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去看望哈金兄妹。阿霞似乎在躲避我,但那些我们认识的最初两天里使我大为吃惊的淘气事情,她一件也不干了。她好像暗地里在伤心或惶恐不安;她笑得也少了。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讲得相当好。但处处可以看出,她从小没有受到女人的照料,受的是一种奇特的,不同寻常的教育,和哈金本人所受的教育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尽管他戴凡·戴克式礼帽,穿短上衣,可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几乎是娇生惯养的大俄罗斯贵族的气息,而她不像个小姐;她所有的动作里有一种不安宁的东西——似乎这棵野生小树不久前才被嫁接,这种葡萄酒还在发酵。天生就害羞、胆怯,她为自己的羞怯而懊恼,出于懊恼,她强迫自己努力成为洒脱不羁的勇敢的人,但她并不是总能做到。我几次和她谈起她在俄罗斯的生活,谈起她的过去,可她都是不情愿地回答我的询问。然而,我还是了解到,出国以前她长久地住在乡村。有一次我碰上她在看书,她一个人。她两只手撑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贪婪地一行行读着。

“好啊!”我走近她身旁说,“您真用功!”

她微微抬起头,傲慢并严厉地朝我看了看。

“您以为我只是会笑吗?”她低声说完就想离开……

我瞧了一眼书的标题:这是一本法国小说。

“然而,对您的选择我不敢恭维。”我说。

“可有什么好读呢?”她高声地说,她把书往桌上一扔,补充说,“那还不如去胡闹。”说完就跑到花园里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哈金读《赫尔曼与多罗泰》。阿霞起初总是在我们身边钻来钻去,后来突然停下,凑过耳朵来,轻轻地坐到我身边,一直听到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我没有猜出她突然想当一个善于持家的、稳重的人,像多罗泰一样。总之,她对我是个有点难以捉摸的人。她自尊心强到极点,但她吸引着我,甚至我生她气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我越来越深信,那就是: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对待她不像是个当哥哥的:过于爱抚,过于宽容,同时又有点不得已似的。

一个奇怪的机会,看来证实了我的怀疑。

一天晚上,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时,发现篱笆门关着。没怎么考虑,我就走到早先发现的围墙上一块倒塌的地方,跳了过去。离这个地方不远,在小路旁有一个洋槐树编的小亭子。我走到它跟前,打算从旁边走过去……突然阿霞的声音使我吃惊,她热烈地含着眼泪说了下面的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个人——而且爱一辈子。”

“得了,阿霞,安静点。”哈金说,“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是从亭子里传出来的,我透过稀疏交错的树枝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他们没有看见我。

“爱你,爱你一个人。”她重复着,扑到他脖子上,带着抽搐的号啕哭声开始亲吻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

“行了,行了。”他反复地说,轻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抖。“要不要到他们身边去?……绝不能去!”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快步回到围墙边,跳过墙,到了路上,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我笑了,搓着手,这个突如其来证实了我猜测的机会使我感到惊讶(我一刹那也没有怀疑过我猜测的正确性),可同时我心里也很痛苦。“然而,”我想,“他们倒真会装假啊!可为了什么呢?何必要愚弄我呢?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这算一种什么动人的表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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