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人间。

说来无人信。

人间的花、草、树、木;人类的生、老、病、死;人世的情、恨、忧、恸;人为的礼、义、廉、耻。

我羡慕人间,它自有种秩序的美。

吾等同辈,虽可修行,亦能寿长,但此“长”非彼“长”。此地人迹罕至,鸟路才通,洞中一日,世已千年,坐看云卷云舒,望尽潮汐潮落,这是对的。

虽然也没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修行是怎么样的,如何才算修行完毕。概出自于一种本能吧,我知道遵循此道是“对”的。可太过正确的东西,总嫌它味道淡,少了点什么,又不知道究竟少了什么。

没有人相信。妖精一思考,佛祖就发笑。

但我要什么人信?略施点法,众生皆迷。

人类常用某个词汇来形容如我这般所设的法术——“妖言惑众”。听起来罪孽极深,万劫不复似的,吓坏奴家了。

我嗤笑。其实他们不懂,妖言并无法单向度惑众,但凡存在“惑”,必定是因“迷”,正如他们“信”了,心底深信,不疑有他,才会被“惑”。如若不信,“惑”何所起,祸又何所附耶。

我羡慕人间,人间有我所缺的秩序与弱点。他们一世,不足百年,一天却是一天,每一天都扎扎实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比我更具存在感。

活着,没有一点痛,怎么证明活过?

活着,就要像那么回事。

“姐姐你看,那些是‘人’吧,他们真奇怪,攀附陡峭山壁,不知做什么?”

青青与我不同,她短我五百年。问题蛇,问题多多。彼此相依为命,夏眠苦,冬取暖,因是同类,打情骂爱,终归还在一起。有个伴并不容易,我们也是被天地拣选的呀。

并不是所有的蛇,都能成精。

“这傻子还吃花,也不怕扎了嘴。”见我不言语,问题蛇接续道。

“他才不傻,没挑带刺玫瑰。”我放眼定睛瞧去,哗,是他。好个杭城后生,眉清目秀生得俊,举止端庄定志诚。色不迷人人自迷,我禁不住为他辩护。

“玫瑰?可有我美?”

我“哧哧”发笑,不予置评。

那问题蛇见我没声响,兀自游去,“你不说啊,我就,吃了他。”她盘上山,张开血盆大口,徒然将郎吓倒。

只见那青年美质翻身悬崖,“扑通”摔进镜湖,湖面漾起波澜,一似我心。

我怨恼,“青青……”

她扮鬼脸,故作惊讶道:“呀,我还没张口吃他呢,他就吓晕了,掉进湖里。哈哈,可不关我什么事儿。”

我奈她何。替舍妹收拾残局,大抵也是修行一种。

借口。借口。心里暗爽,自古嫦娥爱少年,半为人才半为色。

多年后被镇雷峰塔,四周但闻雷音,这幕序曲,始终历历在目。

那日的天,春暖熏花,温度宜人;那日的我,倦而无力,懒洋洋的。似摆什么款,等什么眉目。日头晒得蛇心焦,这天呀,总该有点什么要发生。

突然体内有股冲动,犹从下而上冲袭来,一浪卷起一浪,皮肤还是阴冷的,但身体已然活络开。尾巴一摇一摆,立时分出了叉,微疼,密度爆棚,抵触格外强烈,我勉力伸缩,心慌意乱,又新鲜又奇异。

千年的修行,使我顿时领悟,人们管这两坨修长的肉叫作“腿”。

妖精并不如人们所想,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变作人。难道妖精天生懂得,要怎么变成人?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未知的,他们做妖同做人一般,都是初出长来,要学习,要吸收,且比做人费时,人尚且有父母教育师尊教诲,国体环境浸染。我们不,我们只在等待,等待变幻时刻的到来。

因为未知,故而欣喜。

身体的状态,幸不由我掌控。

遇见他,我终于明白,少了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青壁万寻,碧潭千仞。

我纵身跃下,碧琼轻绡飞扬,一搦腰肢赛柳。

如果追寻是错,从今往后,我不愿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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