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生生地被烧的案件,一方面因为录像在全国播放了,当即决定做成专题,由海老原小组负责,蒔野久违地被任命为采访现场的领导。

在流经埼玉县南部的河流沿岸的现场也聚集了许多其他的媒体。蒔野下令让成冈和野平他们去向目击者以外的附近居民收集信息,他自己则在知道脸熟的重案组长负责此案后,便紧跟搜査活动,努力构筑案件的全貌。然而,事实上,在刚弄清楚状况后不久,第二天天不亮便传来逮捕了犯人的消息。似乎是逃走车辆被目击者带摄像头的手机拍下,经影像处理的结果弄清了车牌号。

上午十点,埼玉县警察厅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被害人是十八岁的女性,嫌疑人当中,主犯是和该少女同居的二十一岁自称牛郎的人,从犯是他的玩伴,十九岁的见习油漆工以及十八岁和十六岁的无业少年两人。但警方称被害人的准确身份在确认中。

案件很单纯。主犯男子和被害人少女在房间发生争执的过程中,疯了般狂暴起来,他因此一时火起而打了她好多下,她便瘫软下去。男子以为她死了,于是将伙伴三人喊出来,打算消灭证据,在河滩上浇以煤油并点火。然而少女发出惨叫并开始挣扎,也有居民经过,他们便仓皇逃走,这就是经过。进而在非正式的警察会见中漏出消息,主犯男子常使用兴奋剂,被害人少女也有吸毒成瘾的倾向。少女和三名从犯均有性关系,三人似乎是因这一层感到心虚,所以按照主犯男子的要求参与犯罪。

至于最初播放的有争议的录像,因大家表示不满,各电视台都准备在今后对问题录像的播放予以自我约束。因为是事后想来让人不快的案件,而且被害人的身份得不到确认,即便诉说罪行的残酷也够不上上专题的资格。被害人既无驾照也无保险证,名字则根据场合分别使用数种。照片倒是留有几张,但化妆浓厚,因此在委托搜寻手续也就是搜査令的查询上也没有可用报告交上来。根据房间里的指纹筛选出的前科人员名单中也没有一致的人。或许是药物的影响,燃烧后残余的牙齿状态似乎也很糟糕。

案件之后第四天召开了编辑会议,成冈和野平发布了被害人周边的采访经过。说是少女向来化着浓妆,没人见过她不化妆的脸,她和谁都轻易地发生关系,借了钱从不还,除了兴奋剂还染指信纳水,身心都处于凋败状态。

“结果,我们所采访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说她好。”成冈淡淡地报告道,“如果我自己是读者,就会觉得就算是被杀也没什么办法,就是这样的印象,抱歉。”

作为同性,被征求意见的野平则以冷静的神情偏了偏脑袋,“我和成冈一起采访的,所以一方面是信息相同,不过……就算那些犯人恶迹斑斑,女性读者也会略为踌躇吧,会觉得她是活该。”

蒔野也和成冈他们分头行动做了调査,确实没有对少女发出哀悼惋惜之声的人,倒有人对凶手们发出类似同情的声音,称他们是被无聊的女人俘获的家伙。

“野先生,要做成专题,等到被害人的身份确认了,再稍微观察下吧。”

因海老原这番话,定下暂且陈述事实,只报道半页的方针。

结束会议,蒔野去厕所歇口气。他向其他周刊的签约记者打听了情况,似乎每家都是这样处理的。编辑方针没错。然而,他不知为何无法释然。

“没能做成专题,遗憾呐。”

他发现一旁是成冈,正以仿佛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说:“被害人在问题太多了。”

差不多两个月前,对于被十一岁的哥哥误启动车撞死的六岁男孩,成冈从心底同情过。然而对于这次的被害者,却做出在说是死了也没办法的发言。曾经对口头性骚扰表示反感的野平,在得知少女是和谁都睡觉的吸毒成瘾者后,便也说她有自作自受之处。你们呐,是以什么为基准,对某些死者加以同情,对某些死者则放任不管……意识到即将说口的质问极为幼稚,蒔野匆忙出了厕所。

深夜,他回到自己家,为调整心情读了儿子的博客。新学期开始了,正热衷于运动会的练习。读到不擅跑步的记述,蒔野苦笑着想,倒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相像。

另一方面,目击到静人的邮件也以平均两天一封的程度寄到。

小钢珠店的店员质问在停车场徘徊的男人是否在破坏车子。男人答道,我想知道在这里因中暑身亡的婴儿的情况。店员说把他当作可疑人物给赶跑了。

地方的列车驾驶员在铁路旁发现蹲着把手放在胸前的男人。那里是铁路作业员在工作中被列车撞死的位置。驾驶员拉响警笛,男人便朝他低下了头。

一对去看冬天的海的恋人,被身背登山包的男人询问,说夏天翻了船,有对男女死去了,他们是否知道什么。写邮件的人怒道,约会泡汤了。

“在我工作的幼儿园,那是去年的圣诞节前不久的事。”

这一天,发来的邮件和蒔野也依稀记得的案件有关。

“我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发现有个男人从栅栏对面看着这边。穿旧了的防寒夹克衫和牛仔裤,背着个大包。我告诉孩子们回教室,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打听去世的男孩的情况。那孩子去世是在四年前。惨痛的事故。远足回到幼儿园,等家长来接的时候,他爬上后院的树,垂下的水壶袋子搭在树枝上,将他的脖子……”

“当时的园长和班主任老师现在仍在审判中,两个人都辞职了。我不是班主任,但他是个活泼的和谁都合得来的孩子,大家都特別喜欢他。我相信他也喜欢我们大家。我把这些告诉他,男人便跪下来,将手上下摆动又在胸前合拢。同事感到怪异,向我招手,正在商量要不要叫警察的时候,他不见了。男孩去世的第二年,树便被砍了,这个话题本身则在最近成了禁忌,所以我确实是很久没有在有过树的地方合掌了。”

“发现这个网站,我稍微松了口气。如果是同一个人,要转悠各种各样的地方,因此不会再来我们这儿了吧?这只能让人心情迷茫,所以希望他别再来了。”

从第二天起,蒔野和纪实作家去采访黑社会派系斗争的背景。根本没找到好的素材,他和相识很久的黑社会成员一说起这个情况,便被讥笑道,不如抱中学生来忘怀吧。

晚上,为了抚慰作家,两个人一起喝了酒。其实我想做拯救世界的工作。喝醉的作家说道。蒔野也是焦躁作祟,便把他带到上野,说想把为了治疗身患绝症的弟弟而来到日本的少女介绍给他。他让表情为之一变的作家出了三万日元,两万揣进口袋,一万给店里喊出玛莉娅,并对作家添了一句,希望你再给五万日元以上来拯救世界。两人离去时,玛莉娅碰朝这边回头,露出洁白的牙。

“大概是附近成立的教派里的人吧。安全局可能会盯上。要没有人盯的话,我想最好去报告,在他干出可怕的事之前监视着。”

在主页,也开始出现对静人的目击信息发表感想或批评的邮件了。

“真是恶趣味啊?听说有因人的尸体而兴奋的变态?最好?将其关起来,一辈子不能到外面。”

“如果是我,被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兴趣而打听男友的事,那真是绝对讨厌。如果我发现有人在他去世的地方任意而为……说不定会杀了那人。”

接着,和蒔野采访过的案件有关的邮件也来了。某条街的女高中生被同校男生在上学途中刺死在车站前的案件。长信的邮件发送人是被害人的好友,现在已成为女大学生。蒔野在读到信之前都不曾想起,他曾在凶案后的一星期住在那条街的宾馆进行追踪报道。除了当事人上学的学校,他还交互走访凶手和被害人的家,因为对方几乎不出来而焦躁,深夜仍在按对讲机。

可到了如今……完全不记得被害人的名字。她的生平或是人际关系都半点没有记忆。仅记得凶手的姓,以及一点儿家庭环境。这不限于该案件。越是残酷的案件越有这样的情形,就算记得凶手的情况,但被害人则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对车站前的投币储物箱还有点印象,想着静人是去了那个地方吗。试着想象其单膝跪地的身影,分往上下的手在胸前重叠,垂下头,吟诵死者的名字。

女大学生不像迄今为止的那些邮件发信人,对他的事既无愤怒,也没有不安或焦躁。她烦恼于该如何考虑才好。她把静人喊作“哀悼人”。他在哪儿?在做什么?她向这边问道。

“‘哀悼人’是谁?”这一点,我这边也想知道……喃喃自语声刚出来,电话响了。

跳到留言电话,理理子的声音传来。她已不再期待蒔野接电话,从一开始便以打算留在录音中的缺乏抑扬的口吻说道,父亲被转到护士站跟前的病房。一旦被转到那间病房,就会在一周左右死亡,这是在患者间流传的谣言。父亲也提出过坚决不去那间病房,但院方说有必要保持时刻观察的状态。

“要见的话,真的只有现在了。”她说。

被活活烧死的少女一案,最初倒是有冲击力的,但因为现在仍未确认被害人的身份,在每天不断有新案件涌现的情形下,其话题逐渐冷下来了。从相识的报社记者处听来的则是,有人证明少女在三年前也自自称十八岁,连她年纪轻这点都变得可疑起来。搜查人员的士气难以提高,据说早早便有人提出,有过检察院替身份不明的被杀者起诉并判有罪的例子,这次也照样进行如何。

蒔野出了公司,在回家途中突然改了主意,乘上与自己家反方向的电车。他在距离理理子所说的那家医院最近的车站下车,主意未定地走去。

尽管夜色降临,这家救护定点医院的各层楼仍亮着灯。

他抬头看向据说住着父亲的住院楼的楼层。窗户的那头,有那个男人。对妈妈,以及对自己做出过分行为的男人,正在结束此生。

理理子讲述了父亲的另一面。在店里朗诵诗歌,赢得客人们鼓掌的事。发自内心地安慰变得无法生育的她的事。在丧失声音之前给孙子留下讯息的事。

“哀悼人”啊,蒔野从鼻子里笑着问道。如果是你,就连这样的痴话也会哀悼吧。

冷不丁的,他想见见静人的父母。对他的旅行,他的父母是怎样看待的呢?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补曾经说过,旅行的事,其父母是知道的。如果知道,通常肯定会阻止他。如果没有阻止,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理解他吗?他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同呢?

父亲在妈妈的葬礼上做了无情的举动,却或许因为自己的死期逼近而感到害怕,据说他买了墓地。要不干脆站在父亲面前笑着骂他是胆小鬼?可是,当看到他呈现死亡形象的脸,心情会有些微的动摇吧,但这也让人不快。必须继续憎恨那个男人。

蒔野离开医院跟前。朝车站走的时候,他感到周边的风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车站前的商业大厦在八年前发生过火灾,因防火设备不完善,竟死了二十个人。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但如今大楼已重建,哪儿也不曾留下悲剧的痕迹。在粗大柱子的根部蹲着个人。蒔野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走近前去。年轻的男人弯着腰在呕吐。

蒔野回到自己家,浏览儿子的博客。儿子写了学校的作业的事。说是打听自己的父母做什么工作,其中有怎样的辛苦。蒔野从别人那儿听说,分手的妻子的再婚对象是一家在京都出版美术类书籍的公司的责任编辑。在她的主页记述中可以读出她也帮助干活。儿子用小学三年级学生的稚拙语言写了同样的内容。他接着说,我这样向人问话,就叫做采访,并自豪地继续写道,“做采访的人,是记者。我之前的爸爸,是记者。”

蒔野吃了一惊。儿子提及蒔野的事,这是第一次。

“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我从妈妈那儿听说。”

这又让他一惊。分手的妻子会这样告诉儿子蒔野的事,蒔野连想都不曾想过。对此他并无不快。然后,他把接下来的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刻在心上。

“可是,之前的爸爸,死了。从妈妈那儿听说,是因为意外。我连脸都记不得了。不过,我不寂寞。因为有妈妈,和现在的爸爸。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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