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拜占庭黄金时代已经来临,然而它的开端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整整三天,浓厚的烟雾笼罩在都城的一片焦土之上,小簇的火焰依然在街道上摇曳不熄,元老院会堂、公共浴室及数不清的房屋和宫殿都在这场劫难中灰飞烟灭。城市的中心仿佛只剩下了焦黑的骨架,火焰甚至危及了圣索非亚大教堂和临近的神圣和平教堂。君士坦丁堡看上去好似刚刚遭受了蛮族铁骑的洗劫,然而这片可怖景象的始作俑者正是君士坦丁堡人民,城市的街道上空就好像盘桓着黑色的乌云。查士丁尼通过他宫殿的窗户看到了这些破败的景象,但在他的眼中,这并不意味着一场灾难,而是一次天赐良机。这次破坏恰好扫清了过去遗留的尘埃,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复兴计划开辟了新的道路,这个计划将使君士坦丁堡乃至整个帝国彻底改头换面,将之打造成整个文明世界的辉煌中心。

罗马帝国的人民从未目睹过如此史无前例的建筑速度。皇帝的出生地、尘土飞扬的小城陶雷修姆如今已经焕然一新,并被重新命名为查士丁尼安·普赖姆,意为“杰出的查士丁尼”;医院和浴室纷纷涌现,防御工事也得到了加强。宽阔的河面上建起了桥梁,帝国的主要大道两旁建起了小旅店,供帝国的邮递人员更换马匹。但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程却不是这些建筑。城市的中心广场附近,华丽的元老院重新落成,柱廊用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打造而成,顶上镌刻着精美的花纹,被烧毁的建筑废墟已经彻底不见踪影。三座蛮族国王的雕像高高耸立,拱卫着一根巨大的圆柱,上面竖立一尊查士丁尼身披戎装、骑着战马的雕像。在他的雕像西面,皇帝建起了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为全城的喷泉和浴池供水,人民也都能够享用到新鲜的水源。君士坦丁堡因为崭新的建筑而熠熠生辉,但对查士丁尼而言,这一切只不过是小小的序幕罢了。如今他要展开更加伟大的计划,完成帝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伟业。

圣索非亚大教堂毫无疑问是暴乱中遭到毁坏的最为重要的建筑。它于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时期始建,承载了圣餐礼的神圣传统,但这座教堂在超过一个世纪前,也就是伟大的“金口”牧首圣约翰·克里索斯托被流放至格鲁吉亚时遭到暴乱分子破坏。皇帝狄奥多西二世曾经在11年后对其进行重建,但当时的建筑风格平淡无奇,城市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过不了多久,那熟悉的教堂轮廓便会重新浮现。然而,查士丁尼却并不愿在建筑风格上追随那些旧时代的陈规。对于整座城市而言,这是一次彻底重建的契机,必须建造出能配得上他的眼界的杰作。这是一次艺术上和建筑上的双重改革,一砖一石都要能够体现出皇帝本人的不朽辉煌。

尼卡暴动过去了仅一个多月,新的建筑便成了查士丁尼的辉煌展品。查士丁尼选出了两位实际经验虽不丰富,却视野宏大、目光长远的建筑师,告诉他们兴建一座新的建筑,但必须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光是规模宏大远远不够——整个帝国到处都有巨大的纪念碑和壮观的雕塑。这座建筑必须绝对独特,与众不同,配得上新到来的黄金时代。查士丁尼告诉他们,花费不是问题,但速度必须要快。他已年过五旬,不希望属于自己的辉煌成就被后来的继任者占为己有。

两位建筑师没有令皇帝失望。新的建筑摒弃了300年来一直沿用的古典巴西利卡式建筑规范,而是采用了前卫大胆、充满创意的新式设计。他们建成了世界最大的无支撑式圆形穹顶,但下部的建筑底座却呈方形,屋顶的承重则是分散在彼此连接的一系列半穹顶和穹顶之上。在修建这些建筑的过程中,帝国可谓是挥金如土。日复一日,埃及的黄金、以弗斯的斑岩、希腊的白色大理石粉,以及叙利亚和北非的珍贵石材源源不断地流入拜占庭。甚至旧都城也为新都的大兴土木出了一分力,曾经耸立在罗马太阳神庙上的石柱也被搬走,用来装点兴建中的教堂。

教堂拔地而起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两位建筑师将他们手下的1万人分为两部分,分别安排在南北两端。在皇帝本人的催促之下——他每天都要亲临现场——两个队伍彼此竞赛,全力开工,教堂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拔地而起。最终,完工只用了5年10个月零4天——从垒起第一块石头到最终落成——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奇迹,更不用说那个时代还根本不存在任何现代机械。

走进专为皇帝和牧首设立的厚重大门,首次踏入壮丽恢宏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内部,查士丁尼彻底被这座建筑征服了,内心感到深深震撼,望着每一条精美的曲线和宽广的穹顶,似乎天堂乐园已经降临人间。内部穹顶的最高点达到107英尺,遮盖面积达4英亩,上面装点着简洁的十字架纹饰,表层全部覆盖着黄金,看上去就好似悬浮在地板上空,仿佛“透过黄金的枷锁,从天堂悬垂而下”。上层廊道悬挂着蜡烛和吊灯,整个教堂内部都笼罩着一种令人难忘的绚丽光辉,柔光映在色彩华美的马赛克镶嵌上。四壁耸立着五彩缤纷的廊柱,顶部是复杂精致的旋涡形纹饰,以及深入雕凿的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二人的姓名首字母组成的图案。在教堂前方,一座巨大的、高达50英尺的圣障悬挂当中,旁边的银盘雕刻着马利亚、耶稣以及众位圣徒的形象。后面则是高高的祭坛,摆放着名目繁多的圣物,从耶稣受难时所用的锤子和钉子到耶稣幼时使用过的婴儿襁褓。甚至大门上所用的木材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来自古时挪亚方舟的碎片。置身于这一切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里,查士丁尼静默无声地坐着,全身心地陶醉其中。过了很久之后,近旁的人听到他喃喃低语:“所罗门,我已经超越了你。”

查士丁尼并不是在夸口吹嘘,他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伟大梦想,即改变罗马帝国的复杂局势,将东西罗马重新合二为一。尼卡暴动的余波令他找到了寻求国内和平的措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为帝国收复失地。有许多人向他发出警告,声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像任何尽职尽责的财务官一样,他选择站在国家财政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认为这将导致巨大的经济损失。他还铭记着巴西利斯库斯灾难性的北非战役,这场战争拖垮帝国经济达整整60年之久。约翰恳请查士丁尼不要为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战争去冒耗尽帝国资源的风险,他说服了皇帝大规模缩减贝利萨留手下军队的人数。一方面,这保证了帝国能够避免远征带来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如此小的军队规模似乎又不可避免地预示着失败的危机。但查士丁尼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对贝利萨留作为将领的能力深具信心。

公元533年夏末,贝利萨留带领1.8万人扬帆起航,与此同时,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可追溯的历史遗存,他的私人书记官普罗科匹厄斯将对这场战争进行直接的记录。当船队停泊在西西里岛补给物资时,战争迎来了首次幸运的转折,当时汪达尔人的船队正在撒丁岛镇压一场暴乱,查士丁尼因为敌方分散了注意力而暗自庆幸。贝利萨留利用此次时机迅速出击。大军在今日的突尼斯海岸登陆,没有看到任何一名汪达尔士兵,拜占庭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整片土地。

几年来,汪达尔的霸主们与当地的非洲人民日渐疏远,因为他们试图令当地人皈依阿里乌派,在镇压了一系列暴乱之后,蛮族军队一意孤行,拆毁了这些城市的城墙,之前组织暴动的人民再次爆发了对异族的反抗。贝利萨留到达此地之后,发现非洲的众多大城市完全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当地人民对他表示热烈欢迎,仿佛看到救世主降临一般。

65年前,巴西利斯库斯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船队踌躇不前,直到被汪达尔人撕成碎片。但如今贝利萨留带领着规模只有当时十分之一的军队,一直长驱直入到达了迦太基——沿路的所有汪达尔城市的城墙都完好无损。他唯一的目标是引出盖利默,一招制胜,出其不意地打倒对方,但当距离迦太基成只剩下10英里时,他的斥候向他报告说一支汪达尔大军正严阵以待,并且已经设下了精心的埋伏。如果态度谨慎,此时应该采取战略性撤退,返回安全的中立地带,但贝利萨留此时心急如焚,一心要对付盖利默。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带领军队继续向前。

盖利默的大部分精锐部队此时都在撒丁岛作战,因此这个汪达尔国王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选择用经验不足的新兵来填补人数的空缺。足够多的人数使得大军看上去具有十足的威慑力,但因为人数过多,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采取有效调度,他被迫将一半指挥权分给自己的兄弟。然而这却为汪达尔人占据的整个非洲带来了大麻烦,盖利默的兄弟缺乏作战经验,并且十分无能,他带着整个侧翼大军鲁莽地冲进拜占庭的先锋部队,导致全军覆没。盖利默希望发起冲锋,扭转乾坤,但他的军队一看到贝利萨留可怕的野蛮匈人援军,便四散奔逃,乃至互相践踏、血流成河。盖利默试图重整军队,但就在他的主力正开始逼迫拜占庭大军后撤时,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兄弟的尸体,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盖利默决定在原地驻扎,等待时机给自己的兄弟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军队完全失去了向前冲锋的劲头,贝利萨留趁机发起突袭,将汪达尔大军彻底击溃。

通往迦太基的道路现在得到了彻底清理,得胜的将军跨进了迦太基城门,全城欢呼雀跃。贝利萨留及时占据了盖利默的宫殿,享用为汪达尔国王准备的筵席。全城的人民对他表示热烈欢迎,在他的马匹前抛撒鲜花,挥舞树枝表示尊敬。一部分人害怕洗劫和破坏事件会再次发生,就像上一次罗马大军占领迦太基时发生的那样,但贝利萨留对他的军队下令,让他们谨慎行事。这场战争的目的不是占领,而是解放。在蛮族的铁蹄下挣扎了超过一个世纪,此时这片土地期望回到罗马帝国的怀抱。这里没有恐吓,也没有征用,食物的价格公平,纪律也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贝利萨留的征服脚步并没有在此地停留太久。盖利默的汪达尔精锐部队已经从撒丁岛返回,狂怒的国王现在正与他幸存的兄弟一同进军,要将都城重新夺回。汪达尔军切断了城市的水渠,阻断了城中的供水系统,迫使贝利萨留撤离,与汪达尔军正面对抗。贝利萨留选择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作为战场,在此任何一方都谈不上地形优势,然后整顿全军,迎接战争的决定性时刻。

交战双方严阵以待,在毒辣的北非烈日下汗流浃背,数量上占据极大优势,也更加训练有素的拜占庭军队开始逐步迫使汪达尔人后撤。盖利默奋力向前,打算鼓舞士气,但当他的兄弟在残酷的战争中死在他的面前时,历史又一次重演了。盖利默被悲痛所击倒,因此大军停滞不前,他的军队之前已经濒临破碎,如今完全溃不成军,被拜占庭军打得落花流水。汪达尔人此时一心只想着逃跑,疯狂地手脚并用开辟出道路,从战场的混乱中逃离,离开这尘土飞扬的非洲平原,躲进远处的群山之中。在这场战役中,汪达尔一方损失了数千人,战场的土地浸透了蛮族的鲜血,直到贝利萨留感到疲倦,下令停止追击为止。

这场胜利使汪达尔王国元气大伤,事实上此后他们几乎从历史中彻底消失了。盖利默侥幸逃命,隐匿在群山之间继续抗敌,但此时冬天已经结束,他意识到自己的全部努力注定付诸流水,因此最终选择了投降。贝利萨留进入熙熙攘攘的希波城,发现这里囤积着盖利默的大量财宝,以及抢劫来的罗马珍宝。几个月之内,撒丁岛、科西嘉岛和直布罗陀相继被攻陷,贝利萨留取得了彻底的伟大胜利。汪达尔王国在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内便在全世界的注目之下彻底灭亡。拜占庭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话语权。

贝利萨留派一名部下留在此地接手余下的收尾平定工作,之后开始收集战利品及最重要的俘虏,起航回到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的将军。完美的北非收复战役证明了他复兴帝国的可能性。现在一切怀疑论者都被证明犯下了错误,帝国和皇帝本人声望都日渐高涨。查士丁尼表达了自己由衷的感谢之情,依照自己的行事风格,他为贝利萨留准备了数额巨大的奖赏,然后宣布赐予贝利萨留“常胜将军”的名号。

没有任何一位罗马将领得到过这样的荣耀,而自从公元前19年以来,也没有皇室家族以外的人能够因胜利而获得奖赏。然而,对查士丁尼而言,如同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这不过是再次宣告,历史终将证明他的统治能让罗马帝国的昔日辉煌重现。

将军穿过欢呼的人群,来到竞技场,他的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盔甲上闪烁。按照传统,在他的一侧伫立着一名奴隶,手中高高举着一顶金色花冠,在他的耳边低语:“记住,你只是一介凡人。”汪达尔王国王族徽章被人高高举起,悬在空中,盖利默本人和全部家族成员,以及他手下所有英勇的汪达尔勇士都成为俘虏,排着队前行。在他们后面是一列好似没有尽头的辎重车,运载着战争中缴获的战利品:纯金的王座、珠宝装饰的战

车、提图斯在公元71年从耶路撒冷带来的银烛台,以及所有汪达尔人曾经从罗马劫掠来的奇珍异宝。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竞技场,发现帝国的全体人民都围拢在此处,在他们之上是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他们坐在专属于皇家的位置上。当盖利默被扯掉王袍,被迫在皇帝面前双膝下跪时,周围的喧哗声瞬间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匍匐在自己的荣耀堆积成的废墟之上,这位落难的国王听到一阵低语在吟诵传道书中的诗篇,“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正当贝利萨留停留在君士坦丁堡,享受着他的战功带来的奖赏时,皇帝心中又开始萌生新的计划。查士丁尼认为,如今正是打响收复意大利战役的时刻,这场战争比征服北非更为关键,并且事不宜迟。皇帝命令舰队立刻开始准备,贝利萨留率领7500人来到了西西里,同时另一位将军率领主力部队穿过达尔马提亚,进军意大利北部。

这次入侵的时机可谓十分完美。哥特人在意大利普通民众中口碑并不差,但影响他们支持对方的主要矛盾来源于宗教。教会一直以来都是传播罗马文化和公民价值观的渠道,神职人员仍然穿着他们的罗马贵族式长袍(现在这种长袍被称为法衣),即使他们的教众已经习惯了蛮族的服饰——这也造成了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间的巨大鸿沟。因为与属地人民的和谐关系,哥特人依然是阿里乌派信徒,但这一宗派从未得到真正彻底的承认。

现在夺取意大利的时机无疑已经成熟,但贝利萨留的当务之急是征服西西里岛。在这次战役中,他依然展现出了自己的一贯风范,率军横扫整个岛屿,少数哥特人守卫的巴勒莫很快被攻陷,贝利萨留将他的船队开到城墙下,命令士兵爬上防卫墙,占据了有利地形。西西里的突然陷落使东哥特国王狄奥达哈德大惊失色。当一位帝国使臣来到面前时,国王惊恐不已,当场便同意将意大利双手奉还。此时,似乎帝国古老的心脏地带重新回到了拜占庭的怀抱。

事情本应如此,但对半岛人民(以及随后的整个西方历史)而言十分不幸的是,此时入侵达尔马提亚的帝国将军在冲锋中失利,本人也在一场并非决定性的战役中被杀。军队因为无权在失去将领的情况下擅自前进,只好选择在冬季时分撤退,若无上级命令,他们不会有半点行动。突然,拜占庭的威胁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迫在眉睫了,狄奥达哈德开始恢复元气。他为自己轻率地决定投降感到十分后悔,因此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一支军队。迅速取胜的机会已经永远丧失,沐浴在古代世界余晖之中的意大利重新陷入了战争破坏的阴云之中。在接下来的数个世纪中,这片地区依然是一片血腥的战场。

整个拜占庭的攻击势头都因此严重受挫,正在西西里的贝利萨留同样陷入了停滞。正当准备进入南意大利的关头,他得知一场策划周密的暴乱正在北非肆虐。当他急忙赶去平定叛乱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平叛归来后,贝利萨留发现自己的军队也已陷入了暴乱的边缘。他只能尽全力稳定人心,此时秋天已经到来,适宜作战的季节结束了。

这样的拖延让贝利萨留和他的军队都感到十分受挫,次年年初,他穿过墨西拿海峡,决心将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狄奥达哈德还未曾费心修建防御工事,几乎每一座南部城市都很快沦陷。拜占庭接连不断的胜利导致东哥特军的士气日益低落,但这也导致贝利萨留在接下来的一座要塞遇到了麻烦。此时将军已经到达那不勒斯,他的军队规模过小,无法通过强攻的方式攻破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然而除了正面进攻,攻城战还有许多其他的战术,贝利萨留运用他智慧的头脑,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派一名士兵爬上古旧的高架渠,观察建造结构,然后发现了一条未设防御的小型通道可以通入城墙内部。不幸的是,这条通道十分狭窄,无法让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通过,但贝利萨留知道如何克服这一点。他采取声东击西战术,令军队佯装攻击城墙的另一侧,同时掩盖住他手下工匠扩大洞口时发出的声响。在工程结束之后,贝利萨留下令撤退,等到夜晚降临,然后派出600人暗中进城,里应外合发动夹击。守卫很快就溃不成军,大门轰然洞开,几个小时之内,南部最重要的哥特城市便落入他手。

城市的陷落令哥特人愤怒不已,他们谋杀了自己软弱的国王,为保卫距离较近、要塞坚固的拉韦纳而选择放弃了罗马。他们重新选出了一名精力充沛的贵族维提格斯作为他们的新国王,准备加固新都城的防御工事,仅仅留下4000人维护和防守罗马蜿蜒荒弃的城墙,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周过后,贝利萨留率军来到城下。

帝国军队的声望日益高涨,此时拜占庭军队第一次进入了罗马城的视线范围之内,哥特游击队已经证明了一味抵抗是根本行不通的。由于对这位伟大的将军事先做过十分周密的调查,教宗维里选择敞开大门,邀请贝利萨留入城,哥特人所想的只是保住性命。当拜占庭军队穿过埃辛那里安大门进入罗马城时,哥特游击队匆忙沿着弗拉米尼安大道逃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将近60年来的第一次,罗马帝国再一次占据了它曾经的都城。罗马城的人民欢呼雀跃,为旧日的荣光重现而喜悦,他们高喊着:“恺撒的陵墓再也不会为北方蛮族的铁蹄所践踏!”罗马城的钥匙被双手奉上,连同一名被俘虏的哥特首领,被送回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们将在查士丁尼的宝座前展现全部的荣耀与光辉。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但贝利萨留清楚地认识到战争还未曾结束。他的军队确实面临人员不足的困难,但他已经征服了西西里、南部意大利及罗马。然而,拜占庭的全面胜利仍然是镜花水月。维提格斯意识到贝利萨留固然可怕,但他用来守卫罗马的只有区区5000人,这场征服事实上随时处于再次失败的边缘。在维提格斯认识到这个真相之前,凯旋进入罗马城事实上确实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背水一战。

当拉韦纳的统治者发现他已经失去将近一半的国土时,他被彻底激怒了,三个月之内,一支哥特大军就来到了罗马的城门前。战争没开始多久,他们就差点俘虏了贝利萨留,在反抗开始前就结束战斗。在建设一座塔楼加强米尔维安大桥的防御之后,将军骑马前行,去探听敌人的位置,他认为哥特人不可能及时渡过台伯河,对他们造成威胁,因此并没有将危险放在心上。不幸的是,负责包围塔楼的卫兵一看到敌人到来就逃跑了,哥特人畅通无阻地跨过了大桥。贝利萨留突然发现他被敌人的先锋包围了,并且通向弗拉米尼安大门的道路也已经被阻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因此十分显眼,他没能成功逃脱,此时罗马的叛徒向哥特人指出了他的位置。他只能在绝望中奋力一搏,一边高呼鼓励他的士兵,一边骑着马向前飞驰。哥特人被他迅猛的攻击势头震惊了,只能选择后撤,贝利萨留得以随着他的大军退回到城内。

此时他的脸上混杂了鲜血、灰尘和汗水,声音也因为声嘶力竭的高喊而沙哑不堪,别人几乎已经认不出他的相貌,他只能摘下头盔,露出真容,以免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在消除了己方军队的疑虑之后,精疲力竭的贝利萨留巡视了每一处岗位,用他信心十足的精神鼓舞他的军队。直到当他确信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的妻子引领他离开,他现在十分需要睡眠。

维提格斯没有意识到他曾经距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他下令切断通往罗马的所有十条引水渠,一千余年以来,这些引水渠一直作为公共喷泉、管道设备及水力磨坊的供水源,维持着城市的繁荣。贝利萨留临时选择流经城内的河流来代替引水渠为磨坊提供动力,保证了面粉和面包的持续供应,同时为下一次进攻做好了准备。维提格斯建造了巨大的塔楼来攻破罗马城墙,几周之后他就将塔楼正式投入使用。这场战役惨烈异常,哥特人选择了同时进攻城墙的两个位置。很多次他们距离彻底攻破防御只剩下几英寸,但贝利萨留似乎总能够及时赶到,火箭从城墙上射下,云梯也总是被及时截断。在当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哥特人损失了超过三万的兵力,维提格斯的塔楼也化成了一片冒着烟的废墟。但是从城墙上望出去,却很难看出敌军的阵形被削弱。贝利萨留知道现在情势依然危急,必须抵抗住更多次敌人的攻击,他马上写信给查士丁尼请求增援。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皇帝写信请求增兵,起初查士丁尼完全无视这个要求。贝利萨留仅凭极少数的军队便轻松扫平了非洲的大敌,再一次展现出了临场作战、以少胜多的奇迹,导致皇帝再次低估了征服意大利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力。但事情并非那样简单,他的皇后也对此感到了一丝不安,她感到恐惧,认为事情必然存在其他蹊跷。狄奥多拉开始怀疑贝利萨留持续请求增兵只是一种策略,现有的军队就能够击败这些蛮族的敌人,或许将军只是在策划一场叛变。皇帝最后决定派出几千人去支援,但狄奥多拉依然对此心存怀疑。必须要有人密切注意将军的动向。

新增援的军队使局势倒向了有利于贝利萨留的一方,将军不久便感到战况已经足够稳定,能够继续进攻。在中世纪世界,如果选择围攻战,进攻的一方往往比守城的一方面临更多的困难。遭受着风吹雨打,面临食物短缺,还要在肮脏的环境中避免疾病肆虐,维提格斯的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必败无疑,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甚至他用来安营扎寨的土地也几乎已经被耗尽。很久之前这片土地就变成了一片泥沼,他的士兵被迫跋涉越来越远的路途才能找到食物。此时此刻他们根本无力抵抗对方的反击,敌军的每一次成功突袭都在消磨他们的士气。

维提格斯得到消息,一部分拜占庭的先遣部队计划撤出罗马占领里米尼地区——此处距离拉韦纳只有33英里,但这个消息对哥特部队营地里的气氛也并没有带来什么鼓舞。整场战争对哥特国王而言已经成了彻底的徒劳,现在新都城也陷入了危险,这显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愤恨地诅咒给意大利带来了强敌的劲风之后,心烦意乱的国王只能下令撤退。然而全身而退却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容易。贝利萨留已经预先猜测出了敌军撤退的时机,然后率领大军山呼海啸般地从身后的城墙中冲出,维提格斯的军队措手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全军惨败。

最终哥特人彻底逃走了,或许维提格斯会感到一丝慰藉,因为意大利自从汉尼拔在700余年前翻过阿尔卑斯山以来,还未曾遇到过像贝利萨留这样的军事奇才。凭借着仅仅几千人的军队,这位拜占庭将军征服了拥有数十万人的王国,并且在两年之内便彻底击溃了对方的战斗力。五年之内,他带领着人数略有增加的军队征服了北非和意大利,让他们彻底屈服于帝国的意志。

如果给予他一支强大的军队和一些信任,很难说贝利萨留究竟还能完成怎样的壮举。对西班牙和高卢的征服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或许西罗马帝国本身也会再度复兴。一旦统治权彻底恢复,欧洲或许就能逃过黑暗时代的肆虐,或者至少减轻遭到破坏的程度。

然而不幸的是,这一目标始终未能实现。贝利萨留的智慧所带来的伟大成就已经在狄奥多拉的心中埋下了嫉妒和怀疑的种子,他们准备有所行动。贝利萨留太过年轻,太过优秀,太过受人欢迎,因此很难让人信任。

当查士丁尼再次收到一封请求增援的信件时,他派出了7000人的军队,同时命令纳尔西斯随行,作为监视贝利萨留的眼线。纳尔西斯已经年过六旬,但却是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他毫无疑问是整个朝廷最有权力的人,曾经作为一名阉宦帮助贝利萨留平定了尼卡暴动,同时他也值得皇帝全心信任,因为他的阉宦身份阻止了他产生攫取皇位的野心。

援军的到来固然让人欢喜,但正如查士丁尼本应预料到的那样,纳尔西斯的存在完全削弱了贝利萨留的权力,险些将胜利成果毁于一旦。一心急于迅速建功立业的将军认为纳尔西斯受到皇室的偏袒;没过多久,所有官员都感到左右为难,在效忠贝利萨留的一派和效忠纳尔西斯的一派之间举棋不定。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本已人数不足的军队一分为二。纳尔西斯掌控了哥特军队的主力,贝利萨留则率军平定北意大利。

贝利萨留按照一贯的迅速行军战略,横扫意大利北部,从哥特人的压迫下解放了意大利的诸多城市。大多数城镇都打开大门欢迎他,渴望能摆脱异教敌人的欺压,重新回归帝国的怀抱。贝利萨留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但这就导致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随着战胜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得不派出更多人力在当地驻防。当米兰的大主教请求拜占庭出兵解放他的城市的时候,贝利萨留只能派出300人。他派出一名下属指挥这些士兵,然后继续向前进军,米兰大主教打开城门,当地的哥特卫队遭到彻底剿灭。

轻而易举地攻下米兰使拜占庭士气大振,但这却激起了哥特国王的愤怒回击。

米兰可谓是维提格斯王国桂冠上的明珠、意大利的第一大城市,当听说米兰被拜占庭军占领时,他马上派出了一支3万人的大军,意图重新夺回米兰。

被围困的守军向贝利萨留发出了消息,他命令两位距离最近的将领去解救这座城市。然而现在,指挥权分裂的危险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负责去营救的两位将军或许是害怕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拒绝在没有纳尔西斯联名命令的前提下出兵;当他们犹豫不决之时,米兰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危机。走投无路的城内守军只能选择吃狗肉和老鼠肉充饥;现在他们面临着全部成为饿殍的命运,最终选择了放弃抵抗,向哥特人投降。这带来了十分可怕的后果。米兰的命运无疑为其他的意大利城市敲响了警钟,提醒他们公然反抗哥特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妇女和儿童被围拢到一起,卖为奴隶,男人则被当场屠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焦土。

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之一遭受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这件事的最讽刺之处在于悲剧本身是可以避免的,但它至少提醒了查士丁尼,分散贝利萨留的权力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纳尔西斯也被紧急召回。最终,贝利萨留接到了一道明确的命令,他决定采取迅速突击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维提格斯的军队规模仍然远远超过拜占庭一方,但现在这位国王对贝利萨留的力量恐惧不已,拒绝冒险迈出拉韦纳的城墙一步。如果贝利萨留能够在把所有敌人围困在城墙之内的前提下攻下这座城市,战争就会在一瞬间结束。

可怕的拜占庭大军即将袭来的消息让维提格斯陷入了恐慌,此时他只能做出唯一一件他自认能够保住王位的事情。几周之前,他得到消息说波斯国王库斯劳正在拜占庭城的侧翼谋划发动战争,维提格斯只能在绝望中给波斯国王写信,希望能够借助波斯的力量,共同打击拜占庭。假如他能够说服波斯进攻东罗马,就会迫使查士丁尼召回贝利萨留,解决哥特国王面临的危机。虽然维提格斯的信使在距离波斯尚有很远路途的时候就被抓住处死,但幸运女神仍然站在了哥特一方。在八年的辛苦征战之后,库斯劳终于坐稳了波斯的王位,对于进攻拜占庭,他完全不需要哥特人的邀请。东部的拜占庭军队因为意大利的战争已经被严重削减,他完全确信如果缺少贝利萨留的率领,他们并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当然,由他个人签订的“永久和平”条约确实为此带来了一点小问题,但库斯劳并不是会让一纸空文阻碍他荣耀和劫掠道路的人。于是他派兵突袭叙利亚,调动全部波斯大军,意图利用帝国在西方全力作战的可乘之机。

正如维提格斯所期望的那样,波斯人的威胁足够让查士丁尼感到惊骇,他过早地下令结束了在意大利的战争。没有人知道拉韦纳的围城战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查士丁尼也并不打算让他最优秀的将军继续与已经击败的敌人纠缠不休,更何况是在波斯已经直逼东方的情况下。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与维提格斯议和。以一半的财富作为交换,皇帝希望将波河以北的全部土地收归己有。

当两位使臣将查士丁尼的命令传达到贝利萨留的军营时,将军感到十分震惊。维提格斯只不过是一名手下败将,拉韦纳已经到了弃械投降的边缘。将军愤怒地试图同两位使臣解释情况,但他们也无法违背皇帝的指令。看到事态已经无法挽回,贝利萨留被迫选择屈服,但他拒绝签署条约。他绝不愿意在这样屈辱的条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查士丁尼并没有命令他这样做,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抗议。

他众所周知的好运气再一次拯救了局势。因为惧怕贝利萨留的计谋,哥特国王拒绝相信这个条件的真实性,因此将之原封不动地送回拜占庭军营,表示他不会考虑此事,直到贝利萨留在条约上签字为止。贝利萨留则清楚地表明除非查士丁尼亲自下达命令,否则他绝不会在条约上签名,皇家使节不得不长途跋涉返回君士坦丁堡,请求皇帝做出答复。贝利萨留暂时摆脱了这些繁杂的琐事,他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哥特人,不会再有任何的让步,他的明确表态也浇灭了维提格斯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哥特国王派出信使借着夜色的掩护秘密进入拜占庭军营,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诱人的提议。假如贝利萨留接受复兴的西罗马帝国的王冠,拉韦纳的大门将立即敞开,哥特人也会马上对他俯首称臣。

极少有人能比贝利萨留更加清晰地看出目前局势的有利之处。过去的五年之中,他始终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左冲右突,哥特人始终是背后的巨大威胁,但没有任何来自东部或西部的力量能够撼动他的地位。这次机会让他的大部分下属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动摇,但贝利萨留的忠诚始终如一。他假装同意了维提格斯的条件,在公元540年进入拉韦纳城,接受了哥特人的投降。街道两旁挤满了欢呼雀跃的哥特人,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一场阴谋已经悄然降临。贝利萨留写信给君士坦丁堡,告诉查士丁尼他的计划,宣告战争已经结束,意大利重新回归罗马帝国的版图。这场辉煌的、兵不血刃的胜利可谓完美无缺,贝利萨留对此感到惊奇不已,疑惑自己到底是取得了一场胜利,还是获得了上天赐予自己的一个巨大奖赏。在他看来,他征服拉韦纳的方式同其他无数征服战的不同之处只是方式迥异,本质并无差别,但接受哥特人的王冠——哪怕只是作为抗敌的策略——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导致皇后狄奥多拉的心中升腾起了郁积已久的恐惧。从此时开始,他们之间将不可避免地产生裂痕,狄奥多拉绝非易于宽恕他人罪责之人。

然而,贝利萨留本人对皇后心中的阴云尚且一无所知。接下来的一个月,马不停蹄的特使来到了他面前,将他召回君士坦丁堡,告知他库斯劳已经入侵。贝利萨留服从皇帝的召唤,携带着哥特人的全部财宝,以及惊魂未定的维提格斯和他的家人踏上了归途。直到船队停泊在港口之外,哥特人才意识到他们遭到了背叛。

将军到达东罗马时,发现事情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库斯劳率军直扑拜占庭的第三大城市安条克,为他接下来四个月的战争打下了良好的开局。皇帝的表亲杰曼努斯负责叙利亚的防御任务,他给波斯人送去了一大笔贿赂,让他们离开拜占庭边境,但之后他便陷入了困境,因此任性地决定放弃这座城市,令其自生自灭。负责保卫广阔城墙的6000名士兵只得在大军来袭时选择撤退,波斯人涌入了城市。

蓝党和绿党的街头领导者们试图挽回颓势,但他们面对强悍而训练有素的波斯士兵根本无计可施,可怕的大屠杀很快发生了。士兵们在各个街道来回穿梭,任意烧杀抢掠,当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抢光时,库斯劳下令烧毁整座城市,将所有市民卖为奴隶。波斯国王对拜占庭此时的颓败局势了若指掌,索性一鼓作气又向叙利亚进军。但当波斯人到来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库斯劳突然中止了前进的脚步。一位惊慌失措的波斯使臣被带到国王面前,气喘吁吁地建议他赶快逃走。“我见到了一位将军,”他说,“他打败了其他所有人。”贝利萨留此时正在东部进军。

将军的到来立刻使全军士气大振。贝利萨留得知库斯劳已经占领了叙利亚,但他并不想空等敌人打上门来。因为波斯人已经入侵了帝国领土,他必将对敌人以牙还牙。没有什么比劫掠更能鼓舞士气,波斯国王兴高采烈地踏上归途。然而库斯劳没能顺利回到他的故国,他惊恐地发现贝利萨留已经烧毁了通向都城泰西封的道路。与波斯的战争看似因为这大胆的进攻而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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