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走廊,朝自己房间的反方向逃跑。并非想逃离内藤,而是想逃离那女人,逃离自己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想逃离现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谁?难道说,我不是我以为的自己,我以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我是女人?很美丽?勾引男人?

别再戏弄我了。

我最讨厌内藤了。

离开医院的大厅,穿着拖鞋穿过回廊。幸亏值日室的护士背对外面,没发现我。

回廊有屋顶,但已经算是屋外,风很冷,中庭杂草丛生。

月亮升起了。

别馆——二号栋遭到空袭,成了废墟。

我穿过别馆。

新馆——三号栋也有一半遭到炸毁。

啊,内藤快追过来了。

我有这种感觉。因为内藤就住在这里——新馆二楼原本当作病房使用的房间。

新馆再过去就是——

我停下脚步。

觉得喘不过气。出生以来从来没这么跑过,但很不可思议地头痛却减轻了,也流了点汗。我平时几乎不流汗。我有点担心地望了望背后,幸好内藤并没有追来。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轻易追上我。

更不用说成年人的内藤了。

走廊尽头有个进出口,由这里出去会看到一间小建筑物,那是我小时候每天报到的地方——过去的小儿科诊所。

现在则是妹妹夫妇的住处。

——不行。

不能继续往前走了。那里是我不该进入的禁地。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如此。

或许是内藤刚刚的那番话,令我觉得不该侵犯妹妹夫妇的圣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后我打开了最靠近我的门走了进去。

第一次进这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柜子与书桌、书架,非常朴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许是他——妹夫的房间吧。书架上整齐摆满了笔记本与医学书籍。

柜子里则整齐地摆满了实验器具与玻璃箱。玻璃箱子里是——

——老鼠?

有几只老鼠被关在里面,是实验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样,靠着药液过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来仿佛绽放蓝白色的光芒。

从巨大的窗户中可见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儿科诊所。

我慌忙转过身,背对窗户。窗户没有窗帘,妹妹夫妇居住的建筑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与她的丈夫就在那里生活,我不该窥探她们的生活,我没有那个资格。

不敢开灯,也不敢离开房间,最后我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低头不让自己看窗外。

闭上眼睛,就这样保持不动,原本亢奋的情绪逐渐平缓,总算稍微恢复了平静。

——多么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仅因为被没有意义、在心中来来去去的记忆所扰,离开房间——结果被那个内藤——

抱在怀里的触感再度苏醒,全身止不住颤抖,连讨厌的气味也跟着苏醒。

——我跟妹夫有关系?

什么鬼话,这一定是内藤的谎言。那个人靠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发现我的不安心情,随口说出这些胡扯来扰乱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这么卑鄙的男人,何况我跟妹夫根本——

——他长什么模样?

我对妹夫的脸没什么印象。

我没跟他交谈过,也不曾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识地逃避着他。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实在很异常,我们明明已经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吗?

我们表面上是一家人,实际上却像陌生人。在广大的废墟里过活,即使一整天没见过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愿的。因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况妹夫呢。而且,妹夫是个男人。我想,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我才会忌讳他,讨厌他,刻意地回避他吧。

因为——

我一直担心我内心深处的女性特质会因为接触男性而觉醒。不管是头脑,还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绝自己成为女人。可是只有身体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叹了口气,回想起内藤说的话。他所说的果然是事实吗?我终究还是个女人吗?

讨厌,好讨厌。如果这是事实,我觉得非常污秽。不是针对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并不像讨厌内藤那般讨厌妹夫,明明他的容貌与声音都如此模糊没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讨厌远藤那般讨厌妹夫。

——那是因为啊。

因为?

——恋爱。

恋爱?多么遥远的话语啊。

——情书。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

——你那时收到了情书。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妇,是狐狸精。

——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在笑的是我。

“讨厌!不对!完全不对!”

我大声叫喊。

医院虽已成了废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论叫喊得多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只要自己安静下来,世上的一切声响亦随之消失。这里就是这样的场所。

房间恢复静寂,只剩下心脏的跳动。

不行,没办法保持安定。我应该变得更理性一点,情绪化对身体不好。

我必须重新安定下来——更理性一点。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从一开始就陷入混乱之中。

都是那个迷你女人——

对了,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识思考便知这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场、记不记得的问题。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这种生物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又抱住双肩,低头闭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继续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应该是——

应该是我已经舍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总是怜悯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这样。

也就是说,她终究是个幻影,我则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胆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影,这就是那个迷你女人的真相。

证据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经异样亢奋,精神不安定的时候才会出现,刚才的情形亦然。内藤被我异常的情绪所影响,所以才产生了幻听,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个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奋,更助长了幻觉的产生。

不对,还是很奇怪。难道刚刚两人听到的细小声响,真如内藤所言有老鼠吗?

听说没有比人类的记忆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见过那个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记忆吗?难道并非只是因为我的神经有所疾患,而创造出栩栩如生的虚假记忆吗?难道不是我根本没看过那个迷你女人,但幻觉带给我真实感,并回溯既往窜改了我的记忆吗?

已经过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实还是假造,在脑髓中的价值都是一样的。这跟梦是一样的,虚幻的记忆不过只是醒着的梦境。

或许有某种契机——应是受到某种刺激——使得在我的脑中长年累积有如脓般的东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来。

这一切如梦似幻。

回想今晚慌乱、害怕的情形,多么幼稚啊。

将恐惧的心情塞入内心深处,故意视而不见才是成长。

我张开眼。

因为是处于这种状态——所以才会觉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断然地改变我的想法。

没错,我并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实,但是——我的人格并没有扭曲到会造成日常生活的问题。

而我的家庭也一样。我的家庭的确缺乏对话,也缺乏温暖,但至少没有彼此憎恨。像这种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处可见。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气,自以为不幸罢了。

我们的情况其实很普通。

幸亏妹妹结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宽心。

听说妹夫是个很优秀的医师。这么一来医院也后继有人,不必担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无法生小孩也无须在意。建筑物坏了再修补就好。等妹妹夫妇生了小孩,我们家应该也会恢复正常。我只要维持现在的我即可,就这样苟延残喘即可。

没有什么好不安的。

当然,我跟妹夫有什么暧昧关系之类的胡言乱语,更是天地翻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总算平静下来。

已经——没事了。

头痛好了,身体也不再发寒。这般痛苦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仿佛刚从漫长噩梦中醒来。

我缓缓地抬起头。

窗外——

潜意识里我似乎依然回避着小儿科诊所。不过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深夜里毫不避讳窥视新婚夫妻的房间才有问题。

——回房间吧。

吞个药,准备入睡。

等醒来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们少女时代那样。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时——

喀沙喀沙。

我听见声音。是柜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发出的吗?

不对,是从脚下——不,是桌子里发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么也没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声音。

是抽屉。

虫子?还是说,里面也养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屉的拉柄。

为什么想打开?明明没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无可言喻的焦躁感缠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这是——毁灭的预感。

赶快……

赶快打开。

我手贴额头,似乎轻微发烧。

感冒了吗?

是死亡的预兆吗?

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来都与死亡的预感毗邻而活,因此——我并不害怕。

手抚胸口,传来心脏的跳动。

啊,我还活着。

脉搏愈跳愈快。

沾满药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脑部。

脑子愈来愈膨胀。

视觉随之变得异常清晰。

整个世界超乎寻常地鲜明起来。

打开抽屉一看——

没有什么老鼠。

只有纸张,不,是一些老旧的信封。

抽屉里只收藏着一束信件。

信,我讨厌信。灌注在一个字一个字中的情感、思念与妄想,浓密得仿佛充满气味,光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东西若能消失于世上该有多好。胡乱封入了无用的记忆——信就像记忆的棺材,令人厌烦。信令人忌讳,不吉利。我最讨厌信了。

当我慌忙要将抽屉关上时,我发现了……

——这是?

这些信件是……

妹妹——寄给妹夫的——

——情书吗?

封入了爱慕之情,

与热切的思念,

男给女,

女给男,

传递于两者之间的文字——

这种东西,我……

自然没有看过,

也没有写过。

脑子膨胀。

无用的记忆啊,别苏醒。

脑袋像是快爆开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间,整叠情书崩塌。

从泛黄的信封底下,

一个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睑。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带着无法想像存在于世的恐怖表情瞪着我,清楚地说了句:

“蠢蛋”

接着她递了一封情书给我。

在这一瞬间,

过度膨胀的我,终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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