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拿着两个梨形的玻璃杯回来了,杯子里盛满了乳白色的液体,上面还插了一把鲜艳的橙色小伞。

“酒吧间的男招待很热情,真是个出色的家伙,他叫RJ,显然经常去捕鱼,他刚告诉我昨天捉到了一条鱼。”

“真的?”

“还有呢,他们看来正准备在海边搞一次大规模的圣诞晚会,跳舞啦,大家都化装啦什么的。”

“哦。”

“那不是太好了吗?”

“对,很好啊。”

“嗯,嗯,这种饮料棒极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的果汁朗姆冰酒呢。你觉得怎样?”

“确实很好,就是稍微甜了一点。”

“是吗?太甜了?不,并不甜。”

“我觉得稍微甜了一点。”

“我看一点儿也不,只是刚刚好。”

“无论……”

艾丽丝的前额若有所思地皱了起来,这引起了埃里克的注意。

“什么事呀?”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这里真是太美了,海滩呀,所有的一切。”

“是啊。”

“要是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开心的话,那他一定是精神不正常,你说是吗?”

“这要看……”

“我想,这个假期我们从头到尾简直是在天堂里。”

“假期还没有完呢。”

“我知道,不过我有把握。”

自从第一夜发生了调制解调器的事情之后,埃里克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所有一切都“刮刮叫”、“妙不可言”、“太美了”。艾丽丝十分漂亮,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饭菜可口极了,旅馆顶呱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艾丽丝对那些非得作出快乐的样子来应付的场合往往心存疑虑,例如生日啦、节日啦、聚会啦、婚礼啦等等。她觉得在压力之下很难保持愉快的心情,要是不让她先有机会发表自己不同的意见,就要她承认某件事妙不可言,这会使她很为难的。让她最难受的就是有人不停地提醒她应该觉得非常开心。

不过,埃里克的看法是,他这个快乐的人正在享受一个快乐的假期,因此只能是心满意足,没有任何理由产生别的想法。尽管一开始他有点不高兴,碰到一些不如意的小事,但他不打算多计较,免得扫兴。

艾丽丝的问题是,觉得茫然不知所措,这主要在于她无法对埃里克明言她有多爱他,至少得让她有机会认为事情可能并不那么美好。要让她认为这个岛屿是个天堂,首先得让她有机会觉得它并不是那么十全十美。

可是在这件事上选择的余地很小。

“出了什么事啦?”那天下午在满满一水箱鳗鱼送到鱼缸里时,埃里克发觉艾丽丝不是那么起劲,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儿累。”

“可是我们睡觉的时间足足有十二个小时呀。”

“你说得不错,我马上就会好的。”

艾丽丝的朋友苏西及其男友马特处理两人之间的矛盾的方式常常令她很佩服。他们的关系一波三折,一会儿气势汹汹地一刀两断,一会儿又情绪激动地和好如初。平时只要稍稍有点儿不对劲,他们就会互相指责,仿佛对方犯下弥天大罪似的。“你这个王八蛋,”她会说,“我看见你整个晚上都在同她调情。”“你这个婊子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你才在同那个男的调情呢。”他会回嘴说,砰的一声带上房门走出去。

最初见到这样的场面时,艾丽丝自然十分担心,她想他们这么高声嚷嚷,两人的关系看来是完了。但是,几分钟过后,他们就讲和了,苏西会告诉她说:“你是知道的,他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了。”——有谁会想到,说这句话的女人就在十分钟之前还在骂他犯下了种种十恶不赦的罪行。这一对互相发脾气,过一会儿又重归于好,他们十分自然地接受这两种情况都是在所难免的。

“同我们相比,连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关系也显得风平浪静了,”苏西说,“老是大声向对方嚷嚷,接着又亲亲热热。不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的。”

这种情绪激昂的决裂与重归于好的场面也许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它可以减轻心底潜在的对失去爱情的恐惧,等于是对某种危险的场景进行反复排练,从而抑制了发生真正悲剧的危险。就好比故意提起某个禁忌的词语,从而使得它不再那么敏感。由于决裂了这么多次,苏西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也就不觉得有多大危险了;它在两人的关系之中也将爱情的终结估算了进去——这就像模仿心脏病死者痛苦的表情加以嘲笑,从而驱除对死神的恐惧一样。

艾丽丝同埃里克之间从没有这样的交流。他们在到达旅馆的第一夜有过争论,但是却很难在心情愉快的时刻或者就在饮用美味的果汁朗姆冰酒时自然而然地再来谈论这件事。埃里克念念不忘的是自己,还有那种回想起来不会有什么常见的波折的恋爱关系。

因此他使人想起了一种特别的心理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为快乐而快乐”,在这个度假胜地,患有这种毛病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

旅馆餐厅的员工是北美人,他们便是典型的例子。

“嗨,两位朋友今天过得怎样啊?”那天晚上当艾丽丝和埃里克在旅馆阳台上坐下来用餐时,女招待问道。“我叫杰基,今晚你们要点什么菜都行,我马上就去叫。”

“谢谢,”艾丽丝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她也应该进行自我介绍。

“没问题啦,”杰基说,“今天的特色菜包括枪乌贼、海鲈鱼和一种大龙虾。”

杰基的脸上老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这似乎表明最为重要的事情是告诉大家每一样菜都是了不起的美食,结果呢,她不敢让现出如此奇妙表情的脸部肌肉有所放松,暴露出也许是痛苦的样子来。

快乐的情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为快乐而快乐却不简单地等同于快乐。快乐的人会微笑,因为他或她在这件事上可以“自己”作主。他们快乐,是因为落日十分美丽,或者爱人刚刚打来了电话;而信奉为快乐而快乐的人觉得快乐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不可能不快乐”,因为他们患有一种僵化的毛病,就是无法将好和坏结合在一起来看。

杰基像进行增氧运动那样竭尽全力保持脸上的笑容,在她这种不屈不挠的决心中便有一点这种成分在内,而埃里克在晚饭时不住重复的话也是一样——“这道龙虾简直是妙不可言!”“从来没有度过这么美好的假期,对吗?”——尽管从女友脸上的表情来看,她可能另有想法,可惜的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注意她。

在旅馆里,艾丽丝和埃里克同迈阿密来的一对儿交上了朋友。埃里克是在传真室里认识那位丈夫鲍勃的,他们都在那里接收自己公司发来的材料,埃里克同他以及他妻子戴西成了朋友。戴西和鲍勃都是律师,他们来到这个岛上庆贺结婚三周年(在某些圈子里,这一成就是值得庆贺的)。他们去年到英格兰去旅游,宣称自己是立场坚定的亲英派,无论艾丽丝和埃里克讲什么事情,他们都觉得妙不可言。

鲍勃的精力旺盛得简直压制不住:他组织沙滩篮球赛,晚上又组织乒乓球赛和国际象棋赛,又到邻近的小岛上旅游,还去远处的珊瑚礁用水下呼吸器潜水。他同他妻子一天都不休息,埃里克宣称他们是旅馆里最讨人喜欢的客人,他将来去美国时要尽力同他们联系。

艾丽丝开玩笑说,鲍勃的脸上就像女招待杰基那样老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这让埃里克发起火来。

“你怎么老是对别人这么刻薄呀?你怎么就不能喜欢他们,像他们对待你那样对待人家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我只是说,嗯,是这样,他们一天到晚都现出万分高兴的样子来。我问戴西她觉得今天怎么样,她说:‘说真的,我真是觉得好极了……’”

“你这个人真叫人弄不明白,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尖酸。”

闲言碎语也是在锻炼信任:在一个人觉得某人能够理解自己讨厌的东西时,他才会开口说闲话。这也是一个互相配合的行动;两个人离大伙远远的,讲起别人的闲话来:“她那个人真是怪。”“你不觉得他真的很冷漠吗?”“你有没有看出来,她装着假睫毛?”“他戴着假发吧?”“她有没有继承那笔钱?”因此,埃里克拒绝配合艾丽丝,象征他的忠诚转移到别处去了;它意味着“我对新朋友鲍勃和戴西要比对你更加信任。我不想跟着你说他们的闲话,因为我的忠诚已经不在你这边了”。

圣诞夜在海滩上举办了一个大型的烧烤活动,请来一个雷盖乐队为客人演奏。旅馆方面决定举办一次化装舞会,客人们这会儿正身穿五颜六色的服装围着篝火跳舞。鲍勃和戴西穿的是既分不清属于哪种宗教又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印度服装,都戴着锡克人的头巾,穿着提吉衫和纱丽;埃里克呢穿着草裙和夏威夷衬衫。艾丽丝在一旁观看他们围着火堆跳舞,他们勾着胳膊,以法国康康舞的式样一前一后地踢腿。

艾丽丝之所以不加入篝火周围歌唱的人群当中去,是因为这种场合常常会令她想起纽伦堡,从而使她产生一种病态的恐惧感。看着那些开心地放声高歌的人,她会觉得那些不停地唱着《铃儿叮当响》的人是多么容易改唱《德意志高于一切》啊。

鲍勃朝艾丽丝这里转过来。

“来啊,好人儿,来跳舞啊,”他喝足了朗姆酒和潘趣酒,醉醺醺地说道。

“谢谢你,鲍勃,不过现在不行。”

“来呀,好人儿,干吗不呢?”

“嗯,我跟伦敦芭蕾舞团签了合同,不经他们允许,我不能在公共场合跳舞。”

“你在伦敦芭蕾舞团跳舞?”

“对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

“啊!你是在蒙我呢。”

“你也许说得不错吧,鲍勃。”

“哈,你们这些英国人!真是滑稽。”

不应该把为快乐而快乐者看成是一群乏味的人,正是由于他们的热情和精力,无数的圣诞晚会和其他聚会才得以组织起来,社区的社交生活才变得大大丰富了。可是为快乐而快乐的人的脾气有个特点,那就是热切地想要迎合群体的心理需求,这使人想到童子军运动或者学校冰球队里那种丝毫不掺假的欢乐。

无论艾丽丝那个有关伦敦芭蕾舞团的玩笑是多么拙劣,意味深长的是鲍勃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其中所包含的讽刺味道。尽管信奉为快乐而快乐的人觉得许多事情很好笑,但有一桩事情他们是不会觉得好笑的,那就是他们自己。他们醉心于成功,对自己从事的活动抱着郑重其事的态度,因此自然不会对话中有话的说法有多敏感。他们看见别人踩在香蕉皮上滑倒会哈哈大笑,但却不情愿贬低自己,不愿意宣称自己或者他们所从事的活动具有很大的缺陷,有时候甚至很荒唐。

埃里克和鲍勃尽管生性信奉为快乐而快乐,但也很可能全无幽默感,这一想法是那天下午他们在谈论电脑时突然涌上艾丽丝心头的。那天午餐后,埃里克告诉鲍勃说他把笔记本电脑带来了,鲍勃回答说他也带了一台。于是两人回到房间去比较各自的机器。结果呢,鲍勃的那台体积更小,但埃里克的彩色显示屏却是目下最薄的一种,而且还有防盗装置,在被窃时会自动报警。

“这东西使我的生活发生了革命,”鲍勃夸赞他那个灰色小盒子说,“要知道,在我十年前初次接触计算机时,要达到这个小东西的水平,非要一台大得要命的机器不可。如今这些芯片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功能,真叫人没法相信。过不多久,这些机器大概也会像恐龙一样了。我们正处在电脑的一次全面革命的前夜。”

“我想你说得不错,”埃里克回答,“这仅仅是开始,生活的每一个领域都会因科技的发展而发生变化。过不了几年,人人都可以借助以光纤连接的电脑直接对话。一切都电子化了,纸张和墨水再也用不到了,生产力会得到极大的提高。”

对科技发展的未来作出如此的预测,你自然应该屏气静听。在激光、硅片和光导纤维的影响之下,目前这种缺点很多的生活方式会消失。世界将会进入一个新时代,那时候有什么不能做的呀,我们今天的一切简直不值一提。面对这个极乐的科技天堂的前景,那些等电脑小得像面包时还认为自己的生活不会发生变化的人将会无话可说。

可是艾丽丝的怀疑却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消失的,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问鲍勃和埃里克在这场伟大的电脑革命之后人还会不会继续写情书。

“别说傻话了,”埃里克回答,注意到了她的讥讽口吻(的确没有什么创见),可是却并不同意。

“艾丽丝,那当然会写的,”鲍勃完全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他回答说,“大家会通过电脑来写情书。假如你想要写给埃里克,你只要按一下他的号码就成,也许连写都不用写,只要心里一想,情书就发出去了——那时候神经细胞可以连接到处理器的外接端口上了。”

在来巴巴多斯途中,埃里克对他们乘坐的波音747的科技含量大有感触。他谈起了巡航速度、减速、副翼、雷达、罗尔斯-罗伊斯引擎和反向推力,指着机翼说:“这种制造工艺的精确程度真是难以想象。”艾丽丝只得承认这个庞然大物能在半天之内从伦敦飞到巴巴多斯实在是了不起,但是她的热情还是有一定限度的。精确的工艺水平并不能改变一些基本的东西。她无法忘记这架波音飞机的机翼是在华盛顿州西雅图由一群工人装配而成的,这些人本质上只是一些高度进化的猿类,他们欺骗自己的妻子或者丈夫、乱发脾气、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局促不安,每天都要拉屎,而且到头来还会死去。

嘲讽是她本能上的反应,用来对付科技的风险和其他牌号的毫无幽默感(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是残酷)的妄自尊大的说法。它就像个图钉,用来啪的一声刺穿那随时可能膨胀起来的一本正经的气球。

前一天在旅馆里举行了乒乓球双打比赛,埃里克和艾丽丝搭档参加。她偶尔会老练地抽杀两下,但这并不能掩饰她的球技很差劲,他们开局打得还不错,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显然很难取得什么好成绩。可是埃里克却一心要好好表现一下,最好能打入前八名(这样便可在酒吧里获得一杯免费的饮料作为奖品),艾丽丝老是抽杀出界,弄得他越来越光火——最后,她只好提醒他:“别担心,大多数在温布尔顿赢球的选手都在这里失败过,因此我认为你的运动生涯大有前途呢。”

“注意一点,你没有接好旋转的球。”

“这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只有输球的人才讲这话,”埃里克生硬地回答,他极力不愿意把气球刺破。

圣诞夜艾丽丝望着鲍勃、埃里克、戴西和其他客人围着火堆跳舞时,不觉想起正因为妄自尊大的人缺乏幽默感,他们才仍然在笑。说真的,他们有可能比别人笑得更响更厉害,但是,这种笑缺少了幽默最丰富的源泉——即承认自己荒唐可笑。

可惜的是,有一桩事情艾丽丝老是看不开,在这件事上,她无法以一种自我嘲讽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恰恰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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