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会场位于五楼。一出电梯便是一个类似摄影棚的空间,祭坛已布置好,开始排列铁椅。

那个叫广田淳子的年轻女子业已抵达,她从东京带来了雪穗与滨本夏美的丧服,滨本夏美已换装完毕。

“我去换衣服。”雪穗接过丧服,消失在休息室里。

一成坐在椅上,望着祭坛。雪穗曾吩咐:“钱不是问题,要做得体面一点,不要委屈了母亲。”一成看不出眼前的祭坛和一般的有何不同。回想起在唐泽家的事,一成就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那时电话没有响,他一定会从雪穗身后紧紧抱住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已经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对她提高警觉,但那一刻,他却完全卸下了心防。

他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唐泽雪穗,不能臣服于她的魔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开始产生一个念头,认为自己也许对她产生了天大的误会。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实在不像作假。她看到仙人掌而呜咽的身影,与过去一成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她的本质……

一成想,她的本质刚才不就显现出来了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向来对此不加正视,才会在心里塑造出一个扭曲的形象?反而是高宫诚和康晴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的原貌?

视野的一角有东西在移动,一成往那个方向望去,恰好看到换上西式丧服的雪穗缓缓靠近。

一朵黑玫瑰,他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绚丽、光芒如此夺目的女子。一身黑衣更凸显出雪穗的魅力。

她注意到一成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然而双眼仍带着泪光,那是黑色花瓣上的露珠。

雪穗慢慢走近设置于会场后面的接待台。滨本夏美与广田淳子正在讨论事情,她也加入讨论,针对细节给予两名员工指示。一成痴痴地望着她。

不久,前来吊唁的客人陆续来到,几乎都是中年女人。唐泽礼子在自宅教授茶道与插花,她们应该是她的学生。她们往祭坛上的遗照前一站,几乎毫无例外地流泪不止。

某个认识雪穗的女人握住她的手,絮絮不休地谈着唐泽礼子的过往,一开口,她自己也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即使是这些稍嫌麻烦的吊唁者,雪穗也不会随便应付,而是认真倾听,直到对方收泪为止。那光景从旁看来,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一成与滨本夏美讨论葬礼的流程,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另一个房间备有餐点与酒水,但他总不能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漫无目的地在会场四周走动,看到楼梯旁有自动售货机。虽然不是特别想喝,他仍伸手探进口袋,掏出零钱。正当他买咖啡时,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是雪穗的员工,似乎是在楼梯间门后。或许这时也是她们的午茶时间。

“不过,真是幸好,虽然妈妈去世实在可怜。”滨本夏美说。

“就是啊。以前虽然陷入昏迷,可也许还会活很久,这样的话,可能会忙不过来。”广田淳子回答。

“而且又有自由之丘的三号店,那里又不能延期开业。”

“如果社长的妈妈没走,社长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可能会在开业那天露个脸,然后就回大阪。说真的,我最怕的就是这样,客人来的时候社长不在,实在说不过去。”

“真险。”

“对啊。而且,我觉得不光是店里的事,能早点过去也好。你看嘛,就算人没醒过来,还是得照顾,那真的挺惨的。”

“嗯,你说得对。”

“已经七十几了吧。像我,还想到能不能安乐死呢。”

“哇!你好坏!”

“别告诉别人哦。”

“我知道,这还用说。”两人吃吃地笑着。

一成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离开那里,回到会场,把纸杯放在接待台上。滨本夏美的话还留在耳际:安乐死。不会吧,他在心中喃喃地说,那不可能。心里这么想,大脑却开始审视这不祥的可能。

他不由得想起几件事。首先,滨本夏美被叫到大阪后不久,唐泽礼子便亡故,而且是晚上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接到医院的通知。于是雪穗有了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同时也可以怀疑她叫滨本夏美来大阪,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有人在此期间偷偷溜进医院,在唐泽礼子的看护仪器上动手脚。

这真是鸡蛋里挑骨头,甚至可以说是胡乱推测。然而,一成无法将这个想法置于脑后,因为他忘不了警察笹垣告诉他的那个名字——桐原亮司。

滨本夏美说,半夜里听到雪穗房间里有声音。她说一定是雪穗在哭,但真的是这样吗?她是不是在与“犯罪者”联络?

一成拿着咖啡杯,看着雪穗。她正在接待一对刚迈入老年的夫妇,每当老夫妇开口,她便深有所感般点头。

晚上十点过后,已不见吊唁客的身影。绝大多数亲朋故旧大概都准备参加明天的葬礼。

雪穗命两个员工回酒店。

“社长您呢?”滨本夏美问。

“我今晚住这里,这是守灵的规矩。”

的确,这里备有让主家过夜的房间。

“您一个人不要紧吗?”

“没事,辛苦你们了。”

“社长辛苦了。”说着,两人离去。

只剩他们俩,一成感到空气的浓度仿佛骤然升高。他看看手表,准备告辞。但雪穗抢先一步说:“要不要喝杯茶?还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哦,嗯,可以。”

“这边请。”她先迈开脚步。

房间是和室,感觉像温泉旅馆的房间。桌上有热水瓶、茶壶和茶杯,雪穗为他泡茶。“这样和筱冢先生在一起,感觉真不可思议。”

“是啊。”

“让我想起集训,比赛前的集训。”

“嗯,听你这么一说,果然很像。”

上大学时,他们为了取得佳绩,在比赛前都会进行集训。

“那时大家常说,要是永明大学的人来夜袭该怎么办。当然是开玩笑的。”

一成啜了一口茶,露出浅笑。“的确是有人放话说要这么做,只不过从没听说付诸实行。但是,”他看看她,“没有人说要偷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是高宫的女朋友了。”

雪穗微笑着低下头。“他一定跟你提过很多关于我的事吧。”

“没有,也没怎么提……”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想,我也有很多遭人非议之处,他才会移情别恋。”

“他说都是他的错。”

“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自己最清楚。”一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雪穗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懂。”

一成抬起头来:“不懂什么?”

“怎么爱,”她定定地凝视他,“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男人。”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吧,我想。”一成移开视线,把茶杯送到嘴边,但茶几乎没有入口。

两人陷入沉默,空气似乎更沉重了,一成无法呼吸。“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不好意思,把你留下。”她说。

一成穿上鞋,再度回头面向她:“那先去了,明天再过来。”

“麻烦你了。”

他伸手握住把手,准备开门。然而,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瞬,忽觉背后有人。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纤细的手轻触他的背脊。“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

一成自知内心正剧烈起伏。想直接转身面对她的冲动,如浪涛般排山倒海而来,他发现警示信号已由黄灯变成红灯。现在要是看见她的双眼,一定难敌她的魔力。

一成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说:“晚安。”

这句话如同解开魔法的咒语,她的气息倏地消失。接着,响起她与先前毫无两样的冷静声音:“晚安。”

一成踏出房门。离开房间后,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这时才终于回头。

又传来咔嗒的上锁声。

一成凝视着紧闭的门,在心里低声道: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一成迈开步伐,脚步声在夜晚的走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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