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起来感觉这些话根本不像是真的,他本应该劝我不要这样做才对。但实际上却只是沉默,本该发生的对话变成了一片静默。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悬崖边摇摆,似乎就要失去一切。

这时我的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好像突然按下一个开关。我转过身正对着他。他没有躲开,依然靠在我身旁,离得那么近,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的温度。“一定有别的办法。”我说。他不应就这样承认失败,举手投降。

他走开了,带起一阵冷风。他走向碗柜,拿出一个红酒杯,放到我面前。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红酒,把我的那一杯递给了我。“没有办法了。”

“总会有——”

“没有了,薇薇,相信我。所有办法我都想过了。”他端起自己那一杯酒,喝了一大口。“我用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一天一旦到来该怎么办。”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我不该喝这杯酒的,我要尽可能保持头脑清醒。但我又那么想喝个大醉,忘掉这一切。

“你还想知道什么?”他轻声问。他已经想开了。在他看来,之前的一段对话已经结束了。告发他,我应该这么做。他没有计划,没有办法帮我们逃出生天。

在我看来,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我固执地摇着头,而后开始思考他的问题。我还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完全坦诚。我能不能百分百地信任你。我们是不是站在同一阵营。我抬头碰到他的目光。“一切。”

他点了点头,好像已经预料到我的问题。他摇了摇手中的红酒杯,又放了下来,身子靠到操作台上。“我有一个上级间谍管理者。他的名字叫尤里·雅科夫。”

我面无表情地说:“给我讲讲他的情况。”

“他在俄罗斯和美国两地跑。我知道的就他一个人参与其中,非常隐秘——”

“你们怎么联系?”

“情报秘密传递点。”

“在哪里?”

“华盛顿特区西北部。我们以前住那附近。”

“具体在哪里?”

“你记得转角处那家有穹顶的银行吧,那家银行旁边有一个小院子,两张椅子。右侧那一张,正对银行大门。情报秘密传递点在椅子下面,右侧。”

他说得非常具体。而且不是我已经了解的信息。这是新情报,有价值的新情报。“你们多久见一次面?”

“当其中一方发出信号的时候。”

“平均多久?”

“平均两三个月一次。”

平均两三个月。我的喉头像打了结。我们一直以为间谍管理者大部分时间都在俄罗斯,与身处美国的潜伏间谍会面并不频繁——一两年见一次,或是在第三国会面。尤里访美的记录不多,而且多半都是短途旅行。这也意味着他在美国期间用的是假身份。

“你们怎样接头?”我问。

“用粉笔在椅子上画记号,就像电影里一样。”他又惨然一笑。

我可以继续追问这个问题,可以问出是否有某种特殊的粉笔,具体在什么位置画符号,是什么形状的符号。这些信息足够引尤里到那里,并且逮捕他。

也有可能,作为中情局分析员的我想,他在骗我,告诉我的是如何通知队友自己已经暴露。这样做等于告诉尤里逃跑。我心头一紧。

“你会留下什么?带走什么?”

“加密的U盘。”

“如何解密?”

“你记得我们家室内楼梯后面的储物间吧?那里有一块地板下面是空的,里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回答得很快,丝毫没有保留的痕迹。我尽量不去想藏在我们家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而是思考接下来该问什么问题。“我告诉你的事情你都没有对他们说过?”

他摇了摇头。“我发誓。薇薇,我没有。”

“你从来没提起过玛尔塔或特雷?”

“从来没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红酒。我相信他,我真的相信。但是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道理。我又抬起头。“你对这个项目有多了解,告诉我。”

“其实,你知道的可能都比我多。项目里有层级,而且自成体系。我知道的间谍只有尤里,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红酒挂在杯壁上。我想到自己在办公桌前的样子,我也有情报断层,也有很多一直都不知道的事情。而后我又抬头看向他。“你怎么和莫斯科取得联系?比如尤里出了事,你要联系谁?怎样联系?”

“我不会主动联系,至少一年内不会。我们接受的指令是不要妄动,以个人安全为主。以防对外情报局有内鬼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只要坚持住,等待某人接手尤里的工作,与我联系。”

这正是我担心的。这样一种回答——一种项目设计——几乎不可能找到间谍管理者和间谍首脑。但是他说的某一点深深地烙在我脑中。某种新情报。一年。

“一年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会重新取得联系。”

“怎么做?”

“有一个电子邮箱地址。我会去另一个国家,创建一个新的账户……有一整套的规程。”

他说得合情合理。我一直搞不清继任的间谍管理者拿不到五个间谍的姓名该怎么办,原来潜伏间谍会主动与他联系。

“抱歉,我只知道这么多。我觉得这是刻意设计的。这样如果某个特工暴露,也不至于破坏整个项目……”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助。

当然是刻意设计的。我原本也是知道的,不是吗?他告诉我的,恰是我期望从他身上了解到的。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

他喝干了最后一滴红酒,把酒杯放到操作台上。“还想知道别的什么吗?”

我看得出他一脸的挫败和无助。马特从来不会气馁。他能摆平一切事情,解决一切问题,做到任何事。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盯着地面,耸了耸肩。“那我们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跟着他走进了卧室,脚步比平时更沉重。我想到藏在储物间的笔记本电脑。一台俄罗斯对外情报局的笔记本电脑,在我的家里。我丈夫用来和俄罗斯间谍管理者交换信息用的电脑。

进了卧室之后,马特走向衣帽间,我则向另一边的浴室走去。我关上浴室门,默默站着,终于独自一人,背靠浴室门瘫坐到地上。我已经耗尽了精力,精疲力竭,难堪重负。我本该流泪的,但却没有。我只是坐在那里,机械地眨着眼,头脑一片空白。

终于我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刷了牙,洗了脸,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空出狭小的浴室,让马特洗漱准备休息。但是当我走出浴室的时候,他却不见了,不在衣帽间,也不在卧室里。他去哪里了?我走下楼,来到大厅,这才看到他。他站在卢克的房门口。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看到这些就足够了,他的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水。

我惊呆了。我认识他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我们在床上默默地躺着。我听到马特呼吸的声音,平稳但急促,我知道他醒着。我闭上眼,陷入黑暗,把自己的想法组织成语言。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告发他不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我侧过身,面对着他。走廊里夜明灯使我足以看清他的脸庞。“你可以退出。”

他转头看向我。“你知道不行的。”

“为什么?或许你——”

“他们可能会杀了我,或者至少会毁掉我。”

我仔细看着他的脸,看着额头的皱纹,透过他的眼神能看出他似乎在考虑这个建议,并权衡着后果。

他转回头,盯着天花板看。“没有对外情报局就没有马特·米勒。如果他们夺去我的身份,我该去哪里?我们该怎么生活?”

我也转过身,仰面躺着,看向天花板。“我们可以去找联邦调查局。”找奥马尔,我的朋友,他想要潜伏间谍投诚,用情报交换豁免权。

“和他说什么?”

“告诉他们你的身份,用情报做交易。”我说出这些话,但连我自己都感觉很空洞。调查局已经否决了奥马尔的计划,毫不留情地彻底否决。要说什么他们才会同意呢?

“我没有足够的情报。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做交易。”

“那么就找中情局,你可以做双面间谍。”

“现在?看看这个时间点。二十年的潜伏,恰恰在你们快要逮到我的时候,我才主动要求做双面间谍?他们不可能相信我是诚心诚意的。”他转过身面向我。“而且,我一直都说自己不会这么做。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好说,但是我不会让你和孩子身处险地,这样做风险太大。”

我的心里一阵疼痛。“那么我就辞职。如果你没有娶一个中情局官员——”

“他们知道你不会的。他们了解我们的经济状况。”

我想到俄罗斯人了解我们生活的一切,了解我们的弱点,了解我们的困境,心底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我努力不去想这些,集中精力于眼前的问题。“那么我就想办法被辞退。”

“他们会看穿的。就算可行,又能怎样呢?如果他们命令我离开你怎么办?”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我抬头看到埃拉站在那里,走廊的灯光映出她的身形轮廓,那只破烂的毛绒玩具龙被紧紧地搂在她胸前。“我能和你们一起睡吗?”她问道,伴随着一阵抽噎。她看着马特等待着回答,我却先应下了她。

“当然了,亲爱的。”她当然可以,她生病了啊。而我一直专注于马特的问题,没有关心她,安慰她。

她爬上床,钻到我们两人中间,躺好,拉起薄被子盖到下巴,也给玩具龙盖好被子。房间又安静了。我盯着天花板,心中充满恐惧,我知道马特和我一样。我们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感觉得到埃拉的体温。听到她的呼吸渐渐放缓,越来越轻。我抬头看着她,那小嘴微微张开,细小的绒毛闪着光。她睡觉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响,轻轻地叹出声。我转过头,又看向了天花板。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我不得不张开嘴。“我们去俄罗斯怎么样?”我耳语道。

“我不能这样对你和孩子。”他轻声应道,“这样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父母了。你们都不了解俄罗斯。那里的教育……机会……还有医疗水平、手术……凯莱布在那里肯定得不到现在的生活。”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助的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怎么会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呢?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唯一的选择呢?

“他们很可能会启动调查。”他终于开口说。我又侧过身面对着他,越过我们中间的埃拉看着他,他也面对着我。“你向安保部门告发我之后,他们就会监听我的通讯。我不知道会监听多久,但是我们就再也不能谈这件事了。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行。”

我想象着自己的家被监听,一屋的特工听着我们对孩子说的和我们彼此说的每一个字。所有的话都会转录下来,会有像我一样的分析员仔细分析每个字。而这会持续多久?几周,甚至几个月。

“一定不要承认你告诉过我。”他继续说,“你要留下来照顾孩子。”

我的脑中闪过“雅典娜”软件的登录警告页面,还有我们签订的保密协议。这些都是保密信息,绝密的信息,而我却说了出去。

“你保证一定不要承认。”他说道,声音有些急促。

我的心头一紧,难受到了极点,耳语道:“我保证。”

我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神色。“我也一定不会说的。薇薇,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

马特睡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根本睡不着。我盯着荧光绿的时钟一分一分地走过,直到眼睛受不了。我下了楼,房里一片漆黑,填满了静寂无声,那么孤单。我打开电视,屋子充满闪烁的蓝光。我调到某个不费脑子的真人秀节目,身穿比基尼的女人和不穿上衣的男人在一起喝酒、打闹。看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于是关了电视。黑暗又充满了房间。

我必须告发他。我们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我试想自己告发他的场景。坐在安保部门的房间里,或是找到彼得或伯特,告诉他们我的发现。但这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这是背叛。这可是马特,我一生的至爱。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想象自己告诉孩子马特走了,被关进了监狱,告诉他们马特撒了谎,并不是他嘴里说的那个人。想到以后的景象,他们了解到我才是他被抓走的原因,是他们失去父亲的原因。

我听到马特定的六点半的闹铃。不久淋浴声响起,就像平时一样,一切都好像一场梦。我上了楼,穿上衣服,那是我最喜欢的套装。我化

了妆,梳了头。马特走出浴室,腰间围了浴巾,吻了我的额头,就像平时的早上一样。我闻到他身上香皂的味道,在镜子里看着他在衣帽间的一举一动。

“埃拉发烧了。”他说。

我来到床边,一手搭到埃拉的额头上。“她真发烧了。”我心中一阵愧疚,我甚至都没有想过检查一下。

“我今天在家工作。你上班路上能顺便送双胞胎吗?”

“好的。”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忽然一阵不安,好像一切都只是个梦。在我们的生活即将破碎的时候,他怎么能表现得好像一切如常呢?

早上的其他时间一如平常般忙乱。我们给双胞胎和卢克穿上衣服,喂他们吃了饭,这是我们双人组合的日常惯例。我发现自己看向他的频率比平时更高,仿佛某个时候他就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他没有,他就是马特,我爱的那个人。

我把埃拉从床上抱到沙发上,给她盖上一条毯子,把水彩笔和彩色画图本放在她身旁。我给了她一个告别吻,又吻了卢克。然后我抱起凯莱布,马特抱起蔡斯,我们两相无言,把双胞胎放进汽车的儿童座椅上。我们给两个孩子系好了安全带,两个人尴尬地站在车道上,就我们两个人。

我就要去完成这件事了,是吗?别无选择了。我希望能想出别的出路,但是已经无路可走。我得和他说点儿什么,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他伤感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可以读懂我的心思。“没事的,薇薇。”

“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我的声音很沉重,带着歉意。“我想了一整晚……”

“我知道。”

“如果只有你和我,那么去‘那里’也可以是一个选择。但是有孩子——特别是凯莱布……”

“我知道。没事的,薇薇,真的。”他稍有一点儿犹豫,我敢说他想说点儿什么。他张开了嘴,但又闭上了。

“怎么了?”

“只是……”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不停地搓着手。“钱会有些紧张。”他终于说出了口。他有些抽噎,令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马特不会如此失控。我挪到他身旁,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我感觉到他也抱住了我,那拥抱总能给人安全感,就像回到家了一样。“天啊,抱歉,薇薇。我都做了些什么?孩子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使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嘴也不听使唤了。

他挣脱开,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这一切都未曾发生。”他的脸颊上滑过一滴泪水。“不管你发现了什么,我真希望能让它消失。”

“我也是。”我耳语道。我看着那滴眼泪淌到他的下巴。我的脑中还想着别的事情,还有些想说的话,但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我终于勉强说出了那些话。“你可以逃走的。”我不禁想,走到这一步多么离奇,多么可悲。十年,四个孩子,一生相伴。现在却要在行车道上道别。

他看了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难过地摇了摇头。“那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

“我懂。”

他的双手搭到我的肩上。“我的生活在这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真诚。

“尽管如此,如果你改变了想法……至少先叫个人临时看管孩子们……”

他收回胳膊,好像一头受伤的动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说。我并没有真的想过他会留下埃拉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再对他说些什么。即使我知道该说些什么,恐怕也会泣不成声说不出口。于是我转身,进到车里,转动车钥匙发动了车子,车一下就启动了。多难得啊!我挂上倒挡,看到他正看着我。我倒车,开过行车道,远离了我熟悉的生活,离开了我们共同创造的生活。想到这里,泪水决堤而来。

车流缓缓地通过检查点,有武装军官检查。带着彩色编码的停车场里逐渐停满了车:有数千人在总部上班。我从一个很远的车位走向办公室,头脑麻木昏沉,脚步沉重。宽阔的混凝土步行道上,其他人从我的身体两侧超过。我看着右侧修剪整齐的苗圃,看着那些树木和色彩,因为这比想下一步的事情要好很多,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会好很多。

我走过通向大厅的自动门,一股暖流袭来。我将注意力放到中庭悬下的美国国旗上。今天的国旗看起来如此不祥,似在嘲讽我。我就要背弃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因为我别无选择,因为那面国旗,因为我的祖国,因为这其实不是他的祖国。

安检人员像平常一样在十字转门处检查、观察,我几乎每个早上都会看见的罗恩,他从来不笑,即使我朝他微笑。莫莉总是百无聊赖的样子。人们排着队,等待扫描胸卡,输入密码。我排进队伍里,摘下帽子和手套,整理了一下头发。我为什么会紧张?好像做错了事情一样。这没有道理,完全没有道理。

我要先去告诉彼得,进门的时候我就做了决定。我要在找安保部门之前先练习一下怎么说,因为我还是无法想象该怎么说出口。我发现了我丈夫的照片……我不知道怎样做才不会崩溃。

我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我们部门的保险库——在一扇重重的保险门后面,封闭起来的工位隔断和办公室里其他部门一样。我再次刷卡,输入密码。然后从秘书帕特雷夏身旁走过,经过主管的办公室,穿过一排排工位,来到我的工位前。我费尽心思把这个工位收拾得像家一样。那些水彩画,孩子和马特的照片。我的人生,都用图钉按在半空中。

我登录电脑,输入一组密码,等待系统验证的时候煮了一壶咖啡。咖啡还没有好,电脑就启动完了。我打开“雅典娜”,又输入密码。随后我倒了一杯咖啡,用去年母亲节马特送我的马克杯,上面有孩子们的照片。那是少有的几张四个孩子都看向镜头的照片,其中三个还笑眯眯的。我们用了十分钟才照好这张相片,我发出可笑的声响,马特在我身后上窜下跳挥舞着胳膊,当时我们俩肯定看起来像疯子。

“雅典娜”登录完成,我点击图标通过警告页面。昨天我就不顾这个警告,向马特透露了信息。他的声音突然涌入我的脑海。我一定不会说。我发誓。他不会说吧,我的脑中又响起了他的话:我对你忠诚。我相信他的话,我相信。

我又进入了尤里的电脑,和昨天一样。同样的蓝色背景,同样的泡泡,同样的四排图标。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图标上:朋友。保险门附近很安静,我扫视了一圈,没有人在身旁。我双击了那个存着五张照片的文件夹,点开第一张照片,还是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第二张还是那个红头发。我的目光瞥向第三张,马特的照片,但并没有打开,我不能打开。我直接跳到下一个,第四张,一个苍白皮肤、细金发的女人。第五个是鸡冠发型的年轻人。我关上照片,关上了整个文件夹,盯着屏幕看,盯着那些蓝色泡泡,盯着文件夹的图标。朋友。所有的潜伏间谍,怎么可能会这样?

我的目光飘向屏幕的右上方,那里有两个按钮:主动模式,被动模式。被动模式的按钮很是醒目,分析员只允许使用这一种模式,创建出目标人的屏幕镜像,不能有任何其他操作。但是主动模式按钮却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听到身后有声音,转头看到彼得站在那里。我身子一颤,尽管他不可能看到我的目光方向,也不可能发现我的注意力放在何处。他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瞥了一眼我的屏幕,我全身一阵颤抖。那个文件夹就在屏幕上。但那只不过是个文件夹,他只不过瞥了一眼。他又看向我,“小姑娘怎么样了?”他问。

“发烧,别的倒没什么。”我尽可能保持语气平和,“马特今天在家陪她。”马特,我咽了一口唾沫。

“蒂娜昨天来过,”他说,“她想见你。”

“为什么?”我急忙问,问得太快。蒂娜是反情报中心的头儿,她令人望而生畏,从不拖泥带水,像钉子一样强硬。

彼得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她知道我们黑进了尤里的笔记本电脑,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发现。”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

“我对她讲了。不要担心,我把会推到了明天上午,她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值得跟进的发现。”

“但是——”

“只要十分钟。今天再发掘一下。我肯定你会有所发现。”

比如五个潜伏间谍的照片?其中还有一个是我的丈夫?“好的。”

他犹豫了一下。“需要帮手吗?我也可以帮忙看看。”

“不用。”我又很快地回应,而且语气有些生硬。“不用了,不要担心。你的事情够多了,我会找出一些线索给她的。”

彼得点了点头,但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些迟疑。他疑惑地问:“你还好吧,薇薇安?”

我朝他眨了眨眼,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必须这么做,我别无选择。“我有些话要对你讲。私下里。”我说着这些话,胃里一阵难受,但我必须克服,不能失了勇气。

“给我十分钟,准备好之后叫你。”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刚开启了新的世界。十分钟,再过十分钟我的世界将彻底改变,一切都将不同,我熟悉的生活即将结束。

我回头看向屏幕,那个文件夹,朋友。又不得不看向别处。我越过一家人的照片,看向远处的隔断墙,我不敢看家人的照片,因为此时看到他们,我恐怕自己会失控。我的目光落在一张小小的图表上,它已经挂在那里好多年了,但我一直没有注意过。那是一份关于严密性分析的培训材料。此时的我又翻看着,这是多年来第一次让头脑暂时逃离现实。“思考第二层和第三层隐含意义……思考意外后果……”

他今天早上在行车道上说的话又浮现在我脑海中:钱会有些紧张。我们没了他的薪水,这一层我已经考虑过了。三个年龄小的孩子肯定不能去托儿所了,很可能得雇一个保姆,二流水平的,而我还要强忍着对陌生人看护孩子的恐惧,开车接送他们。

我忽然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因此丢掉工作。蒂娜不可能允许嫁给俄罗斯间谍的我继续工作,并保留我的安保权限。没有了马特的薪水是一回事,如果我的工作也丢了该如何生活呢?

天啊,我们失去我的医疗保险。凯莱布,凯莱布到哪里去做必要的治疗呢?

我想象马特崩溃的样子,“孩子会受到怎样的牵连?”未来突然展现在我眼前。这件事肯定会成为媒体奇观。我的孩子——没有父亲,没有钱,被夺走一切。恶名将一直伴随着他们,还有摆脱不掉的羞耻和怀疑。毕竟他们是马特的亲生骨肉,叛徒的儿女。

我在恐惧中僵住了,这些本不该发生。如果我们没有误打误撞看到那张照片,如果没有做出那个该死的算法,没有想方设法进入尤里的笔记本电脑,我就根本不会发现马特的问题,谁都不会发现。他的话又在我脑中回响——“如果你不那么擅长自己的工作该多好啊。”

我的目光又回到屏幕顶端的按钮上,主动模式,被动模式。我不能这么做吧?但是我还是移动光标,箭头挪到主动模式上。我点了下去,屏幕的边界从红色变为绿色,愧疚之情淹没了我。我想起第一天入职,举起右手宣誓的时候。

“……捍卫美国宪法,反对一切国内外敌人……”

可是马特并不是敌人。他不是坏人,他是个好人,是一个体面的人,只是孩提时代被人胁迫,陷入自己难以掌控的境地。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任何危害。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的。

我把光标挪到文件夹上,右击鼠标,将箭头拖到删除命令。我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手有些颤抖。

时间,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时间理清一切,需要时间想出解决方案。一定有什么解决方法,走出这种困境的办法,有回到之前状态的方法。我闭上双眼,回到和马特在婚礼圣坛前的时刻,我们彼此凝望,说出誓言。

“……不论顺境逆境……”

我承诺要一生忠于他,这时我又听到他昨晚的声音,“我也一定不会说的,薇薇。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他不会说的吧?而此时我却正要告发他。

孩子们的模样在我脑中闪过:他们的面庞,那么无辜,那么幸福。这样会毁掉他们的。

接着我又想起另一段关于婚礼的记忆:我们跳第一支舞的时候,马特在我耳边轻声说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弄清含义,此时却突然明了起来。

我睁开眼,一下就看到了那个词——删除。光标还停在这里。更多的话浮现在我脑中,我甚至分不清是他说的还是我说的,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重不重要。我只希望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我希望能让一切消失。

然后,我点下了鼠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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