猎府等,每座府邸都有藩士驻守。

随着洋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各藩纷纷将藩中年轻的有志之士送到江户读书习武,以长州和土佐二藩尤盛。由于年轻人越来越多,土佐藩的锻冶桥藩府甚至增建了好几栋长屋。

这些人从家乡出发时,父老乡亲都会对他们说:像武市和坂本一样,学一身好功夫回来。

武市半平太和坂本龙马这二人的名字在土佐已经家喻户晓。尤其是武市半平太,他从小便被视为神童,土佐的大人们会对那些资质好的年轻人说:“向半平太学习。”对那些天资愚钝的青年,则说:“就连那个本町一丁目的鼻涕虫,都当上千叶武馆的总教头了。不要自暴自弃,好生努力啊。”

武市是俊才的代表,龙马则为钝才所憧憬。武市常住藩府,又爱云行雨施,所以受到年轻士子的欢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当中形成了一个所谓的“武市党”。

龙马不同。他不喜住在规矩森严的藩府中,几乎都在武馆居住。所以,那些好不容易从老家来到江户的年轻人,有很多甚至不知道这位传奇人物的模样。

过完年之后,武市来到桶町的千叶武馆,道:“老家来了很多新人,能回藩府住四五天吗?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龙马挠了挠乱蓬蓬的鬓角,笑着说此事很为难。

“为什么为难?很多人想见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那些要么小时候尿床,要么爱哭鼻子,要么记性不好的家伙,他们认为龙马拥有治疗笨蛋的神药。

“哈哈。”听了这个,武市也大笑起来,道,“难怪你为难,竟被人如此误会。不过还是回去一趟吧。”

“也好,回去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当天傍晚,龙马便回到了藩府。

年轻的武士们在武市房里备了酒,等待着龙马到来。

众人都很年轻。除了武市,二十四岁的龙马是最为年长的。有人甚至称龙马为“坂本师父”。负责待客的年轻人带着龙马,让他坐到武市旁边的上座。

“我不能坐在这里。”龙马固辞,但是大家就是不答应。龙马四顾一望,发现一排人个个表情奇怪。

酒开始在座间轮转,每个人都捧起酒杯,依次饮酒。

真是让人吃惊,龙马将杯子递给他们,心想,原来我也算年长的了。他十九岁离开家乡来到江户,至今已五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藩府中年轻游学诸生的前辈了。

“龙马。”善饮酒的半平太道,“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武市兄不必客气。”

“不醉不归。”

有人开始唱小曲。

土佐的游学诸生一张口,便唱小曲,一首曲子唱好几遍。

土佐有奇事:

高知播磨屋,

和尚买簪子,

送给心上人。

照酒席上的惯例,大家都是唱自作的曲子。龙马也用筷子敲着茶碗,即兴唱了一首。

盲眼按杌游江户,

繁花似锦将军城。

两国桥上盈罗绮,

为赏烟柳买眼镜。

这首歌龙马后来一直引以为豪,其实贻笑大方。

在人群当中,有一个目光犀利、长相精焊之人,突然拔出长剑,跳起了剑舞《本能寺》。他一边吟唱一边舞剑,剑法和身段都极漂亮。看他的模样,比龙马小两三岁。

“咦,这是谁啊?”龙马问武市。

“你不知道?他是安艺郡北川乡一位大庄园主之子,也是长曾我部手下武士的子孙,叫中冈慎太郎。”

“是他。”龙马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中冈头脑清晰,行动果断。“好相貌啊。”

“要是生在乱世,定是得天下之人啊。”

中冈慎太郎跳完剑舞,准备归座时,武市招手叫他。“中冈君,能过来片刻吗?”

“所为何事?”

中冈脸上的冷淡,足以让人扫兴。龙马这才想起来,在座所有人中,只有这个人没端着杯子过来,让自己给他斟酒。

“何事?”连武市脸上都挂不住了,道,“我只是让你过来一坐。”

“武市先生,你总是这么无缘无故使唤人吗?”

“我问你,没有理由你就不过来?我们不过三步之遥。”

“即便只有三步,我中冈慎太郎也不会无缘无故走动。”

怪物!龙马暗道。

武市遂道:“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那么请您说说看。”

“坂本君在这里。我想把你引见给他。”

“不必费心。”

听了这话,龙马和武市都很惊讶:这不是故意找碴吗?

“为何?”

“我对剑术不感兴趣。”

“中冈君,”武市拿起刀,怒道,“你敢侮辱前辈?鄙人也是个剑客。”

“武市先生,您是想将剑用于天下大事,我才敬慕您。但是您身边的那位,却仅仅是个剑客。得罪了,不过我说的是事实。他腰间挎着剑,却好像一点也不明了天下大变,也不知道我们后进之辈该当如何。我不屑与此人相视。”

龙马吃惊得瞪大了眼。

“中冈君,”武市提着刀站了起来,“我们到外面去。我不允许我的朋友受到侮辱。”

“让在下来教训这小子。”

跳起来的是冈田以藏。因为他的身份是足轻,所以一直默默坐在下座。他看到龙马被人如此侮辱,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他作为武市的弟子,大概是认为,与其让师父亲自动手,不如自己替龙马出气。

“我来。中冈先生,到外面去。”他刀已出鞘。

龙马叹息一声,谦虚地低下了头,道:“中冈君,你说得对。我无学识,万事不懂,不知天下之变,亦不识君之雄心。我只懂舞动北辰一刀流的两把长刀。”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很紧张,以为龙马会怪罪中冈的无礼而拔刀,并不真正认为他是在向中冈道歉。

“坂本先生,”听了这话,中冈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鄙人就是这种性情,一想到天下就夜不能眠。然而我们土佐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到了江户,却沉溺于玩乐,记住一首小曲便大为得意,多少有些认真的,却只知练剑,根本不知忧国。所以鄙人感到心忧,就像今晚这样,灌了点黄汤就热血沸腾,让众人扫兴。”

听他这话,倒像是酒后胡言乱语。

“不,你是豪杰。”龙马十分真诚,“你虽出生于土佐安艺郡北川乡的山中,却心系天下。即便醉了也如此。我应该学学你,我从小愚笨,但是我会从毫末做起,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会日积月累。在此之前,即便我只知练剑,请也不要见怪。”

“我酒醒了。”中冈坐到龙马跟前,“抱歉,刚才都是酒话。”

“哦,那是酒话?”龙马一脸憨态。

“正是。”

“鄙人很意外,原以为你在给我忠告,却原来是酒话。”

“这……”

“你是为自己说酒话才道歉的?武士一言九鼎。刚口出狂言又自认胡说或者向人致歉,我不喜欢。”

“那我就不道歉了。”

“好。”龙马放下杯子,道,“你道出胸中块金,应该痛快多了。但你也能让我痛快痛快吗?”

“请。”

龙马突然抓住了中冈前胸。中冈想要推开他的手,一推才发觉动弹不得。

“得罪了。”龙马握拳,用力朝中冈脸上挥去。

“哎呀!”

“如此就畅快了。中冈君,我们喝酒。”

龙马的行止,此后一直在武市脑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个豪杰。武市心想,但是,他不管天下国家,只是专心练剑。这样他就只能成为一介剑客。但是……

第二天,中冈慎太郎来到武市房里,跪在地上唤了声“武市师父”。中冈在桃井武馆学剑,桃井的总教头武市自然是他的师父。

“昨晚弟子酒后做出冒犯坂本先生的事情,请师父原谅。”

“向我道歉无用,以后不得酒后失态。”武市和长州的吉田松阴一样,喜欢说教。

“是。”

“但是,当时坂本已经教训了你,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坂本先生的力气大得真让人吃惊。”

“不,这并不让我惊讶……”

龙马面不改色微笑着打了中冈,打完之后还是一脸微笑地说:“我们喝酒。”这岂是一般人?然而更让武市吃惊的是,被打的中冈,竟然举起杯来,邀龙马共饮。

中冈壮志满怀,却性急暴烈,然而,被龙马重重打了一拳之后,他反而温顺如猫了,还唱了一两首小曲。龙马当真拥有人所不及之处?但正因如此,武市更觉可惜。

“真是可惜啊。”武市对中冈叹道。

中冈点了点头,“弟子的确很失礼,但是弟子对坂本先生的看法,并不曾改变。”

“那要如何?教教他?”武市继续说教,“要是把这么一个人教好了,他不仅会成为土佐藩的英雄,甚至能成为天下的英雄,不,甚至会名垂青史。”

“一起做吧。要是不把坂本先生教好了,弟子就白挨打了。”

中冈慎太郎后来脱离土佐投奔长州,奔走各地,最后将京中脱藩浪人聚集起来,组成陆援队,任队长,在天下风云中大展身手。此皆后话。

有一个词叫做大器晚成。这个词或许只能用来形容龙马。实际上,关于安政诸流比武之后龙马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后世有多人曾进行推断想象,但最终还是没能明白。对此,比他年长的朋友武市半平太和比他年少的中冈慎太郎也是一样。

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武市这等智者,龙马的稀里糊涂定是一个谜。

日后与坂本龙马一起被称为维新元勋的西乡隆盛,此时奉其主公萨摩侯岛津齐彬密令,就攸关天下的将军继承人问题,已在江户和京都活跃起来,而桂小五郎对海防抱有兴趣,向主公毛利侯献计献策,间或学习西洋炮术。维新史上的三位关键人物,只有龙马还在沉睡,甚至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样一个角色。

三个维新史的主角,这场伟大戏剧的脚本和风声都已经出现。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吉田松阴。他在安政元年三月乘小船到了美国军舰上,企图秘密出国,结果被洋人拒绝,因此被关进了江户传马町的大狱。二十五岁的松阴偷渡,在幕府看来是大逆不道,佩里的士兵们则非常吃惊。

佩里的《日本远征记》中有如下

记载:

吉田松阴及其弟子金子重辅,让我们感到非常震惊和佩服。为了拓宽视野,增长知识,两个受过教育的日本人,不顾生命危险,甚至不惜冒犯本国法令。我们感受到二人异常勇敢的心和强烈的求知欲望。日本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民族……二人的这个计划,便是体现日本人的求知欲,受到了来自幕府的严格的律令控制和监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日本便能开拓出我们无法想象的新世界。

松阴被捕,被关进老家长州的狱中,不久便被软禁在父母家杉家,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个年头。按律,松阴将于安政六年在江户被处死。在被软禁的几年时间里,他在松下村塾教授弟子,其中,维新志士中的激进派辈出,包括桂小五郎、高杉晋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品川弥二郎、吉田稔麿、山田显义、前原一诚、益田弹正、野村靖、入江杉藏等。

时代变动,风云变幻,只有二十四岁的龙马没有动。他仍专心致力于剑术。实际上,他已经迷上了剑术。他正处于开始懂剑的年纪。

议论天下国家那种大事,就交给桂或者是武市那种人吧。他心中虽然并不情愿,但一直以来的自卑,让他不得不这么想。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乃蠢笨之人。这种想法是幼时学堂里的先生灌输给他的。城下大膳町的私塾先生楠山庄助对龙马的记性之差感到震惊,拒绝教授这样的学生。根植于少年心中的自卑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但是论剑术,龙马足够自信。他能够施展才华的地方只有比武场,无论桂还是武市,和龙马比试,都会败北。所以,龙马热衷于剑术,也能够理解。

时代在变化,龙马也知道。而且,他所在的桶町千叶武馆,俨然成了年轻激辩志士的乐所。

在江户,热血沸腾的武士聚集之所有三处。

神田玉池与桶町千叶武馆、麹町神道无念流的斋藤弥九郎武馆、京桥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武馆。

这三个武馆,分别招收了千余武生。照日后的说法,它们有如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

他们都是住在江户府邸或者从九州、奥州等偏远藩国千里迢迢赶来的年轻人,原本就血气方刚。他们学习剑术,聚在一起议论国事,交换知识,酝酿雄心壮志,入学一年便能变成一个志士。

维新志士甚至包括佐幕派的新选组队员,大多出身于这三家武馆。如果没有这三家武馆,日本史或许改变流向。

他们的思想,大多是从剑术伙伴处听来,很难说谁是谁的老师,因为都是在切磋琢磨中形成。

龙马却超然独立,或者说是在刻意躲避。那些东西太难理解。与生俱来的自卑,让他做出无奈之选。

安政五年四月末的一天,武市半平太带着弟子冈田以藏来到了桶町千叶武馆,他这次是来“教导”龙马的。

龙马正在练剑。武市喜与人辩,龙马不以为然,但经月不见,龙马又会十分想念。他立刻停了手,将武市领到客室中,道:“武市兄有什么事?”

武市立即反问“天下发生了大事,你知道吗?”

龙马泰然自若回道:“不知道。”

正说着,和事佬重太郎走了来,道:“哎呀呀,这不是武市先生吗?您远道而来,小龙这小子,也不知道上酒。”然后便对着八寸大喊:“酒,酒。”龙马不耐烦道:

“重兄啊,才到傍晚。虽说今日能喝的人都到齐了,但现在喝酒不是时候。而且,这位武市先生,今天可是来说天下的,我们得洗耳恭听。”

“好,好。”重太郎微笑着坐了下来。

武市对重太郎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道:“彦根侯井伊扫部头直弼当上了大老。”

龙马并没有感到惊讶。凭井伊的门第,这是理所当然。井伊家领三十五万石,在德川谱代大名中实力最强,代代都由井伊家的人当大老。

直弼性傲岸不屈。而且,在有识之士当中,他的“无识而暴烈”已经众所周知。他可谓吉星高照。他本是庶出,而且是第十四子,年轻时居于城内一间小屋中,领二百石,简直是靠藩府的施舍度日。没想到他的哥哥们接连去世,他在中年时登上了藩主之位。为了进入幕府他多方活动,曾给老中松平伊贺守送去三十块金条。松平虽然拒绝了他的贿赂,却因此大为高兴,为直弼行了许多方便,让他踏进了将军府。

武市的一番话让龙马吃惊不小,武市连这种事都知道?

相对于幕阁,幕阁外的最大势力乃是德川御三家中最有实力的水户家的齐昭。这家自水户光国以来,在三百诸侯当中,是最忠于将军之藩。总之,水户德川家就像是尊王派的老巢,而且,齐昭性情强硬暴烈,常对幕阁政事横加干涉。拥护齐昭的有三位大名,其中最有实力的乃是越前侯松平春岳,其次为萨摩侯岛津齐彬和龙马等人的主公山内丰信。他们各自都有辅佐本藩的名臣。越前有桥本左内、中根雪江,萨摩有西乡隆盛,土佐则缺乏此类人才。这些事情,就是武市从越前侯文书桥本左内处听来。

“那么,”武市将铁扇立在膝上,道,“我们且说说时代的变动。”

龙马忍住笑,挠了挠头。他知道武市此行的目的,好为人师之人并不常见。

“白洋人,佩里来此……”武市以此开头。

那是龙马刚来江户时的事,嘉永六年,已经是五年前了。那时佩里为了逼迫幕府开国,故意以舰队示威,恐吓日本。幕府软弱,卑躬屈膝,但是受到水户学影响的乡间武士却群情激奋起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六十余藩中,攘夷论生起。

其后,沙俄来了。当时沙俄被称为“赤虾夷”。宽政年间先驱林子平就曾说:“赤虾夷历来有在吾国之北方扩大势力范围之意图,将来必成日本祸根。”但是幕府以其妖言惑众,将其治罪。

在佩里来航之后不久的嘉永六年七月,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国使普提雅廷来到长崎。

沙俄知道幕府已经被美国的舰队吓得心惊胆战,于是道:“和我国通商,日本不仅能得买卖之益,还能获军事之利。如果美国侵略贵国,我们将用舰队派陆军与之作战。”

普提雅廷的态度和以炮舰恐吓的佩里完全不同。他们笼络负责幕府外交的长崎奉行官,将奉行所的大小官员请到军舰上,给他们放幻灯。“请各位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幻灯由几个部分组成,一开始出来的是大象。大象开始动,众人惊奇不已。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妖艳的俄罗斯美女,她一个劲儿地跳舞。之后美女便开始将衣服一件件脱掉,最后一丝不挂。一个男人出现,二人便开始表演房中秘事。

奉行所的官员们因此磕头谢恩,给江户幕府发去的文书中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沙俄与美国不同,非常友好。”

因此在江户,亲俄论占据了绝对优势,尤其是幕阁中俊贤辈出的海防所,几乎所有人都说:“我们只要借用沙俄的军舰赶走美国鬼子就行了。”而此时,沙俄正陷入克里米亚战争的泥潭,节节败退,可日本哪能知道这些?

“就在此时,美国又来了一个哈里斯。”武市说道。

武市半平太擅长诗文,口才也好。

在佩里的强压下,幕府与美、英、俄及荷兰四国签订了条约,但是这始终只是“友好”条约,而非通商条约。于是,安政三年七月,美国人哈里斯作为驻日总领事进入下田港,对下田奉行官道:“本人乃合众国大总统密派。大总统想和贵国缔结通商条约。我已经将国书带来,想面见将军,亲自呈上国书。”他釆取了与佩里一样的强硬态度。

幕府内顿时乱了套。幕府肯定不想让洋人进入江户,而且,哈里斯还想面见将军,简直不可能。

众人八方陈词,试图说服哈里斯。但是,这个商人出身的外交官固执己见,道:“若贵国不答应我国要求,大总统不排除使用非常手段的可能。”

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恐吓。实际上,去年九月,英国便攻打大清国,火烧了广东。

幕阁也知道这件事,于是只得屈从,首先与之缔结了《下田条约》,然后允许哈里斯到江户,最终让他谒见了将军。但是,迫于舆论,幕府并未将开国许诺(通商条约缔结)付诸实施,只是最终在哈里斯的强硬态度下屈服,方于安政四年逐条商议,于正月十二日议毕,最终只需要天皇审批即可。

然而,要得到天皇的许可却是一大难。此时的天子孝明天皇非常害怕洋夷。天皇周围的公卿贵族,都已经有三百年没有真正接触过政事,他们基本上没有关于政事、日本国力以及海外的知识。而且这些公卿的周围,聚集了各藩赴京的浪人和儒家学者,他们个个都是极端的攘夷论者,不停向公卿贵族们灌输。

虽说江户已经决定开国,但是京都依然被彻底的锁国论笼罩,丝毫没有要批准开国条约的迹象。

江户与京都对立起来。江户要想遵守与哈里斯签订的条约,势必首先镇压出没于京都的论客,让公卿贵族感到恐惧,幕末维新的腥风血雨就这样开始了。

“哦,有意思。”龙马听完这番话,感叹道。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书场听说书人讲故事。

很快到了安政五年八月,再过一个月,龙马的游学期限就到了,到时候他必须离开江户。一个剑客将要在江户消失。

千叶重太郎每次看到龙马都会感叹可惜。随着日期的临近,佐那子也越来越忧郁。最近她几乎不去武馆,终日闭门不出。

重太郎见妹妹这个样子,心下怅然,但又不能令龙马娶她。他细观龙马,发现他并不讨厌佐那子,只是他似乎别有期待,所以一提到佐那子,总是会逃避。男女的缘分,真是很难说。重太郎感叹不已。

此时的人常把任何事情都归结为缘分。龙马和佐那子可能就是没有那种奇妙的缘分。

在这个时候,武市半平太大概也觉得自己和龙马不是一路人,最终不会走到一起,不免大感灰心。

今年正月以来,武市每月都会来两三次桶町千叶武馆,论说时事,教导龙马,但龙马看上去依然没有受到任何“感化”,还是稀里糊涂的。

这天,武市又来了,又开始讲他的时事课。龙马突然打了一个大哈欠。见此情形,平常喜怒从不形于色的武市也终于面露不快,心道:这家伙,终究是块木头不成?

“那个哈里斯怎么了?”龙马坐在地上,将两脚伸出,两手放在身后支撑着身子,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总是这种姿势。谨慎正直的武市非常看不惯。正在受教的后进之辈,怎能是这种态度?真正气煞人了。

武市心头大怒,但毕竟好为人师,最终决定接着说教。却说哈里斯最终等不及,怒道:“我们原本以为江户乃贵国实权所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若江户无法与我们签约,我们便去找京都方面周旋。”

听了这话,幕府慌了。要是哈里斯真的去了京都,江户马上就会灰飞烟灭,洋人会认定足都朝廷说了算。

安政五年四月,井伊直弼就任大老。井伊焊然决定,不经过朝廷的敕许便与哈里斯签约。于是尊王攘夷论的火苗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距龙马离开江户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了,他的年轻岁月至此将告一段落。他确实感到有些失落。

最近,就连武市半平太也劝他:“龙马,让你的兄长到藩府去走走门路,延长在江户的游学期限。时代在变动,你要是想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就只能留在江户。整天困在老家无所事事,有什么用?”

这天,桂小五郎忽然来到千叶武馆。“坂本君,听说你要回去?”

连斋藤武馆的桂都听说龙马要回老家,看来这件事已经在年轻剑客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回去,无法可想。”龙马有些失落。一想到要离开这些人,独自回到荒凉偏远的土佐,他心中就久久难以平静。但是,桂却不便劝他不回,因为他们属于不同的藩,对这种事不能随便插嘴。于是,他滔滔讲述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的情况有些不同。”

“可以申请延期?”

“不,不是。”

桂和龙马虽然属于不同的藩,但是他们在江户身份相同,都是自费游学生。不过他们在藩中的身份不同。桂在藩中是上士,因此,即便是生活在江户,也能对藩公和家老提出意见,于是,他的卓越才能已经得到了藩国上下的认可。

桂口头上虽然没有表现出自豪,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最近我已经被提拔为藩国的大检使了。”

桂家以前虽然领着藩国的俸禄,却没有实际的官职。没有官职,而且仅仅是个游学生的桂,突然被提拔为大检使,可谓一步登天。

“实在可喜可贺,恭喜恭喜。”

“哪里,接下来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不光是我藩,现在全国各藩还都保留着战国时期

的体制,自然无法应对已经到来的国难。在我看来,首先要改革藩制。”

龙马只是一介乡士,桂的这些话对于他来说有如做梦一般。以他的身份,别说是藩政改革,就连跟藩主说话都不能。

“而且,”桂高兴地说道,“我可能今年秋天也要回藩了。”

“那是为什么呢?”

桂有一个让人意外的理由——藩府想听听他对于藩政改革的意见。

“实际上……”桂脸红了,“还要成亲。”

“真是太好了。理当娶亲了。”

“坂本老弟,你也要快快娶个贤妻啊。”

“这……”龙马用手抵住下巴,他想说如今还不能养家糊口,“我乃乡士家中次子,娶了亲,也没有俸禄养家。要是娶个媳妇,还不把人家饿成鱼干?”

“哦,原来如此。”桂不通幽默,好像真的以为龙马的媳妇会变成鱼干。

“未来的嫂夫人如何呢?”龙马微笑着问道。他和一般男人一样,对新娘子仍是憧憬不已。

“是同藩宍户平五郎之女,叫富子。我还不曾见过。”

“是个美人?”

“听说是呢。”

“那好得很哩。”龙马不由得又说出了家乡话。他从内心里为桂祝福。龙马已经二十四岁,身为男子,他是羡慕桂的。我没有媳妇,也没有像桂这样的门第,回到老家也无可供继承的家业。我所拥有的只有北辰一刀流的剑法吗?

龙马送走了桂,回到武馆,戴上护具,开始拼命练习。孤剑向谁诉?这就是他这些天的心境。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将近九月的一天傍晚,平时很少读书的他竟然在房里读起书来。这时佐那子进来。

因为佐那子是师父的女儿,龙马看到她总是会感到拘束,但是他此刻并不表现出来。他把自己坐的座垫反过来递给佐那子,道:“小姐有什么事?”

“您在读书啊,真是少见。《日本外史》,还是《中朝事实》?”

“不是,惭愧惭愧。”龙马挠着头说道,“是《东海道徒步游记》。”

“哎哟!”佐那子一脸无奈,“您看这种书,还当成一种乐趣,于己无益。”

“是吗?但是这次回藩,我想顺着东海道一路回去的途中,和其他流派的剑客比比武,才读这个。驿馆花费特色、地方土产、马匹租赁等等,这上面全都写着呢。很方便。”

真不知家愁国恨,佐那子感叹。

如今的武士,但凡有点血气,都会读读《日本外史》,或者拜访江户的博学之士,解明道理,以修炼尊王之心。这是时下流行。但是,龙马竟然读着一个凡俗之人写出来的滑稽小说,还独自在屋里哈哈大笑。此人到底是个异人,还是个蠢材?

但是对于龙马来说,读这本书确是有原因的。要想让自己回家这一路上感到充实,就得读读这些旅行文章。这本书不仅有趣,而且还实用。

“坂本公子。”

“何事?”龙马抬起头来。

“您能接受……”一丝绯红掠过佐那子的脸颊,“我送别的礼物吗?”

龙马有些惊慌,道:“承情了。那玩意儿是什么呢?”

“那玩意儿?”佐那子感到很扫兴。真是乡下人,不懂得怎么说话。“是行装,在路上穿的。”

“哦,呵呵。”

“说起来惭愧,我不会针线活,让嫂子教我做的,做得不好,但总算完成了。”

龙马低头致谢。

佐那子解开放在旁边的包袱,取出一套旅装递到龙马跟前。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收下了。”

一件黑丝绸纹服、披风、马袴,甚至还有一件雨衣,十分齐备。

这肯定费了不少劲。女子给男子做绣着对方家纹的衣服,定是出于非同一般的好感。龙马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十分为难,于是拿起纹服,用手指摩擦着突起部分。

“您做什么呢?”佐那子的语气严厉。实际上,由于佐那子的针线活太差,针脚处都皱了起来。

“这个……”

“您那么磨也没用。我针线活不好。”

“但是……”龙马拿起浅蓝色的雨衣,道,“这个做得很好啊。”

“那是从白木屋买的。”

龙马大窘。

几天后,发生了大事。

所谓大事,就是安政大狱。

大老井伊直弼因为条约敕许问题和将军继承人诸事,下令逮捕江户和京都反对他的人。事件发生在安政五年九月初五。

当然,并不是一下子将所有人逮捕。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第二年年末,对公卿贵族和大名分别釆取了蛰居、思过和隐居的惩罚。而对所谓志士,则是将他们逮捕,送往江户的狱中,多被处死。惨况持续了一年。

却说暴风雨开始十日之后,龙马穿上旅装,用竹刀扛着行李,走出了桶町千叶武馆。重太郎和佐那子来到门前相送。“最近疫病流行,路上不要喝生水。”重太郎说着,眼中含满泪水。

佐那子终于忍不住了,掩面跑了回去。

龙马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脸笑容。“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多保重!”

“多保重!”重太郎抓住龙马的肩膀。

龙马也拍了拍重太郎宽阔的肩,然后便扭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

到了锻冶桥,他走进藩府,想要跟管辖自己的小南五郎右卫门辞行,右卫门却不在。于是龙马向藩府中的官员一一道别,然后到了长屋与游学生们辞行。

武市半平太也在,他脸色铁青。“龙马,”他将龙马带到自己的房间,“期限不用在乎。别回去了。”

“为什么?”

“你也听说了吧,出大事了。”

“是疫病吗?”

“蠢材!”武市声音颤抖,“井伊凶相毕露,大开杀戒了。听说我们藩公也危在旦夕。”

藩主山内丰信和越前侯、宇和岛侯一样,都是井伊非常敌视的水户派激进大名。他的这次大清洗行动,岂能放过这几人?

“听说小南五郎右卫门等人已经连着好几夜没有睡觉了。他们最近去拜访了越前和萨摩的驻江户官员,打听幕阁的态度。山内家可能会被幕府灭掉呢。”

“你平静一下,武市兄。”龙马这才变得一脸严肃,“可是我们这么吵吵闹闹的,能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说大话。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想先专心练剑。我要回土佐。”

龙马走出了藩府。天上没有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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