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个U盘,盯着那张字条。我本该感觉世界就要崩塌。我本该想:现在?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享受生活?相反,我却出奇地平静。内心深处,我知道这迟早会来,自从我拿到信箱里的第一个信封时就知道。或许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方式,但是我一直都知道另一只鞋子终究是要落下的。终于等到这件事发生,使我感到一些安宁。就好像坏消息比什么消息都没有要更好。

马特直视着前方,眼睛落在马路上。他面色苍白,像幽灵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效果。不过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因为眼前的事。“你看见了吧?”我说,声音有些不畅。

我看到他的喉头动了动。“是的。”

“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我用低沉的语调说。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孩子,又看向我。“我们会想出办法解决的。”

我扭头看向窗外,看着街灯,直到最后眼前变成一片模糊。马特安静了,孩子安静了,只能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和马路上的噪声。我闭上了双眼,就是这个,我等的就是这个。我的感觉基本得到了证实,是正确的,但却并未从中得到满足感,一点儿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感觉。还有一种感觉又出现了——这世上一切我爱的、一切对我最重要的都要被夺走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埃拉也睡着了。我们把四个孩子安顿上床,幸亏今晚他们都睡得很快。我给了卢克晚安吻,拿起婴儿监视器,走出后门。我没有等马特,一人坐在后院露天平台的一张椅子上,在一片黑暗中看着院子,时不时瞥一眼监视器,几个孩子的卧室在带雪花的黑白屏中转换。空气中有些甜味,邻居的花园里飘来花香,偶有蝉鸣,一片安详寂静,直到后门嘎吱嘎吱开了一条缝才打破了宁静。我没有转身。

马特走过来,坐到我身旁的椅子里。他没有马上说话,只是默默地陪我坐着。“抱歉,”他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想到了。”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点头。“我知道。”

我们又回归沉默。

“我可以和尤里谈谈。”马特终于冒险地说。

“说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他没有任何办法。“说服他不要这么做?”

我大笑,这听起来那么残忍。他根本没有必要回应,这样做实在太荒唐可笑。

“他们也不能放出任何情报。除非暴露我。”他用有些许辩驳的口气说。

“他们会在乎你是否暴露吗?”我尖锐地指出,“我说真的,如果他们不从我身上获得点儿什么,那么安插你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用脚趾拨弄着一片落叶,没有回答。

我看向黑暗,沉浸在沉沉的黑暗中。“里面是什么?”我说。

“我可以检查一下。”他回应道。他顿了一会儿,向后推了推椅子,站起身,发出刺耳的剐蹭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走进屋里。我也没有转身,没有看他,随他走去。我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黑暗中婆娑的树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卢克两岁的时候我又怀孕了。这一次我没有马上告诉马特。我一整天都保守着秘密,我自己的小秘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为卢克买了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大哥哥。那天晚上我给他洗了澡,给他穿上睡裤,那条有恐龙图案的毛绒睡裤。但没有穿睡衣,而是给他套上了那件T恤衫。

“给爸爸看看你的新T恤。”我悄悄对他说,看着他跑进家庭娱乐房,挺起胸脯。

马特瞥了一眼,然后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化。他翻眼看向我,那眼中满是狂喜,和三年前我第一次给他看验孕棒的时候一样。“我们又怀孕了?”他说着,好像圣诞节早上的孩子。

“我们怀孕了。”我说着,也咧嘴笑开了。

几周之后,衣服开始变紧了,肚子越来越大。我终于要收起普通的裤子,穿上孕妇装。我们做过超声检查,看到了“小花生”,是个女孩,于是开始翻找姓名大全,反复思量。卢克喜欢亲我的肚子,用他的小胳膊抱抱我的肚子,说“我爱你,小妹妹。”我第一次感觉到她踢我就是卢克抱着我的肚子的时候。

生活真美好。

“孩子出生后,我要请一段时间的假。”有一天,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说。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放在日托中心,差不多是我一个人的全部薪水了……”

他沉默了。我转过头,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多久?”

“一两年吧。”

“职位能保留吗?”

我耸了耸肩。“不敢保证。”有传言说要削减预算,新招聘或再聘用几乎不可能。

他又沉默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亲爱的?你那么辛苦地工作才得到今天的职位。”

“我很确信。”其实我并不确信,完全不确信,但这样说似乎应该是对的。

“好,”他语气坚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于是我们做了新的预算,只靠马特的薪水生活。不再把孩子放在日托中心的等待名单里。我计划请一段时间的假,并想好了该怎么说。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他们准备精简机构,”有一天晚饭的时候马特说,“准备裁员。”我能看到他的嘴唇收紧,显得有些担忧。

那一刻,我感觉心跳都要停了。我的叉子悬在半空,“你的职位还安全吗?”

他在盘子里盛上土豆泥,没有看我。“我想应该安全。”

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带来更多的消息:有个人被解雇了,这个人可能被解雇;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每天晚上,我都愈发感觉无助。我们没有讨论这件事,但是我知道,我还不能请假,暂时还不行,我的工作是保障。我们就要有两个孩子了,我们需要我的这一份薪水。

于是我等待着,等待着。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肚子也越长越大。我们给她在日托中心登了记,以防万一。很快我就只能挺着大肚子上班了,每隔一小时就要挺着大肚子去女士洗手间,挺着肚子到人力资源部重新做产假计划,确定生下孩子后三个月就回来上班。

就在这一天,现实压来,我没有休假,生活又一次偏离了我的计划。那天晚饭时我告诉马特,“今天我定了回去上班的日子。”我一本正经地说。心里还有点儿希望他能争辩一下,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的。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说,“等裁员结束……”

“我知道。”我说,虽然心里并不清楚,这一错过便是永恒,我又要将另外一个孩子放进日托中心。我还是没有时间留在家里,不能陪着新生婴儿,不能陪卢克。

“抱歉,亲爱的。”他说。

我耸了耸肩,放下了刀叉。我已经没了胃口。“我也别无选择。”

门开了,马特走出门外。我已经忘了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现在一切都看似不真实。月亮高悬空中,洒下一片银光。蝉鸣已经退了,风也停了。他坐在我身旁。我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摆弄着结婚戒指。

“有多糟糕?”我终于开口问。

他还在摆弄戒指,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看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并未开口。

“它有什么作用?”我的语气很平和。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给他们访问权限,使他们能够侵入网络记录的所有项目。”

“包括保密项目。”

“是。”

正和我想的一样。如果换作我,在他们的立场上,也会这么做。我点了点头,感觉浑身麻木,就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样就相当于我为他们提供了保密信息。”我轻声说。

他犹豫了一下。“差不多。”

“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直到你们的技术人员发现并把他们赶走。”

我试着猜测他们首先侵入的内容——随心所欲地了解我们的特工,以及他们提供的情报——在俄罗斯追踪他们,逮捕他们,甚至更糟。

重启服务器是一回事。但这件事,这会害死人的。

一阵风吹过,我一阵战栗。我抱住身子,听着树叶沙沙地响。我怎么能这么做?如果做了这种事,我又怎么面对自己?

“你们的技术人员,”马特说,“他们很厉害,很快就能找到漏洞。”

“你们的人也很厉害。你自己说过。”我的胳膊抱得更紧,为了保暖,为了寻求保护,也不知道到底为何。“如果他们更厉害怎么办?”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说话。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称俄罗斯人为“你们的人”,而他,也没有更正。

我盯着黑暗的世界。我怎么会落到这一步?怎么会坐在这里,认真考虑要不要做如此可怕、彻底背叛祖国的事情?若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因为我软弱,因为我从一开始并没有反抗——做正确的事,我就越陷越深,每多做一点儿就更难逃出来。所以我放弃了反抗,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又一阵风吹过,这一次风稍微大了一些。我听到树枝“咔嚓”折断并重重落地的声音。

我的人生也一直如此吧?很多次我都该坚持自我,做内心深处认为正确的事情——不买这座房子,卢克和埃拉出生后坚持休假,生活将会完全不同。

我感觉一滴雨落在皮肤上,又一滴,好像冷冷的细针在扎。不会就这样结束的,如果我这样做了,只会陷得更深。

“我不能这样做。”我低语道。

更多的雨点落下,越来越快。我听到雨落在平台上,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负不了这样的责任——使他人身处危险。然后,我又开口,这一次声音更大,更决绝,好似在说服自己。“我不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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