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从缝隙吹进来的风自肩膀一路吹到背上。尽管静人说你回去等就好了,可倖世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跟在静人身后在夜路上前行。

他们去的人家的院子覆着枯萎的杂草,墙壁发黑,浮荡着类似空房子的荒凉氛围。出来迎接的比田看到倖世,一瞬间皱了皱眉。倖世自己也知道眼皮肿着。但比田一脸什么也没看见的神色,把两人领到躺着死者的房间。

据说去世的七十三岁户主的肾脏和好些器官都有问题,最近一直是卧床状态。比田取下纱布给他们看的面孔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多岁。

在几乎没有装饰的房间里,从床上伸手能够着的墙上贴有十多张照片,这情景引人注目。照片以两个男孩子为主,也有的拍摄了像是父母的男女。照片陈旧,而且或许是接触了户外空气的缘故,全都变了色,仿佛加了黄色滤镜。

“是他的孩子。大人是他和太太。大的那个已快四十了吧。据说两个人都围绕人生方向和他大吵一架离开了家。听说太太去世的时候似乎有改善关系的机会,可他甚至不许他们出席葬礼。他从前好像就性格乖僻。最近也是这样,对我和护工尽是抱怨,说庸医、差劲。但他常常表扬儿子们。说儿子幼儿园的时候赛跑很快,小学的成绩是第一名……他病倒之后,熟人还有政府的人联络了他的孩子们,可结果两个人一次也没回来。”

倖世重新看向死者。从仿佛只有骨头和皮的脸孔深处浮现出带着人情味的悲哀神色。死者的假面脱落,她看见了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的他。

“可以的话,我帮忙把穿的和床单换成干净的吧。”

倖世被死者的表情所吸引而提议道。她说自己曾在丧葬祭祀中心协助葬礼,也有过在孤老人住的团体之家担任护理的经验。

比田很高兴。护士因为孩子生病没法来,家庭护工也因为人手不足而没法在清晨之前过来。她说,尽管她做完了把体内排泄物清出去的处理,遗憾的是要在遗体开始僵硬之前擦身换衣服比较难。

“我也来帮忙。虽然我没有处理这些的经验。”静人也响应道。

“哎哟。你哀悼过好多去世的人,却没有死后处理的经验?”比田问道。

“嗯,因为我是在去世后一阵子到访……所谓总是慢半拍的男人。”

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比田和倖世则因为他带着滑稽的回答而忍俊不堪。笑过之后,三个人站起身,按照比田的指点,静人在厨房烧水,倖世从洗脸池拿了毛巾。比田从衣橱里拿出的床单和衣服或许是家庭护工刚洗过的,散发着肥皂的香味。

戴上比田递来的手套,静人扶住遗体,倖世和比田擦拭其身体。从脖子擦到细细的手腕,一边擦拭满是皱纹的手、手指还有手指缝,倖世不觉间想到了朔也。

自从被送到医院之后,她就没碰过朔也。没能清洁他被血弄脏的身体。在得以接受他的死的现在,至少要把眼前的死者的身体整理洁净,就像是代替他。比田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啊,就连这个乖僻的人也一定感谢你呢。

这是因为你,她对朔也说道。你说过吧,你为了寺院的宣传以及盈利而设立团体之家,并为了削减经费而让逃到庇护所的女人们来照顾老人,你说自己的行为是从恶意出发的。可我是由于当时的经验,才能够为这一位送行。你的行为和被人感谢的行为相连。因此,我要好好清洁这一位……我相信这和清洁你的身体相连。

给遗体穿上干净的衣服,换了床单,把被子放回去之后,总觉得死者脸显得清爽了。比田朝倖世和静人鞠躬道,我代表故人及其家属表示感谢。

“哪里,我得到了很好的体验,我这边几乎想道谢呢。”静人说道。倖世也有同样的想法。通过刚才的劳作,贯穿肩背的寒意减弱了,或许是因为活动了身体,全身暖暖的。

静人将视线投往贴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说要在同一处位置哀悼。

照片似乎是盖好这个家的时候拍的,中学生和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与年轻时代的死者以及他妻子模样的女性在修整过草坪的院子里站成一排,以新家为背景笑着。

静人刚出门走到院子,倖世追上去,说:“请把我也加上吧!作为感谢他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刚教了我死的感触,这是我需要的。”

静人点点头,踏入枯萎的杂草之中做了哀悼。

比田说要在这个家里打个盹,两个人留下她,回了她的家。似乎刚钻进被窝不久就天亮了,静人起床的动静传来,倖世也睁开眼。她感到时间虽短却睡得很香。

正在做出发的准备时,比田回来了,三个人吃了略早的早餐。比田打开晨报说,再过不久就是新年了呢。因为失去了日期的观念,倖世不由得惊讶道,已经是这时候了么。

“报上说在国外死了三十个普通市民。不过报道很小啊。这样的能哀悼吗?”

她把报纸朝静人摊开。他在仔细地读过报道之后,摇了摇头。

“要是写了姓名和年龄,还有家人和工作的情况等等,我就算在这里也可以刻在心上。”

“你相信什么神佛吗?也有让人想哀叹神佛是否存在的死亡吧?”

“嗯。不过,质问神佛的存在,这权力是死者家属的,其他人以死亡为契机考虑这事,我认为是不敬。还有,我在旅途中意识到,如果接触到悲惨的死而想要质问神佛的存在,就会关注去世的人的年龄以及有没有家人。心想还只是个孩子却为什么……家里有年幼的孩子却……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对于不具备足以动摇情感的特殊死者,就会有些区别,尽管还不能说是歧视。”

饭后,静人打扫了诊所,倖世打扫了比田的家。倖世得到比田的允许,在放在二楼房间的她女儿的牌位前合了掌。比田拿了张照片过来,说太难受了所以没放上。纯真的少女在床上做出V手势。比田说这是手术前一天的照片。倖世坦率地说了感想,说这是张相当好的照片。比田把照片装饰在牌位旁边。

“要是我也死了,就是一个人了……会没有任何人看护着逝世。”

比田以淡淡的口吻喃喃道。接着她朝倖世转过头,带着开玩笑的表情说:“你们有两个人,真好啊。就算有个万一,也可以相互哀悼……很踏实吧。”

倖世感到心跳加速。朔也走了的现在,她怀疑自己是否有理由继续和静人一起旅行。而且比田大概弄错了。就算她死了,静人也一定不会哀悼吧……

三个人在诊所的大门口交换了告别的话。比田把旧周刊递给静人,说别忘了带上。她曾说过这是放在候诊室的,患者会把看过的旧杂志拿来。这大概是他想要的,为了获得有关死者的信息。

“那么再见,朝着背影一直挥手什么的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说着,比田回了诊所。静人朝她深深行了一礼,倖世也跟着照做了。

巴士的终点是群山环绕的盆地里的城镇,以流经岩石区的小溪景色而著称。还开通了连接山村和地区的铁路,车站周边意外地繁荣。按照他从报纸以及收音机的报道眷写到笔记本的备忘录,要在这个城镇哀悼的对象共三件,有五个人。

山里的火药厂在今年五月发生爆炸事故,两名工作人员去世。在镇上打听了具体位置,因为不通公车,他们开始朝据说徒步需要三个多小时的工厂走去。

道路的一边是绵延着杉树的山,一边是悬崖,悬崖下小溪流淌,倖世和静人在这路上走着,并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关系的变化。迄今为止有朔也在。不论他是怎样的存在,他妨碍了倖世和静人从正面接触。当朔也走了,她不由得意识到,自己非常依赖静人。要是和他分开了,都没法想今后该怎么办。得以接受朔也的死,也正是因为有静人在。她感到朔也去得愈加遥远了。突然,她想到这不就是执着吗?朔也说过,所谓的爱归根结底就是执着。那么,对静人的感觉等同于爱吗……但静人对她一无所想吧。因为他的心被死者占据着。他关心的仅仅是死去的人。

路程走到一半,他们在杉树的阴影下休息。倖世边吃在镇上买的面包和牛奶,边试着问他。她小心地让问话听来像是玩笑。

“比田小姐她叹息说,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死了的话谁也不会哀悼?然后她转过来看我,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可以相互哀悼,挺踏实,可是……”

“我打算几年走一次那附近。假如比田小姐有个万一,我当然会哀悼。将她作为爱过女儿,被地区的人们所爱,而且是我感谢着的人。”

“那么,我怎么样……假如有个,万一,你会哀悼我吗?”

静人讶异地看向这边。倖世装出坦然的神态,重新问了声“怎么样”。

“……要是有机会,对于去世的人,我打算哀悼每一位。”

“不过,不是现在。如果不哀悼三次被害人,就不哀悼杀过人的人,这是你对比田小姐的问题所回答的。拜访朔也先生去世的地方,到最近有两次了吧?”

“关于甲水先生,昨天重新哀悼过,我认为哀悼了三次。”

“……那么,要是我现在死了,你会哀悼吗?是这回事吗?”

她的声音不觉变尖了,静人更加讶异地看了看倖世。她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森林深处,“可是,你怎么哀悼?我曾执着于朔也先生……要是这能称作爱,我确实爱过他,他也爱过我。不过,我是个没有被感谢过的人啊。”

“在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借我肩膀,帮我换了衣服吗?”

那本来就是我……她想回答,他却立即接下去说,“我还感谢通过你和甲水先生说上了话。能帮忙送去世的人上路,也是因为你提出来。比田小姐也为那次的处理感谢你。感谢你的人,也包括甲水先生在内,我认为有很多。”

很多什么的可不需要。要是能被朔也,还有被静人感谢,就足够了。

结束休息又走起来之后,她想,那么,什么时候?一跟在静人后面走起来,她就涌起类似于留恋的情感。一起再多旅行一段时间也行,不是吗……

不,不可以。如果长期继续旅行,静人说不定会疏远她。也更有可能在他面前露出比迄今为止更丑陋的一面。如果是现在的话,他会按刚才所说的想法哀悼她吧。可是,要怎么做……要是静人不知道她的死,就不可能哀悼。

“如果下山途中天黑了,也可以住在那儿吧。”

听到静人开朗的声音,她抬起脸。在杉树的深处有间小木屋。屋子的构造是用来摆放拾掇山林时所用的工具的仓库,同时兼作休憩场所,也许是很久没人待了,整间屋子像要坍塌一样朝内部弯着,墙板也朽了,有好些个小洞。

倖世将视线投向一路之隔的对面。陡峭的悬崖之下,溪水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流淌着。大概有大石头吧,四处溅起了飞沫。

“抱歉,我好像……腿变得有点疼。我在那间小屋等你行吗?”

“嗯,可以啊……不过你没事吗?”

“没事。倒是你会回来吧?一定会回到这里?”

“嗯……我当然要回来。怎么了?”

倖世仅仅回以笑容,当场目送了静人。再也看不见他走远的背影,她难受起来,毅然决然地分开草丛向刚才的小屋走进去。

入口的门脱落了,空无一的裸露地面延伸着,里面有大约二席的铺了地板的房间。虽然积了灰,但屋顶完好,所以并不太脏。她掸掉铺地板的房间的灰尘,放下登山包。

她想了—下要给静人写点什么留下。什么也想不出,她决定脱了鞋子再过去,作为跳河的标记。如果回顾迄今为止好歹活过来的道路,就集中在和朔也一起的日子,还有和静人一道的旅行。朔也的死很痛苦……但他被刻在了某个人的心上,作为确实懂得爱别人的人,作为有能力被人爱的人,并作为也曾经被人感谢的人。想到有些人处于身份不明的状态,甚至没法获得祈祷冥福,那么朔也大概是幸福的。

她脱了鞋,离开小屋。她经过杉树林,横穿过山路,来到俯瞰溪润的悬崖之上。她对自己说,别犹豫了。活着没法留在那人的心上。她悄然把脚向前举起。

传来了声音。尽管还很远,但能听出是在喊奈义小姐。她动摇了。请等一下,声音近了。别看,笔直走。倖世小姐,声音更近了。她是第一次被他喊名字。她的视线终于摇晃起来,静人奔过来的身影经过眼角。

那个人在奔跑……她回过头,视线对上了。那双纯粹地渴慕着某个人的阵子闪烁着近乎可怕的光彩,她因此过于不安,朝小屋那边往回跑。能把丑陋的部分呈现出来吗?就算被疏远也打算跟着他吗?小屋的门槛绊住了脚,她倒在裸露的地面上。从他身边逃走就行了。这样就可以不用给他看丑陋的一面,不用被他疏远。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被他从背后抱着拉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

了什么?你刚才是认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把我刻在心上……想让你哀悼我。”

她想喊,又忍住了。她发出如同耳语的声音:“要活在你心里……为了这个……我必须死……”

一瞬间,他的力度松懈了。他像是在茫然着。她立即又被紧紧地抱近他。

“你啊,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

她不解这话所指的含义。她沉默着,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深深地刻着。我们不是一起旅行过来的吗?就像你说过的,因为有你,我没被当作可疑的人,向人问话变得容易了,我想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

也可以对这话就此满足,她却觉得听来不过是表面之辞,犯拧的感觉高涨起来。

“我算什么?正合适的助手一样的存在?你对我的存在怎么看?”

静人说不出话了,随即,他的胸口抵在背上的膨胀告诉她,他深呼吸了一下。

“刚开始一起走的时候,我有过不自在的感觉。你、一会儿肌肉酸痛,一会儿必须帮你弄掉水泡,坦白说,也有过一些时候,我觉得明明可以再往前走点儿。不过,在一起旅行的过程中,有人一起考虑哀悼的含义,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好几次有这种感觉,在持续了沉痛哀悼的日子,晚上能和你说说话,要是我一个人待着大概只会低落的心就此得救了。尽管我说自己学会了和死者保持距离,但逐一拜访死亡的行为让人提不起不想迈步的时候,我一感觉到你在身后,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害怕你不在,早上起床只要确认到你在旁边就松了口气。一起吃饭,谈论哀悼,共同拥有风景的美以及自然的可怕……

“全都成了快乐的事。你住宾馆的时候,我就会不安,怕你是不是不回来了。两个人去澡堂,我在说好的时间来到外面,只要看到你的身影就心跳加速。即便我期盼着就这样长期一道走下去,还是知道这没可能,忍耐着没说。在这样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和甲水先生之间的事。”

“我心乱如麻。我没法应付心情的紊乱,对你说别再一起旅行。那时候的感情也许接近嫉妒。不是单纯的吃醋,而是一种好像恐惧和焦躁的心情,因为你和甲水先生的关系没有我进入的余地……但能和甲水先生说上话这件事,不仅仅是和去世的人说上了话,我感到得以被接纳进你们二位之间,心里高兴。和甲水先生的交谈让人愉快,我开始喜欢他。可是,得以理解他的心情这件事,也通往和他的告别……他走了,变成我和你两个人,我感到更加难以分开了。我说过我喜欢甲水先生,而甲水先生他,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你。所谓喜欢他……这就是说……”

倖世再也无法忍耐,在他的臂膀里转过身体。她像个索求爱的婴儿那样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她感到他的手在自己背上。她被与其说是喜悦更像是渴望的不满足感驱使着,用身体诉说着无法成言的感觉。你需要我?我真的刻在了你的心里?

静人抱着她试图起身,相互之间的平衡一歪,他们倒进了铺着地板的房间。他身体的热意传来。或许是因为刚摸过遗体的冰冷,活生生的人的肉体越发让人感到滚烫。她索求着这热度,当作是自己活着的证明。静人的胳膊也加了力。他的激烈就像是长久压抑的冲动一次迸发出来,倖世因此感到脊背疼得仿佛要折断了,而这疼痛又变成了喜悦?她贪婪地渴求着他,她自己也被渴求着,重叠、抚弄、张开、紧紧拥住。这弹性、这隆起、这温暖,满溢于心,是只有活着才有的丰盛。

她把耳朵抵在静人的胸口,倾听着心跳声。刚刚飞快的脉搏逐渐沉稳下来。

“……我活着。”倖世一无所想地喃喃道。静人的微笑通过胸口的震颠传来。

“……活着呢。”他答道。

天黑了,他们依从身体的生理规律吃饭排泄,随后重新抱在一起。两人钻进静人那个据说是外国制造的稍大一些的睡袋,笑着说果然还是窄了,一边依展着躺下。

倖世醒来的时候,外面依旧昏暗。她悄悄出了睡袋,套上防寒夹克,借着月光在小屋外解了手。她因为寒冷而抖抖索索地回屋,静人已经醒了,开着手电。她浮起害羞的笑容,喊着冷啊冷祠时抱住他。他也发出滑稽的声音道,哇,好冷。他也出去解手,回来相互暖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地交缠了身体。

倖世看见,朝阳洒到了小屋的入口附近。静人在身旁睡得正香。她呆呆地想道,结果昨天没哀悼任何人……也没打开过静人当作每天功课的哀悼笔记本。就是说他光想着倖世,没有让思绪驰骋于死者。她明明应该高兴,她明明认为这是幸福……可她却不知为何感到内疚。

用过比平时晚的早餐之后,两个人往静人昨天没能哀悼的火药厂走去。没过多久,倖世注意到静人的脚步有些快。和一般人走路的速度没同,曾经是重重踏下的一步步显得轻了。尽管嘴上不提,但他是不是对昨天没做哀悼这事感到在意呢……也许是这种类似焦虑的情绪从步伐上呈现了出来。

火药厂关着坚固的大门,不见人影。门上贴着纸,写着因为过年休息,昨天结束了作业,重新开门要到来年六号。要是昨天也许就能听到哀悼所需要的话,结果扯了静人的后腿,倖世对此道了歉。静人说这是没办法的,在门前合起双手,仅就死者的冥福做了祈祷。

他下山的脚步仍然迅速。尽管如此,等回到镇上已是傍晚,今天的哀悼已经没戏了,两个人在遇见的澡堂清洗,又在超市买了食物,像是能露宿的地方只找到一处旁边有派出所的公园,他们便拔腿前往昨天的那处小屋。

打开手电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在小屋吃过饭之后,两个人像是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

因寒冷一颤,倖世睁开眼。脊背紧贴着静人的胸,但赤裸的肩膀从睡袋露了出来。从破损的板壁之间可以看见星星。她感到不安,仿佛被冷冷地盘问着。

静人今天也没能哀悼,也没有翻开笔记本。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她感到星星在这样谴责着。她再也待不下去,出了睡袋,摸索着穿上衣服。她转动放在枕边的手电的摇杆。静人的睡脸浮现出来。对着这张没有戒心的纯真脸庞,怜惜涌了上来。我不想连这个人都分开。但是,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她从静人的登山包拿出记有哀悼的笔记本,试着翻开。排列着众多死者的记述。她也一起到访的记录映入眼帘。因为父亲强拉着殉死而去世的一家……被冲到水渠的男孩……骑摩托车时撞到卡车身亡的青年……和比田一起做了死后处理的男性……也有比田的女儿的记述。本该有这些人存在的地方,现在是不是被倖世给占了呢,这一恐惧涌上来。可以吗,这样可以吗……星星眨着眼睛说。

倖世慌忙把笔记本放回去,关掉手电。她钻进自己的睡袋,蜷起身子从星星们眼前藏起来,忍耐着胸闷之感。她尝试着逃进睡眠。

感到空气的摇曳,她睁开眼。周围已经泛白,旁边的睡袋是空的.静人穿着衣服,面朝从小屋入口探进来的微明光线坐着,摊开了哀悼记本。视线每移动一行,他的侧脸就一缩,仿佛被针扎了似的。他是在对两天没翻开笔记本感到有罪吗?他苦涩地长出一口气,把笔记本放回登山包,随即拿起周刊。是从比田那儿拿到的杂志。他读了少许,或许又难受了,打算把它放回登山包,正在这时,他遇上了倖世的视线。他的眸子温柔地笑了,说早安。倖世藏起迷茫,回以问候。她对直接问及静人仿佛在痛苦的表情的含义感到不安,但也没法沉默。

“这本周刊是比田小姐给的吧?登着什么样的报道?”

“噢……我在打扫的时候看见,就拜托比田小姐说我想做笔记。是点旧的一期,不过刊有凶杀案的报道。是个被大幅报道过的案子,你可能也记得。被害人的身份不明,我原以为是不是没法哀悼,却由这篇道知道了被害人的身份,而且上面详细地写了这位女性爱过谁,被谁爱过等等。”

倖世让他给自己看了报道。从标题来看似乎写了这样的真相,被活活烧死的自称十八岁的女孩其实是一位二十六岁的女性,还拥有这样的过去,她曾失去所爱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哪儿也没有撰写这篇报道的人名。就是说,这大概是周刊全体成员的采访。

“那么,这样就能哀悼了啊。你不想多有些这样的报道吗?”

倖世故意用明朗的调子说道,静人露出复杂的笑意,也显得像是寥。

“我想要真能这样就好了。只是……就算每次都能读到关怀备至的者的报道,仍有更多的死亡就连报道也没有,我没办法知道这些死亡对吧。所以,我有时候像做梦一样期盼着,希望能有具体知道某人的死的什么人,在死亡发生的时候将其刻在心上。”

“这样的情况没有可能。要说你所做的哀悼,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静人扭曲了表情,仿佛有什么苦涩的块体堵在胸口。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就这样继续哀悼吗……”

感觉听到了他内心的呻吟,倖世着了慌。看似冷静地旅行着的他,在与朔也的交谈中坦承过,事实上他是通过压抑感情才好歹执行了哀悼,当时他还只是淡淡地说起,不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怀疑。可大概是和倖世的关系解开了一直以来被束缚的情感和欲望,使他产生了迷茫。

“我经常会有这种时候,发着呆,一颗心不动弹了……在做完哀悼之后的短时间内,我会陷入一种甚至连虚无感也没有的、或许该叫做麻木的状态。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讨厌感觉,觉得自己的影子在变淡,仿佛就要这样消失掉。刚才我读笔记还有报道,就被同样的感觉所侵袭。”

远处传来了雷鸣。或许因为在山里,仿佛连续击打日本鼓的低响迅速逼近,让人觉得雷什么时候掉在脑袋上也不足为奇。

“……你可能是累了。考虑休息一下,怎么样?”倖世建议道。静人深深吐出一口气,用手心重重地搓了搓脸。

“……我害怕啊。害怕一旦休息了,会不会再也没法回到旅行……”

一道光闪过小屋入口和墙壁上的洞。紧接着响起了用力劈裂大树—样的声音。倖世以为背后的墙裂开了,当即挨近静人的背。他的身体没了紧张,像是在以近乎放弃的心境坐着,觉得当场被雷打了迎接死亡也没什么。

光再度闪过,雷鸣摇撼着周围的空气。很快下起了急雨。

天完全亮了,吃过饭后雨仍没有停歇的样子。因为天气状况限制了走路的时候,静人便重读哀悼记录,或是根据誊写了报道的备忘录考虑今后的行程,他在这一天倚着小屋入口的柱子,默默地看着雨。倖世感到憋闷,几乎觉得不如自己出去哀悼。但雨衣之前掉了,还没买到。

静人回到搁在泥地上的登山包这边。他拿出雨衣迅速地穿上,一边说:“我去一下火车站后面。去年因为台风吹落的瓦片砸在头上,有位女性去世了……可能的话,我还要去一下车侧翻导致两人死亡的现场。因为下雨,请你在这儿等着。我在天黑之前回来。”

他留下登山包离开了小屋。就算他带走了背包,也不会感觉到被扔下的不安吧。可是,等了一会儿之后,倖世想要査证一下他的哀悼。是和迄今为止一样的哀悼么……她的存在,会不会成了哀悼的阻碍呢。

雨转小了,她在毛巾上加了旧报纸,顶在脑袋上走到外面。她小跑着下了山路,来到车站的时候,报纸碎成了一片片,化了一半。

倖世在偶然瞧见的火车站小卖部买了雨衣。并向店员询问了去年的台风导致的事故。倖世见她皱了皱脸,问她是不是之前有人问过。对方点点头,回答说不久之前有个男人问过。她让店员讲了事故发生的大致位置,正打算走,店员讶异地说:

“去世的女性是个特别的人吗?我听说是个普通主妇来着。”

跑起来之后,答案浮现在她的脑海。没错,是个特别的人……不存什么普通主妇,也不存在所谓的一般市民……特别的人正在死去,特别的人正在被杀。

事故现场是离火车站不太远的住宅区里的小路。没有静人的身影,她张望过几条路,在大路边的电机商店跟前认出了他的身影。为了明天的元旦,店外已摆放着松树的装饰。静人像是已经听过讲述,朝店内了鞠了一躬,又走进隔壁卖正月年糕的日本点心店,他在几分钟后出来,然后去了旁边的店。

一名店主模样的男性从日本点心店出来,讶异地看了看静人,和电机店打了招呼。因为仅仅是询问因去年的台风去世的人的情况,店主大约不至于报警,可一定还是把静人的存在看作可疑的人。远远看去,齚人与平日的冷静印象不同,他以并不从容的表情转悠着,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在问骨肉至亲的情况。

倖世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暂且先回了车站。车站跟前停着救护

车,,像是刚接了人,救护车鸣响警笛,匆忙朝一个方向驶出。虽然不清楚赴什么人被运走,但她祈祷着,如果其性命危笃,请救救那人。

她在这时反应过来。每当看见救护车,静人便祈祷般双手交握,那是不是在祈祷呢,祈祷着无论救护车里的是谁,请救救那人……倖世尽管通过和静人的旅行理解了死亡对谁都一视同仁地造访,同时仍然觉得哀悼和被哀悼这些行为让人难受,她常常感到,倘若是能够活着的性命,就希望那人尽可能地活下去。不难觉察,既然是一路持续哀悼了众多死者的静人,这一愿望该是更为强烈的吧。

回到小屋的一路上,她流着眼泪。既非悲哀也非痛苦。眼泪却停不了。

〈在等着。死去的人们在等着哀悼自己的人……〉

同一句话反复响彻脑海,仿佛是朔也说出的一般。

她一进小屋,便把静人的笔记本从头读起。被企图施暴的犯人用毛巾堵着嘴杀害的年轻女性的情况,倖世也记得。附近的人打算谈及对已经逮捕的犯人的愤怒时,静人自始至终只问了去世的女性的情况。对于问他难道不对犯人感到愤怒的倖世,静人回答说,作为外人的自己所他做到的,仅仅是在有生之年记住充满爱和感谢的美好女性确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在笔记本上也有关于朔也的记述。没有打开笔记本的两天里,朔也他也被忘却了么。如果倖世一直占据静人的心,有可能就连朔也都被从静人心里挤出去吗……

对此,她作为他的家属感到痛苦。

天黑了,雨停了,倖世刚重新读完笔记,静人回来了。

做了怎样的哀悼,倖世没问,静人也没说。两个人在饭后自然地进了一只睡袋,平静相拥。山中的冷意包裹着两个人,这是个纵然赤裸紧贴也几乎冻僵的寒夜。

不久,除夕的钟声在某处响起,周围的寒冷空气被余韵所震动。

“到了早上,就算两个人都冻死了,谁也不会哀悼我们呢。不过,如果你死了,我活着的话……我一定会哀悼你。”

倖世把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说道。静人苦笑的动静通过呼吸传来。“什么感觉?自己被哀悼什么的。”

“我想都没想过……不过,不知怎的,有种‘呼’地放了心的感觉。”

“哎,你为什么一直讲敬语?就像没变亲近一样。”

“……因为要是突然改变用词,我总觉得有点怪。”

“那么,我真的在对吧。就算活着,也刻在了你的心里。”

“嗯,你在。”

倖世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她想会不会听见除自己以外的、刻在他胸中的死者们的声音呢。活着的自己混杂其中,他们会不会感到憋屈,会不会生气呢?

“就到这里,我要向您道别。”

她毅然说道。静人沉默着,仿佛已经觉察到一般。

“要是就这样一起待着,你没法对哀悼倾尽所有,大概会难受,而且甚至说不定会开始恨我。话虽如此,我认为你没法停止哀悼之旅。你说过,你有过胸闷的想法,觉得哀悼了某个人,不哀悼下一个人行吗。你还说听得见一个声音,问你能忘记那个或这个死者活下去吗……我感到,这是因为你被去世的人选中了。因为默默无名或是因为寻常的死亡而被忘却的人……无依无靠的人,死了更加被厌憎的人……这样的人们的灵魂或许一直在等着你这样的人。我想会不会因此,灵魂们把你从死者到死者地介绍过去……当然这只是我类似妄想的想法。可以认为,朔也先生,以及你迄今为止哀悼过来的人们一定会这样想,会希望你继续哀悼……作为失去爱人的人当中的一个,我也这样想。”

“……分开后,你打算怎么办?”静人的声音痛苦地响起,仿佛试图藏起体内的疼痛。

“对朔也先生,我打算暂且先去那地方哀悼一下。那之后,可能的话我想追赶在你身后。想参考和你旅行学到的东西走访去世的人们。这样的人再有一个也好吧?一直走下去的话,一定能和继续哀悼的你在某处相见吧……而且,我还有一个不希望你结束哀悼的理由。”

因为害怕坦诚相告,倖世把脸更贴近他的胸膛。

“万一你放弃哀悼的话,我们告别的时候,我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哀悼。可是,只要你是‘哀悼人’,就算分开,只要知道我死了,你一定会为我哀悼。作为爱过甲水朔也,被他爱过,而且爱过坂筑静人的人……”

静人的胸膛鼓起,又随着他的深呼吸而恢复原状。

“……我要你把我当成一个被爱的女人,被坂筑静人所爱的人来哀悼……”

倖世再一次希求了他。并不是把他当作热的块体来贪求,而是紧紧抱住他,让手作为手,让脚作为脚,让手指作为手指,来细致地确认着肉,确认着他这个存在。

新年的早上,两个人做完出发的准备,下了山路。几乎在同时,处于俯瞰的树林对面,朴素的民宅窗户亮起了灯。让人对人活着这件事感到珍贵,仅仅对这件事。

“你能拿着这个么。”静人说道。不是敬语。递过来的便条上写着神奈川县内的住址。“是我的老家。要是有什么事,你过去看看。家里人都是好人,而且说不定能联系到我。”

大概,这是他包含了万一她怀孕的情形在内的体贴吧。可她并不在那个生理期,同时也做好了一个人努力下去的心理准备。尽管如此,她想到如果这能让他放心,便接过了便条。

抬起脸时,她在静人的肩上看见一个线头。她一伸手,线头就动了。是一只细腿蜘蛛。它闪过倖世的手飘到空中,消失在晨雾里。在她为这短暂的生命的前途而担心的心里,掠过了牵挂着外出旅行的静人的家人的影子。她把视线投回到接过来的便条上。

“……我从比田小姐那儿听说过,你母亲,是不是可能生病了?”

“不,是我那个忘乎所以的堂弟的主页,所以可能是闹着玩写的。”

“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我妈具有活力,开朗,常常开玩笑让大家笑,总照顾别人,是个好像不会生什么病的人。所以呢,我想这果然是我堂弟的恶劣玩笑吧。”

“可是……我觉得你回去看一次为好。事关家里人,可别成了慢半拍的男人。”

静人仅回以柔和的笑意,却没回答要怎么做,他把背上的登山包往一挪。

“那么再见,我就这样爬上去,翻过山……”

“……你先走。我想看着迄今为止一路看过来的背影。”

静人点点头,背朝她迈开步子。倖世忍住了想要抱过去的念头。

朔也先生,她在内心深处呼唤道。你说过,爱之类不过是执着。我放开了这一执着。放开了对他的执着。可我认为这是为了他,同时一定是为了我,还为了以你为首的众多去世的人……这该称作什么呢?放弃执着……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爱呢?

静人停下了脚步。倖世屏住呼吸,祈祷他不要回头。一旦回头,难得的决心便会崩溃。静人似乎也在迷茫,低着头没有动弹。他缓缓探出脚。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仿佛踏住重要的东西一般走去,不久他便转过弯,消失了踪影。

好歹支撑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倖世坐在当场。昨天的雨形成的水洼旁留有静人的足迹。就在她怀念着他凝视水洼的时候,足迹忽然变亮了。

她一惊,抬起脸。一点光出现在远方的山脊上,转眼间胀大了,把周围的雾霭和云染成了明亮的紫色或桃红色,并朝着倖世笔直地传来金色的光。

脸颊暖呼呼的。她想这或许就是答案。要把放弃执着称作什么,这是对她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朔也那里或是从更多的人们那里……倖世伸出左手拂过静人的足迹,又展开右手接过太阳光,将双手重叠在胸前。

我会走。请守护我。我会一边从踏出的脚下感觉不可替代的人们的生命,一边向前走去,朝着肯定会在某个时候再见的那个人。

倖世起身背上登山包,朝着往镇子下山的道路缓缓踏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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