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现场的出租车里,蒔野听了静人接下来的话。

静人说,他的旅行大多在公园露宿,在公共厕所方便,用公用水管洗脸。澡堂则每周去一次,洗衣也在那时解决。替换衣物是T恤及内衣等夏天的衣物各两件,用于冬天的则有毛衣和防寒夹克,天冷的话就把夏天的衣物叠穿在里面。吃饭则是买快过期的打折面包或饭团等,也有时便宜买到应季水果作为一餐。

“能给我看看记事本吗?你有个秘密本子吧?”

蒔野想起北海道警察厅警部补的建议,便说道。

“并不是什么秘密。原本就是公开的东西。”

静人从登山包里拿出几本软皮本。最上面的本子特别厚,据说是用来将报纸杂志或收音机的新闻中得知的死者信息先做下备忘录。北海道啦关东啦,将出现死者的区域大致划分了做记录,以此为根据做访问,实际做了悼念的时候,似乎誊写到别的本子上。就这样,“九州冲绳”“四国”“山阴山阳”“近畿”等,本子按各个地域归类,蒔野试着翻开封皮上写有“关东南部”的本子看了看。在大致中央的位置划了线,纸被一分为二。在纸的左边,以方正规矩的字写着死去人物的名字和年龄,去世的年月日和地点。而在其下写有在几丁目岔路口旁边的邮局拐角之类的具体位置的信息,大约是实际到访时了解到的。但是,因为什么导致该人物死亡,所谓的死因,则不知为何没有记载。

隔着线的右边写有这一类的话:“特别喜欢孩子的少女。理想是和她所爱的父母一样成为保育员。记得所有朋友的生日,经常被感谢。”

“被父母特别是妹妹所挚爱的温柔的哥哥。足球部的人气分子。鼓励低落的同伴,被人感谢。”

“众多的母子受其照拂,被人们感谢的助产士。在家则是慌慌张张的值得爱的母亲。”

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蒔野一边往下读,一边问静人。

“我去悼念的时候,会就死去的人询问在那里的死者家属或朋友,还有附近的人们。我把这些写了下来。”他答道。蒔野抓不住其真意,这里那里地翻着本子。

“你好像是在日本全国转悠……生活怎么办呢?都五年了,不容易吧?”

“我有以前工作时的积蓄。若设法把餐费控制在一天三百日元的程度,也包含过海的船费、走访山村的巴士费等最低限度使用交通工具的费用,一年不出二十五万日元就能过去。只要不生什么大病,十年不成问题……”

蒔野确是愕然了,与其说是古怪,莫不是脑子有毛病,他怀疑道。

“那个,先生,我想是这边。”

司机插入两人的话头说道。昨晚事故现场的岔路口就在眼前。当时停在路沿的出事车辆被撤走了,惟见警官与鉴证人员的身影。

蒔野在过了岔路口的地方让出租车停下,付过车钱先下了车。跟着下车的静人注视着马路对面的事故现场,口中念着木村某某这一人名。

“他爱过怎样的人,又被谁爱过呢?”

“咦,你在说谁?”

“去世的人。报纸上写有名字。”

红绿灯转换,静人走近现场。鉴证大致在晚上结束了,现在似乎在做简单的确认工作,也没用绳子隔离现场,一个年轻的巡查在做交通指挥。

蒔野和静人保持了些距离,打算从远处盯视其行动。

“那个,木村先生是在哪里遭遇事故的呢?”

静人向年轻的巡查问道。巡査大约从他的口吻以为是个熟人,“那位的车冲上了这边的人行道。车子眼下在警署里。”

“他被谁爱过,又爱过谁呢?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您知道吗?”

“啊?那样的事,我可一点也……哦,只是,就在刚才,据说是他太太的女人说要看看先生归天的地方,被亲戚模样的人搀扶着来了,大家都在哭……”

听到巡查带着困惑所说的话,“非常感谢。那么,我在这里哀悼也可以吧?”静人突然当场跪下左膝。在蒔野和巡査都有些愕然的注视下,他把右手举过头顶,收回胸前,接着,将左手垂近地面后,伸到胸前,重叠在右手之上。他低着脑袋,嚅动嘴唇,但至于他说了什么,蒔野远远地听不见。

巡查大概感到惊讶吧,踌躇之后,他开口说了句“那个”,并伸出手,这时,静人抬起头来。这段时间实际上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却连蒔野也感觉到类似焦躁的情绪。

静人不单朝着巡查,对鉴证职员们也点头示意,回到这边。

“现在的,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叫做悼念的玩意儿?”蒔野迎着他问道,“你闭着眼吟诵了什么吧。祈祷了什么?”

“因为我听说逝者的太太和亲戚来了这里,而且哭了,因此把如此为人们所爱的人物确实生存过的事实刻在心上,这样做了哀悼。”

“喚……那,这之后做什么呢?莫非是去死者的家?”

“不。这就完了。那么,非常感谢您特意带我来。我告辞了。”他礼貌地低下了头,随即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朝札幌方向走去。蒔野避开巡查们看来仍在留意这边的视线,追在他身后。

“等一下。你说那就完了,那样的话,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回札幌。因为预定做悼念的地方有几处。”

“例如呢,你在报上看到了吧,在这前面的石狩,昨晚死了黑社会的人。抢女人,在街上互相开枪,你对那样死了倒好的家伙也要悼念吗?”

“我不明白死了倒好的意思,但我希望不管对谁都做悼念。”

蒔野想再稍微弄清这个男人能否写成报道,便拦了辆出租车。闹市区的杀人现场因犯人在逃,现在也拦着禁止入内的胶带。

他给静人看了现场,并把报上还未公布的死者姓名告诉了他。而且,根据打听和从北海道警察厅的警部补那儿得来的消息,开枪的犯人自不待言,被害人也不是好人,他把这一情况讲给静人听。死去的男人自中学时代开始不法行为,在少年感化院也没能洗心革面,成了黑社会成员。似乎除了催还高利贷,他私底下还次进行恐吓和性暴力等犯罪。

蒔野的言辞间尽染轻蔑之色。静人朝这边回过头。

“那位去世的男性,他被谁爱过呢?爱过怎样的人呢?做过什么被人感谢呢?您知道吗?”

蒔野以为他是不是弄错了人。对方的真意在何处,没法理解。

“你没听我刚才的话吗?死掉的男人是个没人爱的家伙,爱什么的他不懂,也不知道被人感谢的喜悦。所以才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吧。”

报道的主干理好了。被家族和社会遗弃的男人,把他倚靠蛮力、沉湎于性,乃至白白送死的来龙去脉,以满满的血和性的气味来表现,最后添上一段驱逐黑社会的文字就行了。

“听明白了吗?所谓死了倒好的人,是实际存在于世的。”

蒔野带着嘲讽的意味说道,暗自期待着哪怕是反驳的回答。如果对方摆出道德家的模样回应说不存在死得好的人,他已作了充分准备,以言辞来反驳这一欺瞒和伪善。

然而,静人从蒔野跟前走开,在杳无人迹的地方放下背包,跪下左膝。他把右手举过头顶,仿佛捉虫般收回胸前,左手则如同拾起地面的尘埃一般,接着在胸前与右手重叠。他的嘴唇在动,果然像是在吟诵什么。

蒔野很难抑制住焦躁。他是在真心祈祷人渣的冥福吗?蒔野在他起身的同时问道:“你刚才,是在对被枪击的家伙,做那个所谓的哀悼吗?怎么哀悼的?”

“因为你说他有中学时代的伙伴,朋友之间大概有过相互感谢的情形吧;既然是因女性而发生的凶案,他可能也爱过那位女性吧。就这样做了哀悼。”

“什么嘛,这是?全部是你的自说自话吧。可以说是想象。做这样的事好吗?”

“从最初就是擅自做的……是不是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说了不是宗教活动吧。那么……”

很可能是有某种精神病,但这毕竟说不出口。就在这时,静人说:“我有病啊。”

他带着沉稳的表情,消瘦的双颊甚至浮现出笑意。他点了点头,离开蒔野,从背包中取出地图册,看样子是在确认什么。

蒔野无论如何也感到介怀坂筑君。“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回札幌吗?”

“不,难得来到这个城市,我打算先在这附近转转。”

问他具体转哪里,静人拿出厚笔记本做了说明,原来,在这儿的临町,有户民居被完全烧毁,七十四岁的父亲和三十八岁的女儿因此去世。据说父亲因脑梗塞而一直卧床,母亲业已去世,女儿一边在公司上班一边照顾他。在蒔野的记忆中不存在这事,大约是因为连日发生了更具报道性的凶案和事故。

“你特意做悼念,是因为怀疑火灾并非事故,而是纵火或谋杀吗?”

蒔野跟在迈开步子的静人身旁问道。

“不是。我在北关东旅行时,从报上知道了火灾的事,只是因为不能马上前往,所以现在拜访。走路的时候我想集中精神,待会儿说话可以吗?”

静人在车辆往来颇多的大道边上以一步步确认般的步伐走着。其步伐中带着紧张感,蒔野总觉得妨碍他有些顾忌,便关注着他的行进。

虽说是北地,日照强烈,气温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上升。蒔野在途中买了易拉罐啤酒,润了润喉咙稍作休憩,但只要略为加快脚步,立刻便追上了步伐迟缓的对方。

终于临近现场,静人在经过干洗店的时候说了声不好意思,打开店铺的门。蒔野在入口旁窥探店内。静人正朝着一位老妇人说出死于火灾的两个人的名字,问她是否知道那户人家在哪里。对方似有疑色,反问他有什么事。

“我想做悼念。如果您知道他们二人的事,能否说给我听?那两人爱过谁,被谁爱过,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

老妇人一边显出困惑的神情,一边说,去世的父亲在身体健康时原本是乐于助人的町内会会长,许多町民都受过他有形或无形的恩惠,并敬爱他。她还说,女儿是个顾着父母的温柔孩子,对她毫无怨言努力看护父亲的态度,町里的每个人都心怀敬佩。

静人道了谢,走出洗衣店,朝着被告知的方向迈步,接着又走进开着门的理发店。他似乎是在问同样的事。

蒔野逮住他走出来的时候问:“你总是这样转悠着向附近的人们打听死者的事吗?”

“如果机会合适的话。因为也有人在周边没有一个人的地方去世。”

静人重新走了起来,很快便到了据说曾发生过火灾的现场。住家全被烧了,已经变成了空地。有位中年女性从马路另一头提着购物袋走了过来。静人点头致意并走近前去,问了和刚才一样的问题。女人吃了一惊,但仍表现出对逝者的同情,她说了父女的相互关爱,以及许多人对他们的死感到惋惜。

女人离开后,静人在空地跟前放下背包,单膝跪地,双手分别伸到上方和下方,然后在胸前重叠,做了那一套姿势。虽然不知道能用在什么地方,蒔野还是用手机自带的相机摄下他的身影。

对方刚起身,他便问:“坂筑君,你为什么不兜一圈走访附近的人家,更详细地打听呢?”

静人一边背起登山包,一边仿佛羞愧般红了脸说:“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权利。”

“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去店铺问了话,还问了走路的人吗?”

“店铺是对外开放的,我想,走路的人也多少有着譬如遇上谁的心理准备。但对于在自己家里休息的人,特意让人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对自己这番举动的批评,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只不过是对自身的行为感到傻气。

“还有,那个怪怪的……这么说有些失礼,祈祷时的姿势,有什么含义?”

“没什么含义。仅仅是这姿势和我的折祷合拍。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觉得,但从开始悼念的时候起,自然而然地就采用了这一姿势。”

当问起接下来去拜访哪里,他说,在稍远一点的公寓,两个月前,出生后半年的婴儿被和母亲交往的年轻男人掉在地板上,头部骨折身亡。

抵达作为目标的旧公寓,已经过了近一小时。途中问了几名路人,知道了公寓的位置,但没人知道死去的婴儿。

公寓周边杳无人迹,附近也没有营业中的店铺。虽然传来电视的声响和小孩子的声音,但静人没有拜访公寓的居民,就这样在公寓前单膝跪下。

“喂,不打听一下事件可以吗?这样子,你的哀悼能准确进行吗?”

蒔野不禁从背阴处走出来问道。静人仍是单膝跪地,朝这边稍微转过脸。

“没法向任何人问话的事是常有的。通

过把这个地方记在心里,把死去的婴儿刻在心上,以此作为和其他婴儿不同的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来纪念。”

“如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是不能祈祷的吧。光凭着擅自想象而合掌是不敬。”

“您不允许就去世的人东想西想吗?”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你的行为有所矛盾,缺乏一贯性。”

为什么较真呢,蒔野边反复说着,边对自己的言行感到疑惑。这个男人不是承认了自己有病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放过他呢。

“我没有一贯性。大约也有些矛盾。”

静人并没有将错就错的样子,他以冷静的口吻说着,点了点头,仿佛做了个暗示说别再管这事了,随即将脸转回去对着前方。他举起右手,正打算把左手伸向靠近地面的位置。

在这时,公寓一楼的房门开了,两个六七岁的女孩跑了出来。

她们看到单膝跪地的静人,脸上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又立即走近。“你也是来为宝宝祈祷的吗?”

—个女孩问道。在婴儿死去的当时,或许她们曾数次目睹过祈祷的人。

“宝宝可爱极了。”另一个女孩子告诉静人。“脸蛋软软而,经常笑。”

“还有哦,手指呢是这样小小的,头发也蓬蓬的。”第一个孩子也接着说道。静人听到这话,微笑起来。

“是个被你们爱过的宝宝呢。”他以温柔的口吻答道,随即重新举起右手,放下左手,将两手在胸前重叠,低下头。女孩子们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举动,一个孩子拉上另一个和静人一同蹲下,将小手合拢在胸前。

蒔野甚至忘了擦拭狂泻而出的汗水,他以记者的习性将相机对了过去,一边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喃喃着,怎么搞的这家伙,怎么搞的这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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