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个女人,你在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人?父亲问。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是不是又看出啥了?

父亲说,那你一天班不上,跑啥地方去了?多晚也不回来。

我一拍大腿,说你不提醒,我还把这事忘记了呢,我正要问你呢。爹,咱们秦村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东鱼的人来过?

东鱼?哪个东鱼?父亲反问。

从爱城来的,是个教师,个头高高的,他到咱们秦村,是为了抓那鸡龟儿蛇……我说我这些天就在东鱼那里啊。

东鱼告诉我,他到秦村其实是分成两步走的。第一步是到爱城,第二步是到土镇,到了土镇,要去秦村也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了。

东鱼要求离开茶坪的原因,他跟潘雪莲说,是因为在茶坪查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资料,茶坪太过于闭塞了,不通广播,报纸上的消息,要三天过后才晓得,啥事情都要比外面慢半拍,这很不利于他的研究。东鱼要求潘雪莲跟他一起离开茶坪,到爱城。东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完全掌握了潘雪莲,他晓得潘雪莲现在对茶坪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茶坪的教育事业在潘雪莲的规划和努力下,已经成为了远近有名的典型,对于茶坪教育的未来,潘雪莲还有着更为宏伟的蓝图,当然,即便是潘雪莲乐意离开茶坪,茶坪的那些感情淳厚的老百姓也不会轻易放她,他们可能会不约而同地赶到茶坪完全学校,让自己的儿女齐刷刷地跪在她的面前,哀求她留下。潘雪莲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这个最受不了别人眼泪的女人,这个虚荣心非常强烈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她肯定会显得犹豫难决的。在这个时候,东鱼说他只需要安慰几句,说些“你暂且留下吧,等等我在下面安定了,就上来接你”或者“看来人民比我更需要你啊,你就教完最后一学期吧”……之类的话,潘雪莲肯定会含泪留下的,她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东鱼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但是潘雪莲的决定让东鱼完全慌了手脚,没想到东鱼的要求刚一出口,潘雪莲立马就答应了,她问东鱼啥时候走,还说关于那些调令啥的,不要东鱼操心,她会让自己的父亲安排妥当的。东鱼还没回过神来,潘雪莲就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那些茶坪的干部和老百姓晓得消息后,都来挽留潘雪莲,尽管没有谁做出下跪作揖的动作,但是大家的话语都非常诚恳真切,有人还掉下了眼泪。然而潘雪莲的态度非常坚决,她说她必须跟东鱼在一起,因为东鱼需要她的照顾,她和东鱼的感情不允许他们分开。

东鱼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显得很狼狈,简直不晓得如何面对了。就在这个时候,潘雪莲的父亲发话了。潘雪莲的父亲这个时候已经是爱城市副市长了,大家都叫他潘市长。“我必须跟东鱼在一起,因为东鱼需要我的照顾,我和东鱼的感情不允许我们分开。”潘雪莲说的这段话传到潘市长耳朵里的时候,潘市长勃然大怒,他叫人先挂通到茶坪的电话,然后抢过话筒,拍着桌子大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潘市长做主,不由分说地将东鱼和潘雪莲分开了。潘市长说,这样做,是为了锻炼两个人的革命工作意志和革命工作的能力。再不能儿女情长了!潘市长最后很严厉地说。

这实在叫东鱼高兴。东鱼提出要去土镇工作,说土镇的工作条件虽然没有茶坪艰苦,但是那里据说很缺教师。潘市长不答应,他说你就到爱城,你要清楚地晓得你是为啥离开茶坪的。潘市长说,尽管他对东鱼是不是研究得出来蛇药保持怀疑,但还是决定帮助一下他,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

于是东鱼回到了爱城。东鱼回到爱城,看似离开了潘雪莲,却根本没有,而且远比过去更为痛苦了。这是因为他每周的星期六下午就要动身,先坐一段路程的车,赶到一个办事点,然后乘坐那里的马匹,再往茶坪赶。到茶坪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深夜了。从傍晚开始,潘雪莲就一直站在场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树下,等待东鱼的到来。大家都晓得东鱼到茶坪的时间不会很早,都劝她回去歇息,说过一阵子再出来迎接他也是可以的嘛。但是潘雪莲不。大家很是疑惑不解,心里说这个潘校长,人家东鱼老师又不是不认识到家的路,他回来就回来了嘛,回来他晓得自己进屋的,这么等着盼着,何苦呢?未必他东鱼老师到了茶坪还会溜进别人家门?也有好心肠的人愿意帮潘雪莲守候,他们说,潘校长,你白天教书已经很累了,就回去歇息,我们帮你守在这里,看见东鱼老师到场口了,我们就喊你。潘雪莲依然不。这山里的人,哪里晓得潘雪莲那份心情啊!哪里晓得潘雪莲对东鱼的那份感情有多浓多烈啊……

远远的听见驼铃声,潘雪莲就晓得那是不是东鱼上来了。如果是,她就会一边唤东鱼的名字,一边迎上去,然后牵了马,送到马夫那里喂。又赶紧回来,将站在门口的东鱼领进屋子里,打了热水,端了早准备好的丰盛的晚餐,再允许他喝少许酒……

到了第二天的前晌午,东鱼就必须要离开了,他要不赶在这个时间或者更早一些走,他赶到下面那个办事点的时候,就会错过最后一班开往爱城的客车。东鱼赶到茶坪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一夜折腾过后,更加精疲力竭了,回到爱城过后,起码要上两三天时间,从身体到心理,才可能得到恢复。

这样痛苦的日子,东鱼过了两年时间。这两年里,东鱼对潘雪莲的愤恨是无以复加的,他必须采取果断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潘雪莲。东鱼痛苦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去茶坪的路上,有好几次他都想纵身一跃,离开马背,跳进旁边那深不可测的河道里,再没有比逃离潘雪莲更让自己愉悦的事情了——哪怕是选择粉身碎骨的死亡。

这两年时间里,东鱼已经晓得了秦村的准确位置。秦村属于土镇管辖,秦村是土镇最为偏僻和遥远的一个村落,不通车,也少有马匹,人们来往土镇,都是走路。据说秦村非常贫穷,解放这么些年,那里的人依然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因为没有吃的。而且夫妻合穿一条裤子——如果妻子出门,那条裤子就由妻子穿,丈夫在床上呆着,如果丈夫出门,则妻子就在床上呆着……在跟别人打听到的关于秦村的话语中,东鱼听到了太多的只属于秦村的极度贫穷、极度落后、极度不开化的故事。但是就这么一个地方,东鱼却非常向往。

对于鸡龟儿蛇,东鱼已经探听清楚了,淘粪同学的那个师傅没有说谎,在秦村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蛇。但是就跟他说的一样,谁也没见过那蛇啥样子,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

—这天下果真有那么毒的蛇!东鱼大喜过望。

选择了一个时间,东鱼上了趟茶坪,先把所有的温情激情掏了出来,融化了潘雪莲,然后跟她说了那鸡龟儿蛇的事情。潘雪莲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东鱼的要求,说关于调到土镇的事情,就由她跟潘市长说,她要东鱼好好地找那蛇,暂且把她搁置在一边,全身心地去找那蛇,等找到了那蛇,研究出了蛇药,他们就可以终身相守,永不分离了。东鱼感激不尽,极尽能力,又完成了一次。东鱼到了土镇。因为是爱城潘市长的女婿,又是名牌大学的科班生,大家对他很是敬畏。当听说东鱼要求到秦村去的时候,土镇中学校长的脸都变色了,颤声说,你为啥要到那么个地方去?你咋能去那个地方?

我咋就去不得了?东鱼奇怪地问。

那里有毒蛇,一年四季都有,听说冬天都有被毒蛇咬死的。校长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像他才刚刚从毒蛇窝子里逃生归来。

那有啥?我就是奔那些毒蛇去的啊。东鱼说。

难道,难道你也有潘校长那样的本事?校长说,听说她在茶坪,啥毒蛇都伤不了她,她还能救被毒蛇咬了的人?但是,就算她去,我们也不放心啊,因为秦村的毒蛇,远不是茶坪那些毒蛇可以比较的,那里有很多毒蛇连名字大家都叫不出来,还有一种大家虽然叫出名字,但是谁也没见过它……我晓得,叫鸡龟儿蛇,我去,就是想见见它啥样子。东鱼说。

秦村不只蛇这一样东西啊,还有……麻风病。校长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说,因为毒蛇和麻风病,我们在秦村根本就没有设立学校,连教学点也没有。我晓得,我去,就是想在秦村开办一个教学点。东鱼的态度很坚决。校长和土镇的干部没有挽留住东鱼,东鱼如愿以偿地到了秦村。

东鱼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像秦村那样美丽的村庄。秦村的地理很特别,两条山脉一左一右将它挟裹成一个带状,而一条被称之为秦河的河流又将它从中劈成两半。河不宽,但是河水清澈徐缓,河堤上全是翠竹垂柳。越过河岸两边宛如明镜一般的水田,就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农舍就掩映在那些翠绿的树竹后面。这些农舍大都依靠那些生长着茂密树木的山丘修建,山丘徐徐上升,最后上升成为两条带状的高大的山脉。

东鱼到的时候正是傍晚。秦村人那时候依然保持着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习惯,早上和傍晚。这样在秦村人看起来是非常合理的,因为早晨吃饱了,有利于耕田种地,而傍晚吃饱了,则有力气睡觉。睡觉在秦村人看来和耕田种地一样是很重大的事情,睡觉不单纯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繁衍生息,只有力气足,精力旺盛,才可能种下富有生命力的种子,才可能生长出蓬勃招展的苗,家族香火才可能得以顽强地继续下去。因此这傍晚的一顿饭,秦村人是从来都不会马虎的,他们做得很认真,那烟火自然也非常旺盛。东鱼看着面前翠绿得如同碧波荡漾的树木、竹林和庄稼,看着那些袅袅炊烟慢慢散漫成雾霭笼罩在秦村上空,感到一种神秘的氛围正慢慢弥漫着……

东鱼的到来,让整个秦村都沸腾了。大家都赶到老书记家里,要见见这从爱城来的人。见大家一边看自己,一边窃窃地笑,东鱼有些局促不安。老书记安慰他说,这很正常,因为这秦村很少有外人来,就更别说爱城那么个大地方的来人了。老书记还说,上次有两个从爱城来的女人,说是给秦村的人检查麻风病,原来计划是检查三天的,可是人家只呆了半天就走了。这是因为整个秦村的人,都围着人家看,眼睛看着,嘴巴也不闲,他们指指点点地猜想人家的身体是不是跟秦村女人的身体一个样子……最后那两个女人吃不住被秦村人这么看,这么说,就跑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东鱼大致晓得了他们贫穷的程度。他们中间,除了几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穿着双破烂的布鞋外,其余都打着赤脚。有许多男人还赤裸上身,袒露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前胸和后背,那些半大的娃娃们,无一例外地全赤裸身体,有个穿着短裤的女娃,赤裸的胸前,很明显地已经长了硬核——都开始凸起来了。几个年轻妇女怀里搂着娃娃,一点都不顾忌地在东鱼面前敞开衣衫,先揪住胸前那硕大的乳房,扑哧扑哧,往旁边挤出两股陈乳,然后塞进娃娃的嘴巴里,继续瞄着东鱼吃吃地笑,间或几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两声,乜斜着东鱼开怀大笑起来。

老书记说,别说在秦村办个教学点,就算是办所学校,也办得起来,因为秦村啥都缺,就不缺娃娃,谁家都有四五个。说到这里,老书记指了指站在一边的一个黑塔一样的女人,介绍说那是他隔房兄弟的儿媳,结婚六年,给他隔房兄弟生了四个孙子三个孙女,现在这些娃娃都已到了读书的年龄。

这天晚上大家在一起议了议,决定把学校办到三清观。

我父亲说,那老书记,就是你祖父。

我祖父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秦村的骄傲。小时候听着关于我祖父的故事,再看看我的父亲,我一直纳闷着,我祖父咋会养出我父亲这样的儿子来呢?我祖父的一生充满传奇。解放前夕,一股国民党兵被解放军追到秦村,又渴又饿,我祖父热情地将他们招呼进屋,让我祖母给他们煮稀饭吃。我祖母在屋里煮稀饭,我祖父就在门外的小溪边摘巴豆。那些国民党兵问我祖父摘那东西做啥。我祖父说那是菜,怕饭不够,给他们熬在稀饭里。那些兵一听还都高兴。我祖父真的将那些巴豆熬进了稀饭里。稀饭煮好过后,我祖父跟他们说,你们快吃,吃了就赶紧走,我们先出去躲躲。那些国民党兵感激不尽。我祖父将家里人藏起来过后,就赶往土镇,半道上恰好遇着了追剿的解放军。我祖父跟解放军说,那些国民党兵已经被他生擒了。一锅巴豆稀饭,生擒四十多个国民党兵,由此也成就了我祖父的英名。我祖父因为抽羊角风掉进水里淹死后,我父亲就开始不务正业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养儿会打洞,想着我父亲祸害乡邻的种种恶行,人们无比怀念起我祖父来,并且为我父亲是不是我祖父的血脉进行种种猜疑。

父亲说,东鱼来的那天晚上,他也在家里。当时他只感觉到东鱼的个头很高,整个秦村,是没有谁可以高过他的。东鱼留给我父亲的还有一个印象,就是他的牙齿很白,而且爱笑,对谁都是一张笑脸,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父亲说,那天晚上东鱼

还是跟他睡在一起的。父亲的床上蛤蚤和虱子太多,东鱼那天晚上几乎是一夜没有睡,他坐起来,把他带的一本书翻得稀里哗啦直响,但是翻了也白翻,因为我父亲的屋子里根本没有灯盏。他试图凑到小小的窗户边,借外面那惨白的月光看看书,月光毕竟是月光,连蛤蚤都看不清楚,又哪里看得清楚比蛤蚤大不了多少的字呢?我父亲听见东鱼一声叹息过后,将手里的书往边上一扔,又是一声叹息。

我父亲说他那天晚上对东鱼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东鱼还让他感到非常厌恶。我父亲已经预感到,像东鱼这样的人,必然会使得整个秦村都不安宁。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眼光只注意到一个人,那个人原来是和他有约在先要去秦河边抓水蜂子的。他们经常深夜去抓水蜂子,然后找了柴草烧烤来吃,他们的感情就是通过几年抓水蜂子的时间积累起来的。但是这天晚上东鱼来了,那个人就不愿意跟我父亲去了,她要看东鱼。我父亲注意到的那个人,是个女人,是个刚刚穿上衣服的小女人,比我父亲小一岁。我父亲在一年前就情窦初开了,他意识到和自己抓水蜂子的这个女人,将来定会成为自己的老婆,他必须从现在起就开始保护好她,看管好她。情窦初开的我的父亲,曾经有很多次向那个小女人做出“爱”的暗示,努力表露自己的情怀,但是那个小女人根本不懂。我父亲晓得她还小,那男女间的事情,得需要自己慢慢地开化和引导。但是这天晚上,东鱼到来的这天晚上,我父亲看见那个小女人立马就开了“情窦”,她看东鱼的眼神是那么含情脉脉,一张小脸不时红一阵,白一阵。和这个小女人有同样神情的,在那天晚上,我父亲还发现了几个。东鱼是瘟神,东鱼让她们突然间就病了。东鱼是种猪,让这些母猪们一闻到他的气味,突然一夜之间就都发了情。

这天晚上的那些蛤蚤和虱子,也像秦村的那些年轻女人们一样,变得格外躁动不安起来,它们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东鱼,向我父亲发起攻击。我父亲从我祖母身上掉下来开始,就和蛤蚤虱子遭遇了,被咬了这么多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要是哪个晚上不被蛤蚤和虱子咬着,我父亲是很难入睡的。但是东鱼不一样,他可能见过虱子和蛤蚤,但是肯定没见过有这么多的虱子和蛤蚤。他被咬得烦躁不安,外面那清冷如水、明如玉盘的美丽的月亮,在他的眼里,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东鱼开始挠身上的那被虱子和蛤蚤咬过或者正在咬的地方,哼哧哼哧,哗哗哗……东鱼挠得很厉害,下手非常重,床都摇晃起来了。

这家伙真笨,不晓得他晓不晓得,那被虱子和蛤蚤咬过的地方,要是挠破皮了,是很难好的,要流黄水,要溃疡……我父亲暗自高兴,一幸灾乐祸,他也睡不着了。因为睡不着,我父亲就开始抓起虱子和蛤蚤来。我父亲说他平时只是难得和那些虱子蛤蚤作对,要真收拾它们,其实非常简单。我父亲和他的那些伙伴在一起的时候,就抓虱子和蛤蚤,他创造了很多个谁也无法超越的纪录,他曾经在一个冬日杲杲的中午,抓了三百多只虱子——白天很少有蛤蚤,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他曾经抓了六百多只虱子和蛤蚤。这天晚上,我父亲再次展示了他那超乎常人的本领,他把手伸进被窝,伸进的自己的头发里,伸进自己的裤裆里,每一下都准确无误抓住一只虱子或者蛤蚤,有时候一下还能抓住两只,三只,或者更多。抓住这些家伙过后,我父亲就会非常准确地把它们丢进自己的嘴里,用嘴唇噙住它们,或者用唾沫丰富的舌头沾粘住它们,然后轻巧地送到牙齿上,咯嘣一下,它们就玩完了。以前我父亲曾经非常气愤地想,既然你们吃我的血,我就把你们连血带皮肉一下子全吃进肚子里。但是后来感觉有点恶心,就不把它们咽到肚子里了,就随口吐了出去。这个晚上,我父亲就像一个倚在门框上那无所事事的闲妇在嗑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嗑那些虱子和蛤蚤。

你在吃啥东西?瓜子么?东鱼问我父亲。

我父亲没有理会东鱼,依旧嗑那些虱子和蛤蚤。我父亲漫不经心地边数边嗑,这一夜,他嗑的远比那个冬日的中午和那个深夜嗑的加在一起多多了,具体的数目我父亲说他以前还记得,但是后来忘记了。父亲说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都问他是不是牙坏了,因为他的嘴唇上全是血渍。

我父亲以为东鱼经受了那一夜的痛苦,第二天就会赶紧离开。但是我父亲看错了东鱼,东鱼那神态,他是准备把自己当作一根木楔子,深深地敲进秦村的泥土里。

昨天晚上还住得惯吧。我祖父问东鱼。

还行。东鱼的眼皮红肿着,眼珠子布满了血丝,他一边说,一边在身上使劲挠着,龇牙咧嘴的样子,我父亲真想马上去把他心仪的那个小女人叫来,把秦村那些小媳妇大姑娘叫来,让她们看看东鱼那狼狈的可怜样。

你没睡好。我祖父说,你看,你眼珠子都红了,跟兔子眼儿似的。主要是你的儿子,他昨天晚上吃了一夜的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是有点影响我睡觉的。你看看——东鱼抓过我父亲,指着他的嘴唇,说,你看看,他的牙齿和嘴唇,吃瓜子都给嗑破了呢。不是说你们村很穷么?这么会有这么多瓜子吃啊。

我祖父笑了,说,他哪里是吃瓜子,他是在嗑那些虱子和蛤蚤呢。你说的他是在吃虱子和蛤蚤?东鱼惊奇地看着我父亲,就像看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怪物。

我祖父点点头。

那个庙里……也有这么多虱子和蛤蚤么?东鱼打了个冷战—不寒而栗——他只感到昨天晚上痒得无法入睡,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虱子和蛤蚤,竟然把一个少年的嘴巴都吃得泛血光了。

道观里都是泥菩萨,虱子和蛤蚤要是去那里,怕只有饿死的。我祖父说。那我晚上就住在道观里吧。东鱼说。

可是那地方蛇多啊。我祖父说,不过你也别怕,前世债,今生孽,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遭蛇咬的。当然,如果你被蛇咬了,也不用害怕,我们这里有人可以帮你治疗。

那鸡龟儿蛇咬了也能治疗么?东鱼问。

你晓得那蛇?我祖父说,你放心,如果你真被那蛇咬了,是你命中活该。你见过那蛇么?东鱼问。

我祖父摇摇头,说没见过,但是有人见过。

谁?东鱼问。

蛇女。我祖父说。

蛇女?蛇女是谁?东鱼问。

蛇女是谁?我祖父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心说,到时候你就晓得蛇女是谁了,蛇女是一个比母鸡龟儿蛇还要毒的女人!

你应该见过她的啊。你没见过蛇姑,你也见过蛇女啊!我父亲说,她才死了多少年呢。

我说她啥样子?我咋就没一点印象呢?

父亲说,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疯女人啊,成天在村子里面晃荡来晃荡去……

经过父亲这么一提醒,我记忆闸门被慢慢打开了。我点点头,我说我记得了,记得那个女人了,我听娘说,我的弟弟,就是被她带走的。娘说,她是一个很邪恶的女人。

咳!我父亲叹息一声,说,都是被那个从爱城来的家伙给害了的。他把自己害了,把那女人也害了。

我看着父亲,期待着他的下文。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害人精,父亲斜了我一眼,说,你晓得么?在我上面,还有个大哥,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秦村毒蛇特别多。人家都说蛇越毒,胆子越小,但是秦村的毒蛇胆子却特别大,它们总是藏在路边的草丛里,藏在庄稼地里,有的甚至跑进你的家里来咬你。尤其是鸡龟儿蛇,它要是看见人了,还要追着来咬你,它跑得快,在平地上还好些,要是在草丛上,它就跟飞起来了一样,几乎是没有人逃得过它的毒牙。而鸡龟儿蛇中,母蛇的毒性更大,它绝对称得上动物世界中最凶残最恶毒的家伙,每当有公蛇和它交配完毕,刚要抽身离开,马上就会被它死死纠缠,一口咬住脖子,公蛇立马就跟面条似的软耷耷的,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吞进肚子。

母鸡龟儿蛇和公鸡龟儿蛇不一样的是,公鸡龟儿蛇只吃妾蚂癞犊子长鱼或者小鸟之类的东西,而母鸡龟儿蛇不单对自己的伴侣下手,而且还会对其他毒蛇下手,见了蛇,咬一口,然后面条一样吞掉人家。

有毒蛇就有蛇医。秦村有一个远近有名的老蛇医,这人本事大得很,谁要是被蛇咬了,只要说在啥地方,在啥时候,他就晓得是啥蛇咬了你,是不是医治得活。有一年,秦村来了个耍蛇的年轻道士,住在三清观里。他对人扬言,说到秦村来,就是为了抓那鸡龟儿蛇来制药。老蛇医听了,笑起来,他认为那年轻人是在吹牛,因为那鸡龟儿蛇被称之为夺命阎罗,但凡是见过它的,几乎没有人活下来,谁还有胆量抓它?话传到那道士耳朵来,道士说如果老蛇医不相信,他愿意和老蛇医赌上一赌。

赌就赌,老蛇医年岁大了,但是火气不小。其实这主要是因为他在秦村的权威地位受到威胁。这天下耍蛇的抓蛇的,冒着性命耍蛇抓蛇的目的其实只有一条,就是为了卖自己的蛇药。那道士声称自己敢抓那鸡龟儿蛇,明摆着的是挑衅嘛,是要抢夺自己在秦村的饭碗嘛!老蛇医叫人请来道士,说如果你真抓住鸡龟儿蛇了,我就关了我的药铺子,要是输了么,你就离开三清观早点上路,滚出秦村。道士呵呵一笑,说,如果我真抓住鸡龟儿蛇了,我要你做我的丈人,要输了么,我滚进草堆里,叫那些毒蛇儿把我吃了!

结果是老蛇医输了,那道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老蛇医家后面的林子里抓出了一条三尺多长的鸡龟儿蛇。老蛇医看了大惊失色,心想这道士是救了自己一家的性命呢,要是自己或者家人在哪一天与那鸡龟儿蛇狭路相逢,被咬上一口,就算自己是蛇医,有那么多的药物,也无法回天啊。

后来那道士成了老蛇医的女婿。既然是了一家人,老蛇医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了道士。道士因为敢抓那鸡龟儿蛇,成了秦村的英雄,他住进三清观,成了观主。老蛇医一死,道士的卑劣德行终于暴露了出来,他开始提高治疗费用,没钱医治的,就用土地抵押。几年疯狂的敛财,秦村大片好田好地,都成了他道士名下的了,秦村里的安姓人家,张姓人家,李姓人家……都不过是租赁他土地进行耕种的佃户。

道士的野心很大,他企图从秦村出发,把贪婪的触角慢慢伸向土镇,伸向更远的爱城,把自己的三清道观修建成天下最大最富丽堂皇的道观。他甚至在道观里面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殿堂,并且在里面为自己塑一尊金身——左手托着装灵丹妙药的葫芦,右手抓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吐着舌头的鸡龟儿蛇。道士要像骑青牛的太上老君那样,也享受人间烟火,名传天下……道士晓得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单靠在秦村压榨是不行,必须得走出门去。每年的夏秋季节,道士就背着一个很大的匣囊,带着他的弟子,走出秦村,云游四方。道士的匣囊里面,装的是只有秦村才产的鸡龟儿蛇和蛇药。到了立冬的时候,道士就回来了,他匣囊里面的那些毒蛇和蛇药,已经换成了几车几担金银珠宝。那些金银珠宝,道士一方面用来修缮三清观,营造自己的殿堂,一方面用来购置田产。

对于人来说,贪婪演化到最后,往往会成为葬送自己的坟墓。道士因为贪婪,他搞钱的手段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道士本身就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会唤蛇,会支使蛇儿,如果有谁被蛇咬了,他在治疗人家的同时,还会将那咬人的蛇唤出来,训斥一顿,叫它今后万不可再伤人。你瞧瞧,这本事多好啊。可是后来道士把这法子用到歪处去了,专门支使那些毒蛇去咬有钱人,等人家找到他求治的时候,他就昧心地讹人家的钱财。有人见他不顺眼,要想收拾他,这消息要是被他晓得了,他就会放出那鸡龟儿蛇来,指使它去把人家咬了,那鸡龟儿蛇可是天下最毒的毒蛇,凡被鸡龟儿蛇咬过的仇家,没有一个能侥幸活下来。

更有那不义的人,晓得道士有这本事,重金请他帮自己除掉异己。这一年的夏秋,道士连着往秦村送了两车金银。到了立冬那天,道士回秦村了,他不是骑马回来的,也不是走回来的,更不是坐轿回来的,他是躺着回来的,躺在棺材里。跟随道士一起出门的徒弟说,道士是被高人暗算了,浑身先是痒,随后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紧接着就溃烂了,几天过后,就一命呜呼了。道士还没来得及下葬,他的那些门徒弟子都一哄而散了。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跳假神。这啥样的师傅,就必定会带出啥样子的徒弟来。道士品行差,他的那些弟子也没一个好货,他们在离开三清观的时候,将道士积攒在道观里的钱粮全部搜刮一空。有几个在离开秦村的前夜,还钻进道士家中,把道士的老婆和女儿都赶了出去,将金银细软抢劫一空,最后索性放了一把火,将房屋烧了个干净。

在秦村,除了道士的老婆和女儿,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脸上的喜

悦。刻薄的道士能有今天,也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了,最让人高兴的事是那些门徒在烧掉道士房屋的时候,也将那些地契押条借据一并烧了个干净。秦村的张姓人家,李姓人家,安姓人家……所有的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将为自己耕作田地了,那些原本属于道士的田地,都将姓张了,姓李了,姓安了……

没有了房屋,道士的妻女就住进了三清观,刚住进去不几天,就发了一场天火,将三清观烧了个大半。

后来大家议论说那不是天火,而是人为的,不是张家谁干的,就是李家谁干的,或者是安家谁干的,也可能是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共同下的手。这么干,主要是为了图个心安理得。因为不管道士的德行如何坏,但是这些田土毕竟是人家的,把道士一家弄个死绝户,这些田地才算真正的没有主,没有主的东西,才可能是自己的东西。现在看着道士的妻女在秦村哭哭啼啼地走来走去,大家都感觉到眼睛里难受,跟扎了根刺似的,心里也都不坦然,好像有啥搁在上面了,闹心。

天火那天晚上,风很大,大家以为会一股火焰就将整个道观化为灰烬,可是中途的时候风突然住了,几个炸雷后下起了暴雨。火很快灭了。这是天意。道士的妻女就住在三清观里,种着道观旁边的一点土地,勉强度日。她们不与秦村的人来往,秦村的人也不去三清观缴租,更不去那里烧香,如果这样相安无事下去倒也不错,可是偏偏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欺负人家没有男人,住的地方又偏僻,老想去占便宜。那道士的老婆虽已过中年,但是面容姣好,再加上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更显得风韵犹存,而道士那个女儿,也到了出阁的年龄,生长得跟朵花儿一样,出外随风一招展,就要香飘十里,逗惹得那些痴蜂浪蝶口歪目斜,中风了一般涎水四流。

有一天晚上,几个烂痞子跑到三清观,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强奸了。两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和呼救声,猫头鹰一样飞遍了整个秦村。但是秦村的人谁也没有出门去帮忙,都侧耳听着,无动于衷。过了几天,人们远远地看见那两个女人,她们就跟没事的人一般,在道观外面的田地里耕作着。但是那几个烂痞子却遭了殃,先是从他们的下身开始生长硬痂,很快就长满了全身,动一动,就皲裂,鲜血直流,疼得一个个鬼哭狼嚎,不些日子就都死了。

这事情传得很快,远近好多人都晓得了。有人不信这个邪,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怪事,女人嘛,长那东西不是让搞的么?咋会搞了就死人呢?咋可能有毒呢?有个学问很深的老先生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老先生是个举人,据说曾经被放过知县,做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手好字,家中藏书像河道里的鹅卵石一样多,天下事物,就没有他不晓得的。老先生翻了几天书,最后查证出这样的女人不单秦村有,也不单现在有,之前在别处也有过,她们那下身确实有毒,名曰“屄毒”,因为太难听,普遍的叫法是“阴毒”。

为了验证所言并非杜撰,老先生找了一本叫《聊斋志异》的古书,诵读了一篇名叫《青城妇》的文章: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既而以故西归,年余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词。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医,适相言及。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问:“何说?”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或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高闻之骇,尚未深信。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高即如言,使媪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报郡。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怕大家听不懂,老先生又费力地将文章翻译成白话文,一一讲述,重点地方,重复再三。

既如此,人们开始对道士的妻女惧怕得很,传说出各种各样的话语,大抵都是她们胯下的东西生长得如何奇怪,里面有钩有刺,还会流出比砒霜厉害百倍千倍的东西,那就是阴毒,流在地上,寸草不生,流在水里,鱼灭虾绝。据说她们坐过的板凳石头,起身后都会留下一个窟窿,那是被毒的。

秦村的女人们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告诫自己家中的男人们,万万不可招惹道士的妻女,她们远比传说中的狐狸精白骨精凶残百倍,一旦碰碰,定会惨死。

却有人不信。

秦村张姓人家有个酒鬼,原来租了道士十几亩好地,辛苦耕耘着,一家人的日子勉强混得过去,那个时候,他不耍钱,也不好酒。道士死了过后,那十几亩好地都归了他所有,不再缴租,欠道士的钱粮也一并忘记了,那日子陡然间就好了起来,成了秦村数得着的富裕户。钱粮一多,那张姓人家的嗜好也出来了,开始耍钱,开始酗酒,一醉,就跟条疯狗似的在秦村里游荡。

这一日,酒鬼又喝得差不离了,在路上飘飘悠悠跟只断线的风筝似的。遇着一李姓人家,李姓人家问酒鬼哪里去。酒鬼嘴巴一咧,呵呵一笑,说,去睡道士的老婆和姑娘。李姓人家藐视他,说酒鬼你有那胆量?酒鬼脖子一梗,说,谁说我没胆量?我还怕道士家女人把我鸡龟儿给我啃了不成?李姓人家笑说,就是人家送给你睡,你也不敢!酒鬼嗤鼻一笑,说,我还不相信她那东西里面还长的有牙齿不成,未必会一口给我啃了!李姓人家说,牙齿倒可能没有,不过听说那是个毒东西呢。酒鬼说,谁肯相信呢,你看看道士老婆和那姑娘,个个生得油光水滑,鲜鲜亮亮的跟仙女一样,睡一睡,得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行,我就修了八辈子福气,我就要去睡睡。李姓人家说,你要真敢去睡,我输你一亩好田。酒鬼眼睛一亮,说,我要不敢去睡,我输你两亩。

大家找了见证人。这时候酒鬼的酒要半醒了,想着那几个烂痞子的死,多少有点心虚了。但是话已出口,自己要是不去,那两亩田地就要跟人家姓李了,于是硬了心肠,又灌了一壶酒,趁着酒兴,去了三清观。

两个时辰过后,酒鬼回来了。酒鬼显得很兴奋,他掏出自己的那东西,叫人都过来看,说,你们看看,我这鸡龟儿还不是原来那样子么?

你没睡,鸡龟儿当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了。李姓人家说。

酒鬼说,我咋没睡,只不过我没睡上道士女儿罢了。但是有言在先,说睡上道士家的女人就行,你把田地输给我吧!

李姓人家不相信,酒鬼就给他说了自己是咋的咋的睡上的。酒鬼去了三清观,抓住道士女儿就往地上摁,被人一锄头敲翻在地。酒鬼爬起来,挥舞着早藏掖在裤带上的一把短刀,要去刺那敲自己的人。那敲酒鬼的,是道士的老婆。道士的老婆问酒鬼,你来这里干啥?酒鬼给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的,就说,我来这里,是要睡你们。道士老婆让女儿走开,然后跟酒鬼说,你要睡,就睡我吧,我顺从你,你放过我的娃娃吧。酒鬼一听,心想要是自己不答应,这女人肯定会跟自己拼命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将就,再说这女人远比自己家里那又黑又肥的女人强多了……

就这样,酒鬼睡上了。那李姓人家只有自认倒霉。转念一想,竟然怨恨起道士家那女人来,就这样轻易地顺从了酒鬼,白白让他占了便宜,也害自己丢了一亩好田地。李姓人家郁闷不已,回家喝了两口酒,竟也学着酒鬼的样子,在裤带上藏掖把刀子,直奔三清观去了。

酒鬼回家三天后,就高烧不止,直叫唤鸡龟儿疼。疼到第二天早晨,就不疼了。酒鬼舒了口气,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猛然发觉胯间那东西有些不对劲,拿手一摸,硬得跟铁棒一样,再一摸,他给吓坏了,大叫起来,我的鸡龟儿坏了,我的鸡龟儿坏了。家人赶紧跑来一看,天啦,那东西就像一截粗大的树桩,黑黑的,上面全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跟树皮一样。到中午的时候,那黑痂开始蔓延到了肚皮上,到了黄昏,就已经生到脸上去了。酒鬼痛苦得直叫家人拿刀来在他喉管上抹一刀,但是谁也没那胆量啊,于是酒鬼又叫唤拿酒来。酒鬼硬着脖子狠狠灌了一大肚子的酒,心想醉死算了。醉没醉死,但是只余了一口气。

等到酒鬼悠悠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李姓人家已经死了。过了一阵子,说李姓人家的小老婆也死了。又过了一阵子,说李姓人家的大儿子也死了。酒鬼笑起来,说,李姓人家的小老婆必然是和他的大儿子有奸情。酒鬼暗自庆幸,自己老婆幸好丑陋,品行也不错,不是在外面来事的货。酒鬼心想,要是自己老婆漂亮一点儿,自己必然要跟她做那事,等于就把那阴毒传给她了。因为自己老婆漂亮,必然会有人暗中勾引,她要吃不住跟人家来了那事,就等于……

酒鬼正想着,听说秦村又有人死了。忽然,酒鬼的老婆哭泣着冲了进来,告诉他,说儿子也出事了,身上开始结痂了。酒鬼一听,吓了一跳,说他才十四五岁,跟谁惹的事?酒鬼老婆哭泣说,我刚才问了,是隔壁王家的大媳妇。王家大媳妇呢?酒鬼问。

她已经投河自尽了……

酒鬼叹息不止,叫家人将他抬着,送到三清观。见了道士老婆,酒鬼挣扎下了地,磕头犹如捣蒜,哀求说只要她肯放过自己家那独苗苗,自己就算被千刀万剐,也是肯的。随着酒鬼的磕头,他身上那些结痂的地方都皲裂开了,尤其是那些关节,破裂开来,鲜血流淌着,把酒鬼濡染得跟个血人一样。酒鬼前脚一到,那些张姓人家的,那些李姓家族的,安姓家族的,王姓家族的,赵姓家族的,钱姓家族的……都蜂拥而至了,他们在三清观前跪了一片,就像一片成熟了的倒头的庄稼。

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儿哭泣不止。

道士老婆说,道士之死,是因为他作孽太多,天收拾了,我们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你们。我们作为道士的家人,平生没做多少善事,积怨深重,落到孤儿寡母的地步,被那几个烂痞子欺辱,也算是报应够了。可是你们呢?你们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堂堂正正、仁仁义义、道貌岸然的,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兄,为人嫂……其实全是一群欺凌孤寡、男盗女娼的家伙!

怒骂归怒骂,诅咒归诅咒,道士老婆最后还是耐不住大家的哀求,给了那解阴毒的药物。秦村人几乎都吃了,慢慢的身上的那些黑痂消退了,也有那中毒很深的,没有消退完全,在身上某个部位还残留些,并且遗传给了后人。我问父亲,我记得我的那个四大爷和七大叔脸上的那黑痂,是不是就是被遗传下来的。

父亲点头说是。他说其实不仅我们家四大爷和七大叔有,还有八爷和五婶,包括三婆和九娘……多了去,当然不止我们家族的人有,张姓家族和李姓家族的人也有,还有王姓家族,赵姓家族,钱姓家族……他们发病的时候并不疼痛,只感觉木木的,掉眉毛,掉头发,然后手脚变形,嘴歪眼斜,流哈喇子,最后才结痂,有些还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指和脚趾弄掉了。解放初的时候,有人说那是麻风病,要把得病的人烧了。要真烧,那还得了,秦村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是那症状呢。解放后,有人说那又不是麻风病,是另外的一个啥病……我问父亲,那个酒鬼最后死了么?

父亲说那个酒鬼没有死,不过他烂掉了鼻子,瞎了一只眼,手和脚掉了几根指头。但是保全了条性命。后来有人说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儿是害人精,要把她们捆绑起来烧死,被酒鬼挡住了。酒鬼说,要不是人家道士老婆当初不念旧恨,发了慈悲,怕是整个秦村的人都死光了。酒鬼还说,现在大家得了这病,就是让我们记得学好,不要男盗女娼,不要欺凌弱寡……后来的秦村风调雨顺,日子过得也很富足,与那道士的老婆和女儿过得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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