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会不会有万一呢。所谓的奇迹,果然还是存在的不是?”

从旅行回来两天后的星期日,鹰彦和美汐都一起坐了怜司的车去扫坂筑家的墓,也去了巡子娘家的墓。计划生前做的事到此全部结束,正当她松了口气,坐在自己家晚餐的餐桌前时,怜司这样说道。美汐也为热切的愿望潮湿了双眼,注视着巡子。

吃饭时,如果是细细碾碎的食物,她仍能进食,也有排便。因为镇痛的贴药,皮肤有轻微的炎症,稍微有点儿痒,但疼痛彻底缓解了,其他的状态也没有变化。

她看向旁边的鹰彦,他或许也在祈祷奇迹,在桌下双手交握。

然而她不禁有些害怕,会不会刚高兴就被推入地狱最底层呢,“我说啊怜司,这是之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我的病不是光朝坏的方向发展,还有病情变轻或是停顿的叫做缓和期的时期呢。别胡乱期待。”她努力装出冷静的神情,若无其事地答道。

在山隅的下一个出诊日,巡子欢欣雀跃地说了现在的状况,并故意摆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胃的出口还没封闭是怎么回事呢。

对方为难地笑道,“因为我们说的是平均的数字,有不少活得很久的会嘲笑告知剩余寿命的医生。坂筑女士也一样,和那时候的脸色相比,看起来状态绝对要好得多。”

意识到医生说的是一个多月前她在洗脸池呕吐时的事,巡子觉得那是在许久之前。那是去参加讨论秋季庆典的准备会议之后,同时也是自称叫做蒔野的周刊记者来访的日子。那天以后总有些匆匆忙忙,蒔野的事也到那时为止了。

她在山隅回去后打开衣橱的小抽歴,找出蒔野的名片。还有一张记着数字和符号的卡片。这似乎是连接到蒔野的个人主页的密码般的东西,他说过在那儿募集了静人的消息。据说对静人的行为持否定性的意见较多,当时巡子不想硬去看,但或许是心态上从容的缘故,现在如果是静人的情况,她什么都想知道。她想怜司可以弄成她能看的形式,便没让美汐听见,找了个和他两个人的机会说了经过。

第二天,趁着美汐在泡澡的当口,她从来访的怜司那儿拿到一叠密密麻排列着文字的纸。怜司说这是他把目击说法之类有关静人的信息都打印出来的结果。她感叹,同时心口疼痛,静人很痛苦吧,很不容易吧。被叫做伪善者,可疑者,他本人也承认了,所以这亊无可奈何吧。被死者家属责难说“感到被当成了傻瓜”,她不由得想代为道歉,说那孩子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

“静人哥好像被称作‘哀悼人’呢。好像很酷是不是?”

或许是察觉到巡子心情越来越沉重,怜司开朗地说着,翻到有那段记述的页面。

在最近送来的邮件中,似乎也有对静人的行为予以肯定的人,还有说想见一见他的人,读到这些,作为亲人也感到解脱了。她喊来在厨房洗东西的鹰彦,把迄今为止的情况也对他说了,并一同浏览邮件。

“然后,这是最近的新闻……静人哥像是在和一个女人一起走。”

在几条最新的消息中,说是目睹到像是静人的人和年轻女性一同行走的身影。

究竟是谁呢,怜司说着朝这边转过视线,但巡子也完全猜不到。

“……要是恋人,就好了啊。”鹰彦嘟囔了一句。他的眼中满是柔和的笑意。是啊,巡子也点头道。

(如果那孩子是和喜欢的人一起走,支撑着痛苦的旅程,那该多好啊……)

怜司想寻找详细的信息,尝试过进一步检索,但蒔野的个人主页最近没有更新,他试着往名片上的出版社打了电视,结果被告知蒔野如今在休息。

“所以如果伯母真想从叫做蒔野的人那里打听静人哥的事,我们的公司和出版也有联系,我想是有办法联系到他的。”

想起对静人并非善意的蒔野的言行举止,巡子不知该怎么做。美汐从浴缸起身的声音传来。她便恳求怜司道你尽力就好。

一直在家待着也发闷,巡子重新在老人之家当起了志愿者。即便没办法协助用餐,担任倾听志愿者还是可能的吧。她和院领导一谈,对方便说那就一定拜托了。

她让鹰彦陪着去到老人之家,在院内则独自用拐杖行走,向入住的人打招呼。如果听说有人总是窝在房间里,她便去探访,对已经无法开口的人,她便坐在旁边握住对方的手。傍晚,她握着始终躺在床上的短发且表情坚毅的男性的手,想着他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呢。能干的刑警?莫非是黑社会成员什么的……

傍晚,鹰彦来接她,巡子向把她送到玄关的职员问起刚才那位老人的情况。职员不知道他年轻时候的工作。家人就妻子一个人,那位妻子也在生病,难得能够来探望。代替探望的是每周会来一次明信片。“你身体好吗?已经是秋天了。别感冒。”职员把写有这样简短内容的明信片读给他听。他没有反应,却仿佛传来他期待着明信片的感觉。真好,巡子这么一说,年轻的女职员便红了脸,“他教给我,就算见不到,心灵也是相通的。”那位老人看上去仅仅是个卧床的存在,却至今仍被老妻所爱,被年轻职员所感谢呢。

从第二天开始,带着稍微做个游戏的感觉,巡子在与老人之家入住者的谈话之间说,请告诉我,你爱过什么人,被什么人爱过,做了什么事被对方感谢过。

入住者们对“爱”这个词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巡子继续恳求,他们便慎重地或是自豪地作答,有人十分流畅,有人说得吞吐。巡子把这样到的答案看作宝物。

爱交相往来,在男女、家人、师徒、朋友或同亊、去世的人、有时候甚至是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之间。几乎所有的人说的不是自己被感谢的经历,而是自己的感谢。能够活到现在,能够在这,对迄今为止支持自己的人们……他们说了谢谢。每到这时,巡子便以相信,感谢的话语,一定会以好几倍的形式回到说出感谢的人的身上。

在怜司承诺就静人的事尝试联系蒔野的一周后,他带着难得的晦暗神色来访。美汐因为吃得太多胖了一些,出去散步了,鹰彦陪着她。因怜司似乎难以启齿,巡子便问他是蒔野的事吗。怜司越发吞吞吐吐之后,“这个,叫做蒔野的记者啊……听说好像不行了。”怜司说,他上司的同学在蒔野所在的出版社工作,上司打电话问了那个人。

“虽然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传话……叫做蒔野的人,听说因为大叔狩猎被砍了。虽然暂时得救,但手术后产生了炎症什么的,说是大概不行了呢。”

巡子想起了蒔野的脸,那张脸显交猾,也带着冒失的态度,但她感到,在他的内心藏着一个怀有憎恨的孩子,他的言行中反映着孩子的愤怒。

“……能不能去探病呢?”巡子无意识地说。怜司一脸愕然的神色,说没有问医院的名字。“这人,像是被人讨厌呢。讲给我们听的人笑着说这是报应来着。”

“这种事……喂,医院,你还是打听下。可能的话,我想去探病。”

“可以啊,不过据说已经不行了。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要是这样……就把他当作讲述静人的情况的人,怀着感谢哀悼他吧。)

没过多久,美汐和鹰彦回来了。说是在静人的同学所在的日本点心店买了水羊羹。

“哎呀,你不是为了瘦些才去散步的吗?胖娃娃可没法在我们家生哟。”

巡子揶揄着女儿,接过包装。美汐反驳说我是想着妈妈可以吃才买的对吧,巡子不理会这话,在餐桌打开包装。她突然感到肚挤眼一带的内侧有种被抽紧的感觉。她强笑着扔下一句好像很好吃呢,若无其事地进了厕所。她手扶墙壁,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时的,忍住不适的感觉。

三天后,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在鹰彦和美汐的眼前到洗菜池吐了。她意识到这与迄今为止的呕吐不同,但内心的一部分拒绝承认,她对鹰彥他们坚持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喝汤和营养液就足够了,所以没必要喊山隅。

又是三天之后,她把汤给吐了,光是闻到营养液就难受。没事呀没事,她心里有个声音像小孩子般嚷道,她忘乎所以起来,情绪化地制止了打算喊山隅的美汐“不要”。

接着,她身子不稳,站不住了。鹰彦喊来了山隅。似乎是产生了脱水症状,一打点滴,身子不稳就消失了,能站住了。

第二天,她在医院接受了检査。被告知胃的出口几乎完全堵塞了。生说如果不希望延长生命的话,一两周内就会迎来终点。在检查的第二天上门出诊的山隅跪坐在起居室,或许是故意淡然说道,血压会逐渐降低,并变得嗜睡,是近似于睡着的状态,应该能没什么痛苦地逝世,而我们会努力让你不痛苦。

“那么,这样好不好?”山隅的声音到了最后,变得有点儿嘶哑。同席的上门护士浦川也低下了头。

是个残酷的问题。自从治疗开始以来,她一直被要求做出选择,问她怎样做,做哪一种。选项通常较少,而且不管选哪样,几乎都是实质的没什么差别的情况。

而这次已经连选择也谈不上。等于是被要求说,最长两星期,到那时便放弃吧。

挂钟的秒针的声音传到深深地坐在沙发里的巡子的耳际,听来格外巨大。

“请给我妈用全静脉营养疗法。”

坐在山隅对面的美汐说道。她把视线从山隅移到巡子这边,“我查过了。就算不能进食,只要直接把营养送到血液里就仍然没事。”

巡子半信半疑地看向山隅。他带着困惑的神色和旁边的浦川交换过视线之后,“从中心静脉输入营养的方法确实可以期待延长寿命,可如果到了末期,会让患者的痛苦延长,高卡路里的输液也会造成痛苦,所以我们并不积极推荐。当然,如果患者本人和家属说无论如何也要用的话,我们会做处理……”

“接受吧,妈妈。是简单的处理,所以都说是安全的。是吧?”

对美汐的质问,山隅回答说这一点倒是没问题。

“我详细查了是怎样的治疗方法。结果呢,是怜司他想起来。喂,你说呀。”

在餐厅的怜司带着紧张的表情从椅子上起身。

“这个,我和小汐看了专业书,知道了这个叫什么全静脉的方法……为了把输送营养的管子和血管相连,要在皮肤下埋设叫做导管的小小的接收器,对吧?”

怜司看起来像是在问山隅。山隅点点头。怜司继续说,“导管的照片登在书上,我心里‘啊’了一声。静人哥以前是医疗设备厂商的销售是吧。我去和他商量找工作的事,问他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当时他给我看了在做的医疗设备的宣传册。我觉得当时确实有这个导管。”

“我找了哥哥房间里剩下的公司资料。结果找到了。用于全静脉营养法的导管。哎,这是哥哥做过的东西呢。这样的话,放到身体里也可以吧?”

美汐和怜司投来竭尽全力的视线。山隅和浦川也看向巡子。又被要求做出选择。不管选哪边都难受,但就像是被请啊请啊地催着,反而让她想哭。

有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鹰彦不知何时来到了旁边。手的温暖扩散全身。

“现在,不决定,也没问题,不是吗?”

他一字字地仿佛劝告般说道。他连眼也不眨,注视着巡子。她在这一瞬间觉察到了。

(这个人……已经下定决心了。)

同时,她领悟到美汐和怜司还没有做好送走自己的心理准备。抱上外孙,见到静人……要是自己的这些愿望能实现就好了,但首先盼望着身边众人的内心安稳。

她希望他们不要抱有后悔或意外的心态,接受下来,目送自己。巡子把自己消瘦的手摞在鹰彦放在她肩头的手上。

比静人销售那时更小而简便的接受输液的导管被植入巡子锁骨下的附近。在五天的住院时间里,医院对过程进行了观测,并考量了较为平衡的营养量,鹰彦他们这些家属和巡子自己都学习了把管子一头的针连到导管上的方法。结果,她不用再担心着呕吐进食,输液被设定在躺着的时候,白天把针拔掉就可以活动,因此巡子暂时为这一状况而欣喜。即便植入体内的导管不是同样的东西,静人销售过导管的事实也让她感到高兴。她知道这是错觉,但一想到是通过静人的手输送的营养,就算胃没法被填满,心里也溫暖着。

巡子患上肺癌的妈妈曾经苦于身体的自由一天天丧失。不能走了,没法坐在马桶上了,起不来了……每一次,妈妈都悲叹说活着已是无可奈何,并陷入对周围的人撒气然后自我厌恶的反复中。所以巡子把这些当做妈妈的亲身教诲:比起悲叹失去的东西,想要珍惜留存的东西。

她希望做好自己今后会变成怎样的心理准备,强托鹰彦买来有关癌症患者晚期的书。根据不止一本的书,正如山隅所说的,即便高卡路里的营养进入身体,疾病的进展

也不会停止,据说也有反而促使疾病进展加快的情形。据说当过剩的营养进入变得虚弱的身体,代谢没法顺利完成,总体上是痛苦的。

让她感同获救的是这样的记述,由癌症导致的死亡,在死前不久都有意识的情况比较多。比起没有知觉地逝世,能感觉到结束的时候是自己期待的。虽然是讨厌的病,但和事故等突发死亡相比,上天给予了时间来做准备这一点或许是幸运。而且,就算看和说都不行了,据说惟有听觉会留存到最后,这件事也意味深长。

巡子想起来,她爸爸去世的时候,来守灵的鹰彦告诉过她,就算去世了,死者仍然拥有可称为是“魂之耳”的东西,倾听着生者的声音。

(我最后会听到怎样的话语呢?“魂之耳”倾听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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