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参照须永昼兵卫长达四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也知道,人生在世,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尽管如此,人要工作,不然就没有饭吃。不对,对须永老师来说,他就算不工作,也已经赚到了三辈子都吃不完的钱,但他还是继续工作——既然如此,不管再苦,再不如意,工作本身或许都有其意义。

只不过,要让经历过各种职场,也被各种职场炒鱿鱼的我来说,可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同意这句话。就连为了不让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睡着,必须一直监视她看书这种作梦般的好差事,也都隐藏着陷阱。而且是我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非常可怕的陷阱。

没多久我就发现,一直监视着今日子小姐不让她睡着,就表示我自己也不能睡觉(我第一天晚上就注意到了),但是真正打倒我这个“负责监视的人”是比这更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从今日子小姐看书效率明显下降的第二天晚上以后,逐渐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基于“企业机密”,我还是不知道今日子小姐记得须永老师的作品到什么程度,又是从哪里开始忘记;也不知道她读过哪些,没读过哪些,但大概在看完五十本书后,今日子小姐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但不能单纯地以为那是因为进入了不记得的领域——因为实在不可能不记得。第五十本和第五十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还没出生——要是真不记得,应该连须永昼兵卫的名字也不记得吧。但速度确实大幅减缓——原因不言可喻,因为今日子小姐那时已经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倦意。

“阅读比想象中还要累呢……哇哈哈……”

当时的今日子小姐还笑得出来,但我心里隐约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一会儿,我的预感便成真了。本来还有点担心,万一我比今日子小姐先犯困怎么办,但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我中心了。一个什么事也没做,只是看着今日子小姐的男人,怎么可能比一直集中精神看书的今日子小姐更早撑不住?

我这个笨蛋,遇到问题总是一直在模糊焦点。具体问题出现在阅读长跑开始大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从那时候起笑容从今日子小姐的脸上消失了。

据实说来,就是她情绪变得不稳定。

刚熬过第一个晚上,彼此的情绪异常高昂,还聊了不少须永老师以外的话题(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这份工作最快乐的时刻)。然而到了第三天以后,几乎已经不再有让彼此保持清醒的对话了——我就算对她说“加油”等鼓励的话,她也只会回我“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看起来像是在偷懒的样子吗?”这种夹枪带棍的话。

“那我只好照隐馆先生的强求,我尽量加油拼了啰!”

……这么一来,对话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但就算不说话,比方只是站起来去上厕所,她也会鸡蛋里挑骨头:“走路可以小声一点吗?我会分心的。请不要千扰我。”

是的,我不曾理解今日子小姐交付给我的任务本质,一个人乐得跟傻瓜一样——我的任务是“要让想睡到极点的人一直保持清醒”,我还傻傻地以为只是“希望你能陪我熬夜”。这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问题,没有人愈想睡心情愈好,同样地,想睡的时候不能睡,也没有人心情会愉快。

这么一来,我的任务就不是负责监视的人了,而是负责执行酷刑的狱卒。

这个比喻绝不夸张,就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不让人睡觉”是严刑逼供时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算准今日子小姐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对她说话,有时候是发出声音,妨碍她进入梦乡。起初,她还会感谢我:“谢谢你,隐馆先生,救了我一命。”曾几何时,变成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

泡咖啡、准备加了一大堆香辛料的刺激性料理也是我的工作——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我一有空档就使出各种毒辣的手段。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看她一脸嫌弃地吃下我特别为她煮的菜更悲剧的事了,当然这对吃的人来说也是一场悲剧吧。不断地对心仪的女性施以酷刑,不断地找她麻烦,不断地被她憎恨、讨厌、怨怼的工作——我这辈子从未体验过这种地狱般的工作,无论蒙受多大的不白之冤,也从未像现在这么恶心反胃过。

当然,这是今日子小姐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她的建议,也是她的腹案,在她接下这件委托时,应该就有事情会演变至此的觉悟了吧——但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也不是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才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誓约书的。没想到平常那么温柔稳重、待人和气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却痛恨我到这种地步——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可能还承受得住,真正的问题是,我也讨厌起今日子小姐来了。

理智虽然清楚吿诉我,不可以把体力和意志力都处于临界状态之今日子小姐的言行当真。但我也只是照她的吩咐做,却反被那样尖锐的态度糟蹋,实在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很遗憾,隐馆厄介不是多么人品高尚的好青年。

我居然对三番四次将我从百口莫辩的窘境中拯救出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感谢也感谢不完的今日子小姐产生那种反抗的心情,真是令我悲伤又痛苦……不过,老实说,我连感受痛苦的闲情逸致都没有。

面对今日子小姐心浮气躁的态度,让我也跟着心浮气躁了起来。

没想到睡眠不足竟让人如此失去冷静,我竟觉得今日子小姐面目可憎。

结果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情绪,气氛变得糟透了。相较之下,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感受过的尴尬气氛根本只是小意思。

在那趟小旅行中,很高兴看到今日子小姐私底下的一面……但眼下这个环境可说完全相反。看到不想看到的那一面,产生不想产生的情绪。我必须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今日子小姐被工作逼到绝境,口不择言的模样,不仅如此,我的任务就是继续逼迫她、压榨她,害她更加口不择言。就算我想请她休息一下,也绝对不能说出口——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是不可以休息的,想休息的话,只能等到问题解决以后。

如果不是以配角,而是以华生的身分、以伙伴的身分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就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我实在无福消受——就算是拜托我做,也只仅限这一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匹配不上这样的工作。

“隐馆先生,咖啡喝完了。你实在是有够不机伶吔。”

如果是正常的今日子小姐,绝对不会说出后面那句话吧,但是差点睡着的我根本没资格反驳,我只能在她的催促下,无言地再为她倒一杯咖啡。

“隐馆先生,可以请你捏我一下吗?”

“……欸?”我端着满满一杯咖啡从厨房回来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一面用打湿的毛巾擦脸,一面低声地对我提出了要求。我实在太困了,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我已经困到一个极限了,请你用力捏我的脸颊。”

“脸、脸颊吗……”若要赶走睡意,捏手臂或手背不就好了?难道是不想弄痛拿书的手吗?

“快点。要是不能撑过这波睡意,过去的努力就都喵费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就是要睡着了,连ㄅ的发音都发不好了,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可、可是,要我捏女生的脸,还是有点怪怪的。然而今日子小姐却不由分说地要求:“拜托你了。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明明是我请隐馆先生帮我,态度却那么傲慢无礼。”

然后又语带责备地说:“你忘了在誓约书上写了什么喵?”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能拒绝。都怪我不好,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怪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写下誓约书。我鼓起勇气,双手捏住今日子小姐的左右脸颊。

“呴的,那摸……请鸟暂时就这样喵着。”

虽然今日子小姐不只是ㄅ,连发其他的音都崩坏了,但似乎意外有效,自从我捏住她的脸,她的阅读长跑也稍微找回了原本的速度。

因为老是捏同样的地方也是会习惯的,所以只好一直改变位置,鼻子、眉头、眼皮,总之将今日子小姐的脸部五官都摸遍了——光脸被摸来摸去只会让人不快,所以也具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吧。只可惜,今日子小姐讨厌我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而且持续恶化——但是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想早点完成这项苦差事,已经自暴自弃地想着,只要今日子小姐能顺利地阅读,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么做有提神醒脑的效果,然而今日子小姐醒着的时间已经超过一百个小时,接下来将进入第四个不眠的夜。据我所知,四个晚上不睡会发生什么事,对今日子小姐本人也是未知的领域。而且说老实话,我已经不小心睡着过好几次。由于是捏着今日子小姐的脸颊就睡着了,所以整个人垂倒在今日子小姐身上,两人同时倒趴在桌子上,拜疼痛所赐,侵袭我们的瞌睡虫一起撞飞了,但这种幸运不会一再发生。

事实上。

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疲惫到不忍卒睹的地步——我终于说出了:“放弃吧今日子小姐。”。

“这个任务一开始就不可能完成。在这种状态下看书,根本什么也读不进去吧……我会向绀藤先生解释的。”

“喵……可……不……行……”

今日子小姐在脸颊被捏着的状态下,一句话讲得支离破碎的。但是就算放手,我想她还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吧!

“既然接下来……就要到最后。”

今日子小姐坚持要撑下去。

只有这句话,力道强大到难以想象是从已经一百个小时没睡觉的人口中讲出来的——问题是,她用来翻页的手几乎已经不动了。

我望向原本堆积如山的书堆里剩下的书。我的意识也已经涣散,光要数数都显得困难,还剩下……十几本左右吧。一百个小时完全不眠不休地读到剩下这些,实在很了不起。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应该连一本,不,是连一行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懂,是什么让今日子小姐坚持到这个地步?她明明说她当侦探“没有原因”——这么一来不就只是那种专注于解谜的古怪名侦探吗?我一直认为把只要“忘却”和“最快”这两个关键字从今日子小姐身上拿掉,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不、不能只是看过而已喔!今日子小姐。看完以后,还要推理才行,可是你的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吧?”

“太没……礼貌了。西西油……假设了。”

西西油?什么意思?是已经有假设了?还是没有?从前后文听来,应该是有的意思,但我也不敢确定现在是否还有解读前后文的能力。

“喵管那么多,鸟只要乖乖……照咪说的,捏咪的脸颊就喵……不要再啰哩叭嗦的喵……”

今日子小姐说完,站了起来——由于沙发会让人想睡,所以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跪坐在地板上了。似乎是跪到脚麻,只见今日子小姐宛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今、今日子小姐,你要上哪儿去?”

“去冲个澡……仔细想想,至少已经一整天没洗澡了。我竟然会在男性面前这么久都没换过衣服,真狮的……”

要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女生比较在意这种事吧。或许冲个热水澡能清醒一点,我没理由阻止她。虽然不能休息,但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

“请在我回来以前准备好晚……晚餐?消夜?早饭?喵啊,哪个都好。总之口以吃就好。厨房随鸟用……嗯,之前好像说过了?里面的房间是我的寝室,绝对不口以进来喔。”

“好……我不会进去的。”

我的脑筋也转不太过来了,只能微微点头,事后回想起来,今日子小姐当时说了不必要的话——她不应该提到什么里面的房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用特别叮咛,我也知道不可以随便翻别人的事务所。但白鹤报恩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愈是特别交代,就愈会引人好奇。

这是今日子小姐不该犯的错误,但是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显然是太困了——被她这么一说,虽然很在意,但我也不是这样就会去偷看的好奇宝宝,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照她吩咐地进到厨房,唯唯诺诺地准备两人份的餐点——不过冰箱里的食材差不多要吿罄了,得找个机会出去买才行。

把今日子小姐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她可能会在我出门的时候睡着),只好两个人都稍事梳洗,一起去买东西。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继续在这种情况下切菜或开火的自信……那就买现成的便当打发一下吧……既然如此,干脆叫外卖吧?不行吧?一想到这栋公寓的保全系统之完善,光是开门取外卖的时间……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把不晓得是晚饭是消夜还是早餐的餐点做好了。

最初还想“为了提神醒脑,刻意用大量的香辛料调味”,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味

道应该已经自然而然变得乱七八糟了。

就在这个时候,意识中断了一下。

不对,不是一下——我把碗盘端到桌上,原本只是想伸展一下有如千金重的身体,因而倒在沙发上,结果不小心好像又睡着了。

而且还不是一下或两下,时钟的短针已经开进了九十度——惊醒!虽说我不比今日子小姐,过程中一直不小心睡着,但区区三个小时的睡眠是绝对无法消除熬了四个晚上的疲累,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只有着急。

万一今日子小姐在我睡着的时候也睡着了,那么这段时间的努力就泡汤了。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努力,还有我,我一直忍受着被心仪女性那么残忍对待的努力也同时付诸流水了。这教我怎么可能不着急——然而,今日子小姐并未趴在餐桌的另一头睡觉。

我松了一口气——没多久,更强烈的着急在我心头翻滚。先不管有没有传出睡着的鼻息声,问题是今日子小姐根本没坐在餐桌的另一头。

咦?跑去哪里了?我的记忆一时半刻接不起来——难道出去了吗?不对,餐桌上的食物都还没动过——也不像在看书。

我站起来——当然,光靠这些讯息就想做出结论可能太草率了,毕竟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什么都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唯一的想到的,就是最糟糕的可能性。

我走出会客室,走向位于公寓内三楼的浴室。今日子小姐说要去洗澡,过了三个小时还不回来的地方。

“我进来啰!”

我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万一是我误会了,那这个举动可能会引发悲剧,但是话说回来,正常人哪有可能在浴室里待上三个小时。万一今日子小姐还在里面,那么悲剧早就已经发生了,肯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情况。然而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今日子小姐倒在地上。一丝不挂的,倒在磁砖的地上。全身被莲蓬头喷出的冷水从头淋到脚。可能是觉得冷水有助于清醒吧,所以她洗的不是热水,而是冷水澡——肌肤已经变得惨白,甚至发青了。

可是今日子小姐却毫无反应,只是深深地——沉睡着。

“今日子小姐!”我发出悲痛的呐喊——用我最大的音量,呼唤着侦探。但她毫无反应。

(不好意思喔,今日子小姐——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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