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回去后,个把礼拜都忙在戏班,南丁山集中了各色演员,和二师叔安场导戏,夜郎除了吹埙和杂务外,也充当各种小配角儿。先是让做打杂师,不说一句台词的,也不在鼻梁上涂白,穿对襟过膝白褂,黑布大裆灯笼裤,地瓜帽,起跟鞋,人显得矮了半截,搬动台上道具。鬼戏的道具都是实物,换场不拉幕的,扮着掌教师的南丁山只是喊:“打杂师!”夜郎和另一个矮子就应诺而上。掌教师说:“抬下桌子,拿上壶来!”夜郎和矮子就抬下桌子,拿上壶来。除了做打杂师,还要扮小鬼,鬼头儿是三块瓦的脸谱只留下在右眼角各有一条黑色,在近额角儿处又画上小小的白蝴蝶花纹,正额当中和鼻尖处用粉红画圆点;小鬼是一脸黑,满头红发,手拿了铁索走横步,一步锣鼓一响,当当一串前跑,单足斜立静场亮相。夜郎的独立总不稳,立稳了双手抬起如扑,而将额角突出的两撮赤发摇动不起,挨过二师叔的一教杆。最难受的是让他演云童,一行八人,左四右四,每人手持画有云朵的纸板,人在板后做矮子功。八人中七人是女演员所扮,皆功法精到,夜郎便发了狠,一有空就练。二师叔用教杆在屁股上一捅,夜郎腿酸疼支持不住,骨碌碌翻了个跟头。二师叔笑道:“真委屈了夜郎!歇下吧,歇下吧。”夜郎坐在那里也不起来,说:“做人难,做鬼更难!”南丁山说:“你倒能干个啥吗?!凭你这能耐,只能做个官去省心!”把一包香烟丢过来。夜郎说:“不是我‘夜郎自大’哩,那可是真的,我在图书馆的时候,官长兴作报告,报告是我写的,下边的人执行得认认真真的!”说毕了,脸也不笑,拿做得老老的,吸了烟看老把式教恶鬼打叉。

诈排练的是《刘氏回煞》一折:

刘氏:(白)回煞之期,来到家门,门神阻挡,如何进去?

小鬼:站在身后。(向门神)门神请了。门神:请了。哪里来的?小鬼:刘氏青提回煞之期,请你二位让她进去。神甲:生从大门入,死从大门出,人既已死,不得从大门而入了。小鬼:我奉阎王命。门神:我奉玉帝差。

小鬼(对刘):他既不肯,我就揭去阳瓦三匹,呼动孽风,做个乘风而起,从空而下。随我来!小鬼举叉将刘氏打进。刘氏身罩阴衫被钉在柱上,着紧身衣入内。小鬼下。

小鬼打又是连打三次的,第一次刘氏不欲进,小鬼扬手,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哗地打出,刘氏就势一低头,叉从头上三指高的空中打下,哐地扎在舞台的木板上。小鬼拔了叉,刘氏在地上打滚,滚三下了,第四下刚翻过身,三把叉又哗地打去,哐地扎在滚过的地方。小鬼再拔叉,刘氏已惊恐万分伏于台柱下,要将阴衫扬起企图覆体之瞬间,叉再打出;恰钉住阴衫,刘氏褪衫入门。这一连串的动作,夜郎正看得心颤肉跳,那小鬼突然嗷的一声,扬手将一把叉朝台下打去,夜郎和台下看排戏的人锐声惊叫,打下来的却是一把纸做的叉。夜郎虚惊了一场,悄悄说给南丁山:“才学了几天功夫,叉打得这般好!”南丁山说:“这是一天两天能学到的?你看看那扮小鬼的像不像老把式?”夜郎看了,有些像,都是梆子头,鹰嘴鼻。南丁山说:“那是父子。咱先头的演员,怎么也掌握不了时间和速度,先是老把式用滚筐教他,打得还可以,让真人扮刘氏了,他就怯了,伤了演员屁股。多亏只伤了点皮,不碍事的,气得老把式大骂,那演员越发怯场,再不打叉;不打叉演什么鬼戏?老把式就把儿子叫了来,现在是万无一失了。”老把式排过了打又,仍对整个动作不流畅而发了火,要女演员放了胆子去做,一边做一边注意表情。女演员面有难色,老把式说:“再来!伤着你了,我父子两张皮换你一张皮!”于是又来了一遍。接下来是刘氏整容后环顾旧时厅堂,无限凄楚,两泪潸然。抬眼望,发现了昔日凤冠、霞披,有些高兴。寻找脸盆,洗脸,梳发,一双金莲小脚跳来跳去,极尽地扭捏和妖。然后对镜去化妆,两片胭脂夹住个长长的粉鼻,去戴凤冠,凤冠正了,去着霞披,霞披也正了——凤冠和霞披是幕后有人用竹竿挑走的。刘氏惊愕,怅然,由于连日来水米不进,为饥饿催迫,开始觅食,就发现了桌上的供物,仅有素食,气恼,怒发上冲,抓起供桌上燃着的蜡烛,一边啃一边端碗喝酒——暗地里把蜡吐到碗里去——直到把两支点燃的蜡烛啃完。酒碗放桌上时发现了自己的灵牌,瞠目注视,不胜惊骇,转瞬间用吹灰的办法变为黑脸,念道:“故显妣刘氏青提之灵位。”突然一声呐喊:“刘氏,你就死了!”腾地双足跳上供桌,足上是穿了三寸金莲的套靴,一脚撑住。一脚高举,头发也一下子直立起来。接着,身子连转一周,如鹞子空中翻身,衣袂飞动,嚯嚯有声,忽直立,僵死不动,全场音响顿停,灯光俱灭,只用一柱射光照得刘氏阴衫青白,大哭:“来嘛,来嘛,庭堂依旧,你就成了无依无托的游魂了!”

戏排一段落,老把式和演员们都坐于台侧的椅上歇息了,夜郎还坐在那里仰面呆着。南丁山说:“夜郎。”夜郎还是不动。南丁山手在夜郎的面前晃了晃,以为他没知觉了,夜郎打了一下手,南丁山说:“还活着?刘氏的游魂附了你体了?!”夜郎才站起来,闭了眼仍出现白衣白裤白巾的凄苦鬼相,说:“头痛得厉害,我得回去吃些去痛粉了。”说罢就走。

出了剧院大门,往左三百米处是个菜市场,小李蹬着半车韭苔正黑水汗流过来。夜郎往旁边柳树后一闪,瓮声瓮气道:“卖菜的!韭苔多少钱一斤?”小李光着上身,一把破蒲扇别在裤带上,正抓了肩头上的湿毛巾擦汗,顺口说:“一元二。”夜郎说:

“你要吃人呀?”小李说:“我不吃人,你要吃菜!”

抬头见是夜郎,骂了:“大热天的,你日弄我说什么话?怎么浪到这里,敢情在里边排戏?”夜郎说:“嗯。”

小李说:“满街都是鬼了,还排鬼戏!”夜郎说:“瞧这神气,今日是霉了?”小李说:“早上送了豆芽去学校,得知这几日韭苔价好,心又沉了,又贩了半车,却怎么也卖不动,还叫人把秤锤收了。”夜郎说:“收得好,你那假秤锤哄得了十个人哄不了十一个人,人家没揍了你吧?”小李说:“做小买卖的,谁个不在秤上做鬼?那买菜的是个大高个,我问在哪儿上班,他说某某鞋厂。我说,啊,是大老板!他说什么大老板!集体的厂子,区乡镇企业!我说你们乡镇企业搞不搞不正之风?他说啦,没不正之风就没乡镇企业!正因为说过这番话,他买了三斤韭苔。又返身来说少了四两,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坏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给他,说:老兄,这和你的企业一样么!那大高个先气哄哄的,这下倒笑了,说,你却不能亏到我头上!顺手便把秤锤拿走了。我追着去要,他竞也悄声说:兄弟,你真要嚷啊?!我还嚷什么?老子裤带上还备有一个的!可我哪里还能再在这里卖?”夜郎听得好笑,小李就问:“剧院里有没有水龙头?”

夜郎说:“进门靠左的厕所边有一个,我看着菜,你进去洗洗。”小李说:“菜也热得要洗了。”两人推车进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龙头在菜上浇水,又把苫着的草帘子浇个精湿,才自个爬上去喝了一气。这时便见一个警察进了院,东张西望。小李低声说:“警察来了!”夜郎说:“怕甚的,咱这阵犯了罪?”把车推过来,警察却是宽哥。

宽哥一身警服,早汗湿了前胸后背,低而浓的发际下留着拔火罐的痕迹,一见夜郎,倒威严了,说道:“夜郎,国家主席每晚电视上还见一次哩,可你就是难寻着!”夜郎说:“是你寻不着我,还是我寻不着你?我让人去过你家,嫂子没有说?”宽哥说:“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说:“过不成了就离婚,宽哥又不是找不下个黄花闺女,就是找不下,一个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闹着安逸!”宽哥说:“胡说!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热了丢掉!她在更年期的,过一半年会好的。小李,把菜弄得这么湿怎么行啊?”小李说:“水菜么,不淋些水就能点着火了!”宽哥说:“买卖可得公道哇。”夜郎说:“你们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卖菜的能坏了啥事?”给小李使眼色,小李飞快去了。夜郎递过一支烟给了宽哥,说:“找不着你,你就把一壶酒冷喝了!前几日我认识了一户人家,家里有一把琴的,样子和你见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边还有一行文字,记着琴的历史,起码是清朝的货了!”宽哥说:“有那么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场,买了几个汉朝瓦当,回来才发觉全是假的,现在复制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么说的?”夜郎说:“原话记不得,我拓了个纸片儿,在家里,去看看。”宽哥说:“你先等会儿,我去问个事儿。”就走过街对面和摆冷饮摊的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直摇头,又去问屋檐下一对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摇头,宽哥垂头丧气过来。夜郎问:“什么事?”宽哥气咻咻地没言语,拉夜郎走到这条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里有一个路灯杆,杆下竖着木板牌子,上写了“便民免费打气处”,正站了几个人。宽哥问:“没人送来吧?”那几个人摊摊手,似乎还笑嘻嘻的。宽哥就又进了旁边商店。夜郎问怎么回事,那几个人说了,原是宽哥要做好事,自己买了两个打气管放在这里,专供过路骑自行车的人充气,头一天,气管安然无恙,今日中午却突然没有了。夜郎听了,也是没有生气,咧嘴笑了。宽哥从商店出来,又买了一把新气管,还买了一个链子,说:“你笑什么?这事你竞还笑得出来?”

夜郎说:“只要你是雷锋,大家就盼你永远是雷锋么!”宽哥用链子一头拴了气管,一头锁在路灯杆上,说:“正因为都是你这种思想,才有不自觉的人哩!我再买一个,他偷了让他心里琢磨去,说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来。”夜郎说:“那咱就等着黄瓜菜凉吧。”宽哥也调子低下来,谫:“咋就成这样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罢了,别人做好事还这么损着?”夜郎说:“你没看天气都成什么样了?”宽哥说:“与天气屁事!”夜郎说:“冬天越来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热,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人发生变化哩。”宽哥说:

“怎么变化?”夜郎说:“现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么,听医生讲是人的细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发生进化呀!人要适应这天气,身子就得相应变化,这细胞首先在变,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进化的人。原先人从猴子变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没有了,说不定将来人的额上又长出一个日艮来,鼻子不在脸中间,长在头顶上。”宽哥说:“哪儿来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戏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说正经的,那户人家有琴,会弹不?”夜郎说:“当然会弹。你知道人家怎么解释‘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来着?”附了耳说了,宽哥说:“能这么解释?再生人死时怪悲壮的,也会是这么个想法?”夜郎说:“你把什么简单的东西都处理成了复杂的东西,为啥不成哩?性是那样,人生还不是那样,把复杂的东西处理成简单的东西,也恐怕只有活了两世的再生人能这样做的。”宽哥说:“你现在倒能得不行,脑子里尽是怪念头!”夜郎说:“你不是说我是活鬼吗?今日你有空没,我领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还要问再生人钥匙的来龙去脉的。”宽哥说:“晚上去。”夜郎说:“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赌呀还是查嫖呀?人家不说,四邻怎么说?”宽哥说:“女的?你怎么认识的?瞧你这精神头儿,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说:“我夜郎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么着,人家就跟你来了?”宽哥说:“嚷那么高声干啥?去看琴的事以后有日子,我这几日找你就是为颜铭的事,你嫂子和我闹,也是颜铭给她说了你们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问我交的你这是什么朋友?你知道不?颜铭已经开始上台了,那女子真是不错,干什么都有着较真劲儿,不出多久,我估计她会成为‘蓝梦’的台柱子哩!这几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厅表演,我认识那儿的经理,你在那儿也熟,咱去开个房间,你们好好谈谈,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没想到宽哥说出这件事来,不觉心里沉起来,说:“颜铭给你全说了?”宽哥说:“她只给我哭诉你们闹别扭了,别的事还是她给你嫂子说的,你嫂子又说给了我。男人么,得有个责任,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说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时无言回对,倒被宽哥硬拉扯着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来,宾馆的经理开了一间房间,宽哥立马就去了洗漱间,喊叫夜郎进去。推了门,宽哥已脱得精光,使夜郎吃惊的是宽哥的牛皮癣越发严重了,整个脊梁和两肋间都起了甲片。宽哥说:“实在痒得不行,快帮我上上药。”夜郎从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药膏,先在地上铺了几张卫生纸,用筷子的棱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银屑如雪花一样落下来。宽哥很羞耻了,说:“夜郎,你说我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夜郎说:“干坏事的人活该得怪病,宽哥却得的什么?或许是宽哥你为了革命累得脱皮哩!”气得宽哥说:“我脱皮,你应该脱胎换骨!噢,往上,往左,对,就那儿,多刮几下。”夜郎使劲刮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红赤红的。夜郎说:“我突然想起个事了!古人讲杞人忧天,你说天应不应忧?”宽哥说:“天有啥忧的?”夜郎说:“人身上落白甲是人病了,天上落雪片,雪片就是天在落白甲,那个杞人一定是看见了天上落雪而想到天在患牛皮癣而忧了!”宽哥说:“你这脑子总有一天要犯毛病的!”跳进水池,淋浴起来。

洗好了,夜郎给宽哥涂了药膏,两人回坐到客厅吃茶说话。夜郎就说了他去陆天膺家托要符,如何见到吴清朴,又如何去了虞白的家,还说了刘逸山的医术和卦术,他想请刘先生去为祝一鹤治治病,也建议宽哥去治牛皮癣。宽哥只是摇头,说现在到处都是治牛皮癣的个体诊所,但没有能根治的良方,愈是不能治的病,在治这类病的方面就愈多名医。这当儿,服务员进来招呼,说是经理在饭厅等着二位去用餐。宽哥说:“还真的在这儿吃饭?”夜郎说:“吃去,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去餐厅吃罢饭,天就黑下来,宾馆里外灯光辉煌,经理邀去歌舞厅,说颜铭他们一会儿表演,有什么话去那儿也好说。宽哥不,还是让经理去看颜铭来了没有,让她先到房间来说说话。

经理去了,两人乘电梯到四楼。刚出电梯,一个女服务员拿眼睛看夜郎,夜郎也迎目注视了,脚下便迟疑了。宽哥捅了一下,悄声说:“你这毛病倒多!”夜郎说:“觉得面熟。”宽哥说:“漂亮女人都分不来的,此人肉过于骨,一副媚态,你知道是什么人?少黏糊!”两人低了头快步就走。服务员却在后边撵来,皮鞋声碎碎的,说:“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在戏班?”夜郎驻足了,回头说:“你是??”

那人说:“果然是,我的眼睛还是毒!你不记得啦?那天咱们见过面的。”夜郎忽然记起,说:“是我和吴清朴在一起???我觉得面熟,又怕认错了人引起误会。”那人说:“我是吴清朴的未婚妻,叫邹云,就在这儿吧台上。”夜郎高兴地说:“宽哥,你要寻吴清朴和虞白,容易得很么,邹小姐就在这儿!这是宽哥,他会乐器哩。”二人握了手。邹云说:“警察也懂音乐?!”宽哥说:“警察只会捉人!”三人都笑了。邹云说:“要见白姐,我指挥不动她,要找清朴我随叫随到。现在叫他来吗?”宽哥说:“这方便吗?”邹云说:“有啥不方便的,宽哥是警察,以后要求你的事还多哩。我吓吓他,给他打个传呼,就以派出所的名义让他立即到宾馆来!你们是几号房?”夜郎说:“四零二。”邹云就去拐弯处的服务台叮咛服务员:送些饮料和水果到四零二。自个才乘电梯下去。

回到房间,夜郎问:“这女的漂亮吧?”宽哥说:“我看不如颜铭。”夜郎说:“你别意气用事,漂亮是实际存在的,颜铭好是好,可没人家的城市味。”宽哥说:“夜郎,我告诉你,今H和颜铭只能谈好,不能谈崩,你要是连颜铭都不满意,我看你就彻底地没救了!”夜郎说:“你别给我扮警察脸,我又不是你的罪犯。”宽哥说:“那说不准。过一年半载,你破罐子破摔下去,什么坏事也要干了,到时候我也就认不得你了!”一阵敲门声,经理进来,说颜铭他们是来了。但很快就要表演,正在化妆,她说表演一完就立即来的。经理便取了象棋与宽哥对弈。

连下了四盘,颜铭来了,久日不见,夜郎几乎认不出她来,人已经不再披发,光溜溜的脑门上头发往后梳去,软软地盘个小髻,耳前肤色嫩白,鬓毛稀疏,显出了一颗以前并未注意到的黑痣。妆还未卸,长眉粉鼻,红唇皓齿,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绸无领短袖紧身小衣,下身是发白的牛仔短裤,更突出了两条长腿如椽一样挺直结实,几乎是全身的五分之三,光腿光脚蹬了一双细高跟深帮皮鞋。站在那里微笑,房间里也明亮了许多。经理说:“人还是要经见世面,颜铭在发廊的时候,只是个俊女子罢了,瞧现在,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这站相就不一样了!我真后悔没留下她在公关部里。”颜铭赶紧坐下来,将双腿绞了放在沙发下,说:“经理是笑我还是模特的站势吧?我也讨厌了我自己,稍不注意就站了台步,真担心以后走到哪里人都能认出是当模特的。其实我是个啥吗?!”宽哥说:“我不满意的就是你这自卑!我早给你说了,不要无端地长吁短叹,不要老觉得自己不行!颜铭哪一点比人差?拿出满城的女子来,有几个又能比过你了?!”颜铭说:“别人不夸自己夸。”低首倒不好意思。宽哥说:“头抬起来!仰头的女人低头的汉,那才是厉害人的!”颜铭仰了头,笑了说:“笨狗扎个狼头势,这样行了吧?”宽哥就也笑了,说:“颜铭老买,见了我们也不说些热乎话,也不问我们吃了没喝了没,还得我当大哥的给你倒水?”颜铭赶紧要去倒水,说:“都是兄妹,我热乎过火了也显得假来。吃饭还用得着我吗?老板在这里嘛。”宽哥说:“有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好好干,将来给咱当个名模!站台步有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演芭蕾舞的出来一看就是演芭蕾舞的,当模特就要走到哪儿都看出是做模特的。,夜郎,你说是不?”夜郎一直未说话,便说:“那当然,警察当惯了,看谁都是坏人的。”颜铭就笑,说:“你不耐夏,似乎瘦了。”夜郎说:“是吗?”摸摸下巴,毛烘烘的,又说:“怕是没刮胡子——年纪大了,一日不刮胡子就面目全非了!”颜铭说:“猫一生下来就有胡子的——谁说老过?你给我充大还罢了,当着宽哥面说这话脸红不红?”宽哥说:“人家进了个鬼戏班,就眼高心高,哪里还有我?他是瘦了,多久没见颜铭了,也是操心,几次说颜铭去模特队习惯不习惯,要来看看,可我哪里有时间?今日硬被他拉了来。”颜铭说:“他怕没这份心吧?你瞧他那褂子,脏得像抹布了,自己管不了自己,还会操心人呀?!”宽哥说:“也是的,女人需要照顾,男人比女人更需要照顾。夜郎,把衣服脱了,让颜铭洗把水。——光膀子怕啥?自己的妹子么。”颜铭也说:“热天好干,误不了你走时穿的。”拿了褂子就进洗漱间里去了。

经理收拾了棋盘要走,在过道的门口蹲着一个人,打闾四零二房间里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经理以为是报案的,就担心是宾馆失了盗或是歌舞厅里有流氓滋事,盘问了一阵,知道是外边的人,就说派出所的人住在宾馆干啥?先撵着走了。人一走,忽想着汪宽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进来问有没有相约的人?夜郎说:“有的。”出来看了,过道的那头还疑疑惑惑地站着吴清朴。就喊:“吴先生!”吴清朴喜欢地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夜郎说:“派出所也叫我来的。”吴清朴脸就变了:“出了什么事?派出所也让我来的。听说火车站那儿发现了被害的尸体,可与咱有什么干系?咱没有犯什么事么!”夜郎瞧他的紧张样,就不忍作弄,耳语了一番,吴清朴才笑起来,身上已经是汗水淋淋的了。领进房间做了介绍,颜铭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风扇前,宽哥就说:“夜郎,我给经理说好的,房间给咱开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这休息,你们说说话,记住了没?!我和吴先生去大厅聊呀,末了我再来。”砰地把门拉关上了。

门一关上,夜郎倒笑了,看颜铭,颜铭也笑,就过去又试拉了一下门,没有拉开,把门链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还说:“宽哥这人??”颜铭也说:“宽哥这人??”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都垂下来,久久地却不说话了。颜铭就从对面的床沿上又站起来,去把风扇上的湿衣服挪了个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却在说:“夏天不穿袜子就不穿袜子,可趾甲也该剪剪吧?”夜郎。把嵌着黑长趾甲的脚收到了灯影里。颜铭也没有再说下去,却问:“你来找我有事要说吗?”夜郎说:“也没甚大事,久日不见了,来看看。”颜铭说:“多谢你,你看吧。”夜郎说:“你真漂亮。”颜铭说:“来看漂亮,去歌舞厅里看么。”夜郎说:“你不让我来看的?”颜铭说:“时装表演,百人千人看,还能不让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时百无聊赖,自己给自己寻话:“到戏班里真他娘的穷忙。”颜铭说:“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蝉说我快回来了,你就忙得赶紧走了。”夜郎又没了话,想起那次见到床围上的字,心里泛上不舒服,就扬了头说:“颜铭,你是把咱的事全说给宽嫂啦?那是个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满世界就都知道了。”颜铭说:“我是说了。”夜郎便来了气,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又伤害了我?”颜铭说:“你要这么说话,真为此伤害了你,咱们就拉平了。”夜郎说:“什么?我伤害你了?”颜铭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夜哥,人说话要讲良心的,我是感谢你把我介绍到祝老那里去做活,但我一个女儿身接待了你,你也总不能这么无情寡义!不知你怎么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结婚的,我永远不能说我是虚伪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东西摊了一堆,你故意来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闪面。今日再见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真服了你竞能做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夜郎说:“我不能让人都欺骗我!”颜铭说:“哪个是在欺骗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为我在骗你,我才去给宽嫂说的,宽嫂嘴长,我原本准备不说与她,可我在这个城里还有什么人肯听我的委屈?我说着说着就不能控制,说过了又后悔。我是一直要把话给你明说的,你却不闪面么。今早宽哥来说他一定要寻着你,要不是宽哥,你怕也不会来的,来了也不会呆这么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领你来,我就是要给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就是杀我剐我,笑我贱我,还是不肯信??我心里也就清静了。”颜铭说着,鼻梁上、嘴唇上已是泪和细汗,进洗漱间取了毛巾擦了,扔给夜郎,夜郎更是满头满脸的汗。

颜铭说:“小时候我爱体育,在学校里打篮球、踢足球,运动量大,后来看了一本书,说运动量大的女孩处女膜常会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讲究处女膜的,又听说过许多结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脏的床单挂在院中晒,让人知道自己的媳妇是处女。正因为这样,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绪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给你,让你忘记烦恼,也正是担心我万一没了处女膜,给你无故地增加心理负担,才想到去买鱼,半夜杀鱼给你吃,拿了那鱼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给谁说清去?!”

夜郎吃惊地看着颜铭,颜铭气咻咻地叙述了一切,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用毛巾擦了泪又擤鼻涕,眼泪鼻涕却不住地流,而且开始打嗝。夜郎无法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颜铭说的是真话,他夜郎就太伤害了她;如果她还在欺骗他,夜郎也不是不设身处地地为颜铭的自尊作想。他夜郎是爱着颜铭的,直到现在心里仍是爱着,正因为爱着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骗而极度地痛苦。他虽然是一个豪气的男人,但他内心深处是脆弱的,需要关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说的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会为这哄话来欺骗自己,树立男人的尊严和自信的。更何况,一个女人,一个失身过自己的女人,能这样地对自己说话,他夜郎即使铁石的心肠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来,颜铭也站起来,灯将他们的影子涂映在两面空旷的墙上,如是对坐了的神像,默然两忘。楼下大厅北角的歌舞厅里声乐飞扬,在宾馆门外的街上,卖烧鸡的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奇怪的是一声猫叫,似乎就在楼外墙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阴冷,两人打了个哆嗦。鸟的求爱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悦,兽的求爱是以毛发取悦,猫却是一种艾怨和哭诉。——夜郎无声地向颜铭挪移脚步,眼瞧着她紧贴在墙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儿呃儿”的声越发响得紧。突然,电灯熄灭了,电扇也停止了。电灯电扇的熄灭、停止是夜郎走过时脚碰着了插线板,屋子里刹那间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帘布的大块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见,多半已在了楼顶,屋子里朦朦胧胧。“你要干什么?”

颜铭看着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没有动,样子凄惨,犹如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她竭力在控制着打嗝儿,可嗝儿还是打出来,打一下身子就颤一下。夜郎说:“掐掐中指,掐中指会好的。”颜铭在那里左手掐着右手,很为自己的不雅行为而有了几分害羞。夜郎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手绵软而冰冷,说:“我帮你掐掐。”颜铭惊悸了一下,眼睫毛扑撒下来,脚步移动了,又贴靠在墙上。这一挪动,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边沿,头发和上衣与黑暗的墙一个颜色,而脸显得那么白。——今夜的月亮也是这个色调吧?夜郎小心得说:“颜铭,能原谅我吗?”眼前的月亮却摇曳了,慢慢地往下坠,往下坠,最后,她的手开始有了份量,开始滑出,整个身子软滑下去倒卧在墙根。房间里全然黑暗了,夜郎听见了有低低的声音在地上说:“你不认为我还在欺骗你吗?”声弱得如虫在鸣。

夜郎说:“那天早上,我是悲怆地哭了,颜铭!说心里话,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现代的都市里,女孩子凡有过恋爱的经历,没有几个是未体验过性的,更何况我也是结过婚??我伤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鱼尿泡欺骗我,把我当无知的男人来欺骗!我已经被骗得够多了,别人骗我我还想得开,你骗我我就接受不了!”颜铭听着,说:“我是处女!真的我是处女,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说:“我信的。其实何必那么计较处女不处女呢?即使以前与别人怎样,那是我们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后能对我忠贞。”颜铭却又一次哭了。夜郎说:“怎么又哭了?”颜铭越发哭得厉害,竟呜呜出声:“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夜郎见她伤心,反过来协安慰她道:“在这个世上欺骗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骗自己,我还不是常常这样?”颜铭不哭了,从墙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没站稳,夜郎就势抱住了。——一抱什么话都有了,什么话也都没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时候突然发生地震,整个的平仄堡将陷落地层深处,这一抱将是上千年??但是,当电灯重新插好了接线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颜铭还没有起来,头发蓬乱地趴在那里,在宾馆的留言簿上写着什么,说:“我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着湿淋淋的头发,轻轻地笑,心想:是的,干柴遇见烈火,势必要燃烧的;重新的相好,是颜铭主动来到这房间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边的种种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种消释,如同去为别人办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规定办的,也肯定能办成,但你必须接受他的礼品,接受了礼品对方才可相信你会真心去办的。再是,夜郎是无法抗拒颜铭的美丽的,颜铭除了有西欧人的脸庞外,体形更是绝妙,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胖而结实,她躺在那里,台桌上的灯光从灯罩里照过来,夜郎想到了为平仄堡运石狮去过的陕口的沙漠,沙漠上风吹过形成的起伏优美的沙梁。那也是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窝里有一个精巧的鸟巢。

夜郎俯过头去,要看她写的什么,颜铭却用手捂住了。要感谢这个宾馆吗?不知怎么,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时的琴声,也想起了虞白对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释,就觉得这宾馆与自己有着奇特的缘分。他坐下来吸烟,一直等颜铭写好了,又撕下来折成小方块要装进自己的口袋时,他也没有提出要看。颜铭却说:“你看不看?”夜郎接过纸块展开,上面竟是记录了刚才一幕的经过。使夜郎吃惊的是女人的感觉是那么丰富和细腻,又那么热情和冲动!其中也夹杂了担忧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长长的接触女人的历史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但颜铭这样的女人,却把这样的事看得如此庄严和神圣,她是在竭尽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尝、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做过了该做的事,我们没有辜负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时光将长留我的记忆中。”夜郎抬起了头,颜铭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脸色红如火炭,说:“我文墨浅,心里翻腾得什么都有,就是寻不到词。”夜郎说:“谢谢你!”却划火柴把纸烧了。颜铭叫道:“你把它烧了?”夜郎说:“这样的事是不能写的,写了总会被人看到。虽然人人都千过这事,但不能说破,不能写出,不说不写就是完人、喷人、圣人,说了写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恶的流氓。”颜铭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起身穿衣梳头,收拾脸面,问夜郎:“和刚才是不是一模一样?”夜郎说:“不一样。”颜铭问:“发畔不齐?”夜郎说:“你身上有了我。”颜铭骂道:“坏蛋!这髻儿顺溜吧?”夜郎说:“晚上了,还梳那髻儿干啥?”颜铭说:“宽哥还在大厅里,他要见我变了发型,该怎么想?”夜郎这才记起了还有那一个大哥。

大厅里却没有了宽哥,总台的服务员告诉说是有一个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会心笑了,返回来,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走。

天未明,颜铭就赶紧离开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点,起来冲了澡,低头便寻找什么。夜郎寻找的是那枚钥匙。那枚钥匙以前戴在身上习惯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现在寻了一气,突然记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烟,就想到了送给了钥匙的那个虞白。,夜郎与女人的交往里,虞白可能是特别的一个,这是一个豪门的后代,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夜郎的意识里有着自卑,那日从一听到乐声就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像夜郎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女人的,但夜郎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她的家里,并吃了酒,说了那么多话。昨天夜里,他把虞白的事说给了颜铭,颜铭就说:“人家高贵嘛!”不无一种醋意。但说过了,却又说:“多接触接触这样的人好哩。,人家一回两回待顿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样,只怕是心里瞧不起你我这班人呢。”夜郎那时是“哼哼”地笑了两下,现在想起来,仍是笑了。夜郎虽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气,夜郎怕谁的?越是这样不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兴趣去接近!更何况,夜郎又想,虞白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那言语、眼神,以及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夜郎看不出她的丝毫厌烦——夜郎反倒喜欢了那一种自在适意的作风:请人吃酒,自个先醉了睡去。于是,那一句头次见面就说夜郎是马面的话反倒令夜郎难以忘怀,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确实是一张过长的脸,眉毛浓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耸而长的鼻子占据了脸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遥遥相望。这样的一张脸,为何在西京城里谁也没说破过是“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单,床单上有三根长长的头发。他把它们捡起来,绕做一团放在了烟灰缸,还拿烟头去烧成几节,就不免又指责自己:自己还坐在留有颜铭体温的床上却想着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他努力地张了张双臂,嘘着气,要把五脏六腑的乏劲全嘘出来,也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嘘出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以是一匹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马的意识,偶尔一次翻日历发现自己的生辰属相也是马,就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马托生的。那么,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是草原上的野马,还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区农民用胶轮板车往城里建筑工地上驮运砖块和水泥楼板的老马呢?

一次在排演场黑水汗流地继续做持云朵牌的矮子功,心里就觉得窝火:马是奔腾长啸的,怎么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气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开口臭骂,直到南丁山说夜郎实在不行也就不顶这个角色了,才算作罢。夜郎也就问南丁山:“人到底是什么变的?”南丁山说:“女娲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里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么洗都有泥。”南丁山说:“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变的——这可是书上写着!”夜郎说:“唔,我说动物园里猴子越来越少了!”南丁山气愤地说:

“你说是啥变的?”夜郎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变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鱼,鲶鱼?他们原籍是南方,在海边的都是水里的鱼鳖海怪变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区生活的人都是飞禽走兽、石头草木变的。”南丁山说:“那你是啥变的?”夜郎说:“马。”南丁山说:“那你别给我尥蹶子!”一指头弹在夜郎的额颅上。“吹埙把你吹出邪劲来了!今日是马,马有龙马一说,赶明日怕又该是龙了?!

你没事去看看这条马吧!”南丁山扔给他的是一本书。书是《搜神记》,南丁山常装在口袋,在里边寻关于鬼的故事要改编戏。夜郎在目录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蚕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厅后的山墙根去看。天气闷热,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西瓜皮和烂西红柿散发着酸烘烘的臭气,夜郎还是一气儿读下去。

《蚕马》写的是有一户人家,父女二人,家境贫寒,却养着一匹强健的白马。后来发生战乱,父女在逃难时走散,女儿带着马到了一地,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常在家独自啼哭。一日,一边饲马一边说:“马呀马呀,你如果能寻着我父回来,我就嫁了你。”马突然一声长嘶,脱缰而去。,三天后,马果然在几百里外找着了女儿的父亲驮了回来。父女团聚,十分惊喜,重返家园生活。但是,女儿却再不提起嫁马的事,马终日眼里含泪,半年后便死了。马一死,父女将马剥皮,钉在墙上晾干,不料,女儿路过钉有马皮的墙下,马皮突然掉下,忽地将女儿裹住。等父亲闻声赶来,那裹了马皮的女儿却变成了一只蚕,蚕头酷似人首,蚕身又似马体,人称之为蚕马。夜郎看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看天,天上正飘过一朵黑云,四周的人喜欢地叫:“这下好了,要落雨凉快了!”但黑云停驻了半日,一阵风吹来,却又飘远不见了。

怏怏地,夜郎去了祝一鹤家。

祝一鹤英武的时候,夜郎一有空就往祝家来,西京城里没有丁点亲戚,心里的话只有给祝一鹤说,给颜铭说。祝一鹤并不过多地听他的诉苦和委屈,总是拉他喝酒,用谑语戏弄他,而颜铭则要做一顿卤面的。夜郎已经习惯了这条道路,双脚下意识地走到了巷口,才不禁长啸起来,感叹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复回了。他拐进菜市,买了些菜,给老头提去。

颜铭恰好也在,正给祝一鹤擦澡,见了夜郎喜欢地说:“快来帮个手,去换盆水。”祝一鹤似乎病又重了一些,口里不停地往出流涎水,阿蝉要剃了那胡子,他又不让,就把一个小瓷缸儿拴了系儿从头上挂下来吊在下巴下。夜郎心里更是难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这样大的罪!擦洗了身子,祝一鹤就靠在床头上不动了,阿蝉也去厨房收拾饭菜,夜郎和颜铭坐到了卧室来说话。夜郎说:“颜铭,今日这一身好看!”颜铭其实穿得很随便,上午洗澡,临时换上了阿蝉的一条咖啡平面布的短裤,上衣是一件白汗衫,汗衫塞在短裤里,勒一条宽皮带。颜铭说:

“我穿什么都好看!”夜郎说:“是的,脸上如果再没有那些红疙瘩,就更好看!”颜铭忙一捂脸,说:

“讨厌!讨厌!”随即偏仰了面,说:“有红疙瘩也好看!就是好看!”夜郎说:“嚯,颜铭也自信了!”颜铭用防过敏霜在脸上涂了,说:“当模特把我也当大胆了,表演上要求一出台眼睛要扫视观众,转身往回走时,眼光要从观众席上往回收,开始我很怯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指导说:要自信,要觉得这阵儿自己是最漂亮的!果然这么想着,什么也不怕了!尤其在台上,台下是一阵阵的掌声、叫好声,有人就给献鲜花的,上来要合影的,我就来了感觉——”夜郎说:“感觉披了被子要上天呀!”颜铭瞪了一眼,说:“我感觉我活成人了!”夜郎说:“我突然也有了感觉!”颜铭说:“什么?”夜郎说:“——我想吻你!”

颜铭气得才要骂句什么,夜郎却上来抱住了她,同时用脚把门轻轻地钩合了。颜铭接受了那一双手,一双手却得寸进尺,且把颜铭抱起来往床上去。颜铭挣扎了一会儿,力气不支,干脆就一动不动了,说:“你真是胆大,阿蝉一会儿要进来了!”夜郎咽着唾沫,也不回答,只急得手脚忙乱。厨房里阿蝉在剁饺子馅儿,刀和案板哐哐价响。颜铭说:“祝老在墙那边躺着,咱都是客人,就在人家家里干这事呀?!”一句话将夜郎手停住,身子慢慢软下来,坐到床沿上了。颜铭扣好了衣服,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听我话,噢,几日寸我过你那边去。”夜郎说:“一说祝老的病,我这心里就难受了??他现在下巴上挂个缸子,样子实在不忍心看。”颜铭说:“多少医生来看过了,他们都是没办法,是不是再请个气功师来??”夜郎没有言传,闷了一会儿,突然问:“祝老的生辰年月是几时?”颜铭说:“不知道,这可以从他的身份证上查。你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吗?”夜郎说:“我想起那个刘先生了,他这病中西医不行,气功也不行,恐怕得想想别的门道。”颜铭说:“乡下人常用捉鬼弄神的那一套也真的治了些怪病的。”夜郎说:“你在乡下也呆过?”颜铭顿了一下,说:“听说的呗。”就去找祝一鹤的身份证,阳历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又去日历牌上查出阴历为四月二十三日。夜郎就用笔写在胳膊弯上。这当儿,阿蝉在厨房喊着来包饺子呀,两人便去了厨房,不再言语。

饺子馅剁得很多,满满地装了一大盘子。颜铭拿勺子挖了些用舌头舔着尝盐的轻重,便说:“阿蝉,你放虾皮了?”阿蝉说:“嗯。”颜铭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嘛,祝老是不吃虾的。”阿蝉说:“我放得不多,多少放一点有味的,再说你们都在。”夜郎说:“我们吃不吃是闲事,伺候祝老,就以祝老的口味为准。他现在说不成话,咱不能亏了他。”阿蝉就沉了脸,说:“夜哥这么说,我亏了祝老了?”夜郎说:“我没有说你亏了祝老,意思是他已成了这个样子,咱尽量做好些,他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天也热,多擦身子,梳好头,那涎水缸子要勤换着洗着,不说来个人看了好看些,咱心里也安然。,’阿蝉说:“我哪天不是换洗几次缸子?涎水味儿真难闻,我吃饭一想起来心里都呕的——夜哥没有伺候过人,不知道伺候人的难哩!”颜铭说:“辛苦我知道,夜哥这么说也是说气话的,都不说了,阿蝉,你取些肉和韭菜来,咱给祝老重弄馅儿来。”阿蝉从冰箱取了肉和韭菜,才要去洗,有人敲门,阿蝉去开门,和来人在厅里说话。颜铭看了夜郎一眼,夜郎便去洗肉,听得厅里在说:“阿蝉,饺子熟了没有?那边吃浆水面的——挣那么多钱,却是穷肚子,就爱吃个浆水面,我可是吃得不想吃了!专空了肚子???”“嘘”的一声,是阿蝉在说:“有人哩。”来者说:“那还算人,活着和死了一样!”阿蝉说:“不是,不是的。”接着脚步声去了卧室,门吱地掩了,两人嘻嘻格格地在里边做什么。夜郎低声说:“她叫了谁来吃饺子?”颜铭说:“前边楼的,叫小翠,是她介绍了小同乡在那家也当保姆,常过来的。”夜郎说:“我说今日馅儿这么多,她还会招了人来吃饭,怎么这般做保姆?”颜铭说:“你少说两句,晚上了我和她说。”夜郎洗好了肉,又洗了韭菜,切了一半,阿蝉还没有过来,就过去要叫阿蝉,但卧室的门却插了,叫道:“阿蝉,阿蝉,调料在哪儿?”门开了,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子,瓜子脸,丹凤眼,烫着头发,一边倒地梳过来,拥在右耳一大堆,上边别着一个有着花的红塑料卡子,满脸通红,忸怩不安。阿蝉赶忙往厨房去。那女子就站起来要走,到客厅了,叫道:“阿蝉,我走呀!”阿蝉说:“在这吃些吧,今日饺子多的,铭姐也回来啦,你不陪陪?”颜铭只好说:“急什么,饭快要熟了,吃点吧。”那女子就说:“铭姐留我,那我就不走了,铭姐今日好漂亮哟!”阿蝉说:“铭姐什么都占得齐,个儿高,脸又好看,咱们要有人家一个方面的好处,咱现在也不当个保姆,天南海北哪儿都敢去了!”

饺子煮熟后,夜郎吃了一碗就告辞而别。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陆天膺再联系刘逸山来治病的,夜郎却到清水巷虞白家来。那日是吴清朴把符从刘先生家带到陆天膺家的,吴清朴肯定与刘逸山熟悉,但吴清朴还会不会在虞白家,夜郎心里没底,只觉得应该到这里来。从西大街骑了车子并不快地驶过,靠右的店铺门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长长的马脸,蓬着乱发。夜郎心里突然慌起来,脚下迟疑着,车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边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把车子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进去要理一下发。理发店里,靠里边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美容师一边在她们脸上涂什么油膏,一边有秩序地反复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里让剪着发,一边听四个女人说话。三个女人一台戏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个说:“我们店开张了两年,还没有母女俩一块来按摩的。”一个说:“是吗?噢,轻点,那儿放轻点。”一个说:“鼻子发炎了吗?”一个说:“你没发现鼻子是硬的吗?我垫了鼻梁了。”一个说:“垫得真好,倒看不出来!前日有个人来吹头,鼻子却是歪的,现在到处开美容手术院,技术不过关,图了挣钱竟害人,哪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手术质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个说:“二十年前哪里有美容这词儿?!这是年初才做的。”一个说:“年初呀?你是演员吗?”一个说:“我哪儿能当了演员?是机关的文书。”一个说:“那我真佩服你了,这么大年纪还做美容手术?”小女子说:“我左额上原有个暗红色肉瘤的,我妈领我去做了三次手术,现在看不出痕迹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妈才把买空调的钱省下来,去给她垫鼻子了,我妈五十四岁的人了,是显得年轻吧?”一个说:“是年轻。”一个说:“原本我这把年纪了还做的什么,可我想,就为了这个塌鼻子,我是一辈子没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们漂亮女孩是体会不到的。”一个说:“怎没体会?我之所以开这个店,就是长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闯荡,心想凭自己的能干总能混个名堂的,可一去,三个月就回来了。那里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资本的,哪里有咱的世事?一气之下去上海做了手术,将一脸麻子打磨平了,才发誓开这个美容项目,咱虽没动手术的手艺,按摩按摩也好么。”一个说:“我那死老汉倒不同意,说人都老了,还美什么容,又不是我嫌弃你!这死老汉,我活着就不是只为一个死老汉活着嘛,虽然老了,可遇上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这一天里心情好,活着就有精神么!”夜郎睁开眼,从面前的玻璃镜里看过去,那年纪大的女人躺在那里在笑着,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颤,他倒被这女人感动了。等理完发,看着母女俩按摩毕了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夜郎说:“这女人好。”理发员笑了,说:“那你怎么不去手术?我给你刮脸,别人是一刀就下来,你得两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这是牛头马面呀!”

出得理发店,对面的路灯杆下却围了一大堆人——中国人有围观扎堆儿的秉性,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偶尔往天上一看,立即就会有无数的人也仰首看天。那一回,夜郎路过钟楼,江浙一带来的匠人正修饰钟楼的八角飞檐,小个子的老绘工爬在脚手架上,把笔蘸上颜料了,在嘴上备一备,再一下一下描那山水人物,嘴就五颜六色地像小孩的屁股。夜郎低了头看楼下竖着一面石碑,碑上记载了这座城市原是一条河从中分开的,河后来却干涸了,河面上修成了这条大街,而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城的围墙修建成了一个船形,这钟楼就筑成塔的模样,来象征船的桅杆了。夜郎读完碑文,才知道西京城原是一只搁浅的船,几分嘲笑,几分叹息,有许多的感慨,极想和人聊聊,行人却侧目而视,没有一个肯接他的话碴儿。他便有些生气了,故意蹴下身去,往一个暗水道口去瞅,果然过路的人都往暗水道口里瞅,他就冷冷笑着回去了。有两个小时吧,卖烧鸡的秃子回来说,街上杀了人了,惊得他问杀的是谁,谁人所杀,怎么杀的,杀在哪儿?秃子说,他是秃子,不好意思挤到跟前,可钟楼那儿拥了许多人,听说是有人被杀了,从下水道里捞出了两条人腿,两条人腿又是一顺顺的——这就是两条人命了!他忙跑去看,人却是集聚在那暗水道口,才知道是他恶作剧的结果,自己捉弄了别人也捉弄了自己,害气回来臭骂了秃子一顿。而现实的是路灯杆下又围了一大堆人,夜郎心想这又是谁在恶作剧了,或是那里有人在摆棋吧,扭头要走,但听得有呜呜的哭声,同时有人在安慰,有人在咒骂,有人在笑着说:“没脑子!乡下人到底差成色!”夜郎便推车过去,果然人群中有三个乡下男人哭得眼泪汪汪,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碰,额头上都碰出血来。夜郎蹴过去问:“怎么回事?”三个男人争着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这不是要人命吗?!俺们把他当好人,给他烟吸,请他饭吃,他要喝酒,俺们还买了酒,他就敢一走没了,没个影儿了!?”拿头又在地上碰。夜郎明白乡下人一定在城里是受了什么欺负了,却见不得那鼻涕眼泪的行状,吼道:“哭啥的,大男人在这儿哭着好看?来回话都说不来,连吃带喝的!”三个男人竟被镇住,一时住了哭,却突然三双手抓住他,说:“你是好人,你要救我们!”周围一片哄笑。夜郎一扯那个年纪稍大的,拉到一边,递过一支烟了,说:“你先吸烟,别惹得那些闲汉再过来——你说吧。”

原来,这是三个洛州来的农民,山区的日子苦焦,听说西京城的某某路药材市场上茯苓抢手,便东借西凑万把元收购了几麻袋运来。一进城里,两眼抹黑,蚂蚁凑堆似的人,没一个能认识,宿了一家小客栈里,每日去药材市场上寻找买主。一连转游了三天,逢着的都是些小宗主儿,三人思谋:咱不是长年做这买卖,一次来得寻大宗买主,否则零敲碎打,光在城里吃住花消太大,就赚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着一个买主,西服领带的,手提着移动电话,是有钱的派头,接上码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气粗,一次包买。三人喜欢得念了佛了,当下就论价钱。他们说别人的货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个药材市场上,却谁也没他们的货好,四角五是不卖的。开口价扳得很硬,甚至还编排说有人来买一半,给价四角六分五,他们要四角七,交易才没成的。他们说:“既然你是整袋儿走,也瞧着你这人是干脆人,你开个价吧!”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手伸在帽底要与人家捏码儿。那人说,他并不是专做药材生意的,小买卖一桩,只求个货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见毽不得捏码儿,明说个价吧。就拿了移动电话高一声低一声说话,似乎是对方汇报一笔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给办理公文的科长十万元手续费吧。他们听得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就放了胆说出个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烧高香了。可那人一关电话,说:“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没带那么多钱,明日一早把货拿来就在这儿等我!”这一夜,三人好不高兴,筹划着这宗买卖可以纯赚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还剩二百,刨除客店钱还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OK厅里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买了门票,进去没有唱歌,也没跳舞,给眼过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结果六十元就没有了。豁出去了,余下十元买了一条烟,在客栈里吸了一夜,也时了一夜舞厅里的妖女人。最后意识到说女人不吉利,才不说了睡觉。头才挨着枕头,天就亮了,又起来把几麻袋药材背到那路口,那人果然来了,是坐着一辆小白色面包车的。三人把药材搬上车了,那人交给他们的是一张支票,说可以到东大街人民银行里取现款。他们心也鬼,两个人陪着人家去饭馆吃饭,一个人还偷偷到附近一家储蓄所让柜台里的人看看这支票真不真。储蓄所人多,一个人接过去看了一下说真的,就回来又买了酒给人家喝。吃罢饭,那人要走了,还说:“把支票拿好,小心丢了!”他们把支票就放在鞋壳里去东大街,并商量了取了现款,一人走在中间,两人一前一后护着,以防坏人打窃。结果去了银行,银行说支票是作了废的,他们就急了,忙去那人所说的公司,可哪里有尚武街甲字178号?!三人抱头哭了一场,骂那骗子,骂西京城,骂自己昨晚上说女人!骂毕了,就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警察让写了材料,说:“好了,回去吧。”他们说:“这一写就完了?”警察说:“这不完又怎么着?骗子又不在派出所,我们总得去查访呀!”又是一日三次去派出所查问抓到骗子了没有?没有。三个人就三天里在城中东跑西窜,希望能碰上那个狗日的。也真巧,竟在德安巷口的酒馆里碰见了!狗日的坐在店里喝蛇胆烧酒,下酒的菜也是油炸的蝎子。他们隔玻璃窗瞧见了,一下子扑进去就按倒了。那人个头不大,力气是没他们大的,按在地上拧蹭都没拧蹭的,就扭到派出所来。那天已是晚上十点,派出所只有一个姓黄的警察值班,当时审问了,骗子也承认下来,姓黄的就把他用铐子铐在房里。骗子却说他没有钱,让给他的小姨打个电话,他小姨在一个宾馆工作,让她带了钱来赎他。后来那个小姨就来了,画蓝眼圈,染的黄头发,一身的香水气,熏得他们直恶心。骗子铐在里间,姓黄的和女的在外间,姓黄的原让他们夜里不要走,就守在门口看护骗子,但姓黄的和女的谈的时间长了,把外边的门也关了。关就关了吧,人家在里边做什么,他们不敢看的,只要能把钱追回来,人家干什么事咱管毡他了?再后来,那女的就出来走了,姓黄的出来送女的,说他肚子饥了,让他们去买些热包子来吃。

事情就出在了这里——一个人出去买包子,到底买多少,钱要三人分摊的,总担心去一个人买了,将来以少报多,三个人心奸了,就一齐去买。但是,等把包子买了回来,骗子却没有了!姓黄的说他去上厕所,回来便没见了人,铐子是用一颗钉子撬开的,还拿了撬开的铐子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姓黄的做手脚了,拉住他说不行,姓黄的就凶起来,说他们打闹派出所,掏出电棒击他们。他们哭着出来,也不敢再住客栈,从昨日夜到现在只是在街上诉哭,讨起零钱好回去呀。

夜郎听他们哕哕唆唆说了半天,一把把鼻涕捏下来甩在地上。脏手在路灯杆上摸摸,又在腿面上擦,逢着几个人过来了,就拉了哭腔诉苦,说:“大叔,大叔,行行好,给个几角钱好做盘缠啊??”夜郎啪的一声扇了一巴掌,那年轻的叫道:“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夜郎骂道:“孬种!在这儿哭闹让谁同情你?为什么不再去派出所?派出所也不只是那姓黄的一个人开的!就是派出所不管,怎么不去找分局,找公安局?!”那人说:“到哪儿去找?去找谁呀?肏他娘,这西京是啥毡城嘛,我再不来啦!”夜郎说:“你就是再不来,也得回去后再不来,你现在怎么回去?”那人说:“我怎么回呀,回去了那一万元的债我拿啥去还?实在不行,我就去撞车啊,让车轧死我,我挣个尸体钱。”夜郎说:“像你这号人,死了赔命价是一千元也多了。”那人听了,就号着哭起来。夜郎摇着头要走,又不忍心走,瞧街上有没有警察,没有,就骂了宽哥,该用上你了你不在,干那些少盐没醋的事顶个屁用?!就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人来。”那人说:“你可再不敢骗了我们,我们跟了你一块去。”夜郎说:“我真想再扇你个耳光,这阵倒这么多心眼!我骑车子,你们三个人怎么走?”那人说:“我雇个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车子也坐上。

钱我掏么!”四人赶到挂有“免费打气”牌子的地方,宽哥果然在那里。宽哥似乎更高兴,一见面就拉夜郎在一边,悄悄地要借钱哩。

夜郎看着宽哥脸上有一道伤痕,说:“和嫂子又打架了?”宽哥说:“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我让着她的。”夜郎瞧他说得认真,也不敢笑了,说:

“好,男子汉大丈夫!得多少钱?”宽哥说:“五十。”钱给了,夜郎说:“和嫂子一吵嘴你就没钱了,你得给你攒些私房钱哩,出门在外,一分钱难倒个英雄汉哩!”宽哥说:“我没空和你油腔滑嘴!”就跑过马路,瘦高高的个子一晃一晃地躲闪着车辆,一只鞋就脱了,蹴下去系带儿,一时系不及,一条腿就踮着到了马路的那边。栅栏上趴着一个女人,二十四五,腆着个大肚子,接了钱,不停地给宽哥点头。过会儿,他过来了,洋洋得意,嘴里哼着小调儿,对夜郎说:“你瞧着那女子了吗?”夜郎说:“长得好!”宽哥说:“你个色狼!这女子是从宁夏跑过来的,手里拿了张字条,来问我:有这个字条,车站能不能让坐车?我看了那条子,是宁夏收容站出的证明,上面写着:虽系骗婚,但身怀有孕,放其回原籍。我说快把这条子收了装好,还不嫌丢人吗?今年多大啦?她说二十二了。哪里人?安康西乡的。她是没钱,说嫁给人家的钱寄回给她爹了,如果我能借给她钱,她一到家就把钱邮还回来。可我身上偏偏没钱,不借她吧,她以为我这个警察不借她——警察都不肯借,谁还会借?借她吧,到哪儿找钱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是雷锋哩!”夜郎说:“我是个瓜腺!”宽哥说:

“怎么啦?”夜郎说:“那样个女子,能去骗婚,还能给你还了钱?”宽哥说:“你别把世上看得太肮脏了,那女子就是个骗子,那肚里的孩子总不会也是个坏种吧?!钱我会还你。”夜郎气得说:“你真真把年代活错了,活到古时候你是个贤人,活到六十年代,也是个雷锋,活到现在么??”宽哥说:“我只当好一个警察。”夜郎说:“好,好,好警察!那我现在就寻你吧。”便把三个农民上当受骗的事说了一遍。宽哥气得就在身上抓起痒来,手在背上够不着,从地上捡了个树棍儿从后领伸进去挠,说:“人呢?”夜郎回头看时,三个农民却去商店买烟,急急跑过来,拿烟给宽哥散,宽哥说不抽,农民说抽吧抽吧,把一支烟架在了宽哥的耳朵上。宽哥问:“是哪个派出所?”农民说:“某某路派出所。”宽哥说:“你们可要说真话,派出所一般是执法行事的,你们要说谎污蔑了他们,那我是不依了你们,若真是那回事,我倒容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的汤!姓黄的能认得吗?”农民说:“烧成灰也认得他,麻秆子腿,狼掏的脸!”宽哥说:“狼掏的脸?”农民说:“脸是个凹形,一看见那种脸,我们就来气儿了!”宽哥说:“那跟我去分局吧。”去挡了一辆出租车。农民却不上,说要步行。夜郎吼道:“不让你们掏钱,不坐白不坐!”推进车里,看着走开了。

忙活了大半天,夜郎才到了清水巷,吴清朴在,虞白却出去了。

夜郎心下有些怏怏,但人却放松了,寒喧了数句,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吴清朴当然愿意帮忙,当下就相跟了去找刘逸山。

吴清朴与陆天膺并不熟,但与刘逸山是世交,走到巷口,他买了一瓶“五粮液”带着,夜郎这才想起自己空手,也要去买些礼品,吴清朴制止了。

赶到刘家门口,门前马路边的花坛水泥台沿上,陆天膺和刘逸山正坐在那里聊天哩。吴清朴说:“瞧见没,那个戴墨镜的就是我刘叔。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在人多的地方说他会阴阳的,你在这儿蹲着,我给你招手的时候你再过来。”夜郎就蹲下来,装作无事,偷眼儿看刘逸山腿长身高,脑袋却很小,胡子和眉毛都白了,却一头黑发;一把扇子扑扑地在腿上扇打;鞋却是脱了的,盘坐在台沿上,台沿下的一双板儿鞋弓都朝外,形如X:身边放着一根藤杖,陆天膺却裸着怀,手捧了宜兴壶,一边呷,一边拿脚去踢那藤杖,藤杖的一头就撞得。株月季花一摇一摇地动。吴清朴走过去,向两位老者弯腰问候,那刘逸山头并未向着夜郎的方,却说:“你带了人来,却怎地不让见我?”吴清朴说:“刘叔怎么就知道了?!”陆天膺说:“你能瞒得你刘叔?你刘叔是贯通了的人,贯通了的人是什么?就是老得成精的狐狸么!他出门戴墨镜,不戴眼镜眼睛也要眯着,外人还以为他傲慢,其实他是不愿意睁眼看人,看人就是虾,肠肠肚肚的全透明着!”刘逸山说:“我要真是你所说的老狐狸,你也是老虎,我狐假虎威了!”陆天膺嗬嗬大笑。吴清朴已招手让夜郎过去,夜郎给刘逸山鞠躬了,也给陆天膺鞠躬,陆天膺说:“这小伙在南丁山的戏班?”夜郎说:“陆老好记性!上次我没跟你老多说,我虽认识你老迟,但你老的名声却早知道。

我跟祝一鹤先生熟,我在他家看见过你老的画。”陆天膺说:“噢,祝一鹤,听说他病了?”夜郎说:“中风不语一年多了,我就是为他的病来求刘老先生的。”陆天膺说:“逸山,这你得给治治,是祝一鹤病了。”

刘逸山说:“哪个祝一鹤?”夜郎说:“原来是市府的秘书长。”刘逸山说:“我不认识他。”

这当儿,有三个人从马路那边走过来,一人殷勤地说:“刘先生您好!”刘逸山说:“不好。”那人噎住,又说:“吃过饭了?”刘逸山说:“没吃。”那人一时尴尬,陆天膺就说:“中国人见面总是问吃了没吃,穷肚子把人也坑苦了!”刘逸山舌头一顶,伸出的舌尖上有一片人参,又收回舌底含住了,说:“我吃了,你也吃了,那一个人却是三天没吃了!过去是有牙没锅盔,现在是有锅盔没了牙!”那人忙说:“刘先生真神,你瞧出他病了?”刘逸山说:“没病你能给我问候?明日去我诊所吧,现在没笔没纸的。”夜郎说:“我这儿有。”从怀里掏出递上。刘逸山说:“你倒会落好!”竞站了起来,将纸贴于墙上写方子,写好了,说:“先吃三服,吃完了来换方子——现在萎缩性胃炎咋这多的?!”那三人谢天谢地去了。

吴清朴赶忙说:“刘叔,别人不救,祝先生你得救的!当年多英武的人,现在快成植物人了,夜郎今日特来找你,这瓶水酒不算什么礼,也是夜郎一个心吧。”就势把酒放到刘逸山身边。夜郎也说:“实在不成敬意,也不知陆老先生在这里??”陆天膺笑着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刘逸山说:“拿来了就喝吧,现在酒也就属于我了。咱们去喝了去!”陆天膺说:“我只说逸山高古是不会收人礼的,说出政府官员也不愿治病的,没想也是凡人嘛!”刘逸山笑了说:“那好,天膺比我清高,这酒你就不喝了,看着我们喝吧。”故意招呼清朴、夜郎进门去,不理陆天膺。陆天膺却也跟了来,说:“我怎么忍心只让你一个人犯受贿的错误呀?!”

四人进门入堂,堂上赫然一副对联:宝镜高悬,物来自照。心里森然,自不敢乱说乱动。在桌边坐了,刘逸山就从厨房拿了一盘东西,说:“正好有稀罕下酒菜,炭豆,吃过没有?”夜郎正不知炭豆为何物,端来看了,才是一盘炒焦了的花生米。四人一边吃喝,刘逸山便说:“受不受礼,给不给当官的看病,那是另一回事。就说当官的吧,现在人一提当官,心里就嘀咕是丑恶的事,听说谁在仕途上混罡达,就背地里瞧不起,这都是当不上官的人的不平衡心理。当官不是说有能力有本事的就能当官,但当官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官可以是贪官,也可以是清官,反对当官就说明你清高了?前些年兴工农兵,谁出来都说:咱是老粗!说老粗好像就光荣。现在腐败的官多了,一些人出口就爱说:咱是直杠子,巴结不了领导!这用得着嘛?!喝,这酒里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气味么!”别人喝一口,他倒喝两口,不一时脸色就赤红了。夜郎见刘逸山能喝,提了瓶子双手要敬,刘逸山摆了摆手,夜郎只好放下说道:“刘老身体真好,虽然胡子眉毛白了,头发还这么黑!”刘逸山说:“我有不白之冤么!”夜郎见刘逸山如此开朗风趣,也放松了许多,渐渐随形适意,也多喝了几口,刘逸山就问:“几两酒量?”夜郎说:“最多喝过八两。”刘逸山说:“好,以后常到我这里来,咱做个酒肉朋友,现在能喝八两白酒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膺年轻时能喝,现在吓得不敢喝了。”吴清朴说:

“陆老身体不好?”刘逸山说:“身体不好?一顿吃过我三天的!他是喝醉了酒就想画虎,年轻时被人骗了不少的画,如今画值钱了,怕喝醉了又把钱给了别人。”陆天膺说:“好狗贼,三年不打自招,你那里有我那么多画,原来却是骗我喝了酒得的?”笑一回,说:“他是个酒鬼,一日不喝几次,腿都立不起筒子哩。”刘逸山说:“我这是吸毒哩。”吓得吴清朴一跳,说:“刘叔吸鸦片?!”刘逸山说:“你只知道个鸦片!人无嗜好不能交的,但这所有的嗜好其实都是毒品,我爱酒是吸毒,你赌博是一种吸毒,贪色也是一种吸毒。夜郎,你那个祝一鹤好好地当他的秘书长,怎么就病成那样?”夜郎说:“还不是秘书长当的!”把得病的原因粗粗谈了一遍。刘逸山说:“瞧瞧,当官当到这个份上,不也是吸毒吗?”吴清朴说:“刘叔,祝先生的病能不能治好?”刘逸山说:“请医生看过没?”夜郎说:“中医西医都看过了,气功师也发过功,都是效果不好,似乎越来越不行,人已经全痴傻了,又流起涎水。”刘逸山“嗯”“嗯”了一阵,说:“如果一种病长时期得在身上,说治治不好,说死死不了,那就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了。”说着问夜郎:“懂了吧?”夜郎说:“不懂。”刘逸山说:“不懂我也不给你解释了。喝酒,你把这剩下的酒都喝了,明日一早,我去看看,好了,算他的命大,不好了是我本事不强。你知道他的生辰年月吗?我晚上得准备准备的。”夜郎伸胳膊腕说了生辰年月,提瓶把酒喝干了。

翌日天明,夜郎雇了一辆出租车到刘家门口,刘逸山正坐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养气,见他进门,便拉了到屋里,桌上已放了一沓朱砂画就的符,和一把龙泉宝剑,一个秤锤,让夜郎把剑和秤锤在一个长口袋装了,说:“你也看看。”引进卧室,刘逸山点了烛,打开了墙上一个小小的暗橱。暗橱里是一尊泥塑神像,夜郎认不得是何种神仙,而神像下放着六七枚印章。刘逸山取出两枚,按了朱砂印,一一盖了在符上,说:“这是用正月十日天雷击轰的枣木刻制的,盖上了符才起灵的。”夜郎顿时庄严,诺诺点头,看着他又把两枚印用黄表纸包了揣在怀里,一径走出院子,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上了车,刘逸山说:“你今日来得倒早。家里有蜡烛吗?”夜郎说:“有蜡烛的。我怕堵车,避开上班时间,没想街上还是堵得厉害。”刘逸山说:“不妨的,我今日不让再堵的。”刘逸山就坐到了司机旁边,一手拿了那装符的纸包,一边掐出个青剑诀来,出租车从巷子开出去,果然一直畅通。夜郎说:“真神!”司机说:“到十字路口就不行了!”车往十字路H去,远远看见前边堵住了,车前五百米处又有一辆大卡车,司机故意加大油门要靠近卡车,可卡车却一拐弯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去,那十字路口的堵着的车却开通了。如此驶过几条街,不但没有被堵,且每到十字口绿灯就亮,直到了祝一鹤的居楼下。惊得司机说:“老先生你是不是人?”刘逸山说:“你去买个烧鸡来看我会不会吃?”司机说:“哎呀,老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个什么东西,让我开车不堵就好了,这堵车坑我一天少挣百十元哩。”刘逸山说:“钱是有定数的,我让你多赚了,别人就要少赚了。”说说笑笑,两人下了车。

夜郎问:“刘老,你说的定数是说钱固定有数的?”刘逸山说:“可以这么理解,世上什么逃得了数字?祝先生是几号楼几单元?”夜郎说:“七号楼二单元四层七号。”刘逸说:“七二四七就是祝先生的数,别人怎么不住在这儿偏他住在这儿?一说到七二四七你是不是就想到祝先生?”夜郎说:“你这是不是‘周易’?”刘逸山说:“不是‘周易’,也是‘周易’。”夜郎说:“‘周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刘逸山说:“周易是把最复杂的事变成最简单的一本书,要给你解释,就把最简单的又说得最复杂了。你背得过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听不懂?!金木水火土总知道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冗金??”夜郎说:“噢,那就像喝酒打老虎杠子,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杠子,杠子打老虎嘛!”刘逸山气得半晌不言语,说:“你说的不是‘周易’,是周一!”

到了祝一鹤家,敲了半天门,阿蝉把门开了,她那个同乡也在,两人正在玩跳棋。见了夜郎,忙把跳棋收了,就去换祝一鹤下巴上的涎水缸。夜郎没个好颜色,冷冷地说:“请了先生给祝老治病的,你烧好开水泡上茶了,都出去到门外,谁来也不让进!”就领刘逸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阿蝉泡了茶来,出门去了,夜郎说:“你也看见了,祝先生就成了那个样!”刘逸山扭头往那间屋里看了看,没有言语,只是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让夜郎取蜡烛,又取了小碗盛了米,就在桌上摆神位,点烛,燃香,拿了香火去祝一鹤头顶上绕了绕。祝一鹤睁着眼,嘴里支支吾吾说什么,说不清,刘逸山一挥手说:“你当官的不信这,你睡着好。”祝一鹤果然就睡着了。刘逸山把香插回米碗里,拜了几拜,便默坐一边,半晌口里念念有辞,然后双手掐成一个咒诀,夜郎看清是反了掌把十个指头套成一个莲花状,突然双膊交成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八字,竟将最小的圈儿往头套去。这简直令夜郎不可思议,那么小的圈儿怎能套过头,且老头子硬指硬胳膊的!刘逸山的脸色都变了,越是套不进去,口里念声越大,最后套过脖颈,僵住了半天,说:“好了,摆台了!”

脸面严肃森然,一手掐了阳剑手印,一手持了龙泉剑,从门口往桌案方向,起右腿,行七步,怒目炯炯,杀气腾腾,立脚于桌案前,念道:“吾奉上方诸天神,十万菩萨开法门,奉佛奉祖奉大道,又奉古天真牌位,玉皇敕令男共女,金牌挂号躲阎君,七十二面金牌到,我是龙华会上人,天护星斗地护神,三灾八难离泽门!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毕,猛一跺脚,随口吼出一个“嗨!”再收剑伺立,面带微笑,将一张金牌符在神位前焚化。如此,再退回原处,又持剑七步上台,念七遍咒,焚七张符。夜郎早已大气不出,如木如石呆立,直到刘逸山说:“你把秤锤、红纸和笔墨拿进来。”夜郎一一拿了,刘逸山又让他退出往卧室去吧。夜郎一进卧室,房门便被拉闭,夜郎便又听得一阵寒塞率率响,但见祝一鹤仍沉沉不醒,面有微笑模样。过了好久,刘逸山让夜郎出来,说已用千斤秤锤压镇住灾病了,把一个红纸包交给他,要求放在最僻静的地方。夜郎按按纸包,知道里边有秤锤,还有什么,一概不知,藏于卧室的床头柜里。刘逸山已经是满头大汗,又用红纸包了一张特大的符,过来装在祝一鹤的贴心衣袋,将其余四张,大门后贴一张,床头墙上贴一张,厅里贴一张,厨房门口贴一张,方坐回客厅,长长地嘘气。夜郎赶紧重泡上茶,让先生歇息,刘逸山却让端了开水来,将一灵符点着化灰,和在碗里,要让祝一鹤喝下。夜郎说:“他睡着了怎么喝?”刘逸山说:“已经醒来了。”

夜郎端了符水过去,祝一鹤真的睁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着让喝下。一切完毕,开了大门放阿蝉进来,阿蝉已经蹲靠着门板瞌睡了,门一开,骨碌滚进来,羞得满脸通红。刘逸山就将一沓七张的灵符交阿蝉放好,嘱咐此后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给病人喝,焚符前需面东,右手掐莲花手印,念服灵符咒语。阿蝉听了一遍,说她记不住,刘逸山就写在纸上。阿蝉看了,认得是“谨请龙庭古佛僧,三阳老主法持增,诸佛下界来拥护,众位菩萨保安宁,天也增寿地也增,五方五佛救众生。”却不信,说:“念这词儿,祝老病就好了?他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着不动,饭量倒大哩!”夜郎窝了她一眼,说:“你快去收拾饭菜吧。”阿蝉去了厨房,刘逸山一边整理他的法器,说了一句:“这保姆不该托生个女的。”

祝一鹤服过了三次符水,人还是痴傻着,但明显地胖起来,也白了许多,阿蝉用手指在他的额上按下一个坑儿,坑儿立即就恢复,认作不是浮肿,就觉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时,把咒语放在床边一边看着念,一边擦火柴点符,火烧到手边了未及时理会,待烧到手,急一扔,残火纸竟落在祝一鹤的胡子上,嗤啦就烧焦了一撮。吓得阿蝉抓了枕巾去捂,总算没有烧掉全部的胡须,就慌乱从地上捡了那符灰条搅在水碗里,给祝一鹤喝下。祝一鹤睡着后,那焦了一撮的胡须怎么看也难看,阿蝉害怕颜铭和夜郎知道后责怪,要赶了她走,就机灵了,去街上请来个理发师,将祝一鹤头发理了,把胡须剃了个精光。剃了胡须的祝一鹤,吃饭喝汤干净了许多,更显得白胖,服过第七张符,脸上嫩红如妇女,皱纹也没有了,一张嘴却缩小,上下唇纹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窝陷下去,犹如婴儿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这变化喜得颜铭在平仄堡表演时装时说给了宾馆经理,经理又到处张扬,邹云就过来告诉了吴清朴和虞白,两人都觉得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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