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没有受到邀请去昂斯洛广场吃饭(他是在贝克街附近一家饭店里和几个乏味的德国唱片公司主管一起吃的饭),他喜欢午饭还是晚饭,这是问都不用问的。一整天,他不断想到了艾丽丝,第二天也是如此。这想法毫无邪念,只是他心目中常常出现她坐在对面同他一起用饭时的形象,她脸上的笑容有时候会变得异常严肃,几乎带着一丝悲哀的神色。

菲利普有个朋友叫彼得,晚上他们常常在酒吧里谈论构成幸福的要素——工作与爱情。接下来那周,他们见面时,他不知不觉地谈起了艾丽丝。

“我是通过马特的女朋友苏西认识她的。她们是多年的好友,她在干销售之类的工作。我们前几天一起去逛伊斯灵顿的古董交易会,她这人真的很不错。”

“在哪方面呢?”

“很难说,我也并不真的知道。”

“她长得很漂亮吗?”

“不,算不上特别漂亮。我的意思是,她身上自有动人之处,不过当然算不上是大美人。”

“她使你发笑吗?”

“对,会发笑,不过可不能把她看成是个表演滑稽说唱的。”

“那么,她生气勃勃,可以说十分迷人,是吧?”

“说来也怪,对她我真的说不上来。在我想到这一点时,总觉得她仿佛真的很有深度,有点儿说不清楚。不妨说她是有灵魂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灵魂?”彼得重复道,他显然没有领会这是什么意思。

当法国启蒙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1709—1751)于1748年发表他的著作《人类机器》时,知识界大为震怒,因为他竟然毫无人性地(那时候仍然是个重精神的时代)声称人类在根本上不过是一架复杂的机器,与把大门、水闸、齿轮、水管和原子安装在一起没有多大的不同——爬行动物、阿米巴原虫或者航海天文钟也是如此。

“人是一架机器,在整个宇宙当中,只有一种材料能以不同的方式改变。”拉美特利说,这种材料自然是不起眼的“物质”。这种观念向自柏拉图以来就一直在某种程度上无可争辩地占有统治地位的二元论发起了挑战。二元论认为所有的人都是由物质和灵魂构成的。哪方面更重要,那是一清二楚的;是灵魂给了人以生命和尊严,没有灵魂人便成了简单的机器,要是这架机器在股东会议上发作了致命的冠心病,那么他就肯定会死掉。

那么,这个灵魂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就像是1969年人类初次登月时乘坐的火箭头部所携带的航天器,这个航天器仅仅是巨大的阿波罗11号三个部分中的一个:宇宙飞船的总长度为一百十一米,但在宇航员飞行八天之后回到地面时,飞船只剩下了头部的那一小部分,一个高度仅为三米多的太空舱。阿波罗号的其余部分都用来将宇航员送入轨道,但是至关重要的有生命的部位便是那个小舱,因为它里面搭载着代表人类跨出一小步的宇航员。

研究灵魂的理论学家同样也把人一分为二,大的一方是在精神上无用的肉体,小的一方则是无比宝贵的灵魂。肉体与火箭相似,它载着心灵到处运动,动力来自所消耗的粗面包和双份的奶酪汉堡包。虽然肉体常常给人以深刻印象(尽管很少有哪个会有一百十一米高),说到底,它对人类在地球上的使命似乎纯属多余。在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之后,能够留存于世的只是相当于太空舱的那个微小的心灵,就是用最强有力的显微镜,也无法看到它。

大多数哲学家都同意人分为永恒的灵魂和火箭一般的肉体,但坐在宝贵的飞船里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他们的意见就不那么一致了。太空舱里的东西自然会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面对这个哲学问题,柏拉图出场了,他争辩说,理性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提出充分理由说,心灵是“理性”的航天器。对奥古斯丁来说,神是最重要的,他把相当于太空舱的心灵看成是希望升到天国的属于神的飞船——多少世纪以来,这一观点在天文学家和俗人之间都很有市场。不过,启蒙运动之后神的影响逐渐减弱,灵魂在神学意义上的作用也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人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他的灵魂,而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那么,现在心灵应该献给什么呢?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相信心灵这个航天器应该分开来加以考虑,科学家和像拉美特利这样倔强的哲学家索性决定不谈这个问题,转而采取一种唯物主义的立场。只有那些神秘主义思想家和浪漫的诗人还在继续关心灵魂的问题,他们很快就往这个舱里塞满了“感情”这个东西。

作为人,每个人天生都有灵魂,但其大小的程度却各不相同——它取决于自己的“感受”。因此,某个看歌剧时挖鼻孔、打嗝、对诗歌不屑一顾的粗人会被认为是“没有灵魂”,在古时候,就连最低下的傻瓜也不至于会给按上这样一个罪名。“没有灵魂”渐渐意味着对艺术、文学和音乐这类事物木然无知。这就说明了戏剧家约翰·德莱顿(1631—1700)在提到莎士比亚时,为什么会称他为“在所有现代、也许还有古代的诗人当中,他具有最广大的无所不包的心灵”。按照济慈的看法,心灵具有自己的营养(这里绝不是双份奶酪汉堡包),他在诗中写道(这对他自己和出版商都易如反掌):“诗歌应该是伟大而谦逊的,它渗入到人的灵魂之中……”

在两性问题上,因为看上对方的心灵而爱上某人似乎变得要比看上对方的肉体(火箭)要高尚得不知多少倍——尽管这两者的结局很可能都是卧室里的喘息。当玛丽莲·梦露(1926—1962)想揭露电影界道德沦丧的黑幕时,她对心灵的理解具有后启蒙主义色彩,她说好莱坞“那个地方,他们为了一个吻肯付给你一千美元,但是为了你的灵魂只会付给你五毛钱”。

因此,当菲利普告诉彼得说艾丽丝有灵魂时,他说的是一种迷人的感觉,就是她感受得很多很深。但他同她只是会过几次面,而且这几次会面都没有去听拉威尔的音乐或者阅读华兹华斯的《序曲》,那么,他怎么会作出这样的表态呢?

尽管感情是一种主观的经验,但有人认为心灵还是可以看得见的,它积淀在物质的载体上,也就是铭刻在人的脸上。在理查逊的《克莱丽莎》(1747)中,作者描述说克莱丽莎的眼睛感情深沉。自古至今,诗人们一直把眼睛称之为心灵的窗口,那么,理查逊所谓的感情深沉的眼睛究竟是什么呢?

在某种程度上,西方绘画中感情深沉的面孔已经不见了——如今,画上典型的面孔都是带着微笑、春情荡漾,或者噘起嘴唇——可是,在现代欧洲早期的某些圣玛丽的画像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感情深沉的面孔的出色范例。只要到伦敦国家美术馆去一趟,范·德·韦登的《玛格德琳读书》(绘于15世纪30年代)中玛丽·玛格德琳的双眼中带着一种几乎捉摸不定的哀怨;奇怪的是她似乎远离正在阅读的书籍,神游在感情深沉的人的阴曹地府里。你想到了波堤切利的《处女和孩子》(绘于1475—1510年),在那幅画中圣处女带有巴赫后期咏叹调或者佩戈莱西《圣母悼歌》开始时的色调。

“听着,菲利普,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想要同那个该死的圣处女玛丽上床,是吗?”彼得打断了他的话说。

“别说傻话了,”菲利普回答,“我并没有说她是圣处女玛丽,我只是说,她脸上的表情使我想起有时候见到的那些圣处女画像。”

“我就是不明白。”

“你不大明白?”

“好像不明白。自从你同西方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一刀两断之后,我得说一切都叫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彼得说的是菲利普以前的女友凯瑟琳,在他们关系中断前的那几个月里,他常常见到她。凯瑟琳个子高挑,金发碧眼,面貌和身材都无可挑剔。为了挣钱,她曾经为好几家刊物当过模特儿。人们一致认为,她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美人儿。也并不是只有一张漂亮面孔,她二十七岁就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夫,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所有的考试,并已经在资深学者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上宣读研究论文。她的为人似乎也十全十美,从来不会对人怀有恶意,同老朋友保持联系,有人请她吃了饭,她事后总要写感情真挚的信去表示感谢——那么,菲利普怎么会认为她没有灵魂而同她分手了呢?

这很可能出于拉美特利主张的毫不感情用事的“讲求实际”:她所接受的医学训练使她直言不讳,一开口总多少会接触到与生死有关的大事。同凯瑟琳相比,艾丽丝说的话就显得很有“诗意”——这并不是说她一开口就是押韵的对句,而是她的话余音袅袅,带有诗歌的味道,这是散文常常没有的。

艾丽丝在谈起她童年跟家人出去捕鱼度假的经历时,会把这种其实十分平淡的事情讲得有声有色,充满了诗意——仿佛那并不仅仅是备齐钓具坐船去挪威海边,到那里一个小屋子里住下来。她并没有一股脑儿将事情和盘托出,使菲利普感到厌倦,她的节制带有一丝恰好是捉摸不定的哀怨,保留着一点神秘感,这对激发别人的欲望是必不可少的。

在几天前她和菲利普一起用午饭时,他们先和一个有可能成为她的主顾的人喝了杯酒。那个人把自己的业务告诉了她(“我们从荷兰进口排气管,把管子装到净化器上,再出口到整个欧共体……”),艾丽丝不住地点头,不时插话说“是这样”或者“真是有趣”,但是从头至尾她都心不在焉,仿佛心思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上——只要有阿波罗飞船,菲利普也巴不得能够飞到那里去呢。

不过,尽管这样说听起来仿佛很是纯洁无瑕,但是菲利普那么热衷于艾丽丝的心灵,这其中也可能存在着不那么光明的一面。

如果说,在浪漫主义时期心灵的概念与“感情”密不可分,那么,重要的是,与感情直接相连的与其说是感受欢乐,还不如说是感受“痛苦”。经受强烈的激情很少会意味欢乐,在淋浴时吹口哨或者在花园里面唱歌——说你感情深沉表示你极容易受苦。

因此,由雷·查尔斯初创而在阿雷萨·富兰克林(“灵歌女王”)手中登峰造极的“灵歌”是以黑人为主体的运动,这就绝非偶然的了。自从布鲁斯音乐风行以来,人们都说黑人音乐家的心灵比白人更加丰富;仿佛是几百年的压迫、贩奴船和棉田里的劳动使得他们更能理解痛苦,因此也使他们比生活优越的白人歌手更好地表达痛苦和感情。

将黑人受到的压迫与灵歌联系起来也来自广义的浪漫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艺术家(感受者)是受折磨的创造者,其作品只有在经过长期磨炼和遭受痛苦之后才会诞生。美国哲学家乔治·桑塔雅那(1863—1952)认为心灵的发展只有在遭受苦难之后才会完成:“心灵也有童贞,只有在流了一些血之后才能结出果实来。”西里尔·康纳利说他很想成为波德莱尔或兰波,但却不想经受痛苦,他认为痛苦是他们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而不是他们勇敢地扫除的障碍)。这种观点认为,艺术家创作并不是他们置苦难而不顾,而恰恰是因为“有了”苦难才进行的。

因此,菲利普对心灵的爱会不会掩盖着一种对哀怨这一最富诗意最经典的催欲剂的爱呢?

可是,哀怨又怎么会具有吸引力的呢?因为,要是一群人中间有个女人在笑的话,那么她显然并不需要别人的关注,而某个独自坐在餐馆里对着咖啡发呆的女人,很可能使某个男人去设法勾搭她,希望她能够听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并且作出回应来。他很可能坐在顾客稀少的小餐馆里的远处想象,正因为她痛苦,她也就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幸福是排他的,而不幸却很可能是包容的。需要引起对方兴趣的情人因此不喜欢装出快乐的面容,而喜欢现出不幸的表情来,希望以此避免表示出幸福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对痛苦不闻不问的自主状态。追求不幸很可能是企图逃脱竞争,这种竞争正是包含在自给自足的表情之中的。

“我明白了,”彼得插嘴说,“这完全是英雄救美人那套古怪玩意儿。这边有个女人,她在男朋友那里过得很不痛快,你想跨上白马去搭救她。你这种人就是有点病态,一看到别人不幸就兴奋起来。我认识好几对这样的夫妻,女的闷闷不乐,男的反而觉得她更加迷人。你知道结果怎样吗?说来可怕,女的最后变得越发闷闷不乐,这是男的促使她那样的——因为他一见到妻子不快乐心里就高兴。”

“彼得,这种类型的人我知道,说老实话,这同这件事毫不相干。我并不想去搭救艾丽丝,我决计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敢肯定,要是她听说别人想要搭救她的话,准会大吃一惊的。说起来你恐怕不相信,她非常有主见,要是有谁想要搭救她,她很可能对他大发脾气说:‘喂,我自己可以应付,多谢了。’我得告诉你,说来也怪,我所以会喜欢她的惟一理由便是她的神态,也许这想法有些可笑,因为她看起来感情深沉,她要比我认识的许多女子显得更加深刻有趣。”

“我只是想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竟然想去勾搭一个模样有点像是从范·德·韦登的画里走下来的女人。”

“嗨,别忙。我或许确实说过她是个妙人儿,但我决计没有想到要去勾搭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半个钟头当中,你一直在拼命夸这个女子多好多好,这会儿你却说自己完全出于友情。真叫人没法相信。”

“喂,她有男朋友,我怎样处理这种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决不会同已经有了人的女子谈情说爱,那太难办了,人生苦短,我没有时间去做那种事。她同那个家伙在一起看来还可以,我同她保持朋友关系,和她聊聊,就此而已。她为人聪明有趣,是个感情深沉的朋友。我对这事就打算这样处理,决没有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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