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群马县与埼玉县交界的略大的城镇时,映入眼帘的是车站大楼的墙上贴有正在东京举办的美术展的海报,东京的氛围立刻传了过来。

通过车站跟前的指示牌,得知附近有图书馆的分馆。静人每发现图书馆就会去一趟,阅览没拿到的日期的报纸,并且以地方报纸为主。倖世也是在旅途中才知道的,在全国性报纸上,社会版和政治或经济有关的新闻连社会版都占了,没有刊载死亡报道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多。尽管如此,在地方报纸上则每天刊载有事故或案件导致出现死者的报道,大多是发生在身边的地区。还有些时候刊有去世人物的简单介绍,静人便仔细地写下笔记。

这一整天都在图书馆度过,他们把镇内的公园定为住宿点,在超市买了食品,去了偶然遇见的澡堂,用投币式洗衣机洗了衣服。连续两天哀悼了在镇子中心地带发生的事故及案件的死者,进入镇子第三天过午的时候,他们坐上前往镇子边上的巴士。在远离人烟的山林中,这个夏天,四名年轻人在轿车里烧炭自杀了。

根据图书馆馆员的话,这是在当地也曾经成为话题的案件,所以能够弄淸具体位置。但是,报上除了死者的性别年龄籍贯之外,连名字也没公布,似乎弄不到静人所履行的哀悼需要的信息。

他们在巴士的终点又问了驾驶员,从来往车辆稀少的道路走进没铺设过的山路,踩着堆积的落叶前行。仅能容一辆车驶过的窄路延伸着,通往据说位于高压线铁塔旁的现场。终于到了被铁栅栏围绕的铁塔跟前。车子看来被撤走了,虽不清楚确切的位置,却浮荡着一种氛围,仿佛穿过山林内部的风沉积在这里,静人深呼吸了一下,像在闻风的味道,他摸了摸树木的树干,在落叶之间跪下。

“哎……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那套爱啊感谢啊的情形,你能做哀悼?”倖世问道。

静人将视线落在开始腐败的落叶色泽深沉的重叠之上,“我不可能哀悼去世的一个一个的人。可是,有四个他人难以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人在这里去世了,这是事实,所以即便只有这些,我也想和这风景一起刻在心里。”

在从远处送来鸟叫声的冷风之中,他举起右手,用左手捞起几片因为之前的雨水而依旧潮湿的落叶,把落叶用双手按在胸前,垂下了脑袋。

这期间倖世坐在铁塔的塔基休息。她见静人结束哀悼立即迈步走开,不觉出声道:

“等一下。”他停住了脚步。刚开始一起走的时候,要是她说等一等,他就回来问你还好吗,或是按摩她抽筋的腿,或是帮她处理脚上的水泡。她感到,自从讲了与朔也之间发生的真相以后……他只有一声你还好吗,几乎连头也不回。

“这里的末班巴士很早。”他平板的语调和那会儿的声音相似,跟他问“你打算和我一起走到什么时候”一样。

那果然不是我听错了吗……被扔下的恐惧仿佛寒气般从脚边往上涌,倖世站了起来。同时,至今藏身的朔也探头出来,揶揄道:

〈哎呀哎呀。真像个害怕被情夫抛弃的女人啊。你打算抱着他的腿吗?〉

加上对静人的不安,她生起气来,回了句“你闭嘴”。

迈开步子的静人转过头:“看什么看。不是对你说的。”朔也说着朝他冷笑。

倖世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说同样的话。想说你看什么呢,不是对你说的……是偶然吗。可是,不仅仅是现在。以前没怎么意识到,但最近……她认为这也是在把自己与朔也之间发生的真相对静人,也就是对己的外界说了之后……倖世开始觉得,对朔也说出的话,在那一瞬间之前或之后,她自己也产生了想要这样说的念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着,看向自己的右肩。朔也已经藏了起来,也不回答。她转回头,静人眉间的阴影重了些,正看着她。告诉他杀死朔的经过那时,她说了朔也在肩膀上的事,可没法说清楚。她被再试他一试的冲动所驱使着。

“他附着我呢,在我的肩膀上。是我杀掉的甲水朔也先生。他有时后面探出脸来对我说话。他也一直看着你的哀悼,并嘲笑说傻兮兮的。”

静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她有些畏缩,但又豁出去想道,我可是杀人的罪行,被怀疑是不是疯了能有多大的差別。说起来他的旅行才是疯狂的举动,不是吗?

“既然是你,是不是能看见?他没有真的死掉。他就是个这样特殊的人。”

静人把视线投向倖世的肩上。她期待着,想他说不定能看到。但是,静人立即转朝前方迈开步子。其态度与其说是对疯狂的恐惧,更像是对谎话没辙,让她感到气愤。

“等等。我一直走到现在,你也可以照顾一下我这边,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可没有光是碍手碍脚。因为有我在,你也得到了帮助,不是吗?”或许因为这话听来有点儿像是故作恩惠,静人仿佛感到不可思议地看向这边。

“你说过吧,你以前经常被警察盘问。但我们一起旅行之后,不是一次也没有过吗?带着女人看起来不像可疑人士,容易被误会成巡礼者,不是吗?”

真相无从得知。或许,是因为静人的哀悼方法以及对人的询问比旅行最初更为熟练,就算人们感到疑惑,也不至于戒备到喊警察的程度。但她故意强硬地说,“被你询问的人,也一定有时候是因为旁边有女人而容易开口。”

“……的确,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静人干脆地承认道。但倖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可是,就算没有你在,我也能够一直继续下来。”

说着,他朝来路迈开步子。倖世已经没有可反驳的话,把感到沉重的双腿往前挪。

回到车道走了一会儿,就看到驶出车站的末班巴士的车尾。静人也没责备倖世,过了车站仍继续走着。她疑心他难道打算步行到镇上,“喂,在这附近露宿,等早上公车来好不好?”

静人没有回答,倖世把脚边的小石头检起来扔了过去。石头偏离了他跌落,他仿佛追着那石头一样横穿车道走去。前方杂草丛生的深处排列着两间仓库模样的建筑物。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坐巴士看漏了。

倖世估计,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建筑大约是以前制造工业零件的工厂吧。从几乎没剩下一片玻璃的窗户看透进黄昏光线的内部,只见一大片水泥地空荡荡地延伸着,散落着墙壁以及天花板的建材。另一处建筑也是同样,那边天花板崩落,地上积着雨水。静人打开跟前的建筑没有上锁的拉门。内部的空气一荡,尘埃如飞虫一般在从窗户射人的倾斜光线齐齐飞散。

被墙壁和天花板围绕的屋子里比这几天的公园更为暖和,让人在精神上也平静下来。静人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倖世也打算拿出食物,她忽然注意到,清点了带的钱。外出旅行以来,因为有些必须的花费,她以不再露面的承诺从朔也父母家拿到的分手费已经减到近半。要是按照现在的步调,再过三、四个月就不得不终止旅行。或许可以反过来说,旅行被允许继续到那一天为止。

“从明天开始,别再一起走了吧。”饭后,静人唐突地说道。

倖世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父亲最后离开家那天,他朝追到门外的倖世说了声“那么再见”,并轻轻地挥了手,那时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浮现她的脑海。还有,妈妈那个把死去的女儿的照片放在吊坠小盒里的情人,在和妈妈分手那天对一旁的倖世笑着说了“再见”,那时候心里的疼也浮现出来。

“为什么……可是……你不是说过跟着走也没问题吗?”

“我只说过您可以往同一个方向走。”

静人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倖世也想到,说不定是因为说了朔也在肩上,或许他害怕自己疯了,可从他的表情无法看出这样的内心变化。

“那么,行啊。我会像之前一样跟在你后面走。”

“我之前特意没问,但您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走呢?”

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严峻起来。倖世认为,要是能通过这趟旅行确定自己的生死走向就好了,但好像没法向别人好好解释这一点,她扭过脸。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白白地耗着时间,察觉到静人叠起睡袋,便起了身。窗外已经泛白。他准备的早餐是一人份的。倖世也带着买了作为储备的点心面包和营养啫喱等等,倒没有困扰。静人吃过后察看了笔记和地图,打扫过睡觉的地方之后,他为赶上第一班巴士走了出去。倖世也一言不发地追随其后。

乘巴士一回到镇上,静人就在建筑工地哀悼了因起重机倒下而去世的秘鲁籍男性。下午很晚离镇,来到作为县界的大河边上。他缓慢而踏实地不断走着,也不休息。倖世因睡眠不足全身慵倦,跟着走颇为辛苦。

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下起雨,起了风。这是静人常说的,风比雨更让人难走。倖世屡次遭受山那边横扫过来的风,脚步不稳。

静人走进了河边一个像是建材堆放处的地方。一边放着钢管之类的钢材,对面搁着圆木等加工过的木材。大概曾经有人因为事故或什么事而去世吧。

他朝建在这块地皮尽头的管理小屋模样的房子走去。倖世蹲在门柱的阴影里等着。小雨打湿了头发,雨滴流过脖子。她取出雨衣,边按住随风飘舞的雨衣边把它穿上。

〈你可真执着啊。是因为被他逃走的话你就会孤单单地死去吗?〉

朔也出现在她的右肩上,打了个大哈欠。倖世连回答的劲头也没有。

她感到有人,转过头去。静人单膝跪在叠放的钢材前。在尽头的小屋前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男性,正在注视他的举动。结束哀悼的静人站起身,朝男性深深行了一礼,走出门外。倖世也站起来,走在他后面。

“你做了什么样的哀悼?去世的是怎样的人?”

保持沉默很难受,她试着问道。以为他也许不会回答,静人却把脸略微转朝这边说,“四年前,堆着的钢材倒了,导致一位正在作业的人去世。”

他的声音因为风而有些断续。

“是刚才那位的儿子。他后悔没让儿子当公司职员。还对儿子的不小心感到愤怒。经过四年仍未消失的悔恨还有愤怒,我把这作为那两位之间的爱做了哀悼。”

他的步伐大约一如往常,或许是因为倖世的腿挪不动步,距离逐渐拉开了。

“这种程度的雨,最好把雨衣脱掉。有时候会裹着风被吹倒。”静人在前头说。他停下脚步,看着这边。

“别管我。我们是各自任意走,对吧?”

她倔起来回嘴道。静人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了,回到这边。

他在倖世跟前放下背包,从中取出绳子,用美工刀割成适当的长度。又拉开绳子,把手绕到倖世身后,把绳子拽到前面,压住背包鼓起的部分,捆在她的胸前。

她发现,雨衣不再有风灌进去的空隙。

〈看,这不是机会吗?你顺势抱住这家伙好了。〉

她听了朔也的教唆,反而双手一顶把静人推开:“我说了别管我!”

静人脸色丝毫未变,他检查了倖世的雨衣的情况,随后转身走去。

仅仅偶尔有车来往的道路完全没人经过,路呈堤坝状走高,左边是河床,再往前有水流。在道路右边,草丛下陷成低洼地,接着绵延到山的方向。因为没问他下面要去的地方,一味地走,徒劳的感觉越来越强。和静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开了。她感到不安,想喊声等等,又闭紧嘴巴忍住了。

〈你喊他好了。抱住他好了,说带我走。你需要他对吧?〉

朔也的话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我……需要那个男人?

〈我说过吧,你想着结束这趟旅行的时候要是找不到该走的路,就选择拉着他一道死,这想法是一种撒娇。生也罢死也罢,你开始需要那家伙了。〉

“骗人!说什么以为自己需要谁,这种感情,我在决心杀了你的时候就扔掉了啊。”她反驳道。

〈如果对方是普通人,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处吧。但那家伙不普通。他在和死相邻的地方彷徨。就是说,他站在杀了人的你和被杀的我之间。〉

“那又怎样?不管他站在哪里,都不存在什么我需要那个男人的理由。”

〈你想活着吧?〉

朔也停顿了一拍说道。没有平时讽刺的口吻,而是含着怜惜。

〈你想让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把我推到死的世界,把你推回生的世界,对吧?你是不是开始意识到,如果和他一起,就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活着……我吗?杀死所爱的人的我,真的能活下去……?

〈你为什么不看看真相?你真的爱过我吗?那是爱吗?〉

“……什么意思……怎么会说我没有爱过你?”

当初,为了被朔也所爱,自己读了他难懂的藏书,不断想象如果是他会

怎么看待每天发生的事,会说什么。拼命地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来适应他。就连在他死后,一方面是没有看到遗体,于是内心某处认为他活着,凡事都想象他的思考和话语,就是说,自己一直努力与他同化。

“我爱过你。所以才按你希望的做了,把你杀了啊。”

她在心里喊着,并感到心中一阵憋屈,便揭开静人捆好的绳子。突然一阵疾风从山那边往下吹,钻进雨衣的缝隙,一下子把她吹了起来。她试图叉开脚站稳,但只有脚尖着地,使不上劲。风势更大了,雨衣鼓起来,她还来不及叫出声就往河床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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