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会儿来到饭店。那是高厄街一家意大利小餐馆,他坐在店堂中央一张引人注目的桌子旁,饭店里很快就坐满了星期五晚上出来吃饭的一对对男女。

侍者(见多识广,知道这又是一对儿出来吃饭)立刻就问,在等女士的当儿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尽管他倒是有点口渴,但他还是谢绝了,只是请他把酒水单拿来让他看一看。

约定时间过去十分钟后,他第一次看了一眼手表,心想路上一定会塞车,又想起地铁的某些线路信号有问题。

又过了十分钟,这两种想法又回到他心里,几个侍者在一旁像兀鹰觅食似地转来转去,提议说在女士光临之前是不是要把菜单好好看一看。

又过了十分钟,很难作出什么解释了:就算交通情况再糟糕,地铁再有毛病,她这会儿也该到了。因此,他想象出来的理由就更富有创意了:也许是把日期弄错了吧,她会不会以为不是这个星期五,而是下一个呢?这个饭店是不是还另有分店呢?他信上写的究竟是晚餐呢还是午餐?是伦敦呢还是罗马?

但这类问题都属于哲学上无法回答的范畴之列。菲利普在暗自寻思了几分钟之后,终于得出结论说(以必需的勇敢态度),在恋爱和战争中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他并没有损失什么,最多就是站起来走人罢了。

那些侍者原以为会有饥肠辘辘的一对儿来吃饭的,这时候也看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显得很有些吃惊(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菲利普的心上人儿拒绝赴宴,但他的肚皮却坦然地显示出饥饿的迹象来。因此,尽管他可怜巴巴地独自占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只放了两个脆皮面包,小小的黄油块上这会儿也结起了水珠,尽管坐在其他桌上的男女时不时地朝他瞟一瞟,心想:“我们至少不像他,”从而使自己心头大感宽慰,菲利普还是决定不从洗手间里跳窗户溜走,而是给自己叫一份饭菜来。

他这种大无畏的举止无疑使餐馆工作人员大为佩服,在头一道菜送上来后不久,领班就走到他桌子前同他闲聊起来。谈话断断续续的一直到结账为止,谈的内容集中在令人伤心的恋爱史上——领班近来在主管顾客衣帽间的那位年轻女子手上吃了苦头,那女子似乎就是为了让他不得安生。

菲利普只是在到家时才觉得怒火升了起来,他有理由发火。

“臭娘们儿,”回想起自己在餐馆里出的洋相,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但是他并没有来得及发火,因为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有个人在他家门口等他。

“听着,菲利普,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你等了我的吧?”

“不,不,我总是这样,穿戴好了独自到饭店去吃饭。”

“对不起,我是想要来的,可是……”

“地铁不通了?”

“不是。”

“你以为维尔德餐馆是在米兰吧?”

“不,不是。我想要给你留个口信的。”

“我明白,留口信是很不容易的呀,对吗?”

“我只是真的忙得要命。”

“当然啦。”

“今天又开了个销售会议,这样……”

“你是不是还有废话要说呀?”

“什么废话?噢,对不起,我是想来的,但同时……”

菲利普没有忙着接过她的话头。

“开口说话呀,菲利普,你在生我的气。别只是站着不讲话,骂我吧,朝我吼吧,任怎么都行……”

“我可不想朝你吼。我只是想要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诚布公地对待我。”

“在哪方面?”

“在所有的问题上,告诉我你干吗要这样。艾丽丝,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呀?”

“根本不是,我最讨厌玩把戏了。”

“对不起,我倒忘记了。就某个讨厌玩把戏的人来说,我得承认你干得很不错呀。”

“对不起,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完全有理由对我发火。”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我得去睡一会儿了。”

“哎,我想把事情说说清楚。我也进去,好吗?就只五分钟。”

“干吗?”

“让我进去吧。”

“干吗呀?”

“请你让我进去,菲利普。”

“好吧,不过记住啦,就五分钟。”

他们不出一声地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起居室里。

“我要去冲茶,你要不要来一杯?”他板着面孔问。

“谢谢你,不要。”

她走到厨房门口站住了,水在烧,他们俩默默地望着水汽从壶上升起来。

艾丽丝向来都认为自己突出的特点是,在感情上十分慷慨大方,为了所爱的男人,她随时甘愿冒任何风险。别人可以借口说,性格成熟的人都学会了保护自己,拒绝全心全意投入其中,而她却把爱情看作是一种牺牲。

因此,引人注目的是,她却迟迟不愿意与完全不适合或者不愿意进行真正交流的男友断绝关系。她也许渴望听凭别人把自己任意处置,但是她在选择男友时又极力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对他们拒绝理解别人的感情大为恼火,她也在朋友面前掉泪,暗地里对自己一再遭遇的冷淡回应感到绝望,但是却一直顽固地不肯去寻找志趣相投的爱人。朋友有点怀疑她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抱怨的对象有一种情结,这使她迷恋其中,无以自拔,不愿去寻找更为合适的男友。

尽管这些反应冷淡的人令人恼火,但他们仿佛成为必不可少的障碍,使她无法实现她常常挂在口头上但却很有些问题的欲望。他们体现了传统的妥协形式,使她能够表达爱情,却不必冒接受的危险;他们巧妙地既使她享受不到欢乐,又使她不必担心被别人理解,这后一点更为重要。

尽管艾丽丝在感情上的牺牲会引起某些圈子里的人的同情,但她的困境也可能使别人产生令人远为怀疑的不同看法。归根到底,爱别人,却从来得不到回报,这难道真有那么无私吗?如果你明明知道别人不愿意接受礼物,但却硬要塞给他,这难道算得上是慷慨大方吗?

艾丽丝不是随时准备把一切都给予埃里克吗?她不是每天都在抱怨她没法做到这一点,无论她要给他什么,他都嗤之以鼻吗?可是,她所以会选上了他,难道不正是他能给她一种满足感,使她能够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愿意给予的人,但其实却不必真正这样做吗?

所有这一切都使菲利普成了问题,因为他在感情上显然愿意开诚布公,这早就使艾丽丝感到同他交往一定会与别人完全不同。这其中可能不会有什么严格的条理,这个人既愿意接受,也愿意给予,这种可能性也许很令人愉快,但这个人必须在实际上(而不是在观念上)很容易接受与权力无关的感情交流。

“我真的错过了这一切。”艾丽丝低声咕哝说。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你刚才说了。”

“我没说。”

“不,你说了。”

“这无关紧要。”

“说的什么呀?”

“是这样,嗯,你是知道的,我错过了机会。”

静了一会儿,然后菲利普开口说(水开了,他的声音被水壶的响声淹没了),“我们俩都是傻瓜。”

“什么?”

“我是说我们俩都是傻瓜。”

“傻的只是我。”

这两个自封的傻瓜相对一笑。

“我本来下决心再也不和你讲话的,但是看来已经破戒了,”菲利普说。

“为什么呢?”

“你要不要我说下去?”

“当然,当然要啦。这只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对你太不像话,那天在你家里,还有现在,这一切的一切。最糟糕的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完全肯定我是没有什么理由会喜欢你的了。”

“也许是吧。”

“奇怪的是,你干得并不成功。我甚至都没法对你生气。我原先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决定,但现在却同你谈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艾丽丝脸上纯洁的表情使菲利普无法老是板着面孔,尽管他明白要是乘人之危的话,是很可能占到便宜的,但他还是宁可同她开诚相见。他想要艾丽丝,是因为可以达到感情上的交流——这使他不愿意装出他并不在乎她的样子。

“你听说过一个人患有施虐狂和另一个人患有受虐狂的故事吗?”

“你再给我讲一遍。”

“患有受虐狂的人对患施虐狂的人说:‘打我吧。’可是患施虐狂的说:‘不行。’嗯,我也要说不行。”

“啊哟。”

两人都笑了。

“我不知道你看上了我什么地方,”她说。

“就因为你会问这样的问题。”

“别胡扯了。”

艾丽丝把手缩到套衫袖子里,准备要掩住嘴巴。菲利普望了她一会儿,接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拉出来,扳开她的手指。他把自己的手指伸到她的袖子里,抚摸她的手腕,摸着她的血管。

她抬起面孔,望着他,做了个鬼脸,既羞怯又满怀柔情。

“我只是个多心的傻瓜,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真怪。”

菲利普把她的一绺头发从她脸上往后捋了捋。

“我可没有,”他回答说。

“得了,你当然会。”

“好吧,也许我会,不过怪也是很正常的呀,而且还更加有趣呢。”

“我能吻你吗?”她问。

“可以,不过在这之后你也得让我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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