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姑娘说,她上次回德里看父母, 遇上了阿难的演出,这个容纳五六百观众的地方,

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起码有上千人,很多人买不到票就在外边听广播。

这么说,他很受欢迎?我吃惊地问。

她说,那还用说,他人还未到,人们就知道他,他唱的是佛陀那儿的声音,我们听得懂。她是一个护士,在加尔各答德瑞莎修女创立的仁爱传道会下属的济贫者医院。邀请阿难的亚洲艺术节,也是由仁爱传道会组织的,有来自日本土耳其香港等地的音乐家义演,她错过了加尔各答的演出,却赶上了在德里的这次。

她说阿难在加尔各答总穿一身黑,脸冰冷而神秘,调低迷,传达给你心灵深处的呐喊,用一种刻骨铭心的平和声调在问:你的信仰是什么?在德里阿难却是一身白,神情温柔而纯洁,像天使,说话似的自然,几乎不是演唱,而是心贴着心地触动你,呢喃自语:我的眼睛告诉你,这就是爱。

歌未听完,她就哭了。

我的眼睛告诉你,这就是爱。生不如死,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心被灭掉,再也燃烧不起来。仿佛苏菲在朗读他的歌词,我一眨眼,回过神来,听这个脸上有酒窝的姑娘说,她那天请求音响控制的乐师录了一盘带子,就在她的随身听里。她说着话,便从包里拿出小录音机,取出一盒磁带给我。“你可以仔细听听,效果不能传真,但已是很不错了。”在德里,在这么一个晚上,听到一个异国女子说阿难的歌,我真感到一阵晕眩,好久了,也没有这感觉。我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演出,我在找他。”

“你是他朋友?”

我点点头。这有点勉强,但也不是撒谎,苏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难道不是吗?多年来苏菲因此一直嘲笑我,她曾经好几次说有机会介绍我认识阿难,而我笑笑,没有表现激动。她说我目的只有一个:我很骄傲,而且心怀鬼胎。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我想认识他,但又不想认识他:不想通过一般的方式认识。现在想来也太奇怪了,避开骄傲,莫非我真的对他是另有所图?

而我一直等待的就是在这样异国与他认识?或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肯与他认识。可这是帮苏菲的忙呀,我得有借口,苏菲将这借口递给我,为什么她一直主动要介绍他给我?这次甚至用尽诡计,硬是逼着我做她雇的私家侦探,她为什么自己不能来?这么一想,我找到阿难线索的兴奋,立刻转为平静了。

“可惜阿难在德里是唯一一次演出,他该回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地说。

“回哪儿去?不会吧。”我紧抓住这个希望不放,甚至想诱导出一个结果:“我听好多人说,他还在印度。”

她想想,然后说,“可能你是对的,也许他会去天堂之门,哦,就是婆罗尼斯。不过,也不一定,听说斯里兰卡那里邀请了他。”她话头一转:“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若到加尔各答来,一定要到我家里做客,真心欢迎你住在我家里,你是阿难的朋友,就是我尊贵的客人。”她说着就掏出笔直接在我手上写地址电话。

卫生间里听得见下半场表演开始了,我们才出来,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

我无法再听下去,不到演出结束,我就赶紧回到帝国旅馆。电梯徐徐载我到五层,急急地走在过道里,铺了宝蓝的花鸟地毯,脚踩在上面,小心而急促。进房间后我来不及洗手,就把印度姑娘的磁带放进录音机。在瓦器上歇足,在清水中灌氧。看一朵桃花盛开,雪水徐徐流入千山外的河流。这是阿难,不错,依然是那雄厚低沉的嗓音,但唱法与重金属完全不同,是一种带有南方风格的念板,几乎有点像佛教音乐,格调舒缓,曲调若有似无。与崔健激越的北方腔正成对比。阿难真正走出了模仿,他是东方的列奥纳德·柯恩。

风格转向后的阿难。可惜,如一切大艺术家一样,不再有轰动的狂迷追逐。听得出来是他自己作曲,起码词全是他自己写的,晦暗不明,诗性太重,不太像歌词。

将他的新歌反转重听,好像置身于西藏或尼泊尔,那寺院的喇叭和梵呗远远传来,大地沉寂,冰雪辉映,马群走上无人山,我想起来好多逝去的往事和逝去的人,那种曾经唱他歌的感觉又出现了:双手伸出来,脚尖微微踮起,闭上眼睛,身体随意地倾斜,舌头轻轻挨上牙,吸一口气,自信地发出声音。

赶上夜行火车,我不会回头

因为这就是通向地狱之路

我不会在乎,因为夜尚年轻

那年代,那些与我一起欣赏过真正阿难音乐的人,那真正跨向成熟的壮美,如协和飞机一样宏伟而轰然起飞的优雅,都令我怀念。那时我青春焕发,风吹过我的头发,都会带着一股清新的芳香,蝴蝶飞绕在身前身后。那时每天参加这个集会那个集会,不然就搭上汽车或爬上火车,江南江北无限河山都在我孤独的路上。那时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在任何环境都可以写诗写日记写小说,每天要写几千字。

记得有几个星期我都在小录音机里听他的同一支歌,没有换过,写着一个中篇小说。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有卡住的时候,可写这个中篇,我一路写到尾,非常顺手。读过那篇小说的人对我说,你的小说太沉重,你的小说里的人都围着一个轮子转圈,找不到出口。哎呀,小说不能这么写,人无缘无故的分开,没有那样的无可挽回的爱情!也没有那样的病态,不正常,非要头朝下吊着与自己过不去。对那些议论,我不置可否,但那些人都说对了一点,就是情调低徊,忧怨悲恨。那就是阿难音乐。这是我写作的秘密,我要瓦格纳式的宏大,就听“帕西法尔”,我想学拉赫马尼索夫的优雅,就听“巴格尼尼十八变奏”。

有一天我在阿难的歌声中写作。一个有霜的拂晓,春水已经淹到门外,城里所有的河流挤满船,他们准备逃离,我看见一个人的大衣挂破,在冷风中伫立,水漫过这人的鞋子,膝盖,大腿,水盖住他的身体。这人就是我的邻居,因为同性恋被判了长期徒刑,他跳了江,死了。那几页跳动的方块字,有朝阳的静谧沉着。

听什么类型的音乐,跟我们的内心有关。

从此以后,我不再和人谈论阿难的音乐,冥冥中感到他的平和实际上非常危险。直到遇到苏菲之后,才心静地说阿难。苏菲是个例外,她的衣服永远有茉莉幽幽的香气。她姓管,中文名字叫书剑,在香港没有太多的框框条条约束人,反而比国内的同行能沟通。

我总是拒绝承认作家受外界环境影响,这不是真实情况,至少我必须坦白有几篇我认为不是太差的小说,是受阿难音乐影响。以至于我的语言也义无反顾地去掉高贵、优美和伪博学的生涩,追求简洁、明了、有张力弹性。同行的玩文字,大家一起玩得拐弯抹角,令人生厌。阿难的音乐算得上我艰难的写作生涯里难得的灵感,无形中给我铺了一条结实的轨道,不管失败到何种地步,我都不会屈服。虽然这些年没有新的录音,听得少了,可是隔一段时间总要翻出来,尤其在清晨醒来和晚上临睡时刻,万籁俱静,听他的歌声,如最亲的人坐在身边娓娓道来,多少年了,感觉依然浓烈。

我很少把他的音乐介绍给朋友和同行,当别人提及,我点头而已。只有和苏菲交谈时,我努力找出能点中要害的三言两语,这才发现把音乐感受说清楚,本不是容易的事。说实话,我还是想从她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阿难的事,毕竟以前我和他的音乐有那样一段缘,可她好像也在努力找词,似乎语言用来说人是笨拙的工具。

磁带正好到头,阿难的歌声消失。好吧,我想,亲爱的苏菲,该是我们俩说清楚的时候了。

我打开手提电脑,插上电话线,直接上网,奔约定的聊天室里,找苏菲。这儿与香港时差两个半小时,她那里应该不到十点,还不晚,否则她会骂我。如我预料的,苏菲已经先我而到网上了,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在哪里鬼混?还不露出漂亮的脸蛋来!”

“奴婢在此!”

她问,“找到阿难了?”

“他可能真在印度,两个月前,他在此地演出。我找到演出地点,没用,无人知道他在哪里。我是你的侦探吗?”

“就该是侦探,既是作家,什么细节都不弄清楚?当然都得写下来。”

“什么细节?”

“他嚼掉的口香糖,最后按在哪个女人身上,都告诉我。”

“这点我可能已经弄清。”

“好。你若写得快,我这边现在就上网页:阿难本生,文艺栏头条。”

“我怀疑你会不会登?”我对这个传媒女王的种种遁词有点不耐烦了,决定直奔主题:“我找到看过他在这里表演的人,但是认不准。我可不是跟你玩的。你要细节,那好,你有他照片吧,我至今为止所见的他的照片,觉得都不对劲,感觉都不是他,你有他的近照,传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他照片?”

“有没有不是我的事,反正没有照片,侦探进行不下去。即使他在我对面,我也认不出。还是让我写个游记了事。”

“让游记见鬼吧!我想想办法,小心梦里挨揍。”

我明白她真有点恼火了:我不是一件顺手的工具,就像我拒绝在印度用手机一样,我就怕她时时可以逮住我,受她二十四小时指派,我带上超薄便携电脑已是累赘,但还得带上,因为我和她之间必须有一个方便的通讯联系,我也可写作,并查询国内的邮件,好处理事务。

洗了澡,我穿上睡衣拖鞋,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头发掉得厉害,梳子的齿间尽是断发。搽了护肤霜,就关了灯上床睡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天下来,跑的地方看到的人,放碟片快进似地在脑子过场,最后定格在阿难身上。要在印度找到他谈何容易?

印度人寿命短,活过七十就是稀罕。到处是平房,有的一半是草顶,每隔几米就有一堆垃圾,人在垃圾上走,男人转身撒尿,女人看没有人后再蹲下小便。但每隔几米就有鲜亮的色彩,每隔几百米就有神的遗迹,随便一望,就有一块染红的石头或一段被供奉的树桩,让人不得不止步注视。

在这个令我不断摇头又点头的国家,我不认识任何人,只认识那个在加尔各答当护士的姑娘,还有那个找不到的阿难。我向苏菲要阿难的照片,是故意给她制造难题,好给我自己缓一步的时间,既打听到阿难在这儿演出过,又打听到他很有可能还在这国家。接着下去,想必比一点没有线索强些。

那么在这儿我真是一个熟人朋友都没有吗?

想不起来,那么就是没有。我只对丈夫说过去印度,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走得秘密。苏菲没有要求我这么做,可我一向做事不肯先声张,事后也不宣布,逢喜遇忧皆如此。真希望到印度只是旅行,而不是由于其它目的。脑子这么前前后后一回转,心情变得郁闷。

该入睡了。想想苏菲,她肯定会催眠地说,你这鬼东西呀,该睡了,睡吧,好好睡。可苏菲怎么会是一粒剂量足够安神的药?在这个夜晚,她不会是。我一到印度,她就是我睡眠的克星,行动的轴心,她是一条花言巧语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弄得我痒得难受。我和她合成一体,是一个悬在半空的沙袋,如果有利剑刺过来,我们就会漏掉,找不到自己,那把雪亮的利剑仿佛在眼前一晃,由于害怕,我脸上的肌肉本能地抽搐。

我认识苏菲时也正是我与丈夫关系最紧张时,1995年秋天,我们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世界妇女大会,被安排到青岛一个疗养院作一个专题讨论,十个人,都是一对一,评论者作家或记者与作家,在那里住两天。一人一个房间,临海依山,风景秀丽,海鲜佳肴,真是胜似天堂。两天时间过得快,我们谈的是女性主义,偶尔擦边谈音乐,也谈得不私人化,等到各飞南北,临上飞机时,我就开始想念她,当晚,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铃一响我就知道是苏菲,我说:“生活已经成了完成进行式,你从哪里盗来佛手停止它?”

我们一开始远距离联络,就和别人不同,阴阳怪气皮里阳秋,话里带刺,但百无禁忌,知道彼此不可能生对方的气。苏菲那晚与我的谈话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我冰冷的生活方式,我长期与丈夫分室而居,丈夫住卧室,我住书房,都是卧室书房两用。当我走到丈夫的房间前,我就用近乎残酷的毅力止住推开门的念头,我听见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很想对他大声叫,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对他叫出声来,但我却一直没有办到。

当初他对我说,婚姻是需要补充的,需要第三者介入才会长久,我可以有情人,你也可以有情人。但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对,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俩更幸福。结果我的路走远,他的步子也迈不回来,我刹车了,他不原谅我,他继续找情人,并带回家住。好吧,他继续,我理解,不是容忍,而是理解。他拿掉的不是我的自尊、不是我的性欲热情,我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对他关心专一,但我丧失了想象力和诗意,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仅仅是为了去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才穿过我的房间,他说没有人会相信他会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说出来谁会相信?都会认为他不行,而不是我。每夜我总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各种声响睡觉,他只会拥有一个女人,他拥有一个时必失去一个。每天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握得紧紧的,我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紧张。

我经常找理由到家附近的旅馆去睡觉,几乎方圆五十里外的大小旅馆都被我睡过,悄悄地去,看望朋友似的,不带任何生活用具,手握一本书,佯装散步地走。到了旅馆,洗澡,上床,看书,或写两页小说或文章,熄灯睡觉。不在一个屋檐下,眼不见,就会不烦心,可我还是听得见那些熟悉的声响,还是像在隔壁房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还是看到他和她,比近距离更逼真。我只能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入睡了,我还是梦见他和她。

“最好的解决是:我不要醒来。”好多次我都听见自己说这话。

我奇怪自己竟然会告诉苏菲,在这之前,我连母亲都不告诉,当然母亲也不肯听,也听不明白。第一次一吐而快,如同快窒息的人突然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就凭苏菲她和我一样对男人不屑一顾?男人喜欢地毯,女人喜欢木地板,男人烧一锅土豆吃,女人切丝切片捣泥吃,女人洁癖,心细,敏感,多情,忠实,不撒谎,男人则相反,个别男人例外。

苏菲说,好多年前她和我落入一模一样的境地,所以根本不想结婚。她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寡妇脸,完全没有男人爱,实际上是长年单身。

苏菲是对的,即使时光滑过六年,到了这个夜晚也是对的,我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我身材依旧,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丰满,敞开睡衣,脖子和后背线条精湛。可是我的脸,即使在柔光下也没有那种被人爱的妩媚和娇艳。过了青春好年华不要紧,哪怕五十岁,若有人爱,也照样神采照人。而我才三十八岁,离五十还有十二年。苏菲就不一样,她皮肤白皙,眼睛看人盈满水,头发颜色虽然略略姜黄,却亮如丝绸。我认识她六年,她的身材依然如当初一样迷人,穿什么都有她特殊的格调。一群人中,我可以从背影认出谁是她。她比我大五岁,看起来却比我小五岁。

心灵年龄轻,这是她,很难瞧出她的岁月和阅历,而我正相反。

我摘下一幅印度任何网上都有的泰姬陵风光作现成背景,给苏菲写信: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这行字,不知道自己写这个干什么?让苏菲去猜吧。她老让我猜谜,我也得让她猜我的谜,哪怕是没有谜底的谜。没有阿难的踪迹,我只有离开德里,随心里的踪迹走吧。

好旅馆必有好早餐,我一直知道这点,但这回才领会透了。一夜苦恼之后,早餐厅的鲜艳色彩引我胃口大开。两个盘子,一个放了热带水果:黄澄澄、红亮亮的瓜,白珠玉的莲子,香蕉葡萄西红柿芒果椰肉,浓浓稠稠奇香宜人;另一盘装了香料口味的马沙拉窦沙,一杯奶茶,一杯拉席,特制的发酵牛奶块加水和冰,放上水果,酸酸甜甜。有新鲜的尖辣椒和磨成泥的小辣椒,一试就比家乡的还要辣,辣得我脸红喘气,我不敢轻易逞英雄。

侍者过来,我习惯性要了一小杯咖啡。奇怪没有人看早报,即使是西方人,在这儿也变了习惯,不太理会世界上的一切喧闹纷争,专心致意用餐或细语轻谈。喝完咖啡,我站起身,有人叫“小姐”。

我回过头,不是叫我。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查电子信,没有苏菲的,她没有传阿难的照片过来,也没有丈夫的,只有一个杂志编辑的短简,告诉我一篇小说用于今年第一期。没有人会注意,写的人,刊登的人,读的人,都不当一回事:天下第一不缺的就是故事。我开始收拾行李,也没有什么行李,几套换洗衣服,一个相机,一个手提电脑,化妆品收拾起来太复杂,都是些小玩意,统统放在盒子里,梳子在随身小包里,用时方便。我没有烫头发,风一吹,发丝就乱飞。但是隔些时候,总要梳梳,却是因为梳子轻而有力地穿过头发,触及头皮,如手指按摩点穴位一样,让脑子变得清爽。收拾完毕,我坐在沙发靠垫上,随手拿几张纸片涂抹。

有好早餐,上午就有好事。一个早上都在费劲地打发时间,等苏菲的电子信,但是我失望了。我随手翻开一本英文的佛教介绍,就读到释迦牟尼这样一段话:

比丘们啊,我忽然心生一念:当我离家求道之时,那五位伙伴曾经陪伴过我,对我很照顾,不如我先对这五人说法吧!于是比丘们啊!我以超越凡人之智,得知五人正住在波罗奈城鹿野苑的仙人林中,于是比丘们啊!我在鸟留频螺村住够了,就开始往波罗奈城的方向行脚前进。

我微笑起来:历史上第一位佛爷其实很有赤子之心。行了,我决定不等了。下大厅结账后,我提着行李等侍者给我叫出租去火车站。上了车,侍者关好车门,我听见有人叫:“小姐,请停。”

我怕听错,没有回头。

但瘦黑的出租司机停住了,我才往旅馆大门看,的确有人叫我,是总台一女士,交给我一个信封,说,“对不起,收到一会了,正巧电脑打出你刚退房,我才追出来,抱歉得很。”

我给她一点小费,表示谢意。

出租继续往火车站开,司机自我介绍说他叫哈德弗,问我去哪里,一个人,有车票没有?这辆车连国内红夏利都不如,车子后面排气管响得厉害,起码有一个胎得打气了。往前看,路上乱成一团,人不顾红灯和斑马线,乱穿马路。车子本身就跑不动,不断煞车,随时都可能抛锚停下。我不想为印度的交通事业操心,于是拆开信封,竟是一张阿难的照片。

传真过来,调子相当灰暗,还算看得清:照片上的阿难,脸上蒙有一层忧郁,不知是哪一年拍的,他留着胡子,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背景像是沙滩,这与我见到过的阿难的其它照片都不一样。边上有苏菲草草一行字:“迟了,对不起,你住定后请立即上我网或打我手机。匆匆,喜欢你一身咖喱味的苏菲。”

她猜出我要走,但不知我会去哪里,奇怪的是她并不在乎我去何处,似乎跟这个出租司机一样无所谓。她只要求我和她联系。我把传真信和信封一起折起,放回包里。好吧,暂时不想这一团乱麻似的谜:债多不愁,谜多不难,索性不猜就是。

出租车终于如马车摇晃到新德里火车站,停在对面观光旅行社门口。

我下了车,看见所有的电动三轮车、人力车和出租车都在街这边停,而且街这边的商店都挂着旅行社的牌子。出租车司机正在数我付的钱,我问,为什么不将车停在火车站门口?

司机理所当然地说,这里才有车票,方便你。

我一愣,火车站为何要把票房生意让给这么乱糟糟的店?

司机说,火车站买不到票,位子绝对没有,车票根本不要在车站买,你第一次到德里吧?

我不相信,提了行李到对面车站。车站极大,全国的铁路都在这儿交汇。车站电脑购票机器里可买到全国各城市的火车票。问了一个服务人员,她让我直接上二楼售票处。我顺着外国观光客订票标示牌走,电脑售票办公室出现在眼前,各国旅客分成左右两边排队,左边队伍只接受美元和英镑,右边队伍只收卢比。我两边都可以,无所谓付什么钱,哪里人少站哪里,而两边人差不多,所以站在左边队末。等我快排到头了,才看见一纸资料介绍,着实吃了一惊。火车分头等、普通等和二等,头等又分五类。

我看得糊里糊涂。看见我犹豫,服务人员仔细周到地给我介绍,他建议我买双层冷气卧铺,说普通等和二等虽价格便宜一半或一半多,但空间小,人多,工作人员少,没有寝具。他在电脑上敲打,说头等车厢只有双层冷气卧铺还有一个位。

我买了头等双层冷气卧铺,车票到手,一看惊了一跳,离开车只有三分钟,跑都来不及,除非飞。

服务人员笑了,说不用急,时间多着呢,慢慢走过去肯定来得及。

果然,候车室里挤满人,月台上也是旅客。他们等着,并不焦心,孩子在玩耍,大人在聊天,火车站的广播在通知失物招领。车还没有进站,不过也没人着急,过了半小时,去鹿野苑的车才进站。我上了车,找到自己的车厢,已有二人在里面。我放好行李,坐了下来,我的上铺空着,但写着已订位。

等了二十五分钟火车才开动。头等车厢满实满载,与普通等级以下车厢之间,有上锁的铁门隔开,叫卖小贩与其他杂七杂八的人无法进入。而普通车厢,连过道也站满了人,有吃吃喝喝的,有唱有跳的,根据电影《流浪者》而知,肯定也有偷偷扒扒的。一节节车厢像一个个魔术口袋,每过一站都有人挤着上,不管多少人皆可装下。

没一会,窗外绿多起来,强烈的阳光下一片接一片的芭蕉、棕榈、芒果和无花果树。粉红粉白的热带花,形态各异,非常妖艳迷人。列车行驶在平原上,偶尔可瞧见一些山丘。

我拿出那份传真,这才真正注意到照片上阿难忧郁的神情,留着一些胡子的脸很瘦削,苍白,嘴唇有点紧张,好像咬着牙。尤其是那忧郁,怎么像少年维特,应该是浮士德的忧郁呀。我想了想,可能是传真不清楚。苏菲怎么搞到这照片?这问题也让我好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阿难长有胡须,当然他在照片上,哪怕微笑,从来也都是深沉。至于他以前的剧照,初期胸有万丈豪情的狂放,后来有虎豹被囚禁的愤怒,从来没有这张照片上的紧张。他穿着T恤衫短裤,赤脚。不对,根本看不到他的脚,我脑子里怎么出现了他光着脚的样子,而且照片上背景模糊,好像是海边,沙滩,像是在香港拍的?

我仰起头,对面坐着的旅客,像是两兄弟,戴着同一式样的黑框眼镜。他们正在吃饼,咖喱香扑鼻而来,还有烤羊肉串的味道,一定是放了特制调料粉。饼香引起我的食欲,咽下口水,幸好我不饿,早餐太丰盛,等火车时又喝了三杯又香又浓的奶茶。

香港?我笑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我胡思乱想,二是苏菲有意瞒着我。阿难就是我旅行特殊的阳性香料,说实话,他的忧郁比他的热情更能吸引我。苏菲非要把我扔向这谜一样的男人,我现在怀疑找到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突然有种冲动,这个男人恐怕才是值得我一生去寻找的,这个男人恐怕才是值得我一生去付出代价的。

到鹿野苑得转车,看地图,发现婆罗尼斯就是转车上鹿野苑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前晚在舞场那个护士姑娘曾经猜测,阿难可能会到恒河边的婆罗尼斯。她对自己国家当然敏感。那么就去那儿,嗅嗅猎物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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