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佩夫人很享受搭车去坦奇家的这段时光。从福尔斯教堂那边的雪佛莱经销处出发,这个老女人一路咯咯笑个不停,还不时拍打着自己肥大的膝盖和朱蒂斯的。

“你竟然付给那人现金,”她念叨着,摇头晃脑地仿佛刚刚见证了一个奇迹,“你这么做就是丢他的脸啊。嗯,五百美元呢。”

朱蒂斯把车开向屋前那棵老橡树下的围栏旁。停稳了车,她把手伸向点火装置。

“别,别,亲爱的,等会儿。让它再转一会儿,我还没听够这声儿呢。哈,一个黑人女孩付给那人现金。”

朱蒂斯坐回去让车空转着。她甚至为佩夫人特意踩了一下油门,让引擎猛地转动,惹得佩夫人像被人挠了痒痒似的直叫唤。

“你还记得他管什么都叫‘宝贝儿’吗?”佩夫人开始模仿那个销售员,故意粗着她本来就不细的嗓子说道:“‘这边的宝贝儿,她干这个,然后那边的宝贝儿干那个。这个宝贝儿真的在干活儿,那个宝贝儿只干了一万英里。’管什么都叫宝贝儿。”

朱蒂斯点点头。

佩夫人又拍了拍朱蒂斯的膝盖。“我倒真想看看什么能让一个宝贝儿这么粗!”老女人咧开大嘴作惊讶状,回味着自己刚刚讲的粗话,然后爆发出一阵作呕似的大笑。朱蒂斯也附和地笑了笑。上次坐大巴去弗吉尼亚的感觉真的不错。

她关掉了引擎。佩夫人叹了口气。她们一起下车——这部车已经用了七年了,深蓝色外观,座位还是布料的,车里就一个大发动机、一台无线电,和一个加热器。脚一着地,两人又恢复了女佣的身份。穿过草坪时,佩夫人的行为举止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狄塞尔维……”

“什么事儿,夫人?”

“听说你姑姑死在波士顿,你说她去世前给你寄了一笔钱?”

“是的,夫人。”

“那怎么没见你参加过葬礼呢?”

朱蒂斯暗自发笑:这个老女人确实精明,跟侦探似的。

“她是去年夏天死的,佩夫人。钱呢,先由律师保管。我也是上礼拜五去邮局时才拿到的。”

“哦。”

她们来到门前的台阶旁。佩夫人把手伸进包里掏钥匙。坦奇先生这礼拜去南方了,主要是去检阅诺福克、查尔斯顿和杰克逊镇的海军基地。他妻子昨天过去跟他会合,顺便拜访她在南卡罗来纳的亲戚。然后夫妇俩将一同前往佛罗里达,享受阳光灿烂的一周。

老女人打开门走进去,径自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看也没看朱蒂斯一眼。

“给你寄钱?是那帮律师给寄的?”

朱蒂斯绕到佩夫人跟前。她站定时,老女人正好抬起她狐疑的目光。朱蒂斯舒展双肩,低头正视着这位好打听的美国朋友。

“汇款。”

佩夫人深吸了口气,好像在闻她的派烤熟了没有,“哦。”

她走开了,经过朱蒂斯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嘴里嘟哝着:“姑娘啊姑娘……”然后便进了厨房。朱蒂斯怀疑老女人以为自己那部车是坦奇先生给买的。但她什么也没解释。

上午的其他时间,朱蒂斯都在忙着打扫。佩夫人则使劲儿擦着厨房的地板和器具。她俩分工不同,佩夫人还负责准备午饭,然后像往常一样,两人坐下一块儿吃。老女人没再提那辆车,而开始唠叨她刚看的一部电影,叫《德古拉的小屋》,由德古拉、狼人和弗兰肯斯泰因三个大怪物同台献艺。

吃完午饭,朱蒂斯心烦意乱地继续干活儿。邮件本该在一点前送来的。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邮递员竟然迟到了。屋里的几台老钟静静地走着——都快过去一个钟头了。两点的钟声敲响时,递邮件的狭槽被人推开了。一大把信件塞进来,散落在客厅的地板上。

朱蒂斯放下抹布,去厨房跟佩夫人道别。佩夫人站在水池旁,朱蒂斯走上前去吻她的脸颊。老女人一开始假装要躲,但还是让她亲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她吓唬道,转身继续拧她的抹布。他们刚刚在这栋房子里共事时,佩夫人从不打听为什么朱蒂斯每天两点要准时离开。二月初时,她也没问朱蒂斯干嘛不再那样了,而昨天也没关心为何这个习惯又恢复了。朱蒂斯猜想佩夫人对此有自己的一套解释,这是她对待狄塞尔维一切奇怪行径的共同方式。而今天,佩夫人干咳两声摇了摇头,仿佛在无声地指责狄塞尔维,怪她又在干一件不道德却很刺激的事情。

朱蒂斯走进客厅,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和手提包,然后弯下腰翻今天的邮件。迅速搜罗一遍,她很快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把信塞进口袋,再将其他的邮件码好,整齐地摆在客厅桌子上,转身离开。

华盛顿特区

比什夫人从眼镜上方盯着莱梅克:“下午好,哈代。劳莱呢(哈代和劳莱为美国早期的两位明星,一胖一瘦,形影不离。此处被比什夫人用来比喻莱梅克和达格)?”

莱梅克轻轻关上门,用手比成一支小手枪的样子,“很好,比什夫人,非常有趣儿。”

她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很遗憾你这么想。这本该是个致命的讽刺。”

“我这么快就失宠了?”

“博士,这里一切以结果为中心。昨天的结果决定今天的态度。大副在里面等你。”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打发莱梅克进去。他推开瑞利办公室的门。大副站起身来:“教授。”

“大副。您看,关于昨天的事……”

瑞利摆摆手笑了,“她给你脸色看了?”

“就当她出其不意地给了我一下吧。”

“我替她道歉。比什夫人对我来说是个难得的助手。所以我给唱个红脸。不管怎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哦,先坐吧。”

莱梅克往皮沙发上一坐,瑞利也坐回到办公椅上。

“她狠狠耍了我们一下。她发现我们在监视她。那帮孩子在纽约找到的车,窗户半开着,钥匙就插在发动机上。所以他们偷过来兜风了。男孩在乔治敦念大二,女孩是西城高中的应届毕业生。就这么多。”

“恐怕不止这么多吧。你不是搞砸了达格的监视吗?现在我手头上有一辆撞毁了的车,一辆撞歪了的车,一大堆怨声载道的华盛顿市民和警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莱梅克耸耸肩,心想瑞利不是要唱红脸吗?他并不想在瑞利的狗窝里多呆。他毕竟只是个平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瑞利。

大副发问了,“朱蒂斯怎么知道的?”

莱梅克早有准备。事实上,这也是他来找瑞利的两个原因之一。头一条,就是要告诉他:“都是你的错。”

瑞利狠狠瞪着莱梅克,身体前倾,胳膊肘儿支在办公桌上。不过在他反驳之前,莱梅克已经把话接了下去:“你增加了白宫周围的安全防卫。如果你之前问过我,当然你没有,我肯定会拦着你。朱蒂斯能看出来的。他妈的,每个打那儿经过的人都能看出来。突然多了这么多保安,就等于在通知她事情有变。她可能设法跟纽伯里波特那边儿联系上了,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之后就闪人了。而且她跟我想到了一块儿,猜到我们大概在监控她的车。所以她就把车扔了,让我出了个大洋相。不错,挺公平的。我想她又弄了一辆。不过她太精了,根本不是在这附近买的车。估计是弗吉尼亚或者马里兰哪儿,而且我打赌是现金交易。所以我们永远查不到。完了,这些是坏消息。”

“看来还有好消息喽?”

“就是说虽然我惹了一大堆麻烦,她终于和我想到一起了。”

瑞利收回胳膊肘儿,重新靠到坐椅上,手指敲着他的记录簿。“那你想我干嘛呀,教授?就把总统晾那不管?这可是你告诉我镇上有个什么非常有天分又甘于献身的顶级杀手的。我他妈到底该怎么做呀?这回我倒是问你啊。”

莱梅克歪着头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随即向前坐直了身子。

“我都跟达格说过几百次了,大副,但现在看来你还没明白。朱蒂斯是不会从你能看见的地方下手的。你别指望发现她偷偷穿过白宫草坪,把一挺机关枪架在窗台上。她会出其不意,从你忽视的地方钻出来。她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罗斯福某个朋友的嘉宾或者某个名人什么的,出现在晚宴上、生日聚会上或者某个节日庆典上,总之就是那种你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场合。她也可能就是个厨子、女佣,要不是社会名流,要不介于两者之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再在白宫边儿上安排一百个特工也无济于事。”

瑞利听着,手指却没停,一直在敲。

并且他又问:“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是干等着?”

“让你的警卫保持警惕。尤其别再往白宫里边增加当地的人手。先在这条线上把朱蒂斯堵死。其他所有旅馆或总统访问的公共场所都要严格验明身份。把他娱乐交际的人员数减少到最小。”

“还有呢?”

“我猜你不想我再参加任何汽车追捕了。”

“你猜得很对。”

“我决定抢在朱蒂斯前面。两个月以来头一次,我感觉到我离她不远了。我们每封锁一个街区,她的行动范围就会相应缩小,我也就在逼近。”

瑞利终于不再敲手指了。

“教授,不管你和一个波斯女杀手的思维有多么一致,也不管你整日整夜地琢磨着暗杀我们总统的可能的方法,我都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但问题是,我应该做什么?”

——这就是莱梅克此行的第二个原因。

“我需要一个适用于外事聚会、国务招待会、节日庆典等等各种活动的通行证。我还要一张重大活动的清单,一路包括所有参议员、众议员、说客、内阁成员以及白宫工作人员举办的鸡尾酒会、婚礼以及命名仪式。”

“你在华盛顿待腻了吧,教授?”

莱梅克清了清嗓子,“知道吗,大副,你和比什夫人的幽默感差不多。就是那种半嘲笑半开玩笑的态度。我已经受够了达格没完没了的暴脾气。所以我希望在这儿的时候,你和你那边的看门狗只管和我研究问题,按我说的去做。我不是来这儿交朋友或者做你的出气筒的,明白?”

“声音洪亮,表达清楚。我们整天累死累活,有时候难免有点儿犯迷糊。我为刚才的行为道歉,也会教好我的小猎狗。至于达格,我可就帮不了了,你得自己对付那头儿。还有什么吗?”

“刚才我提到的所有重大活动,每一个参加的人你都得认真检查。不仅嘉宾名单上要有登记,还必须持有手写请柬。任何人要携带女宾,只要不是家人,就得为她担保,而且每个人都必须留下姓名地址。”

瑞利宽容地笑了。他对莱梅克摇了摇头。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教授。坦诚地说,你有点儿天真。自打去年战争和封锁双双接近尾声,华盛顿的聚会就比凡尔赛的还多。从大使到议员,每个人都想通过举办盛大的舞会来增加影响力。从世袭名流的聚会到古巴大使馆,记住,华盛顿是当今世界上唯一没被占领并且远离前线的大都市。可以说世界上所有被废黜的国王、皇后,被流放的领导人都云集在此。而且我得告诉你,教授,当地的女人们对他们投怀送抱,就像垃圾站的流浪狗看到一根汤骨头一样。我可管不了他们,去盯着谁谁谁参加了什么活动。而且我也没有这个人力。”

“那我可以投靠联邦调查局,去问问胡佛局长。”

“你这样就是不想合作喽。”

“你不是说过嘛,他可是你们的总统。”

“可我还是帮不了你。胡佛也没用。”

“听好了,大副。我并不是要在这些聚会上逮住她,而是要她自己送上门来。”

瑞利看起来有点儿茫然。

莱梅克身体前倾,按着他的桌子,“给我配足够多的特工组成一个显眼的团体,让所有参加重大活动的人都明白我们在采取行动。我要让她感觉到事情不妙。既然你已经走漏了风声,我就干脆让她成为惊弓之鸟。她也不知道我们在监控多少社会活动,但她会意识到我们已经在那块儿埋伏好了。这足够把她吓得远远的。我就是要把她可能的活动范围控制到最小。相信我,大副。这个女人绝对有能力和智慧钻到空子。我必须尽可能地阻止她。这是我能捉到她的唯一方法。”

瑞利又恢复了他爱尔兰式的微笑。

“我肯定你指的是‘我们’,教授。”

莱梅克站立着,话已说完了。瑞利还坐在椅子上。

“我会把特工处工作人员的证明材料送到你的旅馆,”大副说道,“只要亮出它来,华盛顿的大使馆、政府办公室都随便你进。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就给比什夫人打电话。她会处理。”

莱梅克知道这回是动真

格儿的了。

“谢谢你,大副。不好意思,刚才的态度不好。”

“没关系,教授。我是这么看的:你现在肯定和我们的目标刺客想得一模一样,而我也不太指望她会喜欢我。”瑞利这时候决定站起身来,“所以现在就去找她,抓住了让她亲自告诉我。”

3月3日

华盛顿特区

“站好了,别乱动!”

“这也太紧了。”

达格就像头一回穿上制服的小男孩儿一样烦躁不安。莱梅克正费劲地给达格在僵硬的白衬衫的领口扣上扣子。

“你要是跟我一块去挑礼服,大小就合适了。我不知道你的尺码,只能猜,所以你别无选择。”

莱梅克终于扣好扣子,后退两步,看着达格粗手粗脚地系他的蝴蝶领结。他在旅馆房间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因为床垫其他地方都堆满了比什夫人寄来的本周聚会活动的日程安排和计划。

“你以前从来没穿过礼服吧?”

“谁穿这玩艺儿啊?显得一副娘娘腔。”

“那就在口袋里放把剃须刀,这样你就会舒服一点儿了。”

“我会考虑的。”达格终于鼓捣完了,站得笔直,等待检阅。莱梅克走上前又塞又拉,重新给他整理了一遍。达格现在看起来还过得去,但莱梅克很担心他坚持不了多久。他觉得达格的衣服很快就会变得皱巴巴的,那条宽腰带也会随时被撑破。

“趁你现在还没变回南瓜的样子,我们赶紧去那边的聚会。”

达格在黑石旅馆的电梯里一句话没说,手指一直在礼服里面东捣西捣,总想让它变宽松一点儿,好不勒着自己。他刚换的那辆政府用车就在停车场里。钻进去时,莱梅克意识到这车已经被达格折腾得够呛了。车底板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华盛顿邮报》、咖啡纸杯、硬币、还有古迪头疼冲剂的空包装袋子……莱梅克叹了口气卷起袖口。

在去那边的路上,达格终于发话了,“好,就让我走个过场吧。”

“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只知道瑞利一个电话让我别再在街上盯她了,而要穿上这身礼服跟你一块儿去卢森堡大使馆。至于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我他妈还没弄明白。但我肯定你有你的考虑。是好是坏,你总有个理由。”

莱梅克看着达格,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当年是杀了三个德国士兵才从法国的丛林里逃出来的。他不好相处,可是异常骁勇。尽管有时候有点儿粗枝大叶,却十分负责,并且绝对忠诚。他勇于搏杀,也甘于牺牲,因而身上总是流露出英雄色彩。

“能见到罗斯福的只有两种人:最伟大的和最平凡的,就是服务人的和被服务的。我猜想朱蒂斯两头都在做准备。今天晚上,我们也要占一头。”

“你觉得她正在勾引某个大使之类的?”

“不知道。但我要让她每次试图采取行动时都会看到特工处的人。我要把她逼到最困难的境地,只有这样才能抓她个正着。”

“那这个境地到底是什么?”

“我还没琢磨透。”

达格又不耐烦地用手扯了扯衬衫领口。

“其实你他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是吧,教授?你从来都不知道。”

莱梅克咧嘴一笑。令人惊讶的是,达格也笑了。

到了大使馆,达格说什么也没把车钥匙给那个十几岁的门童让他去停车,而是径自把车开到大楼前丢下,亮出他的身份证明。

“哼,”他告诉莱梅克,“从前天开始,禁止青少年碰我的车钥匙。”

两人拾级而上。周围经过的人都穿正装、抹香水。尽管卢森堡被德国占领了,自由的荷兰人仍然利用殖民地收入,维持着这座大使馆以及他们自己。自从去年八月巴黎解放以来,法国大使馆就全面恢复了各项外事活动。而苏联大使馆,恨不得每礼拜都要庆祝他们反法西斯的新胜利。至于英国代表团,只能利用他们在华盛顿最后的优势阵地——社交网,通过举办奢华的活动来一拼高下。还有那帮拉美大使馆,战前完全被人们忽略,现在却自觉替代因战事而无心欢愉的欧洲大使馆,成为华盛顿欢歌笑语的新代言。当然,刚刚爬上使馆台阶的莱梅克,对华盛顿究竟有多少社交活动,还没有概念。

一个年轻英俊的使馆工作人员在门口迎接了莱梅克和达格。他只是很粗略地看了一眼请柬。注意到达格身上的特工处徽章,他便让两人去签到处签到。走进使馆,里面尽是翩然起舞的外交官和名媛贵妇,一个个聊得正欢,不停地将手里的香槟酒杯斟满,吃喝谈笑轻松愉快。莱梅克的心情本来就有点儿忧虑,这下更是猛的一沉。瑞利说得没错:这些根本就没办法管理。而且就在这个星期六晚上,就在马萨诸塞和第十六大街,方圆五个街区之内,还有两个大型外事活动和十来个鸡尾酒会。虽然以上活动都派有其他特工前往,但整个工作还是太艰巨了。在如此一个轻歌曼舞的世界,朱蒂斯随时可能出现。

“我的天。”达格深吸一口气,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看着周围一个个身穿礼服、头盘发髻的美女,达格不再扯他的礼服了,反而有些庆幸自己的装扮。他甚至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

“达格,听着,”隔着一个五人组爵士乐队的喧闹声和各种语言的交谈声,莱梅克费力地说道,“这里大概有四百个人……”

可达格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群跳舞闲聊的女人。

“达格!”

这个特工猛地一回头,怒气冲冲地瞪着莱梅克,“知道啦知道啦!”

“这里大概有四百人,其中可能有十几个能有机会见到罗斯福。我会去那边看一下来宾登记,看看都有谁——议员、总统身边的工作人员、社会名流、大使什么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人。你呢,去找聚会主办者,给他亮一亮你的徽章。然后看能不能参与别人的交谈,放出话来让大家知道特工处的人到处都是。还有,求你了,如果做不到讨人喜欢,起码礼貌一点儿。”

达格朝手心吐口唾沫,摩拳擦掌,好像准备去操起一把斧子似的。“放心吧,教授。我明白,要礼貌。”他大笑一声,往大厅深处走去,“没有问题。”

3月8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关上邮局小岗亭的门。

在柜台旁,她注销了自己的信箱。今天早上她穿着政府员工的套装——一条矢车菊蓝的羊绒裙和配套的夹克、白衬衫。在翻领处一朵丝质康乃馨上面,还别着一个“防止婴儿先天残障”基金会(由罗斯福创建的一个公益组织)的徽章。前天来的时候她还穿着那身女佣服。柜台后面年长的黑人邮递员面带微笑,整理着文书。他问她是不是要搬走了。朱蒂斯说可能吧。他说他会想她的。“我真不理解你,小姑娘。”

“要是你理解了,我不嫁给你也得杀了你。”朱蒂斯甜甜地说。

怪老头一下儿被逗笑了,“那我们两样一起做吧。不过你得慢慢地杀我。”

朱蒂斯冲他挤了一下眼睛。

华盛顿的早晨终于来临,天色渐渐变亮。苏醒的藏红花和黄水仙给暗沉已久的土地点缀上几许亮色。朱蒂斯不喜欢大西洋两岸的冬天,不喜欢这种寒冷、封闭的黎明——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会让这冷意持续一整天的。她还是怀念遥远的非洲那一排排连绵的山脉和自己温暖的家乡。

朱蒂斯走到邮局停车场自己的车旁。向西开了五个街区,她很快在第十五大街找到一个落脚点停下——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白宫的东门和南门。她准备下车去买今天的报纸和咖啡。

今天她不用去坦奇的任何一所房子工作。这对儿并不幸福的夫妇还在外面,这个月中旬才会回来。她夹着一份《华盛顿邮报》,手里捂着一杯热咖啡,绕着白宫兜起了圈子。越过铁栅栏,她看到特工处的人在刚刚泛绿的草坪上巡逻,背着自动步枪,身后还跟着狗。很显然,罗斯福已经回来,正躲在他的堡垒里。

事情有变。有人在试图阻止她。

已经十七天没收到纽伯里波特的信了。她离开白宫,往东边的宾夕法尼亚大街走去,她走得很慢,呷着咖啡,躲避着两旁过往的上班族。他们有的去商务部,有的去通用会计事务所,有的去国税局,还有司法部、贸易部等等,全在这条大街上一字排开。越过穿梭的人群,可以看到大街尽头的国会大厦,就像坐在跷跷板另一头的巨人一样。朱蒂斯并不反感美国这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城市,它尖顶圆柱的建筑,它的交通、工薪族、纪念碑,甚至特工处那些此刻正在遥摄她的人。她也不想和他们争夺罗斯福的性命。有些人其实希望被人忽略,就像她一样,或者说恰恰与她相反。

在这种一对一的战役中,头一条规则就是选好武器。什么都可以马虎,唯独武器大可。

她猜测着这个武器会是谁:对,就是特工处刚刚请到的那个专家,那个大个子、长相英俊的男人,就职典礼时跟那个邋遢的特工站在一起的男人。关于这个人,纽伯里波特的老女人在上几封代码信里已经尽可能多地介绍给朱蒂斯了。但打那以后,都十七天了,她仍无音信,而总统身边的安全护卫却增加了一倍。

国会大厦东边就是国会图书馆。在一排排大洞穴似的书架中,在那个由书桌皮椅构成的迷宫里,要找到麦克·莱梅克的博士论文并不是难事。

朱蒂斯坐在雪铁龙里等待着。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总统还是没敢走出高墙大院,冒险出去兜兜风。自从九天前从克里木回来,罗斯福就离开过白宫三次——老朋友华生老爹的葬礼,第二天致国会的讲话,还有就是昨晚刚刚结束的为期一周的火车旅行。尽管总统公开露面如此之少,朱蒂斯仍保持着一个猎手应有的耐心。她知道这个人终究会出现,把她引到某个地方,然后问题迎刃而解。要不就是她终究会找到一个接近他的途径。不管怎样,“准备、等待、抓住机会”这一战略总是适用于她。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今晚,在车里监视时,朱蒂斯突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痛楚。它似乎不是担忧,但又像是担忧的核心。她静静坐着,试图体会这滋味儿。担心,是的,好像还有一点儿好奇。自打干这行以来,她的行踪还从来没被发现过。当然,也从来没人抓住过她。

在待在那个巨型图书馆的一整天里,朱蒂斯读了莱梅克的许多论文。很显然,他是这一行的专家。根据《纽约时报》1942年6月的一篇文章,他还是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教授。而现在他已被特工处挖过来,就在华盛顿。介于他是科班出身,行踪又难以解释——一会儿在纽伯里波特,一会儿又在华盛顿,朱蒂斯断定他就是协助政府追踪她的智囊团。

这对教授来说的确很有用,她心想,这就是实践经验呀。

但不管怎么说,她敬重教授的学识,尤其是他对人类有史以来各例政治谋杀案的分析。通过他所有的论述,莱梅克得出了一个极佳的见解。而这个见解将因为朱蒂斯的参与而更加精彩。

根据莱梅克在罗得岛大学的博士论文,世界上共有两种类型的刺客——稳定的和不稳定的。他认为,一桩谋杀要么因为符合当时当地的大势所趋而推动历史的进步,要么就会阻碍历史的发展。一桩刺杀究竟有没有作用,只有通过时空的过滤才能显现出来。

有意思的是,这位教授还假设说,在千年之内,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历史自身都会惊人地重演杀戮。就是说,历史将为她认同的谋杀开道。为了证明这一点,莱梅克举了古罗马、欧洲的例子,还有朱蒂斯自己的家乡血腥的中东。他认为,对于错误的转折,历史往往会自觉制止,例如忘锁一扇门,让守卫打个瞌睡,把马脚绊住,或者天降大雾。大部分的例子是,一桩政治谋杀之后上台的领导、发生的事件都具有历史必然性。而其他的谋杀——莱梅克称其为“偶然因素”——尽管当事人自以为可以用一粒子弹、一把匕首或者几滴毒药来改写历史,最后的结果似乎微乎其微。历史看似反复无常,但她总会及时纠错,抛弃那些预期之外的谋杀,让它们沦为暴力的遗孤。事实上,这些刺客自己也常常因类似的事故失败,这又一次显示了历史的干预作用。无用的、计划之外的谋杀将被迅速遗忘——除非莱梅克教授重新发掘它们,并将其公之于众。

莱梅克的结论就是:历史不会轻易偏离轨道。

朱蒂斯曾因偶然事件沾过不少光:门没关严,酒后真言,还有打瞌睡的看门狗。可见历史是垂青她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要杀了罗斯福。

她隐约觉得这位令人钦佩的教授也是这么认为的。

朱蒂斯还在车里等着。她已花了好几个钟头收听她第二喜欢的无线电台——更为健谈的。她获悉上礼拜希特勒已经下令全面重塑德国,破坏所有的商店、工厂、道路以及电线设施,宣称如果不能打

胜仗,这个国家也没必要存在下去了。在希特勒的东门口,苏联已经在德国、波兰的边界——奥得河上聚集了三支庞大的军队。西边,美军也已抵达莱茵河畔。纽约和巴黎之间正全速建立起一个封锁格局。下周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将是《遗失的周末》(又名《醉乡遗恨》),而它的主角——雷·米兰,将稳夺最佳男主角。琼·克劳馥则有望凭电影《欲海情魔》获得最佳女主角。

阳光洒在朱蒂斯身上。她正在一边听平·克劳斯贝的那首《星光中摇摆》,一边用脚打着拍子。

她终于发动汽车,加入了下班潮。人们大多数身穿制服,纷纷开车涌上街道。罗斯福今天是不会出现了。即使会,朱蒂斯这会儿也没了兴趣。

她开车来到黑石旅馆。七个星期以前,就职典礼结束后,她曾跟踪麦克·莱梅克来过这里。停好车,她套上棕色大衣,又裹上一条羊毛毯御寒。她一边从一个厚纸袋里拿葡萄吃,一边寻思他会不会还住在这个距白宫北边三个街区的地方。结果没多久她便有答案了:街灯亮起时,莱梅克出现了。一个人。

教授穿着礼服,披着大衣。朱蒂斯猜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在监视他,那会有什么反应。他蓄着胡子,块头很大,跟熊一样结实。即使是蝴蝶领结、打褶的衬衫也难以掩盖他的锋芒。他步伐稳健,钻进那辆政府的雪佛莱。

朱蒂斯跟着雪佛莱出了停车场。根据那身礼服和他出发的时间,她大概猜出他的目的地来。结果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

马萨诸塞大街。使馆区。

她没再接着跟踪。今晚就到此为止了。

教授正在填补着那道缺口。

佩夫人回到家时看到朱蒂斯正坐在摇椅上,裹着她送的那条毯子。朱蒂斯站起身来给她让座。佩夫人摆摆手让她坐回去。

“我一会儿就出去。你呆着吧。”

朱蒂斯摇着椅子,目光越过议会大楼的穹顶,凝视着高过它的自由女神像。城市的灯火夺走了星光,夜晚的天显得空洞洞的。

佩夫人穿着居家服,趿着拖鞋来到门廊上,肩头披着一条粉色的毯子。她在台阶上坐下,然后装好烟斗点着。朱蒂斯闻着二手烟,也想来点儿烟草,甚至来点儿大麻,但她抑制住了这个想法。

老女人没有说话,而是大声地猛吸了几口烟斗。她和朱蒂斯一起,无声地望着天空。朱蒂斯在等着。

最后,佩夫人终于发话了,“知道吗,我以前有个丈夫。”

“不知道啊。你有孩子吗?”

“嗯,有俩。他们早长大了。女孩在堪萨斯城。男孩就不知道了。”

朱蒂斯接着摇,椅子的接合处嘎吱嘎吱地叫着,暂时打破了沉默。佩夫人咬在嘴里的烟斗一点一点闪着红光。

“你有男人吗,狄塞尔维?”

朱蒂斯努力压着笑。

“不知道。也许吧。”

老女人吸了口烟,继续研究天空。巷子里一个行人也没有。大楼里有人在播唱片,是一个名叫比莉·荷莉戴的美国黑人爵士歌手的民歌。

“你不会告诉我是坦奇先生吧。我可不想知道关于你俩的事。”

“不是他,夫人。我已经跟他没关系了。是别人。”

“那就好。你不会也给那人干活吧?”

“没有,夫人。”

“你们上过床啦?”

朱蒂斯又一次忍住笑,“还没有,夫人。”

“很好。应该先相互了解才对。”

朱蒂斯摇着椅子,想找些话说。

“我们开始一起去一些聚会。”

“不错。炫耀你呢。”

“我觉得他特别想了解我。”

佩夫人狠狠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大团烟雾,“你也在了解他?”

“才刚刚开始。他给人的印象很深,非常聪明,不过可能有点儿吓人。”

“我也不知道那样好不好,我是说一个女人怕她的男人。我也害怕我的厄尔。”佩夫人咧开嘴笑了,“不过事实证明我的害怕是有道理的。他后来进监狱了,因为打架时差点儿杀死一个家伙。”

“为了什么?”

“为了我。”

佩夫人在夜色中举起烟斗,好像在致颂词。或者,朱蒂斯心想,在致歉。

黑暗中她转过身正视着朱蒂斯,“他对你有帮助么?有的男人吧,他们只希望女人对他们好而从来不知道回报。你肯定不想碰上这样的家伙。可绝大多数男人就这样。”

“有的,夫人,他对我有帮助。他迫使我提高。跟他一块儿时,我得处于最佳状态。”

这话佩夫人爱听。她一口烟没吐干净就急着想说话,结果咳了好几声,“听着还行。你是特意为他这样的?”

“哦,对,夫人,肯定的。”

“这对你来说可不是好事嘛,狄塞尔维。也许这就帮你离开这个地方了,帮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你可不该只给坦奇先生打扫屋子的,姑娘,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所以你赶快行动吧。也许哪天你就把那人带过来了呢。也让我见见他。”

“不知道,佩夫人。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老女人一下子强硬起来。她跺了跺肥大的脚后跟,并用手拽着毯子的边角以防它滑下来。

“这样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一个你既不能带给朋友看,又不能让他看你住的地方的人——不行,狄塞尔维,这可不行。你跟一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你不能丢掉自己。亲爱的,你,加上你想的,你做的,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得有主见。你是与众不同的。不管你住哪儿、干什么,那个男人都得明白这一点。”佩夫人挥挥手赶走烟雾,好陈述她的观点,“现在,姑娘,告诉你的男人可以来见我。嗯?”

朱蒂斯等着。佩夫人还没完呢。

“你看,你刚跟我提起这人我就猜到这点了。什么他使你提高,说得你本来不够好似的。看,这种无谓的东西就会阻碍你。我就有过这样的男人。我在他破落的时候离开了他,他却不撒手还为此坐了牢。就是这样。哦,我还没自责呢,别忙着说没关系。如果一个人跟我说他不能来我家,不能见我的朋友,那他还想要我吗?你必须赶紧摆脱这样的男人。姑娘,你要像甩掉锁链一样甩掉他。”

佩夫人打了个响指。她的话也说完了,恢复了沉默,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抽烟。

朱蒂斯继续摇着椅子,若有所思。透过大楼焦油纸做的墙壁,比莉·荷莉戴唱起了另一曲哀伤的调子。两个女人就这么坐着。一群小孩走过巷子。佩夫人跟他们打招呼:“嗨,孩子们。”朱蒂斯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走了,她才悄声说:“对不起,佩夫人。我没想要暗示什么。”

老女佣的目光还停留在远处,“没关系。你继续干你该干的。”

朱蒂斯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她走到老女人背后,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坐吧。我进去了。谢谢。”

佩夫人愣了愣,随后用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握住朱蒂斯的。她长叹一声,站起来坐上摇椅。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班,好吗?”她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问道,“这样你就不用挤大巴了?”

佩夫人笑了,“那太好了,狄塞尔维。谢谢。”

朱蒂斯一副就要进去的样子,但又停下了:“对了,我想拿一下坦奇家的钥匙,包括乔治镇那边的。我明天有点时间,想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把那些银器擦完。”

“行。”

“我还要收拾一下邮件。估计它们又撒了一地。”

“没错儿。”

“佩夫人?”

“好了姑娘,进去吧。你不用再说了。我们扯平了。”

“我只想再说一件事。”

“什么?”

“你说得对。他阻碍我了。”

老女人这下满意了,摇起了椅子。

“嗯,那很好,”她说,“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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