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莲对我的热情体贴让我先是无比厌倦,随后是难以忍受的厌恶!她总是给我搞许多好吃的,用她的柔情蜜意填鸭似的喂我,她要我精力饱满,体力充沛,好在她那块不毛之地上辛勤耕耘。她甚至不准我喝酒,因为那个老太太跟她说了,酒精会影响精子的着床……她哪里晓得,她那床,早已是徒有虚名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平静,我得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正在酝酿一个胆大的计谋。

—我要除掉潘雪莲。

那植物寻到了,我也从此养成了东游西逛的习惯。潘雪莲和几个教师都以为我是在寻找治疗蛇毒的药,他们很为我认真的精神感动。尤其是潘雪莲,她深信,我一定会找到那种药物的,她不止一次地跟那个老太太说起我当初救她时的场景,说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治疗技术,她早就不在了。在东游西逛中,我无意间找到那个消失了的曾经给我们做过饭的女子,她住在一个很幽深的山坳里。那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一条小山溪边洗菜。当初我并不晓得是她,我只看见一个好看的背影,就在我痴痴地看的时候,一条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冲我狂吠。她看见了我,叫了我,说是东鱼老师啊。

因为那条狗,我没敢走近,我们就隔着一条小山溪说话。她跟我说,她已经嫁了人,去年嫁的。我四下张望了一下,说你的家呢?你咋在这里洗菜呢?她伸手一指,说她的家在转弯的地方,被那片密密的树林遮掩住了。我说你男人呢?她指了指大山深处,说他们都去里面砍树去了,现在把树砍下来,晾干了,等冬天好烧炭。我说就你一个人在家么?她点点头,不答话了。我说这地方这么背,看起来好清冷哦,你就不害怕么?她拍了拍身边的那条狗,说,有狗做伴呢,不怕。

我觉得再无啥语言了,悻悻地正准备走,她突然叫住了我。我问她有啥事情么?她低着头,红了脸,问我,你说我做的饭菜,好吃么?我愣了愣,忙点点头,说好吃,非常好吃。她问,有咸厨子做的好吃么?我说当然,比他做的好吃多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东鱼老师,你吃了饭么?我说我正准备回去吃饭呢。她大胆地看着我,说,那你过来吧,我再做顿饭给你吃。我心里怦然一动,说好啊。于是她开始吆喝那条狗滚开,但是那条狗不。她抽起腿,使劲踹了那狗一下,那狗呜咽两声,慌忙跑开了。我过了河,她端着菜篮子,领着我往她家里去。才没多长时间不见,这个女子已经大变了样子,她的腰肢似乎更加柔软了些,随风摆柳,叫人看了,心痒痒儿的,尤其是她的那屁股蛋子,原来似乎不很饱满,现在已经浑圆浑圆了,像才下笼屉的熟透了的包子……我看得口干舌燥,心旌摇曳,眼睛也晕眩眩的。没走几步,那个女人就累了,她搁下菜篮子,依在一棵树上,望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嫁了人咧。

我不晓得她这话的具体含义,不好搭茬。她又说,我那男人是个木头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侧过头来,期期艾艾地看着我,眼睛里似有蓝色的火苗在燃烧。我一下子被点燃了,走到她跟前,猛地抱着她,她呻吟了一声,融化了似的瘫软在我身上。

我毕竟有些慌乱,但是她却突然镇静了下来。

我说就在这里么?她睁开眼,四下望望。她捉住我的手,带着我,跌跌撞撞地进了那片林子,裤子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就在我刚解下裤子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条狗,那条狗隐匿在我前面的一个灌木丛里,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我陡然一惊,提着裤子仓皇逃跑了。跑了好远,我才敢回头看,我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刚才那不是狗,应该是那个女子的男人。

此后几天时间里,我不再敢出门到山里闲逛。后来出了门,我也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去。我暗下决心,在我没有除掉潘雪莲之前,我是坚决不会去碰女人的,就算她是天仙下凡尘,也坚决不能去碰!我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被抓住的把柄!我要让人感觉到,潘雪莲是在我们的恩爱中死去的。

我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英明啊。因为此后不久,茶坪就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男人突然就死亡了。死一两个人,本来并没有啥的,也不可能会招惹大家多大的注意,就像一年里有两三条性命死于蛇口一样,大家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这男人的母亲却哭诉说,她的儿子死得不正常,有蹊跷。究竟有啥蹊跷,她说问问她儿媳就晓得了。后来工作组一查,还真有蹊跷,那个男人是被害死的,凶手是他老婆和他老婆的奸夫。那个女人在被关押的时候,抽了自己的裤带,上吊自杀了。那个男人也很快被工作组枪决了。那个女人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母亲走到跟前,举起拐杖对着尸体就是一阵猛打,边打边咒骂,你这个淫妇,你咋逃得过我的眼睛呢?你看见长得好看的男人就跑神,幸好你早吊死了,要死得慢点,还不晓得有多少奸夫给牵连出来呢……我想,如果我跟那个女子有过啥了,她要是害死了自己的男人,一调查,就算我没直接参与,也脱不了干系。要是那个时候潘雪莲也死了,那就更不得了。有人肯定会把潘雪莲的死亡和我对她的不忠联系起来,然后再对我一拷问,如果吃不住,我不就完了么?

我想到了弄死潘雪莲的唯一稳妥的办法,就是借助蛇口,让毒蛇充当我的杀手。

就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又有个娃娃死在了蛇口之下。那是个女娃娃,是潘雪莲最喜欢的学生。潘雪莲老是认为那个女娃娃跟自己长得相像,老是认为自己将来生个娃娃也会跟那个女娃娃一样漂亮,伶俐,而且懂事。那个女娃娃住在距离学校并不远的一个山包上,那山包上生长了许多野核桃。到深秋的时候,那个女娃娃每天都会用书包装些野核桃来给潘雪莲,说是她自己拣的,她还教会了潘雪莲咋用一疙瘩石头砸取里面的桃仁。野核桃很小,壳厚且硬,要想吃里面的桃仁是非常困难的。但是那桃仁的味道不错,更何况医疗院那个老太太说了,多吃核桃,将来生出的娃娃头发好,骨骼好,皮肤好,肯长脑子,聪明。

因为潘雪莲爱吃,那个女娃娃带着一大帮学生,拣了那个山包上的,又去了更远的地方拣,他们给潘雪莲拣了满满两大筐,足够潘雪莲吃上一年的了。因此每天放学了,那个女娃娃就会拿着两疙瘩石头,和潘雪莲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砸那些核桃。那个女娃娃手很巧,她砸出十个来,潘雪莲也不见得能砸出两个。砸出来的桃仁,潘雪莲盛在一个碗里,留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吃。

因为对那个女娃娃的疼爱,潘雪莲让那个女娃娃做了班长。也为了感激她,潘雪莲经常将自己穿过的或者没穿的衣裳,改小了给那个女娃娃穿。那个女娃娃穿的衣服,在茶坪算是最好的。有时候潘雪莲去爱城,还会专门给那个女娃娃带些小玩意儿回来送给她,那个女娃娃的脸上,有着谁都没有的骄傲和幸福的表情,因为潘雪莲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了。有一次潘雪莲跟我开玩笑说,她要是还不能生,就将那个女娃娃收养了。我说那个女娃娃的爹娘会答应么?潘雪莲说,他们早就有那意思了。我无语。潘雪莲笑着我,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生个娃娃的,就算收养了她,我也会给你生一个的,咱们都努力吧。

潘雪莲那筐子里的野核桃已经吃得剩下不多了,她把目光投向了山上,山上的野核桃花早已经谢了,在那些阔大的树叶里,坠着一咕噜一咕噜翠绿翠绿的果子。那些果子到了秋天,会渐渐地变得微黄,然后随着落叶,一起掉下来,落进草丛里。在茶坪山里,我想除了松鼠,除了野猪,除了潘雪莲,是再没有谁愿意费那么大力气吃那些东西的。但是没有那个女娃娃,潘雪莲也是很难吃上的,尽管潘雪莲砸了那么长时间的核桃,她却依然没有掌握到诀窍,经常砸在自己的手指上,疼得嘶嘶地吸凉气。

但是对潘雪莲非常重要的那个女娃娃,却突然死了。

那天她跟潘雪莲在学校里的那块大石头上砸核桃砸得很晚了,就独自一人回家。谁晓得在回家的路上,她被蛇咬了。女娃娃很快送到了医疗院,潘雪莲晓得后也赶紧去了。那位对产科妇科很有研究的老太太,却拿着那个女娃娃的一点点小伤口没了办法。于是我被潘雪莲叫了过去。那个女娃娃被咬的地方很奇怪,是脖子,咋会咬到脖子呢?我问在路边是不是有树?那个女娃娃的爹说,就是有树,道路两旁全是树,他们听到女儿叫了一声,等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路边已经昏了。我看了看那伤口,非常细小的几个孔,针刺了的一般。但是那几个小孔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了,整个脖子都变成了暗红色。我叹息一声,说没得救了,再等一会儿,她的整个脖子都会流血水,就像腐烂了一般。潘雪莲说,你上次不是救了我么?你再救救她啊。

我瞥了她一眼,说,你要我咋救?用嘴去吸?你是不是想我也像她那样子?我告诉你,这是一种比药绳子还毒的毒蛇,这蛇名字叫浆头蛇,它个头小,但是胃口大,吞不下大东西,它就把人家咬一口,然后等人家化成了脓水,才整个喝下去。

那个女娃娃的爹娘一听,都嚎啕大哭起来。

潘雪莲望望那个老太太。老太太摇摇头。潘雪莲看看我,我说,她已经死了,叫她爹娘趁早埋了的好,要再过点时间,等腐烂就不好看了,她爹娘看了岂不更伤心?

那个女娃娃的死,对潘雪莲的打击很大。

潘雪莲不再敲核桃吃了。咸厨子不晓得在哪里找了个小榔头,交给潘雪莲,说用这东西敲核桃方便多了,而且不会砸到手指。潘雪莲接过来丢到了一边。我告诉潘雪莲,我决定对蛇类进行非常深入的研究,了解它们的习性,了解它们的毒性,以便找到可以治疗蛇伤的方法,因此,我需要抓一些蛇回来养着,好观察它们。潘雪莲对我的这个想法很赞同。她让咸厨子去找两个木匠,根据我的设计,做了几口养蛇的木箱子。

为了让我有时间抓蛇,研究蛇,潘雪莲和几个老师研究,将我的课程调开了几节。我首先研究的课题是斑纹矛头蝮蛇,资料研究,它明明是只在三千米以上海拔的地区活动,现在咋会跑到海拔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来生活呢?我告诉潘雪莲,这个世界是由生物组成的,从高等生物的人到低等生物的细菌,循环着成为一个巨大的生物链条。比如人死之后成了蛆,蛆喂肥了动物,动物又给人吃……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个“老虎、棒子、虫、鸡”的游戏。所有的生物在这个大链条上,都只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环节上活动,就像我们不去吃蛆虫、鸡不会下水游泳一样,谁也不会乱来,如果一旦谁乱了,整个生物链条也都会被打乱的。但是斑纹矛头蝮蛇咋会离开三千米的海拔,而在一千米海拔的地区活动呢?它们原来在海拔三千米的地区活动,是因为那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或者是它们不适应在低于海拔三千米的地区生活。现在它们出现在海拔一千米的地区,可能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天敌已经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它们在不断的进化中,慢慢适应了低海拔的生活。

根据我的发现和研究表明,关于斑纹矛头蝮蛇的那些资料都要改写了。我说。

潘雪莲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后面这段话她完全明白了。她扑进我的怀里,在我的脸上又亲又啃,不住地夸我,说我真是个天才,相信我一定会很快研究出蛇药的,一定会很快成为举世闻名的蛇类学家。

我要养药绳子来研究的消息在茶坪不胫而走,大家都欣喜异常,纷纷跑来问我,有没有需要他们做的。我说有,你们抓到了药绳子就给我送来。不几天,就有人陆陆续续送药绳子来了,但是他们送来的,却都是死的。我说我需要活的,如果可能,你们就给我送活的来吧。他们一听,个个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们说,药绳子这家伙,谁敢抓活的啊?见着它,都已经是一条腿迈进鬼门关了,谁还有胆量向它伸手啊?我扔掉那些死蛇,叹息说,看样子只有我来了。

斑纹矛头蝮蛇这种蛇,它似乎只有咬人的时候才肯出来,要在平常见它的真身,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一有时间,我就在山林里和老乡们的房前屋后到处搜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抓到一条。但是这条蛇看起来很不健康,似乎是受过伤的,行动迟缓,而且没有一点攻击能力。我养进木箱子里没几天时间,它就死了。

我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一条健康的攻击能力特别强的蛇。说实在的,我对斑纹矛头蝮蛇的了解,并没有茶坪山里的这些老乡们深。在和他们的闲聊中,我晓得我选择斑纹矛头蝮蛇作为我的杀手是正确的。他们跟说我,药绳子这家伙看起来个头小,其貌不扬,但是行动疾速,不怕惊吓,敢于主动攻击,尤其是母蛇,更是厉害得不得了,连野猫见了它,都要绕道远行。因此我想,我不仅需要一条健康的斑纹矛头蝮蛇,而且最好还是一条母的。

但是我一直寻找它到了秋天,也没能得偿所愿。当看见最后一片野核桃叶飘落下来,当看见地上打起了冰霜,当看见人们把脑袋缩

在脖子里畏畏缩缩行走在寒风中的时候,我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叹息。但是我一点也没有灰心,我把希望又寄托到了下一年,下一年的夏天和秋天。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一直到第三年,我才得到我梦想的健康的雌性斑纹矛头蝮蛇。全靠了潘雪莲啊!要不是潘雪莲,我可能还要等上一年或者两年,也许会永远等下去了。

潘雪莲是在去家访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候茶坪的老乡们早就忘记了我研究蛇药的事情,他们不相信我会抓到活的药绳子。但是潘雪莲记得。早些天涨了一场大洪水,有两个学生就一直没来上课。潘雪莲担心他们是不是被洪水冲走了,叫人带信问问,可是带了一两天,都没有回音。潘雪莲决定自己去,她要我陪她,我说我没空,因为今天中午恰好出了点太阳,在潮湿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的蛇们肯定要出来晒晒太阳,闷在潮湿的洞穴几天时间,它们身上早就痒得无法忍受了。我得趁着这个好机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有运气抓住那蛇。潘雪莲说那好,你去吧,可要小心。

那天我没见到有晒太阳的蛇,但是潘雪莲遇上了。她在确定了那两个学生并没有被洪水冲走,并表示明天就要来上课后,就高高兴兴往回走了。边走着,潘雪莲边唱着歌——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一位在地里除草的老乡抬起头来,抹了把汗水,听着潘雪莲的歌声,由衷地赞叹道,这城里人啊,嗓门就是好,这歌唱得多好听啊,跟百灵鸟儿叫似的。正要埋下头继续除草,突然听见潘雪莲尖叫起来,蛇、蛇……那位老乡拎着山锄,没命地冲下山来,眼前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潘雪莲用一根粗大的树棍死死地摁着一条蛇的脖子,那蛇的身子缠在那根树棍上,使劲扭着,似乎就要把树棍折断。那位老乡挥起锄头对准那蛇要狠狠地敲下去,被潘雪莲吆喝住了,潘雪莲说,你不能打,这是斑纹矛头蝮蛇,千万不能打啊!

老乡愣住了,说,潘校长,你是不是给太阳晒糊涂了?这可是药绳子啊,咬一口就要命的啊!

潘雪莲说,我晓得,我就是晓得这是药绳子,才不让你打的!你快去叫东鱼老师来,快去啊!

当那位老乡告诉我潘雪莲用树棍子摁住了一条药绳子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说咋可能?老乡说,那就是药绳子,千真万确。我一想也肯定没错,潘雪莲被那种蛇咬过的嘛,那会让她刻骨铭心的,咋会不记得呢?

我成功地捕获了一条斑纹矛头蝮蛇,我摁了摁它的排泄口,惊喜地发现,这原来还是一条雌性的,而且好像刚刚才产完子,又饥又饿,才出来觅食。根据那本学刊上介绍,斑纹矛头蝮蛇隶属蝰蛇科中的蝮蛇亚科,表现出蛇类中少有的护子特性,每当产子,就要一直守候,一直等等到那些小蛇可以独立觅食生活了。——这一点很像眼镜王蛇。对于斑纹矛头蝮蛇,我知之不多,但是眼镜王蛇我晓得一些,如果它真的像眼镜王蛇,那么它的母性就应该特别强,母性强,就意味着它的攻击力特别强,而且还会复仇。随着围观的人不断多起来,我动员大家一起帮助寻找这蛇产的小蛇。我说这蛇是母蛇,它和别的蛇类不一样,蝮蛇科,这可是个大家族臭名昭著,卵胎生殖。看样子这条母蛇刚刚产完小蛇,饿了,因为连续的洪水,它趴在窝里一身都生霉了,所以才出来晒太阳,找吃的。大家一听,兴奋异常,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搬开岩石,扒开草堆……最后在一个枯树疙瘩下面找到了一堆涌动的小蛇,看样子这些小蛇才刚刚出生。

呵哟,东鱼老师真的不得了呢,他不仅连药绳子都敢抓,他还晓得这是母的呢!呵哟……东鱼老师可不得了呐!大家把我和那堆小蛇围在中间,赞叹说。潘雪莲见人家都英雄般对待我,原来因为惊吓变得煞白的脸,早已是红彤彤的,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

我问潘雪莲,这些小蛇咋处理?

大家一起吆喝起来,说,这害人精,害人不浅,要铲草除根,免得留下祸患,又去害人!

我跟潘雪莲说,我说你来吧。

那些小蛇大约察觉不对劲,开始四处逃窜。潘雪莲拣起一根树棍,对着那些小蛇就是一阵狠捣,小蛇们就像被截断的蚯蚓一样,乱扭着身子,很快就一条条死去了。一股腥味扑鼻而来,母蛇闻着了,在我手里使劲扭缠,痛苦得不得了。我心里暗喜,我想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潘雪莲必死无疑了。中午吃的饭菜,是我昨天晚上买的那些东西。我打开口袋,说,你说你都好几十年没吃陈老四的卤鸡了,我昨天晚上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陈老四已经不在了,但是他的儿子还在继续卖。

东鱼抓起一块鸡肉,吃了一口,索然无味,就丢在桌子上了,说,儿子毕竟是儿子啊,儿子哪里还做得出老子的味道呢?

东鱼的精神看起来极差。

我说你咋啦,是不是身上的那些……伤口……

东鱼幽幽地长吁一声,说,我已经很老了。

东鱼吃得少,却喝得多。我不敢多喝,我说下午还有点事情要去处理,晚上我可能不会过来。

东鱼点点头。

下午去了看守所,我没有见到艾榕。我问为啥不让我见艾榕,那些狱警说这得问老牛。他们说的老牛,就是牛警官。我给牛警官打电话,牛警官半天才接电话,像吃了枪药似的喝问道,哪个?我说是我。牛警官的语气依然很冲,说,啊,是你,我晓得是你,我正要找你呢!我说你找我啥事。牛警官冷笑了一声,说,啥事情,到时候你就知道啥事情了!我心头咯噔一声,感觉不妙,他咋跟我用这语气说话呢,想想以前他在我面前那客气谦卑的态度,现在咋突然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呢,莫不是他……晓得了我跟小颜的那些事儿……我搁了电话,站在那里悻悻然。

一个警察向我挥挥手,说,你回去睡觉吧,看你眼睛红得,跟颗干枣似的,你回去睡好,休息好,后头要找你的事情还多呢。

回家的半道上,我好几次想给小颜打电话,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就算他牛警官晓得我跟小颜的那些事情又咋样呢?他还能咋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周瑜和黄盖,两厢情愿。

—管他娘的,就不去想那些烂事情了,已经够烦了!我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然后爬上床,眼睛眨巴了两下,就睡着了。

在睡的时候我就预谋我一定要做一个梦,做一个啥样的梦呢?就去梦见东鱼和他的妻子潘雪莲吧。

真是心想事成,我果然做梦了,而且还真的是梦见了东鱼和潘雪莲。——那个时候东鱼很年轻,潘雪莲也很年轻。东鱼英俊,但是脸上老是漂浮着淡淡的忧伤,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是抑郁的诗人气质。我不晓得,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人,咋会对蛇这种阴邪的动物那么感兴趣呢?潘雪莲哪里是东鱼说的那么其貌不扬呢?潘雪莲的头发很好,乌黑靓丽,皮肤很白,在阳光下可以看见下面蓝色的脉管,还有她的笑容,很真诚,很坦荡,如同五月盛开的荷花。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黑黑的,像是一泓清水,平静、安详。这样好的一对男女,应该是天造地设的啊,应该是白头偕老的啊……但是东鱼为啥要处心积虑地去破坏掉呢?

我忧虑地看着东鱼和潘雪莲,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茶坪的山间小道上,小道两旁的青草有半人高,他们行走在中间,就像在上面漂浮着的一样。阳光很灿烂,潘雪莲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她可能是在憧憬自己与东鱼两人未来的美好生活,幻想和东鱼两人牵着个娃娃,在城市的林荫道上行走的场景……她突然回过身,四下里一看没人,凑到东鱼脸上飞快地一啄,然后咯咯地笑起来。东鱼阴郁面孔。

—东鱼啊,你咋舍得杀死潘雪莲这样好的女人呢?

东鱼跟我说了他的计谋,我不禁为他那天衣无缝的设想拍手叫绝。我想,按照东鱼的设想,他一步一步行动下去,潘雪莲真的是必死无疑的了!—茶坪的夏天虽然阴凉,但是蚊虫一点也不比山下面少,而且这些蚊虫毒性特别大,一挨就是一个泡,又痒又疼,叫人苦不堪言。潘雪莲是最惧怕这些蚊虫的,可能是因为她的皮肉太嫩,那些蚊虫也老是寻着她咬,因此潘雪莲的身上总是会有许多的大大小小的红疙瘩。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潘雪莲经常去医疗院那个老太太那里拿万金油。

我悄悄拿了半盒潘雪莲没有用完的万金油,在一根棍子头上涂抹了些,然后拿着这根棍子去凌辱那条被我关在木箱子里的斑纹矛头蝮蛇。

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尊严的,所有的生命在遭受到欺辱过后,都有复仇心的,这条斑纹矛头蝮蛇更是如此。我用那根涂抹了万金油的木棍一次次地戳它,抽它,挑逗它,一次次将它激怒……使得它对万金油的气味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有着无比的仇恨。一段时间过后,我拿着那根涂抹了万金油的木棍还没走到它的跟前,它就闻着味儿,呈现出无法遏止的愤怒——将脑袋微微昂起,整个身子蓄满了力量和怒火,我刚把棍子一挥,它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扑过来……

我暗喜,我的杀手已经锻炼出炉了!

我把箱子盖住,让它身处黑暗和孤独中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做,我是要让它恢复体力,更主要是让它的毒腺蓄满毒液。黑暗和孤独中,它肯定要回想起过去那自由的时光,想起自己的娃娃……可是昔日的美好早已被一个满身散发着万金油味道的人给破坏了,想到自己失去的自由,想到自己惨死的儿女,想到近来一次一次的凌辱……这条斑纹矛头蝮蛇对那个身上散发着万金油味道的人是多么的仇恨啊,它渴望能够逃出这个樊笼,然后悄悄地寻着那万金油的味道找到那个人,给予她致命的一击。

在斑纹矛头蝮蛇行动的前夜,我悄悄将蚊帐捋开一条缝,给那些嗜血的蚊虫打开一条通道。潘雪莲因为刚在我身上折腾过,累了,睡得很熟,那些蚊虫见了那又白又嫩的肉,大喜过望,扑将上去,肆意地吸食香甜甘美的血液。第二天潘雪莲起来,一身全是红疙瘩,疼痒得又抓又挠,直跺脚。我说是不是很难受?抹点万金油嘛,万金油是不是用完了?用完了我去医疗院给你拿。潘雪莲感激地看着我。

我拿了三盒万金油回来,潘雪莲一天时间就用了两盒。夜里吃过饭,我借上厕所的机会,悄悄将那箱子打开一条缝,然后回到屋子里。潘雪莲已经躺到床上了,正在翻看一本啥书。我说这些天不晓得咋的,关节有些疼。潘雪莲说,那你去找咸厨子要点酒擦一擦。我说擦一擦哪里得行,我得去要些酒喝才行。潘雪莲本是不准我喝酒的,但是看我那痛苦的样子,想了想就说,那好吧,你去他那里要些酒喝吧,不过你一个人喝也不行啊,再说也得要点下酒菜啊,厨房里有鸡蛋,还有些花生,你拿些去吧。

我拿上鸡蛋和花生,走到床边,亲吻了潘雪莲几下,以示感激。

我找到咸厨子,他正在收拾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饭,听说我要喝酒,感到很稀奇,说,潘校长不是不准你喝么?我说我关节疼。咸厨子不再说啥了,炒了鸡蛋,用盘子盛了花生米,然后又调了两个菜丝,端出一坛子他跟人换的老玉米酒来,说,那我就陪你喝喝吧。听说有酒喝,还有花生和鸡蛋吃,那几个嘴馋的老师本来睡了,也爬了起来。

连着喝了三大碗,我就醉了,是真醉。咋回屋睡觉的我都不清楚。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叫,然后有人猛推我,我终于艰难地醒过来了,却依然酣醉中,我迷糊的双眼只看见面前站了一大堆人,他们抓住我又摇晃,又喊叫,很焦急的样子。但是我看不清楚他们都是谁。

他们浇了我一盆子水。我打了个激灵,我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跟他们说,我要喝、喝水,别、别这么喂我……这时候有人拿来了水,递给我的时候,我没抓住,碗掉在地上,碎了。喧闹的人群突然寂静了下来。我听见一个人叹息,说,咳,他都这样子了,还咋去救人嘛!

他自己喝成这样子的,我们可没灌他啊。有个老师很紧张,他生怕我的醉酒使他受到牵连,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正有一个人就要失去性命了。就算他醒了,也救不了啊。我听见一个人说,也不晓得那蛇咋那么毒,咬了她三个地方,处处都是致命的啊。

蛇是咋跑出来的?说这话的人我晓得,是茶坪政府的,他好像是潘雪莲父亲的老部下,曾经在啥战斗中救过潘雪莲父亲的命,因此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底气过分充足的样子。

咋能在家里养这种东西呢?这可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啊!那人显得很焦急,把自己的屁股墩子拍得啪啦直响,说,出了这种事,我咋给我的老上级交代嘛!

已经给他打了电话了。旁边一个人小心地说。

他咋说。那人问。

他让就地医治,要医疗院先尽力抢救,他带着一个爱城的医生紧急赶上来。伤势那么严重,我看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这是咸厨子在说话,他叹息一声,说,我看我们还是准备棺材板儿吧,好好打一口

……后来我的酒醒了,如果我再不醒,就有问题了,就不合情理了,别人就会看出岔子了。我酒醒过后,看见大家都很哀伤地看着我。我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做出酒醒后的迷糊样儿,说,你们好像说谁被蛇咬了?啥蛇啊?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潘校长,潘校长被蛇咬了。他们说。

她咋又被蛇咬了?人呢?人在哪里?我惊愕地喊叫道。

在医疗院呢。正在抢救。他们说。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医疗院门前到处都是人,很拥挤,但是大家的样子都很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悲伤的神色,有些眼睛里还含着热泪。见我来了,一个老人上前握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掉在我的手上,她说,娃娃啊,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叹息着,潘校长走了,这里的娃娃只有靠你了啊……我见到了潘雪莲。潘雪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脉搏跳动的速度很缓慢,但是却很有力。我纳闷了,潘雪莲哪里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啊,她分明是睡着了嘛。

我看着站在一旁的那个老太太,问,你都给她用了啥药?

老太太说,没啥药,我也不晓得用啥药啊。

我说她很好的啊,没啥严重的情况啊。不是给蛇咬了嘛?都咬在啥地方呢?啥蛇啊?

我看到了潘雪莲的伤口,一处是脖子,一处是腮边,还有一处在右手的虎口。那蛇真的是积怨太深,仇恨滔天了,它是舍了命复这仇的啊。对于毒蛇来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它一般是不出击的,但是一出击,却往往是致命的一下。通常情况下,它是绝对不会再咬第二口的,因为那会浪费它的许多毒液,它必须保留些毒液,以对付可能出现的危险,这是本能—没有了毒液,这条蛇将和一条草绳子一样,对谁都构不成危险,它的敌人将会把它像一截面条一样吞进肚子里。但是这蛇却一连咬了三口,将它身体里的毒液倾注一空。他们把那条咬了潘雪莲的蛇弄来了,它已经成了三截。我看着它,我精心训导出来的杀手——雌性斑纹矛头蝮蛇,它也看着我,一双眼睛死不瞑目,里面充满了疑惑。

当潘雪莲的父亲,我们的教育局局长赶来的时候,潘雪莲已经起床了。潘雪莲创造了奇迹。

的确是奇迹!随同潘雪莲父亲一起上来的医生感叹说。这位医生我只听说过名字,据说曾经留过洋,在爱城,他的名号,等于华佗再世,因此在爱城的民间有许多关于他的救死扶伤的传说。

潘雪莲的身体并无大碍,咸厨子给我们做饭的时候,她还在一旁添言搭语当参谋呢。

我养的蛇偷跑出来咬了潘雪莲,闯下大祸,我以为潘雪莲的父亲会对我咋样,会来点凶狠的,但是他却没有,他只说,你要搞研究,就应该特别注意安全,这山上的医疗条件差,有个啥,不好办。我点点头,说记住了。潘雪莲的父亲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他说你要少喝酒,要和雪莲相互学习,把茶坪的教育搞上去!我说我会的。

当听说我对治疗蛇毒很有研究的时候,那位名医说要和我好好切磋切磋。我说我哪里敢跟你切磋呢,只是这山上的毒蛇太多,经常有人被咬着,不晓得咋治疗,送到山下又延误了治疗,就只有等死,每年都有人死在蛇口下,我不过是想试着看能不能研究出一种解蛇毒的药——因为我是学生物的,对蛇这种动物有些熟悉,我想帮助帮助大家。

那位名医对我的想法非常赞同。他说,上次你救潘校长的方法—对伤口进行清创,排挤被毒液污染的血液,用嘴巴吸取都是很好的,但是忽略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就是你自己自身的健康问题,你必须要考虑到你的嘴巴里有没有溃疡,是不是有牙周炎,是不是有龋齿。当然,你肯定是有的,要不,你就不会病倒那么长时间。

我诚恳地说,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当时就一个念头,就是要救潘雪莲。

潘雪莲站在一边,听了这话,眼泪唰地就出来了。她父亲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包含赞许、欣慰、感激……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你一边教书育人,一边搞科学研究,真是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的好榜样啊!那位名医感叹说,目前治疗蛇毒的特效药是抗蛇毒血清,不过我们国家现在还生产不出来……我们只有靠自力更生,如果老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了。

潘雪莲的父亲也当场表示,如果需要他做啥,只管给他说就是了,如果我不好意思说,就让潘雪莲转告。

但是我却咋的也高兴不起来。我的目标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高尚,反而是卑鄙的,是见不得阳光的。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在保持我清白无辜的前提下,除掉潘雪莲。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却是那么健康,那么狠毒的有着药绳子之称的斑纹矛头蝮蛇都拿她没办法,我还有啥办法呢?

潘雪莲也感觉到奇怪,人家被药绳子咬一口,不出三个时辰就命丧黄泉了,而自己被狠狠地咬上了三口,居然没事。

我不会在做梦吧。潘雪莲看着我。

我说你掐一掐自己,看疼不疼。

潘雪莲没有掐,她问我,真是药绳子——你说的那叫斑纹矛头蝮蛇咬的我么?

我说是啊,错不了的。

但是我咋就没死呢?潘雪莲摸了摸脖子和腮边的两处伤痕,又看了看虎口,说,三个地方呢,我被它咬了三口,都没有死呢。

我说你未必想死?

不!我还没给你生儿子呢!潘雪莲把自己的身体塞进我的怀里,呢喃说,我要跟你一起活到九十九岁,我要看着我们两个,慢慢地变老,你说我们活得到九十九么?

我说我活不活得到九十九就不晓得了,但是你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么毒的毒蛇都咬你不死,等于阎王都拿你没办法了。

我告诉潘雪莲,她被蛇咬得这么厉害之所以还能活下来,是因为上次被毒蛇咬了过后,血液就产生了蛇毒抗体,有了免疫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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