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六下午,洼岛和副院长、近田一起在门诊大楼三楼的副院长室,等待并森行彦的遗族来访。

六张榻榻米宽的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反映出副院长喜欢干净的性格。附抽屉的办公桌、金属柜和深茶色的合板书架之外,还摆了一张有靠背的弹簧扶手椅、两张备用圆椅、一张附茶几的访客用黑白格子纹的长椅。副院长坐在扶手椅上,近田和洼岛则坐在硬圆椅上。

下午两点,正是约定的时间,穿黑色套装的并森良美和穿深蓝色西装,看来年过三十的男子敲门进来。良美介绍同伴男子,说是小叔并森拓磨。两人应副院长之请在长椅入座。

乍看之下,洼岛觉得并森拓磨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他和哥哥行彦不太像,光是大块头的身材和宽阔的肩膀,就足够慑人了,再加上浓眉、尖颚、凸起的泛红脸颊和鹫一般锐利的眼神,散发出好斗的气势。看来这名男子是不会默不吭声接受哥哥病死的事实。

副院长表达遗憾之意,并询问一些有关丧礼的事。在良美回答之际,拓磨显露出为什么不赶快进入主题的焦急神情。他双脚交叠,右手指尖敲着茶几,以审视的眼光轮流盯着三名医师。

“丧礼的事可以不用谈了吧?反倒是,我想请你用我比较容易了解的方式,说明家兄为什么会死。嫂嫂说的话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

拓磨迳自打断良美的话,粗壮的上半身往前一倾,逼近副院长。

副院长话被打断,似乎有点慌乱,露出困惑的表情命令近田说明。近田反而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不失冷静地说明并森行彦的病情经过,从最早的门诊开始,一直到死亡、解剖,叙述详尽。

这次的说明比那时候对良美说的还详细,提到检查结果,还出示照片、列举数字,显得具体多了。但是,最后的结论还是和解剖后向良美说的一样。

在近田说明的时候,拓磨虽然时而点头,时而绷脸、咬唇,但始终静默听着。说明结束之后,他仿佛要将近田窥探他反应的视线弹开一般,回瞪了近田一眼,并以威吓力十足的大嗓门提出反论:

“关于手术,我也听说了,我没什么意见。至于被痰哽住致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而且是绝对无法理解——为什么家兄会在走廊上停止呼吸?说是脑梗塞,家兄才三十五岁耶。如果真是脑梗塞,也应该让我们看看血块之类的东西。”

“所以,我们并没有说解剖证明了这一点。而是因为推断不出其他病因,才判断脑梗塞是最有可能的。”

近田的声音略微颤抖。

“不,你们应该往别的方向去想,只是你们不愿去想罢了。”

“你是指什么?”

“麻醉意外。”

尽管对拓磨的态度已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从拓磨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刹那,洼岛仍然一度屏息。

近田没有回答,副院长则僵着脸,良美依然垂着视线,屋中流动着冷凝般的沉默。

近田像交出答辩责任似地将眼光投向副院长。

“绝对没有这回事。”

副院长提高声调,坚决地说。

“是吗?”拓磨略微泛红的脸颊浮现浅笑。“你别以为我们是外行人,就把我们当傻瓜看待。现在外行人也有调查方法喔。报章杂志经常刊登麻醉意外的报道,也有这方面的书籍可查。”

“那是较早以前的事。最近设备、器械均已改善,几乎已经很少发生麻醉意外了。本院的麻醉器具也都已采用最新型的安全装置。”

“这种报道可多着呢。像麻醉医师没转对氧气和麻醉气体的转盘,没输入氧气,而只输入麻醉气体……”

“本院的麻醉器具设有装置,除非氧气达到一定的流量,否则不会流出麻醉气体。”

副院长对这个质问似乎有所准备,回答得相当迅速。

“人工呼吸器的回路没有松脱吗?”

“这时候就会大声响起警报。”

“听说有些医院在装修天花板时,将麻醉气体和氧气的配管弄错了。”

“最近本院没有装修天花板。而且,如果真有这回事,那么先前被麻醉的患者也应该会出状况才对。总括一句话,令兄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醉已经退了,绝对没有麻醉意外这回事。”

副院长因为过度激动,声音逐渐沙哑,狭窄的额头也渗出汗来。

“好吧。今天就这样吧。”拓磨竟然干脆地撤退了。“我还会再来,希望你不要避不见面。我也认识一些医生,总会弄个水落石出。”

“我随时都会出面见你,不厌其烦为你说明。我们并没有过失。”

站直身子的拓磨,就像一根要顶到天花板的粗大柱子,更增强了压迫感。

“可不要小看我。”拓磨的语气转硬。“我可不是娘娘腔的男人。男人的每一天都在作战,何时何地丧命,都是命中注定。对于家兄死在医院,我不想啰嗦什么,不过,随便找个死因就想骗我,我可不吃这一套。还有……”

拓磨瞄了一直低着头的良美那细致的颈部一眼,然后以可怕的眼神向下瞪着副院长。

“是你们这干人将她和儿子弄得孤苦伶仃的,这一点要给我记住。”

拓磨话说完,招呼也不打就走出房间。脸色发青的良美向洼岛等人点点头,匆匆从后追赶而去。

“麻烦了。”拓磨响亮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近田这才开口。

“唉,麻烦啰!”副院长有气无力地叹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现在对方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那个男的也只是一个人在嚷嚷,倒是那位太太心里怎么想,我们还搞不清楚。而且,照那个男人刚才的口气,只要我们好好说个明白,他或许也会罢休的。”

怎么可能?洼岛心想,副院长未免太天真了。

突然,副院长椅子一转,眼镜内侧的瞳孔狠狠盯住洼岛,接着视线一缓,圆弧型的嘴角浮出哄小孩般的微笑。

“我看哪,洼岛,会不会就像近田所说的,你太早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洼岛感受到如同从高处被推落的冲击,急着抗辩使他身体紧绷,指尖颤抖。

“绝对没有的事,请相信我。”

声音就像在求救一般。

“我知道,我并没说你说谎。只是,如果不是这样……呼吸为什么会停止呢?”

副院长将双手弄成三角形,抵住额头做出深思状。

近田移开视线,仿佛事不关己似地一直静默不语。

当晚,洼岛在床上辗转难眠——呼吸为什么会停止?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中打转。

解剖仍找不出令呼吸停止的疾病。患者是正值三十五岁年富力强的男性,用“脑梗塞”要遗族接受,实在有点不合理,难怪人家会怀疑是麻醉过失。但是,竟然连副院长都说出那种话……

洼岛再一次回忆解除麻醉时自己所做的每个动作:确认最后注射的麻斯隆、注意麻醉袋的起伏、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时机……都没有错误。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时,患者确实已经开始自行呼吸了。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之前曾经闪过脑海但却又试图遗忘的模糊念头,慢慢形成疑惑,从心底浮上来。

麻斯隆在血中的浓度下降,明明开始出现自发性呼吸了,却又再度停止……难道我离开第一手术室之后,谁又注射了麻斯隆?

面对这个清晰成形的疑惑,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无稽。开刀房或病房护士,有谁会为了什么缘故做这种事吗?

但是,洼岛转念一想,尽管这是百思莫解的推论,只要不能否定它的可能性,就应该彻底追查。认识并森行彦的人当中会不会有谁暗地含恨?又或许有人故意要陷害我、近田,或副院长?

他又想起白天副院长的态度。副院长明显就是要把责任推给他。和并森良美、拓磨的交涉倘若顺利还好,万一不顺利,该怎么办?

副院长是一位和蔼的手术指导者,总是对他谆谆教诲,但是,身为医院管理者,他却缺乏虚张声势、讨价还价、不屈不挠的交际手腕和交涉力,并不太靠得住。他之所以被草角会长指定为下一任院长,据说并非因为赏识他的管理能力或交际手腕,而是因为在内科主任、小儿科主任和副院长这三名院长候选人当中,五十二岁的副院长年龄最大,在医院的年资也最长。

然而,不管有没有管理能力,副院长本人是有当院长的企图心的。如今院长的宝座就在眼前,他岂能让这次的事件牵绊住?一旦麻醉过失成立,他就可以推掉所有责任。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想从中脱身……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查明真相。

非查明不可。在滔滔涌出的不安当中,洼岛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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