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

华盛顿特区

达格把莱梅克的行李装进后备箱,合上盖子。两人一同钻进那辆政府帕卡特里。往城外开时,莱梅克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旅馆,也没看白宫,包括这座阳光灿烂的城市的其他任何地方。华盛顿并没有给他太多归属感,他很乐意离开。一路上他都目视前方,和达格说话时也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

“不,应该的。我把你卷进来,至少也该把你送出去,送到机场。”

达格顺着第十四大街往南开。途中减速让一群推着大轮垃圾箱的环卫工人先过去。街上全是昨天大狂欢时扔的东西:整张的撕碎的报纸、垃圾、饮料瓶子、帽子,还有衣服。因为昨天德国官方宣告投降。每一个美国人,只要可以,都去亲吻别人、都去干杯,都把一件什么东西抛向空中。昨晚回旅馆时,莱梅克满身都是口红印,闻起来就像个要饭的。整个狂欢就像在给他送行。今天早上,他起得很晚,头痛欲裂,回苏格兰的东西却都收拾好了。

达格小心地绕过清洁工们,跟莱梅克聊起来,“现在真希望我们能像摆脱这堆垃圾一样摆脱日本。我听说海军陆战队正在包围冲绳。澳大利亚人也在向新几内亚进军。”

莱梅克没搭茬儿。达格长叹一口气,“对不起,教授。我没能怎么陪着你。”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啊,老天,放过我吧。杜鲁门可比罗斯福难保护多了。”

“因为这家伙的腿能动。”

“这话可真损,不过说到了点子上。”

达格在独立大道上左转,然后拐上弗吉尼亚路,朝东向阿纳卡斯蒂亚大桥开去。两人静静地坐着开了好几个街区,谁也不吱声。今天天气很好,莱梅克也终于解放了,但车里的气氛却是凝重的。路边红灯亮了,达格停了下来。左边,国会大厦高高耸立在几个街区之外。车里却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静得让人愈发地不舒服。终于,达格打破了沉默,“我看过你的报告了。”

莱梅克点点头,目光还是注视着红灯。

达格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以绝对肯定地告诉你,那个报告能创造一个被掩埋得最深纪录。最高机密处都不会着手去描述它。”

“太好了。我终于完成了我毕生的事业。我写了一份历史性的论文,它将成为无人参阅的标准。”

这时候绿灯亮了。那个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穿着防水风衣,因而总显得皱巴巴的特工一踩油门,嘿嘿笑了。

“天哪。教授,还是省省吧。你想怎么样?希望美国政府在世界大战快结束时宣布总统被人谋杀了?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干的?你觉得那会对整个国家的士气产生什么影响?对和平谈判呢?这会引起一场政治迫害的,比他妈宗教法庭那桩还要严重。全世界都可能因此重新开起火来。这倒可能是那个幕后操纵者最想看到的。哼,没门。你的报告必须被掩埋,最好永远不见天日。罗斯福得的是脑溢血。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是自然死亡,动脉硬化。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永远如此。”

莱梅克盯着蜿蜒的街道。高楼大厦上插满了国旗;几乎每一处围栏和窗台上都悬挂着横幅和彩旗;纸屑糖果扔得满地都是,被踩得乱七八糟。要想让这座城市重新干净起来,或者彻底清醒,还得要几天时间。

“真可惜你那个伊穆朗特小姑娘跑了。我还真想跟她简单聊聊,然后一枪毙了她。”

莱梅克什么也没说。

“你还是有机会的,是吗?开了三枪呢。”

“对。”

“你看清楚她了?”

“显然不清楚。”

达格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是这样,你可能没有读到特工贝尔瑞的报告。他说,据他所听到的判断,你在第二枪和第三枪之间大概间隔了两分钟。”

“她当时在躲我呀。”

“她还真会躲。”

这回是莱梅克盯着达格了。达格却保持目视前方。

“她说什么了吗?”

“没。”

“你他妈从华盛顿一路赶到佐治亚州温泉镇,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她就没有表示惊讶?什么都没说吗?”

“我们没说话。”

“好吧,没问题。我干脆说白了吧。你追着她上山进了树林,前后就晚了一分钟,还有,比她重了一百磅。但怎么说你后来追上了——可能那时候她正脱了女佣服换上别的衣服什么的——而且距离足够近以至于连开两枪。不过一次没打中。突然之间她躲了起来。虽说她刚刚还在你的射程之内让你有两次机会开枪,可你找了近两分钟也没找到。她愣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也没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迈出一步。然后你最后一次看见她并打出最后一枪——又偏了。接着她跑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教授?”

莱梅克盯着达格的侧面,直到他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完全属实,纳比特特工。”

达格笑了,“我只是问问。”他的目光又回到路上,“知道吗,我在你开枪的地方转悠了好几天,在两棵不同的树干上挖出了两枚子弹。全都打在绝对中心点。而且老实说,在我看来那林子不深,没有那么多地方能让一个拼命逃跑的女人东躲西藏。何况她后面还紧跟着一个男人,一个射击高手,举着一把·38的科尔特,枪重大约一百三十格令。所以教授,你说得没错,朱蒂斯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如此说来,你也一样。”

莱梅克不再看达格。汽车过了阿纳卡斯蒂亚河,朝着南岸的海军机场开去。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达格手持证件开过安检门,停在一辆起重机前。然后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转身看着莱梅克,“教授,能为你做这些,我实在很乐意也很荣幸。当然,比什夫人和瑞利也向你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和告别。瑞利说那把枪就给你了。”达格一边说,一边越过椅子把手伸到莱梅克的胳膊下面,碰了碰手枪外面的皮套。这些日子里,莱梅克一睁眼就会把它从枕头下面拿出来,束在身上后方喝早晨的第一杯咖啡。

“瑞利还得说点儿什么吧?”

达格耸耸肩,“不多了。就说一旦你知道的事情见报了,或者说被谁听见了,他强调‘一旦’——那么,苏格兰也不算远嘛,你的那把科尔特也不算大——美国政府会不遗余力去毁了你和你的工作。再强调一遍,‘一旦’。所以,别指望能够留下什么传奇。大副命令我确认你听明白了。”

“声音洪亮,表达清楚。”

“很好。”

“其他人那儿怎么办?”

“其他所有人,包括卢兹福特夫人、两个表姐、画师和那个拍照的,总统家的工作人员,甚至海军陆战队……编个谎都过去了。他们都以为,你在追一个你自以为擅自闯进小白宫的人,并且朝天放了枪。而你就是个当地警察。比什夫人曾写信让你随机协助工作。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解释。至于那个叫狄塞尔维的女佣,她的情况是:罗斯福突然病倒把她给吓跑了。因为她有过前科,不想在警察到达时在现场逗留,于是就溜了。很简单。小白宫那些给总统做过检查的医生们基本上听到了和你一样的演说。噢,对了,马萨诸塞州的那个平足警察体伊特向你问好,说战争一结束他就去念大学,然后加入特工处。你觉得怎么样?”

“你总是很具有说服力,达格。那毒药是怎么回事?氢化物?”

“答对了。正如你猜的那样,就在罗斯福饭前吃的玉米粥里。”

达格说完伸出了手。莱梅克等了一会儿才握住它。两人钻出帕卡特。达格把莱梅克的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来。柏油跑道上大概一百码开外的地方,一架洛克希德已经等在那里,熠熠的闪着银光。莱梅克感到一阵强风迎面吹来——来自大西洋东岸。

莱梅克拿起行李包。达格陪他走了几步就停下了。隔着飞机引擎的噪音,他提高嗓门说:“我很想说‘再见’,不过你不想听。因为麦克,一旦我再一次见到你——”

莱梅克打断了他,“知道了,达格,我不会再见你的。”

达格眨眨眼睛,转身先走了。莱梅克看他走了几步,也转身向飞机走去。

5月20日

苏格兰,圣·安德鲁斯

从圣·安德鲁斯湾吹来的强劲海风拍打着莱梅克的后背。校园里,各院系大楼的墙上、湖边炸塌了的城堡上,还有最东边的教堂尖顶上,到处都钉着大学三角旗和英国国旗,在风中飘扬。学生们或是做完礼拜从教堂归来,或是复习完考试从图书馆出来,或是打镇上其他某个中世纪的古老建筑里回来,三三两两在校园里走着。海风吹动着他们深红色的斗篷,沙沙作响。莱梅克顺着风,漫无目的地走着——除了在草坪中央的圆石子路上悠闲地散步,他无事可干。

大学保留了他的办公室和职位,并且欢迎他下一学期留校任教。欧洲战事已经结束,太平洋上的也接近尾声,学校做好准备接纳大批复员军人。目前,莱梅克还没有正式工作。在西山对“杰德堡”队员的训练,也于他去美国的那段时间里终止。《刺客档案》留在了缪托伊斯胡同,在他公寓里的书桌上躺着。回来后,他用第一个礼拜的时间重读了那些未完的章节,发现写得太枯燥、太武断了。他对于杀手政治历史的回顾过于学术化,不能吸引人。回来之后,他觉得这个学科并不像他以前认为的那么枯燥。莱梅克可能考虑把整本书重写一遍,添加一些具有冒险性并体现人性的东西,让它有趣一点儿,扩大它的读者群,而不要仅限于他的同行们。

但今天早上莱梅克无法集中精力做他的文章。于是他决定好好散个步,振作一下精神。

她没有直接坐到他那桌,而在小店那头儿的另一个座位上坐下。莱梅克表面不动声色,私底下所有的警报都拉响了——包括精神上和肢体上的。他强迫自己不对她的注视作任何表示。她带着一顶宽沿儿草帽,身穿白色圆点花纹的连衣裙,肩上还搭着一条亮闪闪的祖母绿披肩。整个人看起来漂亮极了。隔着过往的顾客,隔着烟雾缭绕的空气,她就这么冲莱梅克笑着,任丝绒披肩滑落肩头,露出她晒黑的裸露的胳膊。她的头发现在长一点儿了。

店里的小伙计拿过抹布给她擦桌子。就在他擦完要走的时候,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莱梅克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匆匆写下什么,把纸叠好,连同一枚硬币一起交给男孩。小伙计硬是挤过堵在那里喝着威士忌的人群,来到莱梅克的桌前。

“给您的,先生。”

莱梅克把一先令扔在桌上。男孩看着钱,不满意了,“刚刚那位小姐给了我一个五先令的硬币呢。”

莱梅克慢慢伸过手去取回他的一先令。男孩一把夺过钱,丢下便条走了。

莱梅克尽可能慢地打开便条,以躲避她的目光。便条上写着:我可以吗?

他翻到纸的背面,发现上面是联邦调查局给朱蒂斯画的素描。

她就在房间那头儿等着。丝绒披肩像绿色的帘子一样围着她。草帽下面的那双眼睛里透出温柔的目光。突然她淘气地举起手,装作投降的样子,就好像莱梅克拿枪指着她似的。丝绒披肩一下儿滑到手肘上。她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坐在莱梅克身边。

“把你的手放下。”

她照办了,“你不是应该掏出一把枪什么的吗?没有一把枪在我们之间,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可不是嘛。也没有中毒的人。”

“接得好。如果你不耍花招的话,我也会老老实实的。”

“这次你是谁呀?”

“科琳·达克华兹,一个非常富有的加拿大寡妇。”

“你晒黑了,我表示哀悼。”

“我住的地方很热。”

“我觉得你死的地方会更热。”

“一针见血,麦克。你还在冲我发难。至少这一抢打中了。不过你觉得我们休战怎么样?”

这时一个侍者走过来。

“你喝什么?”她问莱梅克,“我买单。”

“黑啤酒。”

朱蒂斯对侍者说,“看来他选择啤酒的标准和选择女人的一样,都喜欢深颜色带点儿苦味的。给我来两杯,谢谢。”

莱梅克趁机仔细打量她:手上涂了指甲油,着装新潮漂亮。他倒没忘记她的脸,但就在滑落的披肩上方,那双肌肉结实的肩膀显然给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你来这儿干嘛?”

“苏格兰的春天是世界上最美的。我还在想要不要打打高尔夫呢。况且我答应过你的,麦克。难道你忘了?”

朱蒂斯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托腮,“别一脸诧异的样子。你当然还记得我。”

这就是她的进攻方式,莱梅克心想,这就是她博得信任的方法。可爱、迷人,或是机灵或是愚笨,或是美丽

或是迟钝,或是一脸无辜或是不谙世事……她善于伪装一切的情感。莱梅克闭着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试图探究她的意图,或者说她潜在的威胁。

“真的只是普通的拜访,”她放下手坐直了,“一个女人就不可以顺道看看朋友?”

“你杀了罗斯福。”

“不,我没有。他死于脑溢血。所有的报纸上都是这么说的。”

“你在马萨诸塞杀了三个人。”

“对,是我干的。”

“你害死了你的同党,茂迪·金。”

“那是间接的。”

“在卢兹福特夫人之前,你还在海军部副部长坦奇家当过女佣。有人跟踪你去过黑人居民区的一间公寓。虽然没有证据,但是——”

她打断了他,“没错,麦克,是我杀了可怜的贝蒂格鲁夫人,还有房东那个好打听的儿子约什。还有坦奇夫人家雇的那个警察,专门跟踪她出轨的丈夫。我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但他顺着雅各找到了我。”

“然后就再没进展了。”莱梅克说。

“说得对。”

“害死六个平民并成功行刺了一位总统。”莱梅克的语气里带着不屑,“你真是个十足的杀人机器。”

“那些平民是很可怜,但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我只知道你该为他们每个人上一回电椅。”

她眨眨眼睛,没有接话,而是面无表情的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那样的。而且一旦我发现你还有把我捉拿归案的念头,我就……麦克,我来不是想重温我俩之间的对抗的。”

莱梅克凝视她微笑的嘴角和迷人的蓝眼睛。这个女人就像那只柴郡猫,随时会从眼前消失。

莱梅克终于发话了:“当今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你都干了什么,而我是其中之一。你我都清楚,这件事翻不了案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苏格兰?就为了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朱蒂斯摘下宽沿草帽,小心地放在座位边上。她用手指捋过发间,露出一脸诱惑的笑。FBI永远也不能对她作出公正的裁决。

“两个原因。第一,如你所说,我做成了,而且全身而退。没有人再来找我,也没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我洗手不干了,不留任何前科。噢,当然,如果报酬够多,目标又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我也会考虑再接一两个活儿的。不过现在我闲得很,没什么理由怕你,也没理由要伤害你。这种情况也许会改变,但尽在你的掌控之中。第二,你两次用枪指着我,又两次都放过了我。一个女孩应该为这样的事情而感激。”

莱梅克还记着在佐治亚树林,她临走前说的那席充满讽刺的话:历史之所以派你来阻止我,是因为她知道你阻止不了——他为此沮丧了好几个礼拜。现在,朱蒂斯就在面前,手无寸铁,他真想好好揍她一顿,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再扔到地上,就像那天在树林里一样。然后再让她重新给自己一个评价。

侍者端来了啤酒。莱梅克看着桌上的杯子没动。

“你是想和我一起喝呢,”朱蒂斯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还是我先喝一大口你的?”

“你先。”她拿起了自己的啤酒。

“别傻了,喝吧。”

莱梅克看着她咽下一口,又擦擦嘴角的泡沫,这才自己也举起杯子喝起来。

“嗯,这才对嘛。这才是历史想要看到的。你和我举杯共饮。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刺客档案》有关于我的内容吗?”

“没有。”

“真可惜。不过我也没指望有。估计那样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没有关于你的内容是因为没有证据——它们都消失了,倒不是我担心会有什么麻烦。”

“万一我就是他们派来的呢?”

莱梅克摸了摸挂满水珠的啤酒杯,“你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知道,”她身体前倾,越过餐桌,“你就迁就一下嘛。如果我就是你的大麻烦怎么办呢?”

“那我们最好都开始发愁。”

朱蒂斯一下坐直了,直拍手,“这要好玩儿多啦!”

“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然后才能考虑写书的事。”

“我的条件是:不许问我过去的工作,不许问我是谁、住在哪儿。我永远不会透露自己的秘密的。明白?”

莱梅克可不管这些,“你的雇主是谁?”

“啊,这个问题很大,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是个历史学家。还有谁会这么急于改变历史而行刺总统呢?”

“告诉我。”

“自己猜。”

“你他妈的告诉我。”

“你他妈的自己猜。”

莱梅克又喝了口啤酒,舔舔嘴唇说:“这是个跨国行动。是其他某个国家。我认为不是罗斯福国内的仇家指使的。因为你是在潜艇上出现的。实业家和政治家们是很有钱,但他们没有潜艇。”

“没错。那么是哪个国家呢?”

“瑞利觉得是德国。”

“但是你不同意?”

“对。今年年初,欧洲战局的走向已经相当明了——德国就要战败。纳粹高层领导甚至试图通过协商和平收尾,而不至于彻底投降。刺杀罗斯福丝毫改变不了实际的战况。斯大林煽动着要把德国‘田园化’,撤走他们所有的工厂,给他们的矿田浇上混凝土,从而在较长的时间内阻止其再次军事化。但丘吉尔表示反对。他要重建德国,同时扶植法国,形成一个缓冲区,来防范东面战后崛起的苏联。罗斯福则持观望态度,未发表意见。杀了罗斯福只能把决定权推给杜鲁门,但是大家都不了解这个人,就像你我不了解那个侍者一样。而且万一你被逮住了呢?罗斯福势必会站到斯大林那边,让德国在接下来的一百年之内生产不了寸铁寸钢。那样要冒的险就太大了。除了希特勒那个极端,我估计德国最高领导层里不会再有谁会支持刺杀美国总统的。”

“对,然后呢?”

“日本。”莱梅克又摇了摇头,“去年十二月,日本军队就连连在缅甸和菲律宾失利。他们的海军更是被打得屁滚尿流。五个月后,我们还将作一次海岛旅行,直逼东京。所以它的情况和德国差不多——杀了罗斯福并不能改变铁的事实。日本人即将吃败仗。这样的历史是不会改变的,跟谁是总统无关。所以干嘛冒这个险呢?杀了罗斯福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有一点你忘了,日本和德国都是报复心理极强的民族,这可能就是全部的原因了。”

“他们同时又是相当实际的。战争都打了这么久了,我不相信他们这么浪费钱财就是为了复仇。还是那句话,万一他们被发现了……万一你被发现了……面对盛怒的美国,德国和日本的报复心再强也没用了。相信我吧。何况……”

“何况什么?”

“我认为你不会为他们工作。”

“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受政治因素干扰的。我只为钱,为寻求挑战。不过你还是猜对了,我的确不会为希特勒或者东条工作。他们想要的世界不是我愿意帮助开创的那种。我也不是一点儿是非观念都没有。”

朱蒂斯呷了一口啤酒,看着莱梅克,“那这么做对谁有好处呢,麦克?”

“苏联人。你帮他们除掉了克里夫斯基。所以他们又请你回来对付罗斯福。”

“怎么讲?”

“除了苏联,当今世界再无第二个国家可与美国相提并论。形势转变为全球两大力量之间的抗争。斯大林不会从他解放了的国家里撤军。美国也不会。红军认为他们主要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了欧洲战场的胜利。不过就战争进行到现在而言,基本上是这个情况。苏联的军费开支恐怕已经接近八百万,估计还会更多。随着战争接近尾声,为什么不来个出其不意呢?干掉罗斯福,把没有经验的杜鲁门推上前,趁新总统刚上台还没站稳脚跟时狠赚一把。在铲除对手这方面,斯大林向来毫无顾忌;而罗斯福恰恰是他最强劲的对手。这样所有的理由都找到了。权力争夺。又有现成的人来做这项工作。按惯例行事即可。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历史偏向了强者——偏向了他们。”

“合理,完全合理。”朱蒂斯喝了一口啤酒,透过杯子笑了。

“我哪儿说错了吗?”莱梅克问道。

“这些严密的推理都是正确的,麦克。斯大林的红军已经扩充为世界上最庞大的军队。他们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并取得了胜利。现在,他们已经遍布整个东欧。巴尔干半岛、波兰、还有东德,斯大林没从这些地方撤出一个士兵。在美国也有一支十分活跃的共产主义政党。而这一切都是在弗兰克林·罗斯福的眼皮底下做成的。”

“你想说明什么?”

“斯大林就没碰上过比罗斯福更好的朋友。美国一心一意要阻止纳粹。在它自己参战之前,选择了苏联作为其代理人,就像一开始选择英国一样。但看到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取得胜利,又向全世界表明,他们可以在吉尔吉斯大草原一带控制住德国人,罗斯福就彻底转向支持苏联了,给他们的战略物资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给英国的。当然苏联人也没辜负他,在战争中消灭了百分之九十的德军。现在他们解放了的国家都变为其嫡系,苏联形成了自己的利益集团。与此同时,联合国正在不遗余力地瓦解欧洲旧的殖民体系,而几乎不去干预苏联的扩张。这样就形成了两个超级大国。苏联即将拥有和美国同等的国际声望和影响力。这一切都应当感谢美国。所以斯大林有什么理由杀害他的美国恩人呢?”

“他没有理由。”

“那谁有呢?”

一席话说得莱梅克特别失落,就像刚刚发射完的炮管一样,心里空荡荡的。朱蒂斯一定觉察到了他惊讶的神情,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莱梅克一时没缓过神儿来,也不知道躲避。

“可怜的麦克,”她喃喃道,“你就没被人抛弃过吗?”

他的目光越过她,越过烟雾缭绕的小酒馆,落在外面的世界上。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在他脑海里闪过:“丘吉尔。”

朱蒂斯的手还停留在莱梅克脸上。她温柔地说:“我不能说是不是丘吉尔。但你说得对,是英国。”

“这不是为了争夺权力,”莱梅克突然间如醍醐灌顶,“而是为了不再丧失权力。”

“完全切中要害。”她收回了手。

“战前,英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现在,战争快要结束,整个帝国都濒临瓦解。丘吉尔想要维持现状,维持欧洲原有的势力均衡。但罗斯福却想通过联合国结束殖民体系。为了保护英国利益,丘吉尔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美国结盟。但是在罗斯福的领导下,经过雅尔塔会议,美国完全倾向于和苏联结盟。所以罗斯福必须离开。”

“麦克,他太疲惫,病得太重了。他就是一个脆弱的、垂死的老人。这都是我的亲眼所见。他不会再强硬起来,有效地牵制斯大林。英国人在德黑兰会议时就看到了这一点,到雅尔塔会议时更是如此。现在是关键时刻,各国军队都在行动。他们推测杜鲁门只会做得更好。罗斯福的确是个伟人,是美国历史上伟大的总统。我敢肯定,你们这些历史学家也会原谅他在过去几年里表现出来的弱势。但他毕竟不是英国人,曾经一度辉煌的英国人永远不能原谅他。”

“你的同党,茂迪·金,她是个反共主义者。”

“据我所知,态度还相当强硬。她是几年前被雇佣的,只为了以防万一。”

“那他们为什么没派你去杀了斯大林?”

朱蒂斯摇摇头:“麦克,在共产主义苏联,权力的变动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问题是他们的体系。不像在美国,新总统总会带来新政策。而且……”她顿了顿,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挠挠下巴,“坦诚地说,斯大林可没那么容易杀掉。”

莱梅克举起酒杯。朱蒂斯已经把她的喝完了。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口,然后用衣袖擦擦嘴角。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丘吉尔真的让人去杀了罗斯福?我还是不敢相信。”

朱蒂斯耸耸肩,“有一天亨利二世和他的骑士们坐在一起聊天。他抱怨起了坎特伯雷那个大主教——托马斯·贝奇特,怪他老是和自己观点相左。他说:‘我周围怎么尽是胆小鬼,就没人给我除掉那个出身卑微的牧师呢?’谁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就开个玩笑?但不管怎么样,他的属下们当回事儿去办了……”

“……然后贝奇特就死在了教堂里。”

“并且成为一个圣人。所以这也说得通。可能丘吉尔就只是某天晚上对他的某个随从抱怨了两句,说他真希望罗斯福怎么怎么样。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便有了这么个结局。”朱蒂斯挥动双手,念了一句咒,“阿布拉卡达布拉。这就是历史。”

就这样,

历史学家和杀手各自守着一只空酒杯,坐在一起。莱梅克吃力地消化着刚刚听到的这一大堆信息。他相信她说的,的确言之成理。

“所以说,教授,你得出结论啦?”

“关于什么?”

“到底什么在推动历史,是事件还是个人?干嘛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别忘了我读过你的书。你觉得我是引起变动的偶然因素呢,还是历史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杀了罗斯福,我真的左右了未来,让它偏离了轨道?还是它事实上纹丝不动?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拜托了。”

莱梅克瞥了她一眼,很是享受这一安静的时刻——精于理论的杀手向他讨教他的杀手理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

“令人惊讶的是,到目前为止,在过去的五千年里很少有人真正影响过世界的进程。也就是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佛祖,这些伟大的宗教先知们和极少数的十几个科学家而已。罗盘、火药、电、高能燃料动力、十字架、《圣经》、《可兰经》——每一样都依据其核心思想改造过人类社会。但很少能举出几个政治领袖,说他们的生或死对全球历史的发展造成过什么有意义的影响。朝代更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几乎没有几个领袖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权力,即使是教权,都来自于民众,并具有很大的惯性,一点儿都不灵活。领导阶层深谙此道。因而这一阶层内部的变动很少会影响他们的统治方式,事实上,他们大部分人最后的思维都差不多。这和你刚刚说的完全一致,即使杀了斯大林也无济于事,并不会给苏联带来什么不同。罗马帝国的凯撒们也是如此。总有一部分人在与统治阶层对抗,那就是激进派。统治阶层一旦失去民心,就只能通过政治高压和军事镇压来维护权力。这无一例外地会招来反抗者,而那些人本身也属于某一阶层。以此类推,他们内部也是相似可换的。就和统治者一样,一个受压迫的激进分子要么像前一个一样好,要么像他一样赖,唯一的区别只是个人观念及领袖魅力的不同。”

朱蒂斯眯起了眼睛,“你刚才提到了‘目前’。‘目前’什么情况?最好有所改观。我可不愿听到我一直在浪费时间。”

“民主思想改变了一切。最近二百年里,真正致力于政治革新的是美国。欧洲本来已经很接近了,但因其极力维护王室和旧的殖民体系,最后还是走歪了。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没有国王或者女皇的国家。在那里百家争鸣,激进派自己也时常成为统治者。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头一个国家,一个人可以不用凭借世袭的权力或军队的规模,而单单依靠思想本身来改变现状。尤其是打完胜仗,许多老牌帝国严重削弱,美国的疆域和实力足以让其领导理念产生全球性的影响。总统一职的变动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甚至好几代人。区别就是:在罗马,是人统治人;而在美国,是思想统治人。除掉一个人,可以用另一个来替代;除掉一种思想,历史就由此改变了。也许,你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桩对全球产生了深远政治影响的谋杀案。”

朱蒂斯拼命给自己扇着风,“我?这些都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真的?”

“这是我回来之后思考的全部结果。”

“哇,你让一个女孩大吃一惊。教授,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讲座。很遗憾我不能选你的课。现在问问我得到什么了吧。”

莱梅克歪着头,无声地问了他的问题。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按照要求我一共杀死了男男女女十三人。有且仅有四次像你说的那样,伤害了无辜。但我从未质疑过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也没有犹豫过一次。只有这次,最后一次,我让那个羸弱的老人多活了几天。坦白说我同情他。你就在我下完毒后一分钟出现了。短短一分钟,麦克。我差点儿就逃不掉了。你知道这给我什么启示吗?主还是爱我的,但很明显他的爱只提供给我一分钟的机会。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困惑了。因此我不可能再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历史不是怀疑者创造的,只有心里不存疑惑的人才可以留下。所以,”她问道,“你的疑虑是什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莱梅克陷入了对未来的遐想。他想象着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写进书中。在那本《刺客档案》里,罗斯福的画像下面刊印着联邦调查局给朱蒂斯画的缉拿布告,英国被指控为谋杀美国总统的罪魁祸首。他将为此遭受冷嘲热讽,被驱逐出学术界,还会在某个寒夜里面对达格,或者他在英国的同行,而此人又很可能是他亲手训练的“杰德堡”队员……也许等他去世之后,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平反。到那时,人们会永远记住他的名字,记住是这个人曝光了现代史上影响最大的谋杀案之一。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为什么告诉我?我知道你答应过,可干嘛要遵守这个诺言?你做的事情一旦公开,一旦为人们相信,带来的影响将是……”莱梅克力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无法预测的。”

朱蒂斯转向身边的座位,拿起那顶宽檐草帽,“我刚刚说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了。杀戮模糊了一切是非。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你,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你属于那种人。”

莱梅克的心中响起了朱蒂斯那天在树林里提出的问题:历史究竟需要什么?揭发英国会推动它的前进吗?将这桩罪行昭告天下会改变它的进程吗?如果会,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吗?还有,虽然这一点不那么重要,但却直接相关:对于麦克·莱梅克,还有朱蒂斯——尽管她相当自信——历史到底希望他们是死是活?

“你想知道我接下来怎么打算?”莱梅克打了个手势让她放下帽子,“那就是,做五个月前达格把我卷进这件事的时候,我应该做的事。”

莱梅克把手举得更高了,引来酒吧的老招待,又要了两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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