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秋风动地黄云暮,竹户蕉窗暗月期。

一任往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

相逢相戏浑如梦,独上莲舟鸟不知。

话说进忠被敲门惊起,慌忙出来。秋鸿复关上角门,才到前门来问:“是谁打门,有甚急事?”外面道:“你家老七犯了赌博,坐在总铺里,快着人去打点,还未见官哩。”秋鸿道:“甚么人拿的?”外面道:“不知道,我是地坊来送信的。”秋鸿道:“难为你,就有人来。”外面道:“速些要紧。”说着去了。

秋鸿回来到黄氏房中说知,黄氏慌忙起来,叫丫头开了前门,央人去看。半日寻不出个人来。黄氏只得到印月房中,道:“可好央魏亲家去看看?”印月叫秋鸿去向进忠说。秋鸿来到楼上,见进忠还睡着,就坐在他床沿上摇醒他道:“夜里做贼,日里睡觉。”进忠扯他道:“你也来睡睡。”秋鸿道:“你吃过龙肝凤髓,再吃这山芹野菜就没味了。”进忠也不由他肯不肯,按在床沿上耸了个不亦乐乎。秋鸿道:“你好人呀!他犯了事,还不快去看看他哩!”进忠吃一惊道:“谁犯了事?”秋鸿道:“早起敲门,是七主子犯赌博,坐在总铺里,没人去打点,奶奶向娘说叫央你去看看,你快收拾了去。”秋鸿起来,进去拿水出来。进忠梳洗了,袖着银子,拉对门布店陈三官同去。进了总铺,见七八个人都锁在柱子上,七官同刘道士的徒弟元照锁在一处。见了进忠,七官哭道:“哥哥救我!”进忠道:“怎样的?”元照道:“魏爷连日未来,七爷同了这起人逐日来顽,带了个姓沈的小官,晚间饮酒唱曲是实,并没有赌钱。昨晚二更多天,忽见一起快手进来,将众人锁了,又将行令的色子抢去,不容分说就送我们到这里,连小道也带在内,这是那里说起!望魏爷搭救。”陈三官道:“还是地坊出首,还是另有原告?”铺上人道:“是崔相公送帖到捕衙里,说他们窝赌,小沈输去百十两银子并衣服。”陈三官道:“是那个崔相公?”铺上人道:“崔少华呀。”陈三官摇摇头道:“哎哟!这个主儿,不是个好惹的。”进忠道:“小沈可是那日在馆里遇见的?”七官道:“正是。”进忠道:“他不过是个小唱,那里就有百十两银子?”陈三官道:“这个崔少华是个无风起浪的人。”进忠便取出二两银子与地坊道:“可将众人放了,我寻人与他说,不必见官。”地坊道:“这班人放不得,他们白手弄人的钱用,也该拿出几两来我们发个利市。”陈三官道:“再不,先把老七同道士松松罢。”方上尚自不肯,众人再三说了,才将七官同元照解开,带到后面一间小房内坐着。七官脸都吓黄了。陈三官安慰了他们。进忠去买了些牛肉馍馍,劝七官同元照吃,又买些酒肉来,与众人吃了。临行,又安慰他们道:“你们放心,我央人到崔家讨分上去。”遂同陈三官出来,地坊道:“放快些,官上堂就要问哩。”

二人回来,向黄氏说知,黄氏道:“没人认得崔家,如何是好?”进忠道:“须得个学中朋友去说才好。”陈三官道:“崔少华不是个说白话的,闻得对门邱先生与他有亲,何不央他去说说看?”黄氏即叫小丫头去请过邱老来,说道:“闻得七兄出了事,其中必有缘故,陈三官道是崔少华呈的,特请老丈来,要奉托去说个分上。”邱老道:“孩子家不肯学好,直到弄出事来才罢。崔少华想是为的小沈,那小厮本是跟着这班人,原做不出好事来。”进忠道:“拜托大力。”邱老道:“只恐空口未必说得来。”进忠道:“拜烦先去探探他口气如何再处。”邱老道:“他与我无亲,却与小婿同会,他是个有时运的秀才,好不气焰哩。也罢,我叫小婿去说说看。”邱老去了。陈三官见侯家忙乱,遂邀进忠到他店中吃了饭。

过了半日,邱老才来回信道:“这个小沈是本京的小唱,是崔少华带来的,被班光棍诱去赌钱,把衣服都当尽了,少华代他赎过几次。如今又去了半个多月,也不回来,终日在刘道士家赌钱。他开了个账,才有百十两银子的东西,口气大得狠哩。”陈三官道:“小沈却是烂赌,每常不拿,专等他昨日在刘道士家才拿,这明是见道士有钱,借此?诈他的,如今少野又不在家,怎处?”黄氏道:“我家里现在日用尚难,哪还有闲钱打官司?”陈三道:“如今也说不得了,空口也难说白话。”黄氏沉吟了一会,终是爱子之心重,只得又来央印月道:“还要求魏亲家救救他。”印月便出来对进忠说。进忠道:“须先约邱先生同去,先陪他个礼,再看是怎样。”陈三官道:“说得是,人有见面之情。”进忠遂同邱老出来。走过州前往南去,朝东一条小巷内,一座小小门楼,邱老同进忠来到厅上坐下。只见上面挂了轴吴小仙的画,两边对联皆是名人写的。匾上写的是:“一鹗横秋”。因他祖上曾中过乡魁的。下摆着十二张太师椅。少顷小厮出来,邱老与他说了。进去不多时,只见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一个青年秀士来,看他怎生模样?只见:

碧眼蜂眉生杀气,天生性格玲珑。五车书史贯心胸,敦、温应并驾,操、莽更称雄。

奸佞邪淫蓝面鬼,鬼幽鬼躁相同。戈矛常寓笑谈中,藏林白额虎,伏蛰秃须龙。

这崔少华名唤呈秀,是蓟州城有名的秀才,常时考居优等,只是有些好行霸道,连知州都与他是连手,故此人皆惧他。出来相见坐下,问邱老道:“此位尊姓?未曾会过。”邱老道:“魏兄,大号西山,是布行侯少野的令亲。”进忠道:“无事也不敢轻造,只因舍亲侯七兄得罪相公台下,因舍亲远出未回,小弟特代他来请罪,望相公宽恕。”呈秀道:“些小之事,动劳大驾,但是这小沈是京师有名的小唱,因得罪个掌科,京中难住,故此敝相知荐他到学生处暂避些时。不意外面一班光棍,见他有些衣囊,引诱他赌钱,输得罄尽。学生已代他赎过几次,久欲处治,也只为惊官动府,那里同他们合气。近日衣物又尽了,连我书房中书画古玩也偷去许多。访得刘道士是他窝家,终日在他庙中赌钱,故此才对捕衙说了,拿得几个。”进忠道:“光棍引诱人家子弟,原属可恨。就是舍亲也是个小孩子,被他们诱去,串赢了他若干银子,同是被害的。还求相公宽宥一二。”呈秀道:“赌钱没有首从,学生也不知其详,如今事属于官,由他们去分辨罢,老兄不必管这闲事。”邱老见他言语紧,便说道:“也不敢妄自讨情,只求宽容一进,便好从常计较,一到官便难分玉石了,还望海涵。下面处处的好,免得油把锅吃了去。”呈秀道:“老丈分付,自当从命。”进忠道:“有多少物件?”呈秀叫小厮取出个单子来,上面细细开着衣物,共有百十两银子东西。进忠道:“小弟领这帖子去与众人相商,再来覆命。若他们不依,再凭尊裁。

二人别了,又到铺里来,把单子与众人看。众人道:“实是赢了他几两银子,却见他当了几件衣服;至于玩器书画,影子也未见。”邱老道:“你们做光棍弄人,也该看看势头,崔相公的头可是好摸的?如今讲不起,赔他些罢。”众人道:“腰内半文俱无,把甚么赔他?拚着到官,拶子、夹棍挨去罢了。”进忠走到后面来,见七官睡着了。元照见了,扯住哭起来。进忠见他嫩白的脸儿都黄瘦了,甚是怜他,问道:“你师父哩?”元照道:“才去了。”进忠又买了些酒食来与他们吃,安慰道:“我已对崔家说过不见官了,我去会你师父,将就赔他些罢。”遂同印老来到庙中,寻到刘道士。

道士接着,说道:“邱相公,这是那里说起!小徒自来不晓得赌钱,平日连门也不出,今日遭这样横事!”邱老道:“事已至此,不必抱怨了,明是想你两把儿。”遂将单子递与他看。刘道士道:“影子也没有见,怎样这没天理的肯人!”邱老道、崔少华才干过这件没天理的事么?”刘道士道:“这些须赔他点还可,若要许多,从那里来?”进忠道:“也说不得了,才照儿对我痛哭,我到怜他,你到舍得。”邱老道:“到官不止于打,还要追赔,还要还俗哩。你又没两三个徒弟,积下家私也是他的,不如花费些,免得出丑,况事又不是他惹出来的。”刘道士道:“依相公分付,要多少?”进忠道:“他说这些,难道就赔他这许多哩!又不是圣旨,我们再去挨,少一两是一两,你要作个大头儿,侯家也出一分,众人再凑上一分,如何?”道士道:“随相公们的命,只是不要使孩子吃苦。”邱老道:“在我,只在今日了结,可速去弄银子。”

别了道士,回来对黄氏说知。黄氏道:“我家孩子被人哄去,输了许多钱,还要我赔人银子,天在那里!”邱老道:“如今世情,说不得‘天理’二字,只是有钱有势的便行了去,连天也不怕的。你若不赔他,到官吃了苦还是要赔的。我去看看学生就来,你们商议商议。”邱老去了。

进忠到楼上,秋鸿送饭上来,正自戏耍,只见印月同小姑子上来,秋鸿站开。进忠道:“请坐。”印月道:“七叔的事,家中一文俱无,奶奶叫拜托哥哥,还求借几两,照月加利奉还。”进忠道:“讨不起账来,手头没现钱,怎处?”秋鸿道:“人到急处,还要舅舅通融,奶奶决不肯负舅舅的。”进忠道:“至亲间怎说这话?等我讨讨看,也定不得数,用多少再算,也不必说利钱,只是如期还我就是了。”秋鸿道:“姑娘去请奶奶来当面说。”小姑子下楼请了黄氏来。印月道:“哥哥已允借了,只是要讨了来才有,难定数目,用了再算,请奶奶来约定几时还他,也不要利钱。”黄氏道:“累承亲家的情,我被这个畜生坑死了,只是不误亲家的行期罢。”进忠道:“也罢,亲母请回,我约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去,恐他家饭迟。”古

黄氏着小丫头去请过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出去讨了些银子,带到崔家来。却好邱老的女婿也在此。他女婿姓孙,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呈秀同会相好。相见坐下,邱老道:“才到铺中,见那些总是游手好闲没皮骨的人,他们也自知罪,敢求老兄宽恕。”呈秀道:“这起畜生是饶不得的,你今日饶了他,他明日又要害人的,只是到官打他一顿,枷号示众,以警将来。这些人还可恕,只是刘道士也还有些体面的,大不该窝赌,殊属可恶。”进忠道:“他们因刘道士不在家,他徒弟年幼,不能禁止他们,却也不干他事。他今也情愿随众分赔,只望相公宽宥。”呈秀道:“衣物也要赔,罪也是要问的。”孙秀才道:“家岳因弟忝在爱下,故来唐突,若兄如此坚执,到是小弟得罪了。”呈秀道:“既承众位见教,竟遵命免责罚何如?至所少的衣物,却是要照单赔的。”孙秀才取过单子看了:“这些人赢了去都花费了,一时难完原物,就有得也不敢拿出来,到是赔几两银子好。”进忠道:“但凭分付个数目。”孙秀才道:“论理我也不该乱道,既承少兄见委,依我看,照单赔一半,五十两。”呈秀道:“岂有此理,如此说到是弟开花帐,?他们的了。”邱老道:“笑话!少兄言重,本该一一奉赔,但是这班穷鬼,求兄宽去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进忠道:“就略添些罢。”孙秀才道:“顾不得少兄肯不肯,竟是六十两。他若再不依,等我收下,我同他打场官事去。”邱老笑道:“我到没有见说情的反放起赖来了。”呈秀笑道:“遇见这样泼皮,也就没法了,竟遵命罢。”进忠道:“孙先生请坐,小弟同令岳走走就来。”

二人出来,却好刘道士已在旁边人家等信,迎着问道:“多劳二位相公,所事如何?”邱老道:“已讲过了,六十两。你出三十,侯家二十,众人十两,趁官不在家,结了局罢。”刘道士道:“遵命,待小道取了来,在何处会齐?”进忠道:“我们此刻要到铺里说话,你竟在陆家布铺里等罢。”刘道士去了,进忠又叫转来道:“须多带几两来做杂费。”道士点首而去。二人来到铺里与七官、元照说知,二人十分欢喜。七官道:“家中分文俱无,奈何?还求老兄救济才好。”进忠道:“不必过虑,都在我。”遂走出来向众人道:“如今崔相公处已讲定六十两了,刘道士出二十,侯家出二十,你们也凑出二十两来好了事。”众人道:“蒙二位爷天恩,感戴不尽!只是小的们一文也无,便拿骨头去磨也磨不出个钱来。”邱老怒道:“你们这起畜生,弄出事来带累别人,人已代你们顶了缸去,你们反一毛不拔!”骂了几句。只得同进忠出来,走到陆家布店,刘道士已在那里了。就借天平兑了银子,才到崔家来。呈秀见邱老面有怒色,遂问道:“老丈若有不悦之色,想是怪学生么?”邱老道:“怎敢。只可恨这起畜生。”遂将前事说了一遍。孙秀才道:“岳父平素公直,这样禽兽,廉耻俱无,何足挂齿。”进忠将五十两银子交与孙秀才,呈秀道:“怎么少十两?”孙秀才道:“这起畜生既不肯出钱,且把侯七并道士先放,只将众泼皮送官责处罢。”分付家人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门外一片喧嚷之声,七八个人齐跑进来,跪在地下喊叫求饶。呈秀大怒道:“你们这起禽兽,专一引诱人家子弟破家荡产,今日送你们到官,把骨头夹碎你们的。”众人哀求道:“小的们虽靠赌觅食,却不敢大赌,还求相公天恩赦免,已后改过,再不敢了,保佑相公三元及第,万代公侯。”呈秀那里听他?喝令家人叫快手来带去见官。那班人先还是哀求,到后来见事不谐,内中有一人混名摩天手的张三说道:“有钱得生,无钱得死,人也只得一条命拚了罢。”夹七带八的话都听不得。进忠见势头不伐,只得又取出五两银子来道:“既是众人没得,小弟代他们完罢,这是五两,明日再完五两何如?”呈秀也是个见机的人,正要收科,见进忠如此慷慨,便转口道:“岂有此理!学生岂是为这几两银子?只是要处治他们以警将来。既是魏兄见教,且姑恕他们这次,以后若再如此,定重处不贷。”众人才叩谢而去。进忠也相谢过。呈秀道:“此银断不敢领。”放在邱老袖中。进忠道:“也罢,容明日补足进来。”呈秀道:“笑话,我要收,今日到收了。决不敢领。”送二人至门首别了,这正是:

赌博由来是祸胎,损名败行更伤财。

进忠若不施恩救,难免今朝缧绁灾。进忠同邱老到铺中,同七官、元照回来。邱老别去,元照叩头拜谢而去。七官母子也齐来拜谢,又去谢了邱先生回来。进忠劝了半日,出去买了酒肴来为七官压惊,在印月房内,请黄氏并小女儿来同饮,至更深方散。七官家去宿了。进忠仍旧等人静后,秋鸿开了角门,放他进去,与印月睡了。

至天将明,秋鸿送他出来。正值七官起来小解,听见角门响,便向门缝里一张,见秋鸿关角门,他便悄悄的开了腰门,闪在黑处,让秋鸿走过去,他从后面双手抱住,把秋鸿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七官,便骂道:“该死!你这遭瘟的,把我吓了一跳。”七官道:“你开门做甚?”秋鸿哑口无言,被七官抱到藤凳上,弄了个不亦乐乎。七官道:“你开门做甚么?”秋鸿道:“你知道就罢了,只管问怎的?”七官道:“你每常扭腔摄调的,今日一般也从了。”秋鸿道:“遭瘟的,上了你道儿,还要燥皮哩!你不许乱向人嚼舌。”七官道:“莫说你,就是老魏,待我如此厚,我也不肯破他的法。只是你自图欢乐,把你娘丢得冷清清的,你心上也过不去。”秋鸿道:“各人干各人的事,也顾不得这许多。”七官道:“他两上调得狠哩。”秋鸿道:“怎么调?我就不知道。”七官道:“你这成精的小油嘴,你到会偷孤老,还说不知道怎样调!”秋鸿道:“花子说谎,当真我不知道。”七官道:“他二人眉来眼去,我也瞧透了,见你娘终日闷恹恹的,我却甚是怜他。你若肯成就了,我们也是积点阴德。”秋鸿道:“罢,罢!家里耳目多,不是顽的。”七官道:“除了你,我还怕谁?不妨事。”秋鸿道:“天大亮了,去罢。”二人整衣而散。七官道:“内事在你,外事在我。”秋鸿点首而去。进屋等印月起来,将七官的话对印月说了,印月道:“虽是如此,却也要防他。”秋鸿道:“防他做甚?就让他拈个头儿罢了。”

七官起来,走到楼上,进忠也起来了,说道:“你可成得个人,昨晚就不出来了,夜里好不冷。”七官笑道:“你拣热处去睡就不冷了。”进忠道:“那里有热处哩?”七官道:“两个人睡就热了。”进忠道:“也好,我去寻个表子来顽顽。”七官道:“寻去又费事了,不如现成的好。”进忠道:“那里来?”七官只是笑。

二人吃了早饭,进忠道:“我到崔家去谢他,把银子送与他,以完此事。”遂出来,同邱老到崔呈秀家。呈秀出来见了,道:“昨日多劳,尚未来奉拜,又承光顾。”进忠道:“昨日承受,感谢不尽,俟舍亲回时再来踵谢。昨所欠十金,特来奉缴。”呈秀道:“笑话,笑话!昨弟已说过,决不敢领。”再三推辞,发誓不收。进忠道:“相公不收,想是怪弟了。”邱老道:“既少兄执意不收,也罢,魏兄改日作东奉请,何如?”进忠道:“竟遵先生之命,再容奉屈罢。”二人拱手而别。

回来,秋鸿送饭上楼,七官问道:“那事如何?”秋鸿道:“也好讲了,他也有意,只是还假惺惺的哩!”七官道:“我自有法。”进忠道:“甚么事?”七官一一说知。进忠也佯为欢喜。二人吃毕饭,七官走到印月房内,见他独自吃饭,坐了一会,问道:“嫂子你手上珠子少了一个,到那里去了?”印月道:“想是掉在那里哩。”七官笑道:“只怕是猫儿衔到狗窝里去了。”印月道:“放狗屁。”嘴里说着,脸便红了。七官笑着,扯过他膀子咬了一口道:“莫害羞。今朝管你受风流。”印月打了他一拳。七官飞跑而去。晚间对娘说道:“魏大哥独自冷清,我出去同他睡哩。”黄氏道:“想是你病又发了。”七官出来,与秋鸿会了话,等人静后,秋鸿引进忠进去。七官在窗外张见印月坐在床沿上裹脚,进忠坐在床上捻手捻脚的顽耍。印月裹完脚先进被睡了,进忠也脱衣上床。秋鸿带上门出来,同七官到厢房内顽耍。正是:良夜迢迢露正浓,绣闱深处锁春风。

鸳鸯两地相和浃,会向巫山洛浦逢。七官同秋鸿事毕后,遂披衣来到印月房里,爬上床,又与印月欢会了一度,三人相搂相抱而卧。将天明时,秋鸿进来,唤他们出去。自此朝朝如此,间与秋鸿点缀点缀。

过了几日,进忠道:“崔家不肯收银子,原允他作东谢他,明日无事,何不请他?”印月道:“做本戏看看也好。”七官道:“费事哩!”进忠道:“就做戏也够了,总只在十两之内,你定班子去。”七官问印月要甚么班子,印月道:“昆腔好。”七官道:“蛮声汰气的,甚么好!到是新来的弋腔甚好。”印月道:“偏不要,定要昆腔。”七官不好拗他,只得去定了昆腔。进忠对黄氏说知,又去央邱老写了帖,请崔、孙二秀才同陈三官、元照师徒等,连邱先生、进忠、七官共是七桌,内里一桌,叫厨子包了去办。

次早,厨子茶酒都来备办。楼上才摆桌子,忽听得门外闹热。七官下楼来看,回来说道:“是家兄回来了。”进忠听见侯二回来,只得下来,叫厨子添一席,走到印月房内,与侯二官相会。只见他又矮又丑,上前行礼。那侯二官怎生模样?但见他:

垢腻形容,油妆面貌。稀毛秃顶若擂捶,缩颈卓肩如笔架。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明珠;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草。未举步头先扌牵地,才开眼泪自迎风。穿一领青不深蓝不浅脂垢直缀,着一双后无跟前烂脸挞撒翁鞋。尖头瘦骨病猕猴,曲背弯腰黄病鬼。

进忠见他这般形状,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样一个东西,怪不得印月怨恶。”遂问道:“老妹丈何以久不回来?家姨母好么?”侯二官那里懂他说的甚么,只是白瞪着双眼乱望。印月把眼望着别处,也不理他。秋鸿扯住他说道:“舅舅问外婆可好?”侯二官冒冒实实的应道:“好,好。”进忠忍住了笑出来。

到午后,客都到齐了。上席,众人谦逊了一会,才序定坐下,点了本《明珠记》。那崔少华是个极有气概的人,见进忠如此豪爽,也不觉十分钦敬。这也是奸雄合当聚会。

众人饮至三更,戏毕方散。秋鸿打发侯二夫妻睡了,偷身来到楼上,七官早已备下桌盒热酒,三人共饮,谑浪欢笑。进忠道:“你娘此刻到好处了。”秋鸿道:“不知可曾哭得完哩!”进忠道:“为甚么?人说‘新娶不如远归’,为何到哭?”秋鸿道:“每常来家一次,都要恼上几日哩!”进忠道:“真个不像人。”七官道:“有名的铎头瘟,终日只是守着老婆,时刻不离。”三人饮了半日,同床而卧,轮流取乐。

一连半月,也没点空与印月相会。进忠与七官、秋鸿商议道:“似此,如之奈何?”秋鸿道:“不若今晚灌醉了爷,偷一下儿罢。”七官道:“终非长法。”想了一会道:“有了,想起条调虎离山之计,可以弄他离家,只是费几两银子哩。”进忠道:“果能如此,就用百金也说不得了。”七官道:“我家铎头平生最好弄火药,他也会合。如今离年节近了,等我撮他开个火药铺子,先使他进京买硝黄去。十多日回来,叫他在铺子里宿,且卖过灯节再讲。”秋鸿笑道:“计虽是好计,只是天在上头望着你哩!”进忠也笑起来。遂下楼去,上街买了些酒肴,下楼请了侯二官并印月上来。进忠奉侯二酒道:“连日因有事,未得为老妹丈洗尘。”那呆子接杯在手,也不谦逊,一饮而尽。四人饮了一会,七官道:“今年徽州客人不到,还没炮竹过年哩。”进忠道:“此处也是个大地方,怎没个火药铺子?到是扬州的火药甚好。”七官道:“我们这旁边到好开火药铺,只是我没这心肠弄他。”呆子道:“我会做。”七官道:“你会躲懒,借人的本钱,折了还没得还人哩。”呆子道:“若有本钱,包你有五分利钱,我搭个伙计就在店里睡,有甚走滚。”七官道:“你要本钱容易,同我除本分利,你明日先去收拾店面,管你明日就有本钱。只是这里的硝黄贵,要到京里买去才有利钱。”呆子道:“我明日就去,你在家里收拾店面。”进忠与七官心中暗喜,印月也巴不得离了眼头,欢饮至更深而散。次日,进忠取出十两银子与他,呆子欢天喜地的叫了牲口,上京去了。正是:

欲图锦帐栖鸾凤,先向深林散野鹰。毕竟不知铎头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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