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适从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觉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块一样冰冷,都起鸡皮疙瘩了。现在几点?我在这个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记得我在黄昏前身体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才——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做了梦吧。

但说是回想,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记忆。

我陷入混乱,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人?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存在那种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为什么我会认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场旁,

——在诊疗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没这种生物存在。

绝对没有。

——在刚才的床边,

床边?

——那女人就在那里。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乱了。头痛愈来愈严重。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跑到走廊来。该吃药了。药放在餐具柜的抽屉里——

来到漆黑厚重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我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开。

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沿着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继续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发感冒。就算只是个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过去因为感冒好几次差点丧命。

我又觉得头晕目眩了。

走廊上到处可见尚待整修的空袭痕迹。

我打开接待室的门。家里的门又厚又重,我没什么力气,总得费上一番功夫开门。好不容易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暗,没其他人在。

这座巨大的医院遭到严重空袭,恰似一座巨大的废墟,过去的热闹光景不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半个驻院医师,只剩下几个护士与寥寥无几的病患还在院里。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座废墟之中。

因为是废墟,所以白天也几乎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应该居留之所。

但是我却只能在此生存。

这座废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双手抱着肩膀,在沙发上坐下。

如此一来多少驱走了些寒意,头部依然疼痛,但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室内装潢富丽堂皇,与这座废墟一点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乐的房间。

虽然二十五年来早已看惯的景象,依然无法适应。

暖炉上摆着一个金色的相框。

里面有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们是一对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头。

远远看来,分辨不出谁是谁。

尤其在昏暗的房间,更难以辨识。

我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来。我早就忘记这对并肩合照的少女当中,哪一个是我。我是——左边,还是右边?

记忆变得不确实。不,是没有记忆。

我是在笑的那个?

还是不笑的那个?

——究竟是哪个?

连这张照片是几年前拍的,我也没有什么印象,简直就像于梦中拍摄的照片。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自何时摆饰于此的,在不知不觉问这张相片就在那儿,已有数年之久,未曾移动。

褐色的相纸中,我们姐妹看起来很年轻。

两人均绑着辫子,穿着同样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对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还是女学生,那么至少是十年前。

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或十四岁吧。

在我的眼里,当时妹妹真的是个美丽的少女,充满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时代的我们长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双胞胎一般,经常被认错。但是随着成长,我与妹妹的差异逐渐明显。当从童年进入少女阶段时,我们姐妹之间的差异已然十分明显。

虽然在外表上依旧没有明确差别。

少女时代的我们在脸蛋、声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极了。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照片中的我们。

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欠缺了某个重要的部分,虽然我并不知道欠缺了什么。体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学。比起阳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显得灰暗而阴沉。这种在内在的差异,凌驾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们之间的差异便是根生于此吧?

不对,并不是如此正当的理由。

那时,在我们还是女学生的时候。

去上学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女学生。当时我每天在家休息养病,几乎不曾离开这个医院——我的家。只有与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师在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学校。容貌有如贵妇的家庭教师每天以机械式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解一定的课程进度,讲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见的光景永远是四方形的的墙壁与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蓝白色的萤光灯,所嗅闻的则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与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开朗活泼的女孩,过着比一般人更丰富而华丽的少女时代。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景色,沭浴在阳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

同样是姐妹,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太不合理了。但当时的我并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待遇,也没有嫉妒过妹妹。

不,或许当时的我不能说没嫉妒过妹妹。老实说我或许曾羡慕过妹妹。但是羡慕与嫉妒这种情感,是在内心某处认为自己与对象同等、或更优秀时才可能产生——

而我,我想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与妹妹同等——一次也没有。

不管容貌有多么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领悟,我不可能成为妹妹那样的人,所以想嫉妒也无从嫉妒起。

我基于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憧憬与妹妹相处,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于怜爱还是同情——温柔地对待我。那时候,我们姐妹真的相处得很好。

妹妹从学校回来一定会来病房找我,告诉我今天她体验到什么事情。有时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时神采奕奕地,有时又悲伤地——

听她述说在外的体验戍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从外面回来的妹妹总是带着阳光的气息。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听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仿佛自己亲身体验般地觉得高兴、悲伤。只要有妹妹陪伴身边,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游学校与公园。我透过妹妹沐浴在阳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认识丰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所以我感谢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懂憬。

从脑中传来说话声。

——别说这些漂亮话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点也不健康。

没错,一点也不健康。

不服输、不甘心、可恨、好嫉妒……这才是一般人应有的反应吧?

但是个性扭曲的我,白白长了与妹妹相像的容貌,却没有一般人应有的正常反应;不只如此,为了让可悲的自己正当化,我用可笑的姐妹爱将自己的不健康的心态包裹起来。

妹妹很温柔?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妹妹在怜悯我罢了。不对,或许在轻蔑我,我听着她充满优越感的自夸而欣喜——

没错,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并选择如此做。

因为喜欢妹妹?因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对,这是欺瞒。我喜欢的——是我自己。我只是个扭曲的自恋狂,难道不是吗?

妹妹——

我一直以为妹妹是我映在镜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

活泼的笑声。

乌黑光亮的头发。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韧顺长的四肢。

充满弹力的白皙皮肤

我所欠缺的一切,

妹妹全都具备了。

另一方面,我则——

虽然相似。表面上虽然相似,却有所不同。

皮肤有如白子一般惨白。

细发有如人造丝。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于笑声——

我从来就不曾出声大笑。

我只是妹妹的未完成品,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觉得非常悲伤。

妹妹是镜中的我?并非如此。

我才是镜中虚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镜中的歪曲虚像。

妹妹是真品,我只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只是我明明知道,却甘于如此。如此一来,恐怕我连自恋狂也称不上,而是丑恶的仿冒品,不是吗?

不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为真品。

我是一个不想弥补不足的部分、仅仅看着真品就满足了的、胆小、卑鄙、卑贱的仿冒品;透过对一切完满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补足而获得满足感。为此我压抑嫉妒与羡慕,将同情与轻蔑视作爱情,捏造自己不可能达成的虚像,伪装自己爱着自己,并以多重的欺瞒细心地将之包装起来——

因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爱的我。

脑中深处再次响起声音。

——不对。

——如果补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会成为妹妹。

——这么一来,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个迷你女人的声音……

但是却从脑中传来……

“啊啊!”

我捂住耳朵,发出近乎呜咽的叹息,猛烈摇头,试图甩开妄想。

头好痛。

到底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本来就抱着自己是个丑陋女人的自觉活到现在,就算重新体认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况且我真的不讨厌妹妹。

我们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处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们沉默地并肩站着。

——或许在相框的后面……

我打了个冷颤,闭上双眼。

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或是悲伤。

说不定是因为怀念。

埋藏于我脑髓深处的无用记忆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平常想找找不到,却老在这种时候窜出来。

某人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吗?爸爸很喜欢这张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亲的——

父亲喜欢的照片。对了,这张照片是父亲摆在这里的。记得那恰好是战争即将开始的前夕,在外半年妹妹总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时开始摆在这儿。但是为何父亲要把这张照片摆在这里?我并不知道理由,所以问了妹妹。

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就是妹妹当时的回答。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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