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士丁尼的统治表面上为拜占庭带来了无限荣光,因而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辉煌将逐渐逝去,并为他表示哀悼。人群安静地聚集到街道上,围观这场葬礼的举行,同时谴责苛捐杂税带来的悲惨生活,以及瘟疫造成的破坏。那些诡计多端的贵族则蜂拥进圣使徒教堂,观看葬礼仪式,但他们心中唯有狂喜,庆幸压迫他们的统治者终于消失,主持仪式的神父宣布将这位皇帝安葬,心中也不禁感到窃喜,因为皇帝的妻子曾经对教会横加干预,导致了旷日持久的宗教分裂。甚至为他规模宏大的斑岩陵墓充当守卫的卫兵们也无法对这位经常拖欠军饷的皇帝抱有多大的好感。

虽然诸多问题依然存在,历任皇帝仍然成功地将拜占庭塑造成了人类文明的伟大灯塔。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建筑奇迹来源于数学上的伟大进步,不久便催生出了繁荣发展的众多学院,致力于在这一领域有所建树。在拜占庭,不论男女都能接受初等教育,得益于查士丁尼统治的稳定,几乎社会的每一个阶级都能够接受教育,识文断字。帝国各地的众多大学将绵延一千年之久的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哲学传统发扬光大,公共和私人图书馆都致力于编纂众多伟大科学家的古代文献。

受制于蛮族统治之下的古老西方行省却与此相反,很快便陷入了黑暗时代的残酷肆虐,高度发达的城市生活逐渐在记忆之中彻底消逝。读书识字的人急剧减少,人们都在痛苦的挣扎中寻求生存,教育也因此成了无法负担的奢侈品,如果没有教会的存在,教育的机会很有可能就此完全消失。书写能力依然是很有价值的,偏远地区的修道院中,学习的火苗还依然在微弱地闪烁。但在整个西方,贸易活动濒临中止,城市规模锐减,辉煌的公共建筑也大多年久失修,几近完全损毁。

东罗马则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依然维持着繁荣的商业中心的地位,拥有众多富裕的乡镇,构成巨大的网络,彼此之间由罗马空前发达的道路系统相连接。从远东地区来的商人携带着香料和丝绸,遥远的北部则运来琥珀珍宝,这些商人熙来攘往,四处奔走,在繁忙的港口来来去去。工匠创造出了无与伦比的精美珐琅技艺和金银丝精工艺品,以及珠宝和照明技术。在小亚细亚和希腊的海岸上,技艺高超的工人采集小型贝壳,从中提取珍贵的紫色染料,新兴的国家丝绸制造工业在君士坦丁堡逐渐繁荣。不论城市的规模大小,专业技术人士分属于不同的工会,学院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小贩挨家挨户向不愿挤在街上的主妇兜售陶制品。

在各种宗教节日和国家假日中,很多地方都会举办上层阶级的奢华聚会,而社会的众多底层平民也能够在各种消遣场所自娱自乐,包括酒馆、餐厅和小型剧场。乡村生活则继续充斥着数个世纪以来一成不变的旋律。农民在田间忙碌奔走,照看他们的葡萄园和花园,村民则在公共农场里劳作。到了晚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回到家中,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一起享用一顿包括面包、蔬菜和谷类的晚餐,通常还包括煎蛋卷和各种各样的奶酪。更加富裕的人家能够享受到肉类,包括野兔和禽类,腌猪肉和香肠,甚至是羊肉。甜点则包括葡萄叶包裹的肉桂、醋栗,以及混杂了坚果和蜂蜜,或是夹杂果酱的酥饼。拜占庭的居民并不像蛮族人那样将面包直接涂抹上动物脂肪,他们喜欢用面包蘸取橄榄油,肉类则要和新鲜的鱼、水果和多种多样的葡萄酒一起享用。他们的名言是,要想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就请看他的餐桌。

然而,随着6世纪进入尾声,不祥的征兆又开始浮现端倪。构成中产阶级的商人、工人和小地主阶级因为战争而遭受严重影响,频繁的暴乱也破坏了商业贸易。自然灾害频发,再加上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充军,农民的生活变得越发艰难,不得不时常向他人借贷,而他们通常无力归还债务。贫困阶级的规模大增,他们试图逃离土地、躲避债主,那些留下来的则不得不卖身为农奴还债。小农场开始消失,被那些张开贪婪血盆大口的贵族阶级大地主所吞噬。计税基数大规模缩小,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地主乐于采取各种各样的避税措施,中央政府被迫恢复更加严酷的收税制度来保证国库拥有足够资金,但这些严苛的措施却并没有收到多少成效。因为国库长期空虚,查士丁尼之后的历任皇帝根本无力为人民谋求福利,并且对沸腾的民怨置之不理。

艺术和科技的发展在查士丁尼的时代达到了巅峰,但此后也随着帝国国力的衰退而放缓了脚步。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修筑华丽的建筑或花时间进行考察;所有资源都必须用来维持最基础的生存需求。然而,甚至这最基本的需求都不过是勉强维持悲惨的生活。查士丁尼的征服战争掩盖了他的外交策略上的睿智,以至于他之后的历任皇帝都缺乏谋略,将战争视为第一选择,而非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认为只有不可战胜的帝国才能够带来崇高威望,因此纷纷迫不及待地将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沼,而国力几乎无法负担这样的连年征战。肆意践踏他们田地的军队是否身披拜占庭的盔甲,对于那些在乡村地区勉强谋生的悲惨农民,几乎没有区别。最终的结果总是一样的:他们的收成被夺走,他们的田地被掠夺,他们的牲畜也无影无踪。他们对千里之外的拜占庭统治者谈不上有多少忠诚之心,如果有哪位僭越者承诺能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投入他的麾下。地方上开始大规模地爆发叛乱,皇帝此时发现面对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忠诚二字也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查士丁尼曾经夸口说他的帝国能够从大西洋横跨黑海,但在他辉煌帝国崛起的过程中,也同样曾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他的再征服之路将北非、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众多土地收入帝国版图,然而这种局面充满了危机和混乱,那些新的领土由贫瘠荒芜的土路彼此隔离,其与帝国其他地界间的联系也脆弱不堪。罗马世界的庞大疆域在瘟疫肆虐、外敌入侵和宗教矛盾之下土崩瓦解,而边境则逐渐与君士坦丁堡中心地带缓慢分离。

为了保证国家统一,这个庞大的帝国需要一名具备远见卓识的领导者,但5世纪末那些坐在拜占庭皇位上的皇帝却通通目光短浅,与查士丁尼相比既缺乏智慧,也不够强硬,他们完全没有能力运用策略手段,在帝国的众多敌人之间维持微妙的和平。他们经常会采用查士丁尼并不受欢迎却十分有效的政策以解决暂时的人民矛盾,这些目光短浅的政策也导致帝国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内就沦落到崩溃瓦解的边缘。历史已经反复证明,凭借着一时利益去统治国家,会带来何种可怕后果。

到了6世纪末,用无数鲜血和金钱堆积而成的再征服之路已经被完全抛弃了,帝国如今的策略是全面收缩。在君士坦丁堡,一名名不正言不顺的疯狂篡位者福卡斯攫取了皇位,巴尔干地区也在斯拉夫人的大举入侵之下沦陷。忍无可忍的军队士气低落、四分五裂,根本无心为萎靡腐败的政府作战。任何逃过帝国税务官贪婪之手的财富都流进了蛮族铁骑口袋里的无底洞,这似乎已经成为常态。难民蜂拥进城市,贸易几乎全面中断,杂草和废墟吞没了曾经富庶的农田。帝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再值得信赖,曾经的荣耀深埋在记忆的尘埃里。

帝国仅剩的安全地带是富饶的北非海岸。在温暖阳光的普照之下,商人们继续无忧无虑地在港口中来来往往,农民们在小麦田里劳作。这里远离暴乱和长期动荡的旋涡,帝国其他地区的繁荣景象几乎已经被破坏殆尽,君士坦丁堡有很多人开始将此处视为唯一的逃生地。元老院对他们爱好血腥征伐的皇帝感到极度厌恶,因此秘密写信给北非总督,催促他率领大军前来,将帝国从这场噩梦之中解救出来。

当这封信到达迦太基城时,总督对信中的内容十分感兴趣。他在这片安逸的乐土上居住了太久,无论如何,他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不适合四处奔波,因此派出自己的儿子希拉克略带领北非船队,代替自己夺取王位。

这位年轻人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行动。过去的每一天都让整个帝国进一步跌入毁灭的深渊:此时君士坦丁堡正集中全部精力展开一场大清洗,用血腥屠杀剿灭可疑的不同政见分子,波斯国王库斯劳二世利用这个绝佳时机大举入侵。波斯军队只遇到了士气低迷的帝国军队象征性的抵抗,之后便迅速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深入拜占庭腹地,甚至已经扩张到埃及。不久之前,从拜占庭的城墙上望去,能够看到波斯的营火;随着恐慌席卷整个都城,瘟疫卷土重来,预言中可怕的世界末日到来了。

正是在此时,随着都城的人民陷入狂热,希拉克略到达了帝国的港口,巨大的旗舰缓缓停泊靠岸。看到如此巨大的船队,一名君士坦丁堡的暴民私刑处死了前任福卡斯,并将其残缺不全的尸体在都城的街道上拖行。希拉克略在饱经战火破坏的宫殿中小心翼翼地前进,审视着这濒临破裂的帝国。拜占庭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国土,所剩下的也只是衰朽和贫穷,但它深刻的根基依然存在,希拉克略已经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过去的帝国已经彻底消逝——但这丝毫不会动摇他的信心。他的使命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帝国——舍弃过去,拥抱未来。拜占庭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帝国宫殿之外漫无目的游荡的人群沐浴在公元610年10月的阳光中,等待着一睹他们新皇帝的荣光,但对此并不抱多么明确的期待。他似乎来自神秘之地,就好像他们旧时异教神话中的雅典娜,从天父宙斯的头颅中诞生。他周身环绕着胜利的光环,不可否认,他的外表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希拉克略大约36岁,满头金发,身穿光亮的铠甲,身上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不像一位君王,就好似一位新的阿喀琉斯诞生在了拜占庭的黑暗时代中。这位新皇帝精力充沛,执政勤勉,甚至在最为绝望的境地中,也有鼓舞人心的能力,他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拯救帝国的伟大使命中。

新皇帝所要面临的挑战是十分艰巨的。曾经十分强盛的帝国军队在敌军面前好似一盘散沙,希腊已经在斯拉夫人的大举突进之下彻底沦陷。大批难民涌入君士坦丁堡,不久坏消息随之而来,他们对此感到难以理解。起初只是时而传来怀疑的低语,但消息就像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一般扩散开来。圣城耶路撒冷已经落入波斯人之手,圣物真十字架也已经遭到泰西封的火神崇拜者的掠夺。耶路撒冷的所有男性居民都已经遭到屠杀,女人和孩子全部被卖为奴隶。

自从西哥特人洗劫罗马城以来,帝国还未曾遭到如此巨大的灾难性打击。全知全能的上帝显然已经收回了他的庇护之手,允许异端掠夺基督教世界最为神圣的圣物,如今拜占庭因为曾经的狂妄自大而遭到了惩罚。波斯军队所到之处,一切抵抗土崩瓦解,走投无路的居民只能四散奔逃,逃离这可怕的强大敌人。波斯国王一路高歌猛进,将触角伸向埃及,公元619年,他开始了吞并埃及行省的计划,夺取帝国最为重要的粮食产地。延续六个世纪之后,获得免费面包的日子画上了句号。从此之后,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不得不从色雷斯运来小麦——就像其他货物一样,付钱才能购买。末日似乎马上就要来临,随着强大的波斯敌人兵临城下,希拉克略制定了十分明智的策略,抛弃君士坦丁堡,将都城转移到他的家乡,北非迦太基。或者可以说,至少他曾经做出过这个决定。当惊恐万分的人民请求他留下来的时候,希拉克略机智地表示同意维持现状,因为他们曾经发誓接受需要做出的任何牺牲。

希拉克略已经从过去的五十年中学到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他是在人民欢呼的浪潮中登上皇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采用墙头草般的政治策略就能行得通。帝国如今的形势可谓危如累卵,他明白前方的路途漫长而艰险,并且危机四伏。就他个人而言,缺乏足够的军事经验,手下没有能力强大的官员,没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最重要的是缺乏资金。帝国的财政已经彻底崩溃,甚至无法为士兵偿付已经十分微薄的军饷,更没有能力雇用花费高昂的雇佣兵。如果事态真的有任何恢复的希望,资金无疑才是最为关键的资源,为了得到财政支持,他第一次选择向教会求助。

理论上来讲,教会的牧首和皇帝处于同一个神圣意志的两端,皇帝是上帝的国度在俗世的精神领袖和世俗执行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常处于一定程度上的敌对状态,因为双方都在试图躲避对方的干扰。皇帝受政治现实的驱使,需要一位行事圆滑的牧首,但教会通常对皇帝充满警觉,不惜花费巨大代价提醒皇帝他们的地位不容忽视。帝国的角色是人为实现的,并非凭空创造出来的,教会的政策和来自牧首的嫉妒让他们对自己的理事会保持着高度戒备,拒绝一丝一毫来自帝国的干涉。保证这样的制度毫无疑问需要长期保持绝对的警觉,但这也导致了有时教会和国家无法在合作的同时信任对方。

当希拉克略与牧首塞尔吉乌斯会面,并且将紧急形势一一告知,牧首当即答应将教会的全部财富如数交出,并

且将一批数量巨大的金银盘也上交给皇帝。这一举动显得尤其震撼人心,因为希拉克略曾经违反了很多宗教戒律,最近又迎娶了他的外甥女玛蒂娜。牧首已经机智地洞察了这一切有失检点的行为,但鉴于国家处于危难之中,他决定慷慨奉献,暂时解决帝国的财政危机。

这样的合作态度在西方本来也可能发生,西方的教皇已经失去了他的皇帝,神圣与世俗的分歧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教皇被迫将皇帝的皇冠和教皇的三重冕同时戴在自己头上,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将教会引入与国家权力直接斗争的境地。欧洲的国王致力于在处理国家事务时抵抗来自教皇的干涉,同时教会也在与世俗之心斗争的同时维持自身的影响力。双方的斗争即将成为整个西方历史的决定性矛盾,同时使东方——原本发挥的作用尚未消失——不可避免地逐渐疏远。

教会和国家间的合作或许能够让皇帝变得更加富足,但对东罗马帝国境遇悲惨的人民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农场仍然在烈火中燃烧,人民继续遭到屠杀或被卖作奴隶,没有军队拥出那黄金大门,来保卫这些被围困的人民。他们只能滞留此地,自生自灭,诅咒那些残忍的波斯人,皇帝似乎已经抛弃了他们,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挣扎求生。

然而,希拉克略并未忘记他的人民。他只是酝酿着自己的计划,不希望仓促行事。帝国的军队如今四分五裂,士气低落,将他们派去对抗波斯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军队必须经过系统的重建,只有当一切时机彻底成熟,他们才能够出动去保卫帝国。在漫长的十年时间里,希拉克略近乎顽固地抵抗住了人民的乞求、朝廷中鹰派人员的进言,以及波斯人一次次试图将他驱逐的行动。君士坦丁堡的大门让他可以高枕无虞,在彻底准备好之前,他绝不准备冒任何可能的风险。

公元622年的春天,希拉克略的计划终于时机成熟。这个计划是他权力的确切证明,在这漫长的若干年中,尽管帝国疆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却并没有人呼吁他退位,也没有僭越者试图起来反抗,取代他的位置。虽然内心依然充满紧张和焦虑,但这位皇帝的信心从未动摇,并且这种信心非常容易感染他人。最终,他率领着一支军队迈出都城的金色大门,这支军队士气高昂,盔甲闪亮,内心充满自豪,要去保卫他们的同胞。

在与波斯的战争中,拜占庭一直以来保有的优势便是对海洋的控制权,希拉克略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项优势。他选择在伊苏斯登陆发动了一次奇袭,该地区也是将近一千年前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击败早期波斯帝国的地点。这次战役可谓是破釜沉舟的一战。希拉克略很清楚,如果他失败了,帝国便会彻底毁灭,不过他已经有了牺牲一切的勇气,他甚至带上了他怀孕的妻子玛蒂娜。波斯军此次派出的是他们最为著名的将领,曾经征服过埃及,但军事经验不够丰富,曾经是希拉克略的手下败将。波斯军很快在拜占庭军的冲击下溃败、乱作一团,据当时所记载的说法是,“好像一群山羊”。拜占庭军的士气一路高涨。波斯人毕竟并非不可战胜。

当军队在卡帕多西亚过冬时,希拉克略用自己的精神鼓舞全军上下,每日组织士兵进行日常训练,并不断为他们灌输坚定的信念。他告诉士兵们,他们是受尊敬的勇士,为了真理而与异教徒作战,这些异教罪人烧毁他们的庄稼,杀死他们的孩子,侮辱他们的妻子。而即将到来的春天就是报仇的良机。重新复兴的拜占庭军进入到今日的阿塞拜疆,也就是波斯琐罗亚斯德拜火教的中心地带,选择向耶路撒冷发起复仇之战,烧毁火神庙,洗劫了琐罗亚斯德的诞生地。

波斯国王库斯劳二世对此感到恐慌,但从这个春天开始,他的心中开始酝酿全新的计划。波斯帝国疆域广阔,如今希拉克略已经深入波斯腹地,比之前的任何一位罗马指挥官都前进得更远。拜占庭军队人数众多,并且远离家园,很难维持及时的战争供应,或许国王可以利用这一点作为自身的优势。库斯劳二世集结了一支5万人的精锐部队,任命一位名为沙欣的将军带兵,命令他彻底摧毁希拉克略的力量,并且警告他失败的代价就是他的性命。库斯劳二世十分肯定拜占庭军一定会被牵制,于是便联络了蛮族阿瓦尔人,请他们在对君士坦丁堡发动的进攻中提供支援。

希拉克略如今正面临着他整个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抉择。如果他选择紧急返回、保卫都城,就会失去赢得整场战争的最佳时机,使过去4年来所有努力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另一方面,假如他原地不动,君士坦丁堡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将整个大军分为三路,一路紧急返回,保卫君士坦丁堡;第二路交由自己的兄弟狄奥多尔率领,与沙欣奋力作战;最后一路,也是人数最少的一路,由他本人亲自率领,控制住亚美尼亚与高加索山脉,对防守薄弱的波斯本土发动袭击。

希拉克略对君士坦丁堡的防御措施信心十足,为了鼓舞君士坦丁堡守军的士气,他的信件像雪片一般飞来,巨细无遗地讲述他成功抵御敌军的每一个细节。有了皇帝的来信,知道皇帝并没有放任人民自生自灭,尽管城墙外面就是8万蛮族大军蠢蠢欲动,拜占庭守军仍然士气高昂。城内的每一名居民都欢欣鼓舞,轮流出力守城,或是为守城的士兵提供物质支援,每一天,牧首都要在城墙上巡视一周,手中高高举起一幅城市守护神圣母马利亚的圣像,就好像圣母的低语能够将恐惧传进那些蛮族的内心之中。

似乎这座城市真的蒙受了神圣的庇护。日复一日,攻城机对城墙的猛攻毫无作用,进攻一方开始产生了紧张的气氛,也影响到了蛮族和波斯之间的联盟关系。当消息称希拉克略的兄弟狄奥多尔率领的拜占庭军与沙欣的军队狭路相逢,拜占庭大获全胜时,阿瓦尔人沮丧万分,选择了放弃进攻。他们强大的攻城机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的波斯盟军也束手无策,每一次精心策划的进攻都被一一瓦解。这座城市好像真的受到了神圣的庇护,因此坚不可摧。阿瓦尔人扔下了武器装备,离开了这受诅咒的城墙,在狼狈撤离的过程中烧毁了几座教堂以宣泄愤怒。

波斯军好像一夜之间就陷入了彻底的溃败。几年之前,他们还在攻占君士坦丁堡的边缘,如今他们的军队却溃不成军,不得不全面撤退。在尼尼微古城外,他们发起了最后一次绝望的进攻,打算阻拦希拉克略,但在一场持续11小时的血腥战斗之后,皇帝彻底歼灭了波斯军队,同时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杀死了波斯指挥官。

这场战役之后对泰西封的疯狂洗劫彻底为整场战争画上了句号。希拉克略的军队掠取了不计其数的珍宝,因为数量过于巨大,无法完全携带,许多珍宝被付之一炬。库斯劳二世被迫征用妇女儿童作为自己的守卫,但如今他已经因为这场毁灭性的灾难受到所有波斯人的斥责,根本没有人愿意为他出战。波斯人愤怒的矛头转向了他们的国王,军队和民众同时发起了叛乱,他们的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库斯劳二世被迫躲进了不祥的黑暗之塔,在那里他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能够在漫长的时间里品味失败的痛苦。当他忍受不了这一切,被带出塔外时,被迫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被处死。当他的最后一个后代也被处死之后,这位国王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他被弓箭射穿,在漫长的痛苦中死去。

这场战争摧毁了波斯的势力,新国王沙赫尔瓦拉兹立即向拜占庭求和,贡献出全部占领的土地,并且释放所有俘虏,将真十字架归还拜占庭。为了做出最终的投降姿态,他甚至请拜占庭皇帝做自己儿子的监护人。希拉克略瞬间收复了在漫长年月里丧失的国土。与波斯长年累月的争斗画上了句号,拜占庭帝国从此摆脱了大敌的阴影。

元老院对他们光辉伟大的皇帝致以狂热的赞美,为他献上“西庇阿”的封号,当他胜利归来,接近都城时,发现全城的人民都蜂拥而出,热烈地迎接皇帝班师,他们挥舞着橄榄枝,欢呼雀跃。人民高唱着赞美诗,将皇帝抬进城内,随之进入金色城门的是真十字架,漫长的队伍中甚至还有首次在拜占庭出现的一头大象。在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之后,人民目睹着他们得胜归来的皇帝高举起十字架,放在高高的祭坛上方。自希拉克略离开君士坦丁堡,已经整整过去了6年时间,但如今他载誉归来,重新坐上了最高的宝座。他将帝国从灭亡的边缘拯救出来,击溃了强大的波斯帝国。真十字架被重新放入神龛,皇帝的大敌已经彻底溃败。毋庸置疑,这是新时代到来的黎明。

希拉克略恢复了帝国曾经的荣光,至少从表面上看,帝国恢复了古代世界的传统。一位希腊或意大利的旅行者能够从直布罗陀海峡穿越北非和埃及,到达美索不达米亚,全程都能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不同的地域确实存在差异,但这些城市已经逐渐罗马化,选择帝国的希腊语作为自己的语言,文化也在全面步入希腊化时代。大部分城镇都有着类似的规划格局,分布着华丽的公共浴室,能够洗去旅途疲惫的尘埃,导水渠和竞技场星罗棋布。生活或许依然存在混乱和不安的景象,但相较强大的罗马军团第一次踏足此地、留下建筑痕迹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然而,重要的变化也同样存在。甚至在学术圈内,也很少有人现在依然使用两种语言。拉丁语如今被广泛认为不适用于极端复杂的论辩,尤其是神学论辩,数个世纪以来,拉丁语已经在东罗马逐渐消失。如果西方的官员来到拜占庭办理公务,必须使用当地希腊语的常用语手册作为辅助,但东罗马一方却不会这样做。文化的差异只是单向地发展,虽然希腊的思想依然传播到西方,但在东罗马,拉丁语的经典,包括维吉尔、贺拉斯和西塞罗的著作却无人翻译,鲜有人知。到了希拉克略的时代,很少有人能懂得书写帝国法律的古代语言,皇帝醉心于军事成就,对其他事情则不甚关注,因此彻底抛却了古老拉丁文化的束缚。希腊语如今是帝国的官方语言,甚至帝国的名称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从奥古斯都到希拉克略的每一任皇帝都被尊为恺撒和奥古斯都,但在此之后的他们统一被称为“巴西琉斯”——希腊语中对皇帝的称呼。抛弃过去是非常惊人的举措,但却显然有些为时过晚。拜占庭帝国如今已全面希腊化,在一代人之内古老的帝国语言便彻底灭绝了。

公元630年的春天,希拉克略启程去耶路撒冷朝圣,赤脚走向君士坦丁的圣墓教堂,将真十字架归还圣城。他在人民的欢呼声中感到春风得意,但不久他便发现他对波斯的胜利也带来了熟悉的阴影——宗教纠纷。叙利亚和埃及自始至终都坚持基督一性论,重新归入帝国版图也导致了不同派别的纠纷卷土重来,并伴随着复仇的怒火。这样的事态对于可能出现的下一次入侵而言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弱点,但当涉及信仰问题时,甚至是波斯的征服者也无力迫使他顽固而追求自由的臣民妥协屈服。

帝国已经在同波斯的战争中元气大伤,有超过20万人死于战火,如今帝国再一次因为内部纷争而濒临分裂。尽管已经取得胜利,但那些繁荣富足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太多城市遭到洗劫,农田被烧毁,农民的日常生活亟待恢复。或许经过一段漫长的稳定时期,商人和工人会逐渐开始恢复贸易,繁荣也将重现,但波斯和拜占庭之间漫长、艰苦的战争已经导致两个帝国两败俱伤。希拉克略的伟大胜利付出的代价是帝国逐渐衰颓、脆弱,唯一的安慰便是波斯的情况显然更加水深火热。然而622年,正是希拉克略开始他伟大战役的那一年,一个相比波斯而言更加掠夺成性的新敌人已经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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