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诊疗所屋顶上盘旋得令人发毛的风声,早上终于停止了。

洼岛换上衣服,走到外面。台风离去之后,留下凉意更深的海风,期盼已久的朝阳高挂在东方天空。海水浴场旺季已过,柔和的晨曦投射在帐篷已卸下的海屋梁柱,以及生锈歪斜的果汁自动贩卖机上。

闷在屋里两天的洼岛获得解放,心情愉抉地在海岸道路上散步。海面上的渔船、晾在堤防上的渔网、加工厂的机械声,大大显示岛屿已经开始活动。洼岛和抱着婴儿的少妇及推着手推车往田里走去的农妇擦肩而过。

从本土出发的头班渡船,抵达重新开启的南方港口码头。要去公所分处、学校等地方的通勤客纷纷下船。洼岛的搭档、护士江上夏眉开眼笑地挥着手跑过来。已经有两天没看到她圆嘟嘟的脸,洼岛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这几天忙不忙?”

“一点都不忙。”

台风期间,岛上的人几乎都不来诊疗所。是不想外出,还是体谅洼岛?抑或心想江上夏不在,来也无济于事?大概这些都包含在内吧。

有洁癖的江上夏有意无意地发出惊叫声,随即拉开紧闭的窗帘,用吸尘器仔细地清理她坚持一定尘埃满布的诊疗室地板,再用拖把、抹布又拖又擦一番。玄关的门一开,患者们鱼贯而入。

看完约平日两倍的患者,上午的诊疗才结束。

江上在里面房间的桌上打开自己的便当,洼岛则打算到区长太太经营的民宿吃午餐。

电话突然响起。住在岛屿西南方山区的田野小屋中的独居老人家属,拜托洼岛出诊。老人似乎因在台风期间到处走动而累倒。

江上也停止用餐,将写上出诊地址及电话号码的纸条贴在大门上。洼岛用一个月前才买的小汽车载着江上,循海岸道路往南驶去。洼岛很担心“倒地不起”这句话。他踩着油门穿过密集的民宅巷道,来到南方港口渡船发船处。有五名才刚到不久的中年钓客,坐在金属长椅上专心地检查钓具。道路愈往北愈窄,也愈倾斜,到老旧寺庙门前便沿路了。从这儿开始就属山道,车子无法通行。洼岛二人跑上杂草丛生的坡路,奔走于松树和杂木交错的林间。不久,视野豁然开朗,广阔的田野映入眼帘。在几乎快腐朽的屋子前面,家住港口附近的老人的家属正等着洼岛。

在内屋睡着的老人似乎相当健朗,洼岛一看当场泄了气,看来家属说得不够明确,洼岛也会错了意。老人昨天累倒是事实,但今天已经完全复元,想要起来活动,但家属以必须静养为由,强迫老人睡觉。

在家属强烈要求下,洼岛为老人打了一瓶点滴。他一边喝对方端上来的茶水,一边听对方诉说台风的灾害,听着听着点滴空了。

回程,他们缓缓走回林中小径。

太阳高挂,阳光穿透盘错交叉的枝叶空隙,洒落在覆盖路面的干枯松叶上。在雨后有水滴残留的杂草叶内侧,传出虫儿的呜叫声。

写着“防潮林”的细长木板标示旁边,站着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出现在这儿,似乎极为自然。被阳光晒黑的脸、剪得短短的头发、朴素的琥珀色洋装,溶入背景之中,丝毫没有不协调。光看上半身,说她是岛上的少妇,也没什么奇怪。

不过,她不可能是岛上的少妇,因为她们在这种场所绝不会穿裙子。

“什么时候来的?”

洼岛问智鹤。他曾猜想这个时刻终会来临,而且也自信可以冷静对应。但是,现实的这一刹那却违反自己的意志,他的胸口紧绷,心脏像婴儿般快速跳动。

“我坐刚才的渡船来,在诊疗所看到告示,才找到这儿。我把行李摆在门边。”

智鹤对洼岛微笑,并向江上点头致意。

江上抱着黑色出诊提包,露出温柔的微笑伫立在一旁。洼岛把汽车钥匙递给她,请她先回去。“卡沙、卡沙”,踩着干枯杉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洼岛和智鹤拨开突出的树枝,弄掉蜘蛛网,走出树林。漂浮着渔船的碧蓝海面在芒草穗的彼端扩展开来,白色的浪涛涌向层层的断崖。

离道路不远处,矗立着一间壁面剥落、四周被杂草包围的废屋。二人在屋前的大圆石和横倒在地的洗衣机上坐下来。

洼岛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上下打量坐在石头上的智鹤。除了头发和肤色之外,她和一年前没有两样,美丽依旧。

“你都在哪儿?晒这么黑。”

“我一直待在九州,在药局长认识的汉方医院工作,每天煎药很有趣。上个月我回妈妈那里。”

智鹤拔起手边的杂草,伸直脚,把草撒在裙子上。

“你被传唤出庭过吗?”

“只有一次。只问我是不是雇了侦探社。我的证词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说我不是当事者。”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智鹤看着鞋尖,似乎有所觉悟地说道。

“你是新乡理事长的情人吗?”

“不是。”她立刻回答。

“你妈妈是吗?”

没有回答。智鹤捡起白色石头,在手中玩弄着。

她站起身,摆出大动作,猛然将石头掷向海上。石头一度飞在空中,最后坠落在芒草穗的彼端。

她深呼吸,等心绪平静之后,转过身子。

“我和妈妈都跟叔叔认识很久了。爸爸是在叔叔东京的医院去世的。妈妈在爸爸住院期间和过世之后,很受叔叔照顾。他们或许有男女关系吧,我没看到,也没问过。”

为求谅解,智鹤以乞求的眼神望着洼岛。

“相簿中抽掉的照片呢?”

“那是妈妈,我和叔叔一起拍的照片。”

“是新乡理事长命令你接近我的?”

“命令?”智鹤脸上抗议的僵硬表情随即被悲伤的神色所取代,她将视线投向地面。

“事情没那么夸张。叔叔到我家,问我有关医院的事。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到医院上班虽然是药局长介绍的,不过却是由叔叔拜托药局长的。我对叔叔向来无话不谈,当然也谈到并森行彦死掉、医院气氛凝重之类的话。叔叔很感兴趣,要我以后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就告诉他。后来,我就在药局长室前面,听到药局长和你谈的那些话。”

洼岛觉得有必要修正自己的判断。经过这一切,再度和智鹤相逢,似乎很难认定她是那种会搞大阴谋的人。

“你不知道新乡理事长的企图吗?”

智鹤仍然低着头,用鞋尖踢地面的杂草。蜻蜓停在她的肩上,很快又飞走。

“我哪会知道?叔叔是医院的经营者,对其他医院的事当然不会漠不关心,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好奇心也很强。而且,他还答应保守秘密,我做梦也想不到告诉叔叔这件事,会使事情变得这么严重。我欠了叔叔不少钱。大学的时候,妈妈汇给我的钱是叔叔的。我很笨,一直到毕业都不知道。”

静谧的山中荒田,只有智鹤的声音在回荡。她的声音逐渐嘶哑,语气变得有点自虐。

“你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叔叔了?”

“嗯,因为叔叔想知道。”智鹤啜啜鼻子,抬起快哭出声的脸孔。

“包括我的事?”

“对不起。我告诉叔叔说我喜欢上你。这种事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说。”

“侦探社的调查报告呢?”

“名义上是我聘雇的,但事实上是叔叔用我的名字,因为我提过良美很可疑。叔叔是那家侦探社的老主顾,有的是办法。后来他突然递给我调查报告,让我吓了一跳。那时我正打算和你商量是否要拜托美纪子。调查报告查出良美和拓磨的关系,令我好兴奋,可是,要跟你说明这件事,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我故意用我的文书处理机重打一遗,再拜托美纪子来见你。”

洼岛相信智鹤的话,否则她何必跑到这里来撒这些谎?难道是新乡理事长派她来的,为的是要封他的嘴?岂有此理!谁会告诉人家说自己被女人骗了?

“后来的那些也是侦探社调查的?”

“不是。我向叔叔严正抗议。我说谢谢他的帮忙,但请他不要再擅自为我做这种事,否则我不再告诉他这些事了。”

洼岛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那个关东医科大学的教务主任会对我们那么亲切?”

“那没什么呀。井川老师的电话应对态度本来就不对,是应该那样子的嘛。”

智鹤噙着泪水,好不容易露出微笑。

“可是,你似乎对直接去问人家很有自信的样子。”

“我哪有自信?我只是觉得应该会有办法的。你应该听到电话中除了井川老师的声音之外,还夹杂有其他讲话的声音吧?那听起来似乎是在指正井川老师的态度。”

这时南方港口传来扩音器低沉的声音。码头剪票处广播说,渡船在十五分钟后启航。

“你这么说之后,叔叔就不再插手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还是透过侦探社做了各种调查,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叔叔就算查出再多真相,也不能做什么。他不能去告发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的罪行,因为叔叔必须彻头彻尾和这个事件毫无关连才行。除非事件的当事人,也就是你去告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叔叔说要让我去揭发这件事吗?”洼岛咽下口水,询问关键性的事。

“嗯。不过,我完全不知道叔叔在进行收购医院的事。请你相信我。劝你去告发,纯粹出于我个人的想法。放过这个罪行是不对的。即使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只是,这刚好中了叔叔的下怀。”

智鹤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住的地方我们都谈到那种程度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妈妈和叔叔的事毕竟是个秘密,如果说出来,对他们任何一方都会造成困扰。叔叔一直没让人知道,我想妈妈也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没有权利说出妈妈的情人是谁。”

“叔叔现在呢?”

“我在九州听到医院让售的稍息,是药局长打电话来说的。我也大吃一惊,心跳差点停止。我打电话去斥责叔叔,叔叔不断跟我道歉。之后,我就没有跟他联络了。我跟叔叔已经没有借贷关系,妈妈也跟叔叔分手了。”

“你是说你没有任何责任?”

洼岛已经没有责怪智鹤的念头。只是,以往所累积的懊悔命令他这么问。

“不,造成你的困扰,我真的很抱歉。对于那些被医院赶出来的医师所遭受的痛苦,我也很过意不去。只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智鹤轻轻阖起浅桃色的嘴唇,用明亮的黑眼睛正视着洼岛。

“可以呀。”

“你后悔揭发这桩罪行吗?”

“不。”这句话问得有点狡猾,但洼岛已无心争论。

“谢谢。我一直很担心你的情况。不过,我也很害怕被你质问……今天我是鼓起勇气来的,现在我也该回去了。”

“还有船,你不必急着走。”

“不,如果和你在一起太久,我就回不去了。我搭这班船走。”

“你不是有行李吗?”

“没关系,那不是什么重要的行李。我脸皮厚,如果说要在诊疗所过夜,你也很困扰,不是吗?”

洼岛很清楚智鹤在引诱他,他大可说一句“你留下来过夜吧。”可是,他办不到,他的心底似乎还残留着对智鹤无法释怀的地方。

“刚才那位护士小姐现在大概在跟人家谈论我吧。”

智鹤改变话题,为自己找台阶下。

“嗯,你来这里的事,恐怕不用等到晚上,就会传遍全岛。不过……”

“不过什么?”智鹤微微嘟起嘴,表情僵硬地等待洼岛的回答。

洼岛静下心,凝视着智鹤的眼睛说:“我希望你再来,来这岛上,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一定来。”智鹤嫣然一笑,要跟洼岛握手。暖暖的体温流入洼岛的手心。

“再见。”智鹤倏然转身,高高举着右手,在碎石磊磊的山路跑起来,身影逐渐变小,在芒草的穗白和杂草的叶绿交叠间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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