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求和平,必先备战。”

——维吉提乌斯

在拜占庭历史上,近两个世纪以来大部分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都不会让读者感到多么愉快。众多无足轻重的皇帝在愈加衰败的大背景下,一边因为国家内部的种种动乱焦头烂额,一边还要面临国家的逐步分裂,曾经疆域广阔的伟大帝国逐渐失去了众多属地,仅剩最初的拜占庭苦苦挣扎。然而其中也有个别时刻闪现出了伟大的光辉,少数勇敢坚定的伟人、真正的政治奇才站出来抵抗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虽然他们内心对最终面对的命运再清楚不过。随着帝国的领域逐渐缩小,文化却趋于繁荣,在艺术、建筑和科技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一切仿佛是拜占庭帝国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归于寂灭的命运,因此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也是最振聋发聩的呐喊。当时的医疗系统发达,帝国兴建了大批医院,不论男女都可以担任医务人员,年轻的医学学生也可以通过解剖尸体学习人体的结构。拜占庭的天文学家已经提出世界是一个圆形的球体,并时常举办研讨会讨论光速大于声速的科学现象。

大体而言,这些先进的物理、天文和数学领域与日益发展壮大的拜占庭宗教神学世界能够和平共处,不过偶然也会导致局势趋于紧张。14世纪著名的学者乔治·普莱桑用赞美诗来赞誉奥利匹斯诸神,甚至建议复兴古代异教。这显然会严重影响科学的名声,并且印证当时的某些怀疑论调,即某些领域的过度研究将削弱社会道德的核心,然而在一般情况下,拜占庭社会始终对新思潮抱有十分开放的态度。这种精神在都城的装饰和新式建筑上体现得尤为显著。或许衰弱的帝国已经无力建造像圣索非亚大教堂那样规模惊人的杰作,或者至少重现马其顿王朝的一半水准,既然无法重拾辉煌,拜占庭的建筑风格开始逐渐向创意独特的方向转变。在君士坦丁堡,一名家财万贯的权贵狄奥多尔·梅托齐特斯出资装饰柯拉修道院教堂,在教堂内部装点精美的壁画和夺人眼球的马赛克装饰,摒弃了曾经帝国建筑艺术的固定模式,全新的风格直到今天依然以它留名青史的艺术之美令人神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阴影或许曾经笼罩这座城市,但即便是国家灭亡的威胁也未能动摇拜占庭帝国的精神根基。

足够讽刺的是,米海尔八世对君士坦丁堡的再次征服反而加速了城市衰亡的速度。一旦夺回了自己的都城,拜占庭领导者们的注意力立刻便转回了西欧大陆。这些目光短浅的皇帝一门心思夺取这些举足轻重的城市,却忽略了重要的小亚细亚,因此该地区的力量制衡很快便发生了剧变。公元1258年,蒙古对巴格达的洗劫已经彻底削弱了塞尔柱突厥人的力量,大批突厥人拥入,填补了当地的人口真空。其中有一支部落,他们的伟大首领名为奥斯曼,他将数个部落联合起来,侵入了拜占庭的领土。称自己的士兵为“加齐”(Gazi)战士,意为“上帝之剑”。奥斯曼发动了一场圣战,目标直指君士坦丁堡。安纳托利亚的拜占庭人惊恐万分,随着大军的到来纷纷逃离故土,突厥人占据了他们的土地,希腊在小亚细亚的根基就此几近灭绝。在短暂的抗争之后,古代城市以弗所陷落,奥斯曼的军队——如今他们自称为土耳其帝国——将不堪一击的敌军彻底击溃。在奥斯曼的儿子奥尔汗的带领下,大军攻占了布尔萨,到达丝绸之路的最西端,越过金角湾,此后尼西亚和尼科美底亚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很快,帝国在亚洲的领土仅剩下费拉德尔菲亚和黑海岸边遥远偏僻的特拉布宗。奥斯曼土耳其战士如今伫立在普罗庞戚斯的水边,远远眺望传说中的君士坦丁堡高悬在教堂和宫殿顶端飞扬的旗帜。这座传说中的都城几乎已经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如今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条前进的道路。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最终为敌人开辟前进道路的居然是拜占庭人自己。他们显然更乐于为争夺帝国四分五裂的领土掀起内斗,而不是在外敌巨大威胁之下保卫国家。1347年,拜占庭爆发了某种意义上的阶级战争。一名名为约翰·坎塔库泽努斯的反叛贵族试图夺取皇位,当时的统治者对此的回应是发动一场舆论战争,将约翰描述为叛乱分子——这也是特权阶级扰乱国家统治的典型表现。帝国上下各个城市愤怒的人民驱逐了他的军队。阿德里安堡的市民几乎将法国大革命提前了4个多世纪,他们屠杀了能够遇到的每一名贵族,并成立了自己的公社组织统治城市。

坎塔库泽努斯遭遇失败,只得邀请土耳其人进入欧洲,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夺取君士坦丁堡。双方的合作确实为坎塔库泽努斯赢得了皇冠,却为欧洲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起初小规模的奥斯曼土耳其士兵很快便发展为规模空前的巨大洪流。随着土耳其人穿过赫勒斯滂海峡,大举洗劫色雷斯,黑死病的阴霾在消失6个世纪之后卷土重来,笼罩着整个君士坦丁堡,除了战争带来的恐惧,疾病的威胁也在这里肆虐。这种病毒通过跳蚤和老鼠携带传播,根据一项十分可怕的统计——黑死病几乎夺去了90%人口的生命。

对于拜占庭色雷斯的人民而言,这种混乱、悲惨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土耳其人只是发动了一场突袭,并未打算在此定居。每年冬天,劫掠成性的奥斯曼人都要取道博斯普鲁斯海峡,回到他们在亚洲的心脏地带,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农民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然而即便是如此短暂的和平,在1354年也彻底化作泡影。3月2日清晨,一场巨大的地震让加里波利的城墙轰然倒塌,整个城市化为一堆碎砖乱石。土耳其人将之视为来自上帝的旨意,再次大肆入侵,率领大批妇女儿童迁来此地,当地少数未能及时逃离的拜占庭人被彻底驱逐出了家园。皇帝走投无路,只能赠予对方一大笔金钱,让他们离开此处,但他们的埃米尔却回答,因为真主安拉赐予他们这座城市,离开便是对真主不敬的表现。奥斯曼人从此建立了他们在欧洲大陆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并彻底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圣战主义者从亚洲大批涌现,衰弱颓败的色雷斯很快沦陷,成为大军进攻的牺牲品。在1359年一次探索性的进军之后,奥斯曼人认为君士坦丁堡鞭长莫及,他们只不过是在周围作战,难以达成目标。3年后,阿德里安堡陷落,东部基督教世界的都城从此陷入伊斯兰世界的包围圈。

土耳其埃米尔对他的目标从未有过动摇。他将奥斯曼帝国的都城转移到欧洲,并将一部分阿德里安堡的人民卖作奴隶,土耳其血统在此扎根,取代了原本的平衡。色雷斯剩余人口的命运也大同小异,随着大部分人口被迁移到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移民开始大规模迁居至此。奥斯曼人的大潮不可抵挡,整个都城萦绕着一种浓重的悲观氛围。“土耳其人迅速扩张……”其中一人写道,“……好像大海的浪潮……从未停歇,无休无止。”

皇帝和外交官员只能选择离开,到欧洲去乞求帮助,但只有教皇对此饶有兴趣,并且再一次提出了同样的条件。东方和西方的教会必须合并,东正教也必须臣服于罗马教廷的权力之下。这个提议无疑是再一次的老生常谈,但君士坦丁堡人民对此的反对态度也同样坚定。然而,约翰五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只能再一次接受了这个挑战。公元1369年,他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阶梯上双膝下跪,向教皇的至高权威臣服,正式归附于天主教廷。

皇帝做出的决定完全出自个人选择,与他人无关,然而此事依然严重影响了约翰本人在民众中的声望。帝国或许已经日薄西山,但拜占庭的神圣荣光绝不允许向令人切齿痛恨的拉丁教派臣服,这些人组织的十字军在不久之前曾经让君士坦丁堡的街道血流成河。这些西方人曾经将拜占庭人驱逐出自己的家园,杀死他们的骨肉至亲,让他们最美丽的都城化为焦土。即使帝国如今面临着厄运,让它的人民屈服于其他信仰也是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如他们所言,没有任何援助值得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

尽管约翰已经转变信仰臣服西方,他所期望的来自西方的援助却从未兑现,但塞尔维亚的东正教力量却对帝国面临的困境做出了反应。他们来到马其顿,在马里查河畔与奥斯曼军队狭路相逢。土耳其埃米尔穆拉德(如今他已经自立为苏丹)大获全胜,并迫使彼此争斗不休的马其顿各路王侯成为他的臣属。穆拉德决心彻底摧毁东正教的精神根基,因此进军达尔马提亚和保加利亚,洗劫了数座主要城市,并且迫使众多王公贵族成为自己的家臣。英勇的塞尔维亚人斯特凡·拉扎尔将诸多王侯团结在一起,策划阻拦奥斯曼军队进入波斯尼亚,但在1389年,在悲剧性的科索沃战役中,沙皇拉扎尔被杀,最后的塞尔维亚抵抗力量也彻底陷落。对巴尔干地区的人民,他们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唯一的安慰便是穆拉德同样未能在这场战争中全身而退。一名塞尔维亚战士假装开小差逃跑,然后被扭送到苏丹面前,未等苏丹的卫兵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便迅速抽出佩剑刺进了穆拉德的腹部。

皇帝约翰五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塞尔维亚人的援助,然而这场灾难彻底打垮了他。约翰写信给苏丹,语气谦卑地提出自愿成为奥斯曼帝国的臣属,只要能够放过他的都城。200年以前,曼努埃尔一世曾经将塞尔柱苏丹收为自己的臣属;如今约翰年轻的儿子曼努埃尔二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对敌人俯首称臣,挽救国家的局势。曾经被涂以圣油的东正教守卫者如今成了基督教世界最大敌人的仆从。

在这样一个万分绝望的时刻,一个眼光长远的人登上了拜占庭的皇位。曼努埃尔二世具有他父亲完全缺乏的一切强大能力与政治智慧,虽然他心知肚明,帝国的生存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但曼努埃尔二世依然认为即使要牺牲,也要高昂着骄傲的头颅。

在漫长的历史中,拜占庭从未面临过如此不利的危急时刻。新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巴耶济德一世因为发动战争的雷厉风行之势而得名“雷霆”,毫无疑问他比自己的父亲穆拉德更具威胁。巴耶济德的不祥名号是“鲁姆(罗马)苏丹”,他很快便决定彻底根除臣属国的任何独立念头,因此态度强硬地警告拜占庭皇帝,自己才是他的主人,巴耶济德十分蛮横地命令曼努埃尔二世马上来到小亚细亚觐见。费拉德尔菲亚,《启示录》中的七座城池之一,也是基督教在安纳托利亚地区最后的桥头堡,如今依然是反抗土耳其人的力量。但巴耶济德却未曾因为这种公然反抗而暴跳如雷,而是命令曼努埃尔亲自将这最后的拜占庭古城夷为平地。

曼努埃尔二世别无选择,只能亲自去灭绝东方基督教最后的力量。帝国的法令如今很少能够传达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之外,皇帝对于拜占庭的弱势地位也不抱任何幻想。帝国依然对一部分爱琴海港口和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地区拥有统治权,但这样四分五裂且面积狭小的土地根本难以称之为一个帝国。任何反抗土耳其强大力量的行动都无异于自杀式行为,苏丹对帝国的危险敌意也日益强烈。

幸运的是,战争并未持续太长时间,曼努埃尔二世很快便回到了君士坦丁堡,并在次年娶了一位名为海伦娜·德拉加塞斯的塞尔维亚公主为妻。皇帝希望能够在表面上扮演忠诚的臣属,来迷惑如狼似虎的奥斯曼帝国。进一步增加的岁贡令贫困的帝国不堪重负,苏丹命令一支规模庞大的土耳其驻军进入君士坦丁堡,这部分人并不归属拜占庭中央政府统治,而是由穆斯林政权直接管辖。似乎这样的屈辱尚未令个性反复无常的苏丹满意,随后他开始滥施暴政,残杀了众多拜占庭使臣,咆哮着说他必定要将拜占庭人赶尽杀绝。此时此刻,曼努埃尔二世的忍耐终于突破了极限。再也没有必要容忍这样一个残暴无道的魔鬼了。当巴耶济德召唤他前来对特兰西瓦尼亚开战时,曼努埃尔二世让他吃了个彻底的闭门羹,并且开始全力备战。几个月后,奥斯曼大军压境,攻城战开始了。

尽管奥斯曼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巴耶济德依然感到曾经众多号称要彻底征服拜占庭的前人所遇到的挫折再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因为缺少海军,很难对对方造成封锁,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也异常坚固,足以抵抗任何敌人的冲击。更糟糕的是,恼羞成怒的苏丹不久便得到消息,他最近对特兰西瓦尼亚发动的突袭已经招致了匈牙利人的回击,并且一支新的十字军正在进军的路上。巴耶济德只得迅速发兵保加利亚城市尼科波利斯,赶在十字军到达之前做好准备,并击溃了对方的军队。他命令手下大军将一万名俘虏尽数砍头,然后回到君士坦丁堡,回城的路上还顺便征服了雅典和整个希腊中部地区。

1399年,当“雷霆”卷土重来时,曼努埃尔二世并不在都城之中。他利用苏丹出外作战的空隙,登船向欧洲进发。他在威尼斯成功登陆,得到了当地人热情的接待,从巴黎到伦敦,不论他走到哪里,人群都蜂拥上前目睹他的风采。皇帝的目标是前来寻求支援,但并不打算低声下气地开口乞求,欧洲此时正处于文艺复兴初期的蓬勃发展中,因此采取了十分开放热情

的态度欢迎他的到来。这位身材高大、态度亲和的皇帝从头到脚都展现着王者的风采气度,不愧是奥古斯都或君士坦丁的合格继承人,即使在讨价还价的时候也展现出博学多识的魅力。曼努埃尔的造访与短短几年前他父亲约翰的来访截然不同,他并未提出建立教会的统一联盟,也未曾提出屈辱的臣服条件。曼努埃尔坐在恺撒的皇位上,不论如今这帝国的皇位是否仍意味着不可战胜,神圣的光辉也依然无人可比。

平心而论,曼努埃尔的欧洲之行可谓展现了十分高明的外交手腕,但事实上这次访问不过是重蹈覆辙,并未收到多少实际效果。欧洲方面做出了一些十分模糊的承诺,但没有人愿意真正为他提供帮助。亨利四世连自己的英格兰王位都险些不保,法国国王如今正陷入精神失常的境地,欧洲的其他国家依然对危险一无所知。曼努埃尔徒劳地在一座座都城之间来回奔走,虽然希望已经万分渺茫,他仍然顽固地拒绝放弃。正当他即将陷入绝望时,救赎的希望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马上传遍了整个欧洲大陆,曼努埃尔此时正身在巴黎,他很快得知了这个喜讯。一支来自东方的大军入侵了小亚细亚,巴耶济德只得撤兵,掉头回去对付来犯的敌人。君士坦丁堡得救了。

整个法国都笼罩在传言的阴云之中,据说一位伟大的基督教国王即将来到,他会拯救拜占庭帝国,但这个传闻只有一半是正确的。突厥战士“跛子”帖木儿60余年之前诞生在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如今他已经在马鞍上率领蒙古骑兵征战半生。帖木儿的梦想是复兴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为此他发动大军踏上了前所未有的征服之途。公元1400年,他建立了一个疆土横跨印度到罗斯国,阿富汗到亚美尼亚的帝国。帖木儿派出间谍在军队前方探路,散布关于他如何残忍无情的传言,一方面削弱抵抗者的士气,同时造成恐慌。在大马士革,他将众多市民赶到大清真寺内,然后将其付之一炬;在提克里特,他命令每一个士兵都要向他奉上两颗头颅,否则便要被判处死刑;在巴格达,他屠杀了9万名市民,用他们的头骨堆成了一座金字塔。他经过的土地尽数变为荒野,他走过的城市变为鬼城,所有居民都会四散逃命。

世纪之交,帖木儿进入了奥斯曼帝国的疆域,愤怒的苏丹被迫结束对君士坦丁堡的围攻,火速回师救援。公元1402年7月20日,这两支军队在安卡拉城外狭路相逢,这场战争无疑是一次惨烈的大屠杀,1.5万名土耳其人战死,苏丹本人也被俘虏。“跛子”帖木儿士气高昂,将巴耶济德成群的妻妾全部据为己有,并且根据某些记载,他曾经令苏丹本人伏在地上,充当自己的踏脚凳,并且把他囚禁在一个铁笼子里,在军队前方游街示众。蒙古霸主如今成了小亚细亚的主宰,但他依然毫不满足,而且这位霸主更有兴趣的显然并非统治国家,而是征服本身。在一系列暴行——洗劫费拉德尔菲亚,并用堆积如山的尸体建立了一道高墙,庆祝自己的光辉战绩——之后,帖木儿再次发兵,准备进入中国,留下了一个彻底崩溃的奥斯曼帝国和一片混乱的安纳托利亚。

如今正是将土耳其人驱逐出欧洲的良机,但正如往常一样,曼努埃尔二世得到了许多模棱两可的承诺,其中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在新苏丹到达阿德里安堡的时候,一切转变局势的时机都丧失了。巴耶济德的儿子苏莱曼在蒙古大军摧枯拉朽的进攻之下得以幸存,他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占领了欧洲的部分行省,同时他的兄弟们在小亚细亚征战四方。苏莱曼很巧妙地通过给予威尼斯和热那亚贸易特权,保证了两个基督教地区保持中立,然后与拜占庭皇帝取得联络,提出了一系列苛刻的条件。自然,曼努埃尔二世立刻便从臣服于敌人的屈辱中得到解脱,色雷斯和萨洛尼卡,以及阿索斯圣山上的修道士王国同时回到了帝国的怀抱;然而最关键的是,苏莱曼同意成为曼努埃尔的臣属。

公元1403年6月9日,下午的天气十分温暖和煦,曼努埃尔二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军君士坦丁堡。他曾经作为苏丹的仆从,抵抗住了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当他走过街道时,受到了人民的热烈欢迎,喜气洋洋的教堂钟声响彻全城,圣索非亚大教堂举行了特殊的感谢仪式。尽管苏莱曼摆出一副曲意逢迎的姿态,但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依然在这次交锋中占据了优势。虽然表面上失去荣誉,但他得到了十分宝贵的喘息之机。拜占庭仍然未能改变国力衰弱的整体趋势,并且最近帝国所获得的声望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假象。整个基督教世界竭尽全力将土耳其人驱赶出欧洲大陆,但欧洲一方依然四分五裂,然而奥斯曼帝国做出让步的意愿又给整个欧洲大陆带来了一种和平安定的幻想。他们说服自己威胁的阴云已经彻底散去,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留下拜占庭独自面对不祥的命运。如果曼努埃尔拒绝苏莱曼的条件,也绝不会给整个帝国带来任何好处。

奥斯曼帝国进攻趋势的缓和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公元1409年,苏莱曼的兄弟穆萨入侵并围困了阿德里安堡。曼努埃尔二世提供了一切力所能及的援助,但仅仅抵抗了很短时间,穆萨便占据了城市,杀死了苏莱曼。公元1411年,新的苏丹已经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决心给这个支持错误一方的皇帝应有的惩罚,曼努埃尔只能传信给苏莱曼和穆萨的另一个兄弟穆罕默德前来推翻穆萨。围攻的势头退却了,穆萨最终得到和苏莱曼同样的下场,被弓弦勒死,但君士坦丁堡再一次沦落为奥斯曼帝国的附属。

幸运的是,教养良好、精明干练的新苏丹很快便对曼努埃尔产生了好感,甚至称他为“我的父亲与领主”,对他表示忠诚,同意维持双方之间的和平。皇帝利用这段休战时期加固了帝国的防御工事,巡视了拜占庭领土全境,并围绕柯林斯地峡建造了一堵长达六英里的城墙,即希腊语的“六英里城墙”(Hexamilion),将伯罗奔尼撒半岛彻底隔绝。他与当时的土耳其帝国保持着十分和谐的关系,但曼努埃尔二世也心知肚明,与伊斯兰世界的停战状态并不能保持长久,奥斯曼大军迟早要再一次兵临君士坦丁堡。

入侵比皇帝所预期的来得更快。1421年,32岁的穆罕默德突然去世,留下了他性情暴躁、反复无常的17岁儿子穆拉德二世继位为苏丹。这样的转折时刻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混乱,敌对的僭越者企图攫取权力,此时君士坦丁堡获得支援反叛者的良机。曼努埃尔二世如今已经年过七旬,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他并不愿意冒险与奥斯曼帝国最终的胜利者建立敌对关系,因此选择了袖手旁观。他的长子约翰八世却年轻气盛,信心满满,希望采取更加主动的立场,支援僭越者一方扳倒穆拉德二世。最终,身心俱疲的皇帝妥协了,帝国派出人力支援穆拉德的弟弟穆斯塔法,拜占庭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曼努埃尔二世曾对此十分犹豫,不愿贸然动摇帝国的中立地位。穆斯塔法在加里波利中计,被他的兄弟杀死,随后穆拉德将愤怒的矛头转向了拜占庭。萨洛尼卡遭到围攻,六英里城墙被破坏,伯罗奔尼撒半岛也受到敌方的袭击。1422年,穆拉德抵达君士坦丁堡城下,要求全城缴械投降。曼努埃尔二世此时已经垂死,但他还是为挽救自己的都城设计了最后的一个计策。他派出使臣与苏丹的小儿子会面,煽动他趁此良机夺取王位。愤怒的苏丹无计可施,只能立刻掉头面对身后的威胁。作为交换条件,皇帝再一次许诺成为土耳其的臣属,围攻很快解除,穆拉德率军前往小亚细亚。曼努埃尔用计成功地避免了帝国灭亡的命运。如今他四面都被土耳其敌人包围,境况并不比他刚刚加冕为帝的时候改善多少,但他凭借自己的精妙手腕与聪明才智,最终拯救了君士坦丁堡。曼努埃尔二世得以和平安详地在他的帝国获得安息,虽然帝国已经摇摇欲坠。

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曼努埃尔二世的长子约翰八世还未来得及加冕为帝,新苏丹穆拉德二世便决定围困萨洛尼卡。拜占庭的指挥官走投无路,将整座城市的领导权移交威尼斯,以便求得保护,但公元1430年,威尼斯的执政官认定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因此选择平静地退出战局,将守卫者的命运交给上天裁夺。不幸的拜占庭人全力坚持到了3月,城墙最终被攻破,土耳其人蜂拥而入,拜占庭再一次面临被洗劫的厄运。

约翰八世预料到不幸很快便会降临君士坦丁堡,因此试图在欧洲寻求支援,他对此充满自信,认为自己足以完成父辈未能在欧洲完成的使命。他一心认为如今所有国家都不会对土耳其的威胁熟视无睹,出于恐惧,西方也自然应该有所行动。然而,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约翰发现欧洲依然忙于内部斗争,而对外在的危机根本浑然不觉。英国和法国如今正因为百年战争斗得不可开交,圣女贞德已经被俘,并于同年被英国人以火刑处死。而在其他任何国家,约翰所获得的答复都是如同往常一样的陈词滥调。直到东正教会正式归附罗马教廷,拜占庭也未曾获得任何援助。

约翰八世明白拜占庭的人民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他如今万般无奈,只能对教皇发誓他会转变全国的信仰,皈依天主教。教皇对他并不十分信任,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听到过这样的承诺,但约翰八世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在14年艰苦的谈判和外交斡旋之后,他最终召集了一批东方主教,在佛罗伦萨举行的公会议上签署了东西方教会统一协议,正式与天主教合并。教皇立即承诺提供军事协助,此时匈牙利一方感到马上又有国家将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俎上之肉,马上同意作为此次十字军的领导。

然而,签署协议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要想将协议彻底落实,显然还需要做出其他的努力。约翰返回都城,发现他的行动已经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谴责,他的皇位已经遭到严重动摇。大部分曾经签署这一协议的人最终都只能公开撤回自己的署名,亚历山大城、耶路撒冷和安条克的牧首愤怒地拒绝承认统一协议,皇帝的一位兄弟企图以东正教的名义夺取皇位。

随着教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分裂,民众爆发激烈抗议,所有人的命运如今都寄托在了十字军一方。十字军由匈牙利国王拉斯洛率领,杰出的特兰西瓦尼亚将领亚诺什·匈雅提带兵,于1443年出发,大举进军保加利亚,并且在几个月内就征服了整个国家。穆拉德二世对基督教敌人的联合进攻感到十分震惊,他提出如果十字军撤兵,将允诺双方十年的休战期。军中的塞尔维亚分遣队接受了这个条件,返回自己的国家,但剩余人为教皇的动员所鼓舞,继续前进至黑海沿岸。在小城市瓦尔纳,他们发现愤怒的苏丹正率领三倍于己方的大军严阵以待。土耳其人在十字军最初的攻势下溃败,但在试图俘虏逃走的穆拉德时,灾难降临了,国王拉斯洛不幸战死。十字军瞬间陷入了恐慌,在几小时之内,基督教军队便几乎全军覆没。

匈牙利摄政王亚诺什·匈雅提重新整顿军队,令土耳其苏丹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疲于奔命,然而到了1448年,他的军队彻底被击垮了。约翰八世从君士坦丁堡眺望着这一切,心中痛悔不已,他曾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来自西方的协助上,但如今西方的力量已经彻底崩溃了。帝国上下因为他签订的协议而民怨沸腾,导致他自己的皇权力量大幅削弱,在分离教会的问题上也未有建树。如今约翰八世遭到近乎灭顶的打击,陷入了崩溃绝望中,他感到了死亡的降临,但最终的屈辱还未到来。随着苏丹的回归,皇帝被迫前来会见穆拉德二世,并且祝贺他的胜利,而奥斯曼帝国的胜利最终决定了君士坦丁堡的命运。11年之后,约翰八世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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