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时,家家户户门口张贴一挂“福”,字须倒过来,取义“福倒”,寓意“福到了”。传统就是经年累月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休去追本溯源,总之它在那儿,久而久之,也就在那儿了。

久了,就是道理。

和道理别去比久。

我倒挂在房梁上,一梦落,一梦起。

眼前的人间,都是颠倒的。颠倒自有种颠倒的美,别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始终正,或者始终假装正。我蔑视他们自以为是的“正”。如果开始就以胖为美,以斜为对,以倒为正,那么胖就是美,斜就是对,倒就是正。规矩是人定的,是人焉能不偏颇。

犹似鹰,我有着简直太精亮的眼。张开双翅,俯冲而下,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贪婪地醉饮新鲜的汁液。那香,满了我四肢百骸;那味,足了我五脏六腑。

我对我的新年首餐表示满足。

猎物倒在血泊里,悲哀地颤动,小小躯体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尽管如此,依然难逃命运的蚕食。有时候,我几乎会错意我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命运。违背我,就是违背命运。那是个两岁多的男孩吧,大约穿着开年里娘亲给他新做的大红衣裳,于院内蹒跚,最后的亮相还在笑,露两洼酒窝。周围人惊呼的惊呼,哭喊的哭喊,他已经再听不见。

蝠到了,竟意味着他的福倒了。

但听不见是好的,看不到也是好的。听多了,看多了,或会迷了心智,长大后,他也许只是个平凡的娃。人们问,幼孩有什么错呢?没有。那作为一只蝙蝠,我又有什么错呢?生命就是这样在循环,没有谁必须死,却必须有人死。有甚对错可言?勿可怜,若不食他,死的则是我。

修行到了生死关头,千钧一发。

我要成仙的代价,是凡人的鲜血,愈年轻愈新鲜愈好。

很讽刺吧。

世事不过如此。矛盾中前行。

其实,我何尝不想做个好蝠呢。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吸饱喝足,日修夜炼,原以为总该快要大成了,却始终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一切仿佛静止了,没有向上的迹象。我只能变本加厉,吸食更多,对于修行,我从来是最虔诚的教徒。

一百年、两百年都过去了,未见任何变化。

修炼是这样,茫茫无尽头。也没有人告诉你尽头何在,你只是近乎苍白地努力,努力着或许有结果或许没有的那些,正是那些未知,让我着迷地期待,悬心地煎熬。

这是我自选的道路,尽管一片漆黑,仍要走下去。

我见到他,一眼识出。

如今的他,袈裟加身,龙杖乾坤,佛印眉头,大煞四方。

他说了很多话,我没有细听进。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认出我——曾经是幼小生命的终结者的我。

“蝠妖,你把能忍怎么了。”

能忍,唔,我想想,是不是在花船上被我一口咬了脖颈的小子?

看来师父当年的债还继续需要小和尚来还。

他宝相庄严,依稀还有前世的影子。

其实怎么会有呢。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又遇见我。

是我犯了疑心病吧。当年娃子的无辜眼神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望向我,似乎是惋惜地说,“你可知你为何难以修至仙境?”

为何?

是我血吸得还不够多?

我问他。

他闭目而答:“善哉,善哉。你不知无罪,杀生却罪深。”

哈哈哈,这个小娃子说话着实有趣。

若饮血可以不杀生,我倒也乐意;而若饮鸡鸭牲畜等血,亦为修数,我又何必和人过不去。你以为人血就比较好喝?

“名闻利养总是空,恩爱到头终分手,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为一己之功而杀生,进一退百。你算算,你究竟修炼了多少年,喝了多少人血,是进还是退呢?”

这个问题我想过,但我不愿承认,尤其被一个昔日我口中亡魂说出来,我加倍怒不可遏。

“昔年你还是幼孩,死在我手,今生,你莫非还想重温故事?”

他不为所动,今生的他,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法海。

不吸血,我就全身发冷,失去动力,不吸血,已经无关乎修行,而是关乎生命。

我也想做一个好蝠的。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纠结。“当你把一切放下,死就是生,生就是死,饮就是不饮,不饮也就是饮了。真的放下不是表面放弃饮血,而是放下此刻的心境,全部放下后,饮血自是无意义的,成仙也没有意义。”

“放下以后,我会变成什么?”

“放下即是悟到了。‘悟到’是自己的,纯个人的。悟到了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既不能使你成仙,也不能助你改变生命形式。但悟了,便是悟了。”

他顿了顿,又说:“饮血,是你欲望附着的载体,不是你真正的需求。你以为不饮血会死,实则不然。那是欲望的幻觉,幻觉使你以为非此不可,非得到不行。”

蝙蝠认为不饮血就不能活,女子认为不爱他就难以呼吸,世人认为不考取功名就没法得利禄。其实,并没有一种“什么”缺了不行。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全属徒然?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只是行,而非修?

我无话可说。

这一战,还未开打,已然输透。

“娑婆世界,不能藏身久;光阴有限,莫待死临头。你修为多年,我亦不忍你就此结束。你好自为之,回头是岸。”

他转身而去。莫非他要放过我?他难道不想报仇?从他坚毅的眼神里,我彻底否定了自己刚才对他不记得前世的认定。

他笑了一笑。

俨然佛祖一种。

我不懂佛,但我向往。

我刹那领悟。佛啊禅啊的根本是天真的,是小孩子的,他们不定义任何,不要被任何定义。

难怪那娃子的音容反复出现在我眼前。

我根本是吞了一个佛!

而佛肯被我吞。

肯为我的修业献身,哪怕是错的业。

以生的付出来告诫我,这是不对的。

我却完全不懂,一次次地造孽。

而佛又再次放过我。

与世人所说不同,我自己跳进烈焰火坑。

他欲救我不迭。我却告诉他,我给他留了一件礼物。

是我把能忍变作了蝠妖。我已无法改变这事实。

我咬住能忍的时候仿似咬住前世的他。

时空交叠变幻中,竟然有一些东西意外重合了。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指望地吸吮下去。

隆隆烈焰将我吞没,焚烧我心。

来世,不如让我化作烟,化作气,随风飘荡。

最后的最后,我见到高温岩壁旁,有一眼绿色。

我大笑着,咧嘴嘶哑,无比丑陋,幸亏谁也看不到了。

我想,还是让我变作一尾草吧,长在佛的身边。

闻他讲经诵礼,数云卷云舒。

法海,我欠你的,业已还。

而能忍欠我的,恐怕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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