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9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走出船长旅店的大门,街对面就是国会大厦。大大的美国国家火车站挨着大厦北楼拐角,铁路向四方蔓延开去,火车昼夜不断。听到火车的噪音,看到它排出的柴油黑烟,她觉得挺好玩儿。出租车和人群来了又去。朱蒂斯多次混进人群之中,听他们讲话、学他们走路、观察他们的衣着,偶尔还同他们说上一两句。

足足六天,她都在商店和餐馆里游荡,在路上溜达,听广播,努力适应美国的一切,还练习美国中西部的扁平发音和黑人口音。她要让自己像黑皮肤女孩儿那样谦逊有礼,又能有漂亮的美国白人姑娘那样轻盈的步伐,并且能快速地在二者之间转换。为了扮成她们的样子,她还收集了几件这两种人的衣服。今早的天空一片蔚蓝,空气寒冷干燥,朱蒂斯终于准备好了一切。

她头戴蓝色圆帽,脖上扎了条在特立尼达二手店买来的丝巾,身穿深蓝色的羊毛裙,脚上穿了双无带平底鞋。然后,她又特意套上一件不搭调的二手棕色大衣,这才出了门。

走过八个街区就到了公益大厦,这里离白宫更近了。上一次她在华盛顿的时候,美国还没有卷入战争,这座城市也不是这个“自由世界”的首都;而现在,美国已是一手拯救世界的功臣,可以高高挺起胸膛。这个标志性的穹形屋顶也饱含深意、无比自豪地耸立着。朱蒂斯看着穹形屋顶点点头。她为华盛顿和美国现今的日益强大而高兴,因为这样的美国也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对手。

进了公益大厦,她在墙上找到了房屋租赁办公室的位置图,于是她向楼里面走去。拐了一个弯,她在两个标志前停了下来,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白人右转,黑人左转。朱蒂斯左转。

她快步走到一个长队的队尾。队伍里的大部分黑人都和她打扮得差不多,穿着得体但有些旧的衣服。队伍外站着几个夹着公文包的人,西服笔挺,还戴着大檐帽。拐角处棕色皮肤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陆续排在朱蒂斯后面。队伍里有几个认识的人相互交谈着,但声音很小。走廊里都是洗发用品、香皂还有羊毛衣的味道。

朱蒂斯听着队伍里的谈话。那些黑人闲聊着昨天的广播节目。有几个人拿着《华盛顿邮报》,旁边的人也凑过去看大标题写的是什么,然后三言两语地议论着美军成功在菲律宾吕宋岛登陆的事情。有一篇文章报导说,在巴顿将军的带领下,对冬天纳粹侵犯比利时的抵抗战争即将迎来胜利。大家看到后十分高兴。体育版面却又让人难过:在12月16日举行的全国橄榄球联盟比赛中,红人队以15∶14的比分输给了克里夫兰队,山米·鲍格竭尽全力但仍于事无补。几个女人在大手提包里装了毛线,一边排队一边打毛线。大部分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跟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往前一步一步地蹭。

四十分钟过后,朱蒂斯终于排到了队伍前面,走进门,进到一个小屋子里。屋子被分成两小块,左边桌子旁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接待排在她前头的那位女士,右边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轮廓分明的白皮肤女人,在向朱蒂斯招手示意。

“到这儿来,亲爱的。”

朱蒂斯在桌旁坐下,女人很热情地招呼她。她的精力如此充沛实在令人惊讶,因为一上午她已经在朱蒂斯坐的这张椅子旁接待了几十个人了。

她伸出手,叽里咕噜地说道:“你好,我叫梅斯·桑德森。”

朱蒂斯也伸出手,被她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朱蒂斯迟疑了一下,因为她要适应这个女人浓重的口音。那是带鼻音的美国南方口音,朱蒂斯以前从没听过。

“狄塞尔维·查伯纳特。”

“我的天,真是个好名字!从哪儿来?”

“新奥尔良。”

梅斯·桑德森拍拍胸脯说道:“啊,宝贝儿,战前我在那儿呆过,到现在我还努力回忆自己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呢!好了,欢迎来到华盛顿!你刚到吗?”

“是的,夫人。”

“你现在住哪儿?”

“一个旅馆。”

“哦,那可不便宜啊!让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地方住……”她用手抹了把脸,然后侧过头,“要便宜一点的,对吧?”

朱蒂斯看着她在桌上的打字机键盘上敲敲打打。她一边打,一边向朱蒂斯发问:“宝贝儿,你什么学历?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你的朋友会给你钱,帮助你吗?”

最后,她打好了两页纸,认为它非常符合朱蒂斯的支付能力和要求。

“好了,就是这个了!你是个漂亮姑娘,我打赌你很快就会找到不错的工作。狄塞维尔,你应该知道,现在联邦政府同这个区的几百个房地产公司合作,就是为帮助你们这样的人找住处。”

“您指我们这些黑人?”

梅斯·桑德森把手伸过桌子,拍拍朱蒂斯的手臂。“亲爱的,我很抱歉,但就是这个意思。即便如此,来这个办公室可帮了你大忙了,你可以不必头晕着急了。你是从新奥尔良来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夫人。但这里不是美国的首都吗?”

“听上去你好像很惊讶,亲爱的,别这么惊讶。”梅斯·桑德森打量了朱蒂斯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看朱蒂斯椅子后面的长队,决定多给这个漂亮、天真的黑人小姑娘一点儿时间。

“狄塞尔维,我来告诉你美国首都这儿的事情是怎样运作的。你知道华盛顿是一个联邦区域吧?我们没有自己的市政府,而是被国会管理的。而且说实话,战争期间,国会对我们根本毫不理睬。”梅斯·桑德森压低嗓门:“我们的区委会在众议院和参议院中是国会中最失职的委员会。委员们全都是他们准备收拾的小人物和混蛋。还有,宝贝儿,你应该去看看在参议院里领导区委会的那个老兔崽子,从开明的密西西比来的西奥多·比尔博大人。他没有不恨的人——共产党、盟友、犹太人、外国人,当然还有黑人。上个月,他在参议院大厅提议将所有美国黑人赶到非洲,还要把埃莉诺·罗斯福夫人派去做王后。”

说到这,梅斯·桑德森捂住了嘴,害怕自己讲这么多事端会让朱蒂斯受不了。然而朱蒂斯却笑了起来,也用手捂住了嘴巴。美国居然有这么多秘密,真让人难以置信!

“继续说。”朱蒂斯戳了她一下。

“好吧,亲爱的。说实话,这种局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转的。”

“那罗斯福总统呢?他难道没给这儿的黑人们做点事情吗?”

梅斯·桑德森又一次停下来彻头彻尾地打量起朱蒂斯,脸上流露出一丝怀疑。朱蒂斯忍不住责备自己:作为一名美国南部黑人,她知道的太少了。对,没错,华盛顿特区属于美国南部。

女人回答道:“为了达成新条约,种族问题不作讨论。让罗斯福跟自己的统治基础——南方的民主党反目,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说,狄塞尔维,别指望总统会帮你的忙,无论如何都不要指望这位总统。”

朱蒂斯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不要指望这位总统。

梅斯·桑德森拿起那两页纸,仔细看了看,然后满怀同情地笑了笑。

“狄塞尔维,我相信你肯定不是来找大豪宅的。这是座拥挤不堪的城市,一旦战争打响,它的人口好像一夜间就能成倍增长。对,这里是有工作,是有机会,但是我也希望你明白,这里有的并不都是好事。我们这儿的谋杀率就是纽约的两倍。仅去年一年,就有五万多例性病。超负荷的工作使电话和供水系统濒临崩溃的边缘。交通状况也是一团糟。还有,就像你所看到的,这座城市还在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华盛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让人摸不着头脑。在我能提供给你的房子中,有一半是没有用铅垂线测过的;另外一半好一点儿,但价钱要贵上一倍。这张单子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破旧不堪的,而且在治安不良的小区。”

梅斯停下来,冲朱蒂斯挤了挤眼睛。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想来华盛顿找白马王子,亲爱的,死了这条心。几乎所有壮年男人都上了战场,现在这里的男女比例是1:8。所以在我帮你找到住处之前,我要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想留在这儿吗?”

朱蒂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已经占用这个热心女人太多的时间了,其他排队的人在翘首期盼。一会儿,他们也会搞清楚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的真实面貌。

她伸出手。

“谢谢您,夫人,请给我这张单子。”

1月10日

朱蒂斯放下行李。这是她拖着两个大包筋疲力尽地在华盛顿城内转悠、寻找租来的住处的第二天。她找到了唯一一所允许单身黑人女子居住的公寓,现在站在了门廊里。她也去了梅斯·桑德森给她的那张单子上其他的住处,但到那里的时候那些屋子要么就是已经租出去了,要么就是像宿舍一样是和他人合住的。

隔壁的门廊里,一个黑人老太太裹着毯子坐在一张嘎吱乱响的藤椅上。她抽出嘴里的长烟袋挥了挥,算是向朱蒂斯打招呼。

紧闭的房门前,房东胡乱摆弄着一串大大的钥匙,随着他的呼吸发出让人心烦的响声。他下巴上满是灰白色的胡茬,那一只有毛病的眼睛,显得混浊无神。他身后站着他十几岁的儿子,同样有一只无神的死鱼眼。可能就是这只眼睛才让他免于充军。男孩穿着件黑白两色的夹克衫,十分单薄,根本不是冬天穿的衣服。

“一会儿就好。”房东头也不抬地嘟哝了一句。他已经试了很多把钥匙了。黑人老太太嗤嗤地偷笑,叼着长烟袋直摇头。房东的儿子在他身后等着他开门,渐渐不耐烦起来。男孩儿抬起手,在太阳穴的地方来回地捋他光滑的头发。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一只脚则随着脑子里的旋律轻轻打着拍子,好像站在麦克风前一样。朱蒂斯冲他笑笑,他则耸耸肩作为回应,摆出一副很酷、很老成的模样,不再站在他笨拙的父亲身后。

又试了三把钥匙,仍然打不开。没等下一把钥匙插进去,男孩走上前来,一把抢下父亲手中的钥匙环。朱蒂斯觉得这样做没耐性而且很不恭敬。房东举手投降,然后叹了口气,并没责备他的儿子。

等男孩开门的时候,朱蒂斯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这个巷子:台阶腐蚀,沿街房屋的墙上贴着防水纸;脸上则装着不露声色。巷子里的石子路上到处都是垃圾,两个黑人小男孩追着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纸杯来回跑。朱蒂斯曾来过华盛顿一次,也是在冬天,那是四年以前,珍珠港事件爆发的十个月前。当时天气也是一样的阴冷潮湿,但她一点都没看到垃圾之类的脏东西,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市中心的火车站、电车、美丽大街宾馆、310房间,然后还是火车站。

男孩咧嘴一笑,找到了正确的钥匙,转动了几下,打开了那扇不结实的破门。门上的一块玻璃已经碎了,但被人用胶带粘住了,依然挂在那里。

房东碰都没碰她的行李,倒是他儿子表演了提起两个大包的绝活。男孩把住门,低声说了句“小姐”,示意朱蒂斯先进屋。但他父亲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抢在朱蒂斯前头进去了。男孩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朱蒂斯提她的小包,跟着房东进去了。厅内只亮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光线十分昏暗,绿墙上还残留着做饭的油烟味。房东把她带到三楼,男孩在他们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跟着。朱蒂斯闻到了他们身上难闻的烟草味。

“就是这儿了。”这次房东准备好了钥匙。朱蒂斯摊开手掌准备接过钥匙,他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第一个月的房租。”

“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房子?”

“当然,但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这儿还有三个像你这样的人等着呢。”

朱蒂斯看看男孩,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使劲地点头,告诉她要这间屋子。朱蒂斯放下包,从小包里拿出钱包,给了房东一张十美元的,四张一美元的钞票。

他数数钱,把钥匙递了过来。男孩嘴里叼着牙签,冲朱蒂斯挤挤眼睛。

房东说:“每个月初我会来这儿转一趟,只收现金。”

朱蒂斯问:“要是有东西坏了呢?”

“自己修,要么就等到月初告诉我。”

她冲他温柔地笑笑。

“要不然,那个,”男孩突然把牙签拿出来,站到他父亲前面插话说,“你也可以在门前的办公室留张字条,我可以到这儿来。如果你不嫌弃我的手艺的话。”

“谢谢你。”

“我差不多什么都会修。”

房东用胳膊肘把他顶到一边去。“行了,乔治。”

房东转身走了,他儿子乔治则磨蹭着不走,冲朱蒂斯挤挤眼,说了句“随时效劳”才跟着父亲走向大厅。

朱蒂斯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看到这房间的条件,她

不禁目瞪口呆——没有一样东西不是脏兮兮的。手中握着的门把手掉了下来。她站在门口,旁边放着她的行李。她突然回过神来,大步跑向大门,想叫他们两个回来修这个把手。冲出门,门廊上一股冷风吹来,她这才看到那父子俩已经走了好远,很快消失不见了。朱蒂斯抬头看了看巷子里的白铁皮屋顶。南边一英里处,那个美国首府的白色穹形屋顶直指死气沉沉的蓝天。

那个黑人老太太还在吸吮她的烟袋,她冲朱蒂斯点点头,朱蒂斯则晃晃手里的门把手,也跟她打了个招呼。老太太笑了起来。

“哦,我早看见了。你会习惯的,亲爱的。”

朱蒂斯往大厅里走,辨别着听到的声音分别是从哪一扇门里发出来的。她听到一个婴儿在大哭,于是敲开那扇门,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黑皮肤女人背着个小胖孩,屋里的地板上还坐着另外两个。朱蒂斯向她借了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接下来,她又寻着收音机的声音向一个穿背心的大个子、黄眼珠的男人要了一盒肥皂粉。第三扇门里很奇怪地传出拉小提琴的声音,她敲开门,费了半天劲才要到了一把刷子和一块海绵。给她这些东西的是个扎小辫子的女孩,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朱蒂斯开始大扫除。她接了满满一池热水,倒进肥皂粉,把床单什么的泡进去;用热水冲洗盘子,刮掉上面沾着的斑斑点点;把海绵打湿,抹掉架子上的灰尘;打开行李,把东西挂进衣橱或放进写字台,这些家具都是残破斑驳的。她从波士顿开车前往这里的途中路过纽约市的时候,就去哈林区(纽约黑人区)给自己买了行头:两条裙子,一件棉大衣,裤子,鞋子,内衣,毛衣,还有一顶圆帽。她把护照、身份证、现金和武器装备全都塞到蓝色的床垫底下。那辆从马萨诸塞州开来的纳什牌轿车则被安顿在一个租来的车库里,据这里有三个街区远。

关上破旧的房门,朱蒂斯开始刷洗地板。她跪在地上刷洗了一个钟头后才站起身来,不再管满是污垢的窗台上的窗帘了——哪天下午有时间再洗它吧。她走出房间,让地板晾一晾。

老太太还坐在那把摇椅上,已经抽完烟了。朱蒂斯朝门廊之间的栏杆走去,觉得它应该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便坐了上去,手把卷曲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姑娘,”老太太说,“你最好回屋多穿点儿衣服,要不坐在这儿会被冻死的。”

“没事儿,谢谢您关心。”

“过来,坐我这儿。”

朱蒂斯走出自己的门廊,搬了个凳子坐在老太太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狄塞尔维·查伯纳特。”

“真是好听,好名字,听起来挺押韵的。大家都叫我佩夫人,我丈夫是佩蒂格鲁先生。”

“很高兴见到您,佩夫人。”

“你从哪来的?”

“新奥尔良。”

“天哪!”佩夫人身子一震,高声叫道,“我爱那个城市!波旁街,没错!”老太太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但并没有说给她听。朱蒂斯抱着肩膀。她出的那些汗在衣服里面变得冰冷。佩夫人打开毯子给朱蒂斯围上。

“谢谢。”

“你真是瘦得皮包骨,但以后也会胖起来的。我从前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只不过眼睛不是蓝的。你是哪里人,姑娘,克里奥尔人吗(欧洲初期移民与非洲人的混血儿后代)?”

朱蒂斯没理由反驳,这个解释似乎挺合理的。

“是的,夫人。”

“那好,欢迎你到美国首都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上个星期。我一直在汽车旅馆里住着,到处找出租的房间。”

“汽车旅馆?一定贵得很!”

朱蒂斯想到了她刚刚藏在床垫下的那六千美元。除了支付房租,她必须节省每一分钱。

“对,很贵,夫人。”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

“是啊,四十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不知道。世事难料啊!”

朱蒂斯很愿意和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坐一会儿,暂时放松自己一下。毯子闻起来清爽干净,她把自己裹在里面,继续听佩夫人闲聊。

“是这场战争改变了一切。就是这样的,姑娘。六年前这里还是座荒凉、了无生气的小城。珍珠港事件之后,人们就开始往这儿涌。白人乘火车和交通车,像追逐粮食的鸽子一样地涌到这儿。”

她挥挥长烟袋,指指她周围那些成为首都标志的摩天建筑物。

“那些政府里的人长的都是猪脑子,急匆匆地在华盛顿到处兴建临时大楼!你看看商业街和湖两岸那些又大又丑的东西!我的天啊,这场战争可真是笔大买卖!黑人也是,都来这里找工作,就像你这样。打开战以来,这儿的人口已经增长了一倍了。好哇,你倒是告诉我,这么多人都住哪儿?这些为了战争盖的新楼都应该建在哪儿?你觉得白人会把自己的房子推倒吗?姑娘,当然不会了!”

佩夫人把烟袋往西一指。“河对岸那儿,他们推倒了两百个黑人家的房子,然后盖了五角大楼。建阿灵顿国家公墓的时候,他们拆毁的黑人的房子更多。这个城市到处都有被破坏的黑人的家园,因为白人们要建自己的办公楼、高速路和房子。‘雾谷’就是个例子,我曾在那儿住了十九年却被赶了出来,就因为那些混蛋要给自己盖房子什么的。乔治敦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那里的黑人刚刚被全部赶出来了。尽管这样,从他们那里我们却得不到一丁点的补偿,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建!而且,每一个新建的房子都是受限的。”

朱蒂斯不明白这个概念:“受限?”

“姑娘,就是说只准白人居住,不能卖给黑人,这是法律。你说什么呢,竟然不知道‘受限’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佩夫人平静下来,拍拍朱蒂斯的腿。

“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这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我想呢,也是我们祖辈生活的地方。这些巷子内战时就有了。这些简陋的屋子被白人占领了上百年,借此压榨黑人赚钱。自打林肯在位的时候黑人就住在这里,但也住不了多久了。那个毯子你带走吧,等你安顿好了,我再拿回来!”

朱蒂斯点点头表示感谢。

老太太站起身来,她的脚脖子肿得老粗,两条腿像弓一样弯。她问道:“狄塞尔维,你没什么话说吧?”

“是的,夫人,我没什么要说的。”

“孩子,每个人都有想说的事儿。”

老太太走近一点儿,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转动她的脸打量着。“嗯,有些东西,”她说,“你要说的东西,我没有了。”

佩夫人走回原地。“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想把话说出来。”

朱蒂斯笑了:“说得是,夫人。”

老太太转过身子,双腿弯得好像在夹着个桶走路。她打开自己的房门,进门前说:“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来找佩夫人。”

“我会的。”

“那太好了。不管你来首都是干什么的,姑娘,现在你交到朋友了。”

同开罗(埃及首都)和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首都)一样,美国的首都到处都是贫困的迹象。然而当朱蒂斯一走上纽约大道的林荫路,小巷里的拮据景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城中的黑人和他们的贫民窟被井然有序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要步行十个街区才到白宫,朱蒂斯途中经过了一条小马路,还看到很多高楼大厦。它们大多还挂着圣诞节时的装饰物,在街道两旁一闪一闪的。这些高楼大厦有竞技场剧院、金冰百货公司、灰狗汽车站,离白宫更近一些的还有很多剧院和游戏厅。这点儿路途对朱蒂斯来讲是小菜一碟,她本可以一口气跑到底的。然而,节日时装扮的绿色圣诞树、红色郁金香和金色蝴蝶结给夕阳染上了缤纷的色彩,眼前的一切让朱蒂斯忍不住驻足流连。街上的汽车缓缓前行,喇叭声不时响起。朱蒂斯觉得在这样的街上闲逛真是一种享受。

正逢下班时间,纽约大街上的车辆渐渐变得拥挤,人行道上行人涌动,大多女子都穿着名贵的衣料和皮草。朱蒂斯低头钻进了一家正准备关门的店。她讲话没有黑人口音,眼神从容镇定,因此服务员很高兴地接待她。她买了一条围巾,还有一副比手上的手套厚一些的羊毛手套。

四点四十五分,朱蒂斯来到了位于总统府邸南面二百码处椭圆广场的草坪上。白宫周围用长矛形状的栅栏围得严严实实,左右两个大门都有警卫把守。远处,其他警卫在这个圆柱形大楼下的大草坪上巡逻。迎着风,朱蒂斯把围巾向上拉了拉,挡住了大半个脸。

今晚,她只观察了白宫的南面。上个星期,她绕着白宫走来走去,琢磨着进出道路、难看的国务院大楼、财政部大楼、警卫、大门通道、栅栏、游客的情况——他们的装扮、来去的时间以及是哪个国家的,还有获准进入白宫内的汽车和豪华轿车的牌子、安全检查等等。游客也是可以进入的,包括有老师和家长带领的成群的学生。

怎么进去呢?怎么接近那位美国总统?还有,时机来临时,如何才能杀了他?

她面前的这栋大楼和大楼里住的人是世界上最受保护的东西。但朱蒂斯并不着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无论钥匙有多难找,找到钥匙和进去的路,这是她的专长,也是前辈留给她的本领。富兰克林·罗斯福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富强权的人物,但是有史以来没有哪个人的权利大到足以避免刺客的出现。这需要运气,而且朱蒂斯知道自己的运气不比罗斯福差。

这个有关好运的想法显灵了。五点整,白宫的南大门向内敞开了。

一辆大号的黑色福特车开过安检口,警卫立起枪杆,向它敬礼。朱蒂斯数了数车里坐着的人,共有四个,都穿着大衣戴着呢帽。后面还跟着一辆福特车,但车身更大、更重,好像是辆装甲车。开出的第三辆车和第一辆差不多大小,里面坐着四个级别相近、神情严肃的人。这个小车队向左转,经过一个美国老将军的雕像,然后迎风呼啸着开往纵横交错的街道。

“原来如此,”朱蒂斯在围巾里喃喃自语道,“大人物总是偶尔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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