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爱德华。

城主的儿子悄然无声地走进房间,来到窗边站在连恩身旁。连恩看着少年的脸上浮现神秘笑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咽了口口水后问他:“这是你叫女仆拿来的吗?”

“凯蒂不是女仆。她放学后会去女管家那里做事,不过她好像想当学校老师。”

爱德华给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话虽这么说,他知道信差是谁也算回答了连恩的问题。

“凯蒂是瓦伦泰的妹妹。虽然他们的父亲不一样,但他们两个都是奶妈的孩子。如同她本人信上所写,奶妈她对母亲怀着深切的感谢之情,并献上忠诚。她在母亲死后又为了我而鞠躬尽瘁,你看的信也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忠义的证据。”

连恩可以想像那个奶妈一定是想连同已故伯爵夫人的爱都一起灌注到爱德华身上,结果宠坏了少爷。想到这里,连恩叹了口气。

“两年前,奶妈写完信之后感到苦恼万分,最后仍没把信寄出去。她那时患了重病,或许是希望能在死前确认真相吧。信写完还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那阵子她非常郁郁寡欢,现在想想,这或许也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才把信写好却放弃寄出的关系。瓦伦泰说她之所以没寄出信,是担心福尔摩斯再度展开调查,会引发出新的丑闻而伤害到我。”

“她不是给你看了吗?”

“奶妈把信交给了认识的律师保管。不过那边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在今年春天将这封信混在寄给我的信里面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得知真相。”

“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咧。”

听连恩这么说,爱德华露出了仿佛看着稀有动物似的眼神。

“大部分的人都对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杀的案子很感兴趣,他们会很乐意听到煽动人心的说明。如果奶妈所写的信是事实,这就成了天大的丑闻,你们比较喜欢这样吧?”

“我哪有——”

连恩正想断然说没这回事,却犹豫了,因为他发觉爱德华说得没错。不论是福尔摩斯经手的案子或他身边发生的案子,他从未顾及被害者家属的心情,一味沉迷于解开案件的谜题,也曾对那些轻易就能解决的案子嗤之以鼻。

连恩觉得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闭上了嘴。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问:“你无所谓吗?”

“我怎么想和这件案子无关。”

“可是你应该觉得很讨厌吧?”

“并没有。”

“可是啊——”

连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轻轻屏住了气。

在昏暗的蜡烛光影下,爱德华眼角的小痣有一瞬间看来像是泪痕,让他吓了一跳。

“瓦伦泰一直反对我告诉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我怀疑父亲。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都可以知道是你叫人把信拿过来的,你的随从一定也会马上发现吧。”

“只要我和凯蒂不承认,瓦伦泰也无话可说,顶多他们兄妹吵一架罢了,别管他们。”

“什么啊,这么随便的想法!”

爱德华好像对连恩的愤怒感到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希望能查明事件的真相。先不管我父亲的意思,你能待在城堡里对我来说正好,再加上你还会帮助我。”

“喂,等一下。我还没——”爱德华连听都不听便换了个话题。

“关于罗兰的报导——”

“我还没看。信也才看到一半——”

“那就快看吧。”

“不要命令我!”

连恩不高兴地反击回去,并将他一边看信,一边不断在思考的事挑明了说:“我不能帮你偷怀表啦,不过我可以帮忙证明这封信,还有你奶妈的推理是错的喔。”

爱德华微微挑起眉。

“证明她的推理是错的?怎么做?”

“当然是重新推理啊!”

“你打算实践福尔摩斯先生的教导吗?我不认为派得上用场。”

“才不会咧!他教了我很多事喔。不管多么细微的事都不能放过,但不能只是看,还要用眼睛观察。”

“这还用说吗?还有呢?”

“要先好好调查证据再推理,不然先入为主的观念就会误导你,让你错失真相。没有黏土就烧不成砖块,没有小麦就做不成面包。”

“你讨厌用黑麦做的面包吗?”

“黑面包?我喜欢啊,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只有白面包才是这个世上的正确答案。”

他在说什么啊?连恩皱起了眉,虽然不明白爱德华的意思,但如果要再问一次也令人火大。并且在他开口以前,爱德华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人抹去一般的消失了,他冰冷地拒绝:“我不接受你的提议,也不需要你推理。我已经做好假设,并进入证实的阶段了。我只想和父亲站在对等的立场谈话而已,因此我需要拿到传家之宝的宝石来当人质。”

“把宝石当人质?”

“就是黑蔷薇。”

连恩眉间的皱纹加深。他完全看不出此话的前后逻辑。

爱德华像是在嘲笑这样的他似的,冰冷地分析道:“你该不会是误会了吧?即使我父亲是犯人,我也不会太惊讶。他具备了动机和手段,或许是屈服在传承了数百年的汉米尔顿家的血统——守护家族名誉、荣耀,以及血脉的重担之下了吧,爱情什么的说穿了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与其杀人,还不如离婚算了。虽然离婚也是犯罪啦,但如果是国教徒的话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喔。就算审判和手续很麻烦——”

“没错,离婚很费工夫,因此会成为无法隐瞒的丑闻。杀人灭口就相对简单得多了。”

“啊?什么啊?”

“恶行终将败露在人们眼前,虽然得用整个大地来掩盖。”

爱德华朗声念出不知哪一出戏剧的台词。接着他恢复了原本的语气,说起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听起来似乎不像连恩和麦可的感情那么好。

“父亲讨厌我,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他从我小时候起就极力避免和我相处,其实他本来想将我和母亲一起收拾掉吧,只不过我身上流的血有一半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所以他才希望我自然地被淘汰。还有,连恩,他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婚,除了丑闻以外还涉及他的名誉跟自尊心的问题。我想对父亲而言,要他承认这桩不顾周围反对而一意孤行的婚姻以失败收场,无异承认他的失败。”

阶级之间的价值观相差如此悬殊,爱德华这番话听在连恩耳里好像外国语言似的。

“总之,母亲是在这里、在安斯沃思城被杀的。福尔摩斯先生可能也是这么想,他也表现在备忘录的标题上了。就是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连恩又想起那个红色封面的备忘录,小声呻吟了一下。啊啊,他有些懊恼地想着,早知道就看一下那里面的内容了。

这时——爱德华突然大大地动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吓得瞪大眼睛。

连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把视线转向同一方向。

他看的不是刚才敞开着的窗户,而是另一扇窗。若是在白天,透过那扇窗本可看到中庭对面的城墙,现在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窗玻璃上一闪一闪地反射房里点起的烛光,也映着连恩和爱德华的脸庞。突然,其中的一个光点移动了。

连恩欸的一声瞪圆了眼睛,站起来环视房内一圈,然而蜡烛是不可能会移动的。

是城墙上有光在动。连恩在察觉到的瞬间冲向窗户,急急忙忙地推开窗,探出身子。

在与城馆隔着中庭的暗影高处,有道小小的光芒徘徊着。他指着光点,转头看向爱德华,正想告诉他的时候,光点忽地灭了。

“连恩,你的脸色很难看。”站在他旁边的爱德华用探询的眼神打量着他。

“难不成你看到幽灵了吗?”

“不是幽灵。你也看到了吧?”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看到。”

“欸,是吗?好像有小小的光在对面城墙上——”

连恩指向窗外,但光点早已消失。他盯了好一会儿,那个奇怪的光芒却再也没有出现。

“搞不好是小偷喔。”

听连恩这么说,爱德华耸耸肩。

“如果是小偷,明天就会知道了。反正他会偷走些什么吧。”

“这么悠哉没关系吗?”

“也对。我不认为有小偷,也没看到光。”

“那到底——”

“连恩,你看起来很想睡呢,大概是昏了头看到幻觉了吧。今晚就到此为止。”

那么,明天见。爱德华单方面地中断谈话,走出了房间。

迈尔斯夫人的信

接着是火灾的骚动。这是您一手策划的吗?

浓烟从儿童房中不断窜出,待在塔里的艾希琳小姐因为担心少爷而赶了过来,却踩空了楼梯,差点受伤。听说伯爵阁下对你们两位的恶作剧感到愤怒,当天就将两位赶出了城堡。

艾希琳小姐如此关心外甥!

当时城里的人们一定都是这么认为的吧?但他们错了。嗯,是的。您才是正确的!

我虽然高烧不退,但一听到儿童房发生火灾,还是无法静静地躺着。虽然您跟我说过火灾是假的,我还是想亲眼确认女儿,当然还有少爷平安无事。

于是我偷偷来到儿童房。门是关着的,或许是因为您对我说过的疑点还回荡在我耳边的关系吧,我透过钥匙孔往房里偷看。

扮成艾希琳小姐而留在城里的女性正安抚着小宝宝。她的脸上流露出圣母一般的慈爱,正在给小婴儿喂奶——那是夫人。

我后来不知道有多么后悔,为什么那时没有问出真相呢?我因为发烧而意识不清,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这件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房里。

两天后悲剧发生了。罗兰在礼拜堂中自杀。再两天后,在肯特郡发现了夫人的遗体。

如同我之前所记述的,那时我正卧病不起。

由于案发现场在肯特郡,而我们人在远方的城堡,又因为犯人马上被逮捕了,所以我甚至没有接受讯问调查,一个星期后我才听说了详细情形。即使我说在城里看到了夫人,大家也认为那是我发烧时产生了幻觉而不当作一回事。

塔之贵妇人的亡灵出现之后,证实了我的疑惑。

罗兰自杀的那天晚上,有不只一个人目击到亡灵出现。罗伊·斯特拉顿还说他清楚看到一个穿着染血的白衣、黑发被割得短短的女人。在有地牢的城门塔附近也不时传出目击亡灵的耳语,或许是因为塔之贵妇人的情人在这里被杀了吧。塔之贵妇人是不是想警告城里的人们伯爵夫人身陷危机,即将步上自己后尘、成为丈夫手下的牺牲品呢?

我振作起动不动就沮丧的心,提笔写下了这封信。以上就是我所知的一切了。

福尔摩斯先生,能不能请您重新调查这件案子呢?麻烦您用电报回复我,如果能以存局代取的方式送到威瑟福德村邮局,将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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