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注视着。

从电线杆后面、建筑物的窗口、电车置物架的角落。从远方,由近处。锐利的视线,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视线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视线之中,他觉得快被视线灼伤了。

川岛一个人站在车站旁等候。

川岛一看见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变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怜悯地说。

“你去看神经科,结果医生怎么说?”

川岛问。平野忧郁地回答,“呃,他说我有点异常。”

“但是川岛,那位医生自己也挺有问题的,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介绍给我的。说是他的得意门生。看来徒弟本领还是不够。”

川岛努着下巴,不满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出气。平野想,他大概期待会有什么奇特的诊断结果吧。

“学者基本上还不都那个样子。”

“真是。”

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徒然回忆起许多讨厌的事情罢了。平野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么失落。只不过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会有一阵锥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想见妻子。

怀念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平野。

剌痛。

啊。

从车站旁两人约见的地方,又有视线投射而来了。

“川岛,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平野说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人在的家里安静极了。

平野从玄关笔直地朝一年到头铺在榻榻米上的床铺前进,坐了下来。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刺痛、刺痛……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连忙打开电灯,房间正中间在电灯光芒照射下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飞虫撞上电灯,沙沙沙地在灯泡上爬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

平野缓缓地抬起头。

污黑的土墙、在脏一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这次从纸门的破洞传来。

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

“看什么看!”

平野大声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闭起来,视线暂时被遮蔽住了。

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冬冬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怦怦跳个不停。不知为何,平野觉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头埋进棉被里。他现在害怕视线,更害怕自己肉体表面与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触。

——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所以眼睛所见世界都是虚妄,人靠着皮肤触感认识世界,皮肤是区别内外的唯一界线,但这个界线却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让它暴露在危险之中。平野用棉被覆盖皮肤,密不通风地覆盖起来,弓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之中。

这样就不会被注视。这样就能安心了。只有像这样分隔自己与世界,平野才能获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点点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会入侵。平野紧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视线、跟世界隔离开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墙壁,纸门上、柱上梁上门槛上,连榻榻米的缝线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全世界睁大眼睛盯着平野瞧。平野再次大声吼叫。

枕头上的眼睛眨呀眨地开阖。

“——不要看!”

纸门的眼睛,墙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别看我!”

他吓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撑身体时,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湿润感触。睫毛的刺痛感。

讨厌,后退,双手朝后摸索。

讨厌讨厌,手指碰到枕头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倒下,凿子锥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当作凶器,可以把眼睛凿烂。

可以把眼睛凿烂。

平野握着制作工艺品专用的二厘凿。

反手紧紧握住,手心冒汗。他撑起身体,房间内所有的眼睛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都有反应,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头拉近自己,枕头上的眼睛更睁得老大,瞪着平野的脸。他将尖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凿子深深地插进眼球之中,眼球溃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将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将榻榻米上的眼睛凿烂。

凿子陷入眼球里,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要看!别看我!”

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一一破坏,平野的内部扩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来,朝墙上的眼睛凿去,一股劲地乱凿一通。

吼叫,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平野已经失去了恐惧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觉。

他像一名工匠,仔细地将眼睛一个一个凿烂。

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接下来轮到纸门的眼睛,这太容易了。

凿子沾满了黏液,变得滑润。

或许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经过了多久,平野总算将房间内的所有眼睛都凿烂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柔和的阳光从坑坑洞洞的纸门中射入房间,照在脸颊上,皮肤感觉到温暖,平野总算恢复自我。

总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孤单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间中央。

房间完全被破坏了,平野觉得破烂的房间跟残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觉得此时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疯了,怎么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这时候,

头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着沾满血污的凿子,脸色苍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浓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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