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蒸汽熏蒸般的多云天空下,蒔野独自走过排列着风月店铺的繁华街道。

因为,海老原和川场对和蒔野的备忘录相近的报道草稿很起劲,其中暗示被害人在菲律宾酒吧名为玛莉桠的女孩子身上花了许多钱,犯人収可能是在那间店与其相识。

海老原他们想要的,是即便像这一次的不出彩的素材,也不用成冈和野平写的纯粹事实报告来完事,而是通过某个视角写成引发读者兴趣的报道,他们想让蒔野就着最近的势头给那两个新人看看。但他讨厌带新人,便让那两人去淘犯人的履历,自个儿揣了经费去见玛莉娅。她说是二十岁,其实大概十七、八岁吧。约会她也答应下来,蒔野付了店里一万日元,在外头的宾馆付了她两万日元,抱了她。

玛莉娅从店里听说过这个案子,但她回答没见过犯人。问起被害人的事,她闭上眼,在赤裸的胸前画了个十字。蒔野对这一举动有些在意,问她是否喜欢过那人。

她耸耸肩,摇头。她回答说,好色又不肯花钱,不是好客人,不过希望他去了天国。那人为你做过什么好事吗,蒔野这样问时,她想起来般笑道,今年二月,他给了我一袋说是招福的豆子,这是惟一的礼物,真是个小器的老头子,说着她又画了个十字。

如果是那个男人……蒔野想道。即便是这种程度的话,他说不定也会伪善地哀悼,说去世的人物就连异国少女也为之祈祷……这才他猛地愤怒起来,向开始穿衣服的玛莉娅提出再给一万日元要不要,求她打折。

蒔野在深夜回到房间,打开主页。仍没有“走访死者的男人”的消息。儿子在博客报告说,今天能在泳池游十五米了。

天没亮时,雨开始落下,大约是隔窗听到的雨声的影响,梦见者中离去的静人。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回头对蒔野说,“我能游十五米了哦。”

天亮过午之后,蒔野采访了玛莉娅等外国妓女的生活,了解她们依旧备受压榨的现实。他以此为基础定下报道的方向性,被害者同情玛莉哑的境遇,来店里商量能否让她回乡。他的妻子也怀有同样的想法,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祈祷少女的平安,最后总结,犯人不仅杀死了这样的两个善人,还把异国少女早些回乡的梦想也碾碎了。第二天他约了玛莉婭,除了通常的约会费,还以藏住脸并给五千日元为条件,拍了她合掌在胸前祈祷的照片。

星期一下午,蒔野将稿件和题名为“少女流着泪祈祷夫妻的冥福”照片给海老原和川场看过。稿件的最后这样结束:“少女说着〈福分会来的〉,把节分的豆子捧在胸前,等待着归乡的日子。”海老原他们大约知道照片是做样子的,但什么也没说,让稿子过了。成冈和野平基于客观报道的稿子被毙,他们口吐不满,但看了蒔野的稿子,或许是想象到给读者的效果,便也噤声了。

蒔野被迫以这一路线润色完稿,他无法抹去和自己本来的报道手法相异的感觉,加之在编辑部写也不痛快,便逃到相熟的咖啡馆。

八月还剩下几天,但路人的服装已让人感觉到秋天的气息。蒔野习惯性地叫了啤酒,边看打印出来的玛莉娅的照片,边敲击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他渐渐感到像是在写幻想性质的故事,有些傻气,便又叫了一杯啤酒。有个眼熟的人走过店外。虽然三年没见,却是个不想看见的对象。或许是这一想法反倒传了过去,对方回过头,和店内的蒔野对上视线。那张满脸胡子的粗糙脸庞绽开笑容,“哟”地冲他一举手。过去和他同期进入北梅道报社的矢须亮士走了进来。

“大中午的就开始喝啤酒?真阔绰啊。在大公司上班果然不一样。”

他从肩上卸下似乎颇重的包,在蒔野对面的椅子落座。

“我没上班。你应该知道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合同结束,所以现在姑且先喝着。”蒔野找借口般说道,“好久不见。你之前在日本?”

“三天前从格鲁吉亚回来,还有些时差。不请我喝一杯?”

虽然蒔野首先不会请不可能有回报的对象喝酒,但对于矢须,他奇异地有种被压制感。从进报社那时起就常和他喝酒。两个人都蔑视上下级关系,过度评价自己的能力,举止傲慢。能自然交谈的对象只剩下彼此,大概也是持续交往的理由吧。两个人之间开始不同,是在从报社辞职的时候。蒔野因交给自己的工作缺乏重量而焦躁,沉溺于酒和女人并被迫碎职,与之相对,矢须则向上头提出想采访海外战乱,没获得认可,所以转成了自由职业。起初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但渐渐地,在时政杂志上目睹其署名报道的机会增多,不久,开始能在电视上目睹他在战时的亚洲或中东做现场采访的身影。

“你现在写怎样的东西?和以前一样吗?”

矢须说道。三年前见到他,是在如今这家杂志社的编辑部。他带来发生在苏丹的大屠杀的报道,说是希望通过刊发在大众杂志让更多人知道这一现实。当时的蒔野正追着因偷拍嫌疑而被逮捕的著名体育选手。矢须的报道最终被认为不适合周刊,用来填了月刊《意见》杂志的空版面。蒔野感到,矢须的眼睛正在笑着说,你如今仍在追逐无聊的案件吗,不由得怒从中来。

“有个有点意思的男人。和日常的工作无关,我在追他。”

啤酒送上来,矢须喝得仿佛把胡子浸了进去。看着他这副模样野想到,把静人的事告诉他,听一下作何反应也好。不论如何,这是个在全世界看过许多尸体的男人。

“那个男人嘛,矢须,和你可有点像。在死了人的地方徘徊。”

矢须用晒黑的胳膊擦掉沾在胡子上的啤酒沫。

“中东,非洲,中亚?记者的话我大体上都认识。”

“不,不是和报道有关的人。那人徘徊的地点也是国内。和恐怖组织或者纠纷也没关系。”

看到对方的眉间皱起疑惑的纹路,蒔野失去了倾吐的欲望。即便如此,他自嘲般涌起想要否定那个男人的心情,只说了极为表面的情况。

“什么嘛这是。流氓的手枪走火,雪灾事故?说什么和我像,是故意让人不爽吗?”正如所料,矢须显得不快。“信教也罢什么也罢,相当随心所欲啊。”

“是吗?你果然认为是随心所欲吗?”

蒔野内心暗喜,却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头。

“哎,仅就目前听到的而言。试着让那个信教的小子和我一道兜一圈就行了。走的可是一瞬间有上百人、有时候上千人被炸飞的现场。那家伙当场会怎么做呢?”

蒔野仅回以故弄玄虚的微笑,没有作答。矢须从鼻子里笑了—声。

“这题材可不像是瞄准顶级报道的蒔野,不是吗?有什么隐情吧。还是因为江郎才尽?不至于……你疲掉了吗?”

蒔野感到被刺中兀自不觉的痛处,无法作答。

“你要不也到这边来吧。说不定能见证世界变革的瞬间。”

“……世界会改变吗?发生了若干革命,也出现了英雄……而结果来一个样吧。”

“现在这番招人嫌的话,还真像你说的。总之这次,你读一下我的报道。我刚开始兜售,有点困难,赚点下次的采访费用。你要是给我介绍可能会买下它的地方,可就帮了我的忙了。”

蒔野全无此意,却还是口头应承道,你随时联系我就是。

那天夜里,他将黑社会成员带到日本料理店的包房介绍给纪实作家。几乎没能问到有关派系斗争的情形,而是绵绵不绝地听了尸体要埋在哪里才不会暴露的故事。

深夜回到家,他打开前妻的主页。读了儿子的日记,说是没捉到知了,把西瓜籽吐得飞出去。的确是无聊的事。然而,在一整天都和现实接触过后这让他高昂的神经变得平缓。

关于静人,他想着反正应该没有消息进来,就此钻到床上。

是个睡不实的夜晚,仿佛飘荡在浅睡中,蒔野在沙漠般荒凉的土地上看到单膝跪地的静人。他在那地方一次次重复着将双手分往上下又在胸前重叠的那个动作。

他不断继续着同一动作的姿态显得滑稽,蒔野站在他面前问,你在做什么。静人继续一边动着手,头也不抬地回答:在这里,死了一万人。

蒔野睁开眼,从床上下来。他往杯里倒入烧酒,给自己找借口说是入睡之前打发时间,试着浏览主页。一路看过去,在最新的邮件中写着:“难道会是这个男人的事……”

对方说,网友半开玩笑地告诉说好像有个这般古怪的男人,由此想到“或许是他”,就来访问了朋友说的这个站点。

“是在今年冬天。我打工的居酒屋在下午五点开门,但因为要做各种准备,我在一小时前进店。过了四点,我正在打扫店铺的玄关,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穿着防寒夹克衫,戴着毛线帽,背一个硕大的登山包。”

“他问起九个月前在这间店去世的人物的情况。说是通过地方报纸的报道而得知的。实际上,那年春天,在大学新生欢迎会的席间,新生被不知是毕业生还是高年级学生怂恿着一口气喝干,其中一人因急性酒精中毒而身亡。不巧的是,我当时负责那张桌子。还来了警察,我遭到没完没了的盘问。仿佛被说成是因为我送去的酒而让人死去的……同伴们笑说就跟你下了毒一样……真是惨透了。”

“当时出现的男人问我,去世的大学生是个怎样的人。我没可能知道吧,无非是个客人。这么一说,他便问,一起喝酒的人对他怎么想的呢。不清楚,但是如果爱惜他,就不会让他一口气喝干什么的吧。而且和大学有关的人一个也没来店里道歉。从警察那儿听说,大学生的老家是个小岛,尸体用飞机运走了。把这些告诉对方时,我忽然想了起来。”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四个月,一个中学生来访,说是死去的学生的弟弟。他说想看看哥哥死去的地方。据说是趁暑假瞒着父母来的。我被店长喊去带路。是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房间,可弟弟在默默打量的过程中,突然开始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我感到窘迫而离开了,但能听见声音,大概哭了五分钟以上吧……当我回过神,他站在店铺的玄关前,低头说了声非常感谢,就离去了。”

“我刚说了这个弟弟的事,男人就在店铺前面的地上跪下。他把手下挥动之后放在胸前,开始吟诵什么。我感到发瘆,回去把店长喊过来时,他不见了。店长讶异说是生手的恐吓吧。同事则和我开玩笑说,是死掉的学生的幽灵。如果这个网站提到的人和我目击过的人是同—个的话,至少说明不是幽灵呢。另外,男人也没有要钱,也不像骗子……”

“怎么样呢?是这个男人吗?或是别的人呢?”

如果静人说过的话是真的,他是从五年前开始旅行,因此总该有一两条目击消息过来,蒔野这样考虑并尝试建立这个站点。然而一旦有消息进来,蒔野仍会有这是真的吗之类的疑惑,并对于就连无聊的死也去走访的他愈发地感到气愤。

并非出于矢须的话,蒔野却越来越想激昂地对他说,这世界充斥着更为悲惨的死。

然而……虽然一般而言那个哥哥大概会被说成死得无聊,但为他悲叹的中学生弟弟扑簌扑簌掉泪的身影浮现在脑际,蒔野的睡意越发地远去了。

天亮了,天气转晴,仿佛是久违的盛夏气候重新回来了一样,气温在早上就超过了三十度。天亮时总算睡着的蒔野在午后来到公司,在一楼的前台被叫住了。

前台的女职员遭到他类似性骚扰的调笑,不给个正脸是常事。蒔野因而感到不可思议,口里说着喊我色猎野就可以,一边走近前去。你陪我一晚,就会想用甜甜的嗓音喊我色猎野的哦,说着,他把手放在前台的桌上。对方冷淡地说,有人找您。我说了您不知什么时候来公司,但对方说要等,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说着,她朝大厅边上摆放着待客用沙发的一角示意。

背对这边坐着的穿和服的胖女性大约感觉到蒔野走近的动静,艰难地转了过来。妆面浓重,年龄约在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她站起身,理一下衣摆,从正面迎接蒔野。她定睛看他,表情忽地一亮。

“哎呀,不认得了。您变得相当威风了呢。好久不见。”

说着,她硬把涂得鲜红的嘴唇两端吊起来一笑。虽然八年没见到对方的容貌,但凭着最近一直听到的声音,他率先认出那是和父亲长年生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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