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以后,我立刻把犬坊里美从大学资料馆里,发现的御手洗洁儿童时代的信息,以及从马夜川前巡查那里,听来的事件经过一起,按照此前的撰稿习惯,匆匆忙忙地整理了出来。我想趁着记忆新鲜,并且情绪高涨的时候,将之写成文章。但现在,这还是个未解案件,又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去问御手洗洁本人。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发表的,所以,我打算找机会从御手洗洁那里了解真相,得出结果之后,再将之公布出来。

然而,糟糕的是,讲谈社的M杂志向我约稿的那篇文章,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本该在这个月里,投入精力完成这份工作的,却被《幼稚园小朋友御手洗洁先生》给占用了。在坐立不安、无计可施的窘况中,截稿期毫不留情地到来。日渐逼入绝境的我,陷入了思考力停滞状态,于是,我直接把这篇未完成的稿件,便交给了编辑。校样返回重新阅稿的时候,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好,于是在文后补上一句“目前仍处于调查阶段,待将来查明事实真相,一定向广大读者奉上追加报告”,来表达我的苦衷。

M杂志发表了我的稿件。杂志在书店上架,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读者的电话。听声音是位女性,她自称姓橘,语气很沉着,措辞也很斯文。

我对这个姓氏,完全没有印象,只能应着声,等她说出下文。

对方似乎有些踌躇,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因而沉默了片刻。然后这样说道:“我一直拜读老师的大作,这次刊载丁杂志的新作,日前我也已经拜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根据这一点,我想象对方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

“啊,是啊……真是非常不好意思,那篇文章还未完成……”我说道。心里想着,偏偏这种迫于无奈发表的文章,反而能够引起反响啊。

“不不不,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呢。然后,那个……我想要说的事惰是这样的……”

对方欲言又止。同时我有了心理准备,心想:“啊,这是个投诉电话呢。”

“那么,是有哪里让您感到不快吗……”

我主动说了出来。如果是不愉快的事情,我希望尽早处理掉。

“啊……不,不是那样的。”对方急忙说道,“作品中出现的那个女孩钤木江梨子,我想,大概就是我吧。”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出声,“江梨子小姐!……您是铃木江梨子小姐吗?”

“是,现在的我叫橘江梨子。我幼儿园和小学时代,就住在山手柏叶町,经常和御手洗洁先生一起玩。所以……”

“哇!太棒了!……非常感谢您来电话!……”我激动地吼着,“请问现在您在哪里……”

“我现在住在元町这边,元町一丁目。在元町广场背后,外国人墓园附近。我开着一间小药房,叫橘屋。刚才下了决心才……”

“那不是很近吗!……那个,您打来这通电话,是因为知道铃酒吧案件的真相吗?”

我一鼓作气问出了口,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这是何等出乎意料的发展!

“不敢说真相……但是,我确实听母亲说过一些事。而且,这四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

“您能告诉我吗?”

“嗯,我觉得好像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不过,也许会给老师您添麻烦……”

“没那回事儿!……完全不会。”我惊喜地大叫着,“真高兴您打来电话。如果您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跳过去拜会,橘太太,您何时比较方便?”

“这样啊,我这边的话,女儿就快回来了,然后,我可以让她看店,我就能出门了。可以慢慢地交谈……”

“那么,就一小时以后吧。”我欢欣鼓舞地笑着说,“我还要联系犬坊里美小姐,和她一起去拜访。若只有我一个人,听了您的故事,犬坊那丫头以后绝对会暴怒的。这样没关系吧?”

“是啊,没有关系。”江梨子笑着说,“不过,真的不会耽误您吗?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刚才说的地方您记住了吗?”

“叫橘屋,对吧?在元町广场背后。”

“没错,是一间药房。”

“麻烦告诉我电话号码,好吗?”

我记下了电话号码,然后,立刻拨通了犬坊里美的宇宙漫游可移动随身自由寻呼方便传话听筒。里美也大为兴奋,说要是我真的一个人去了,她会记恨我一辈子的。然后,我们约定一小时后,在元町广场前面会合。

“橘屋”是一间小小的药房。因为曾和御手洗洁是幼儿园的玩伴,所以我想这位女性,应该已有相当的年纪了。然而,身着白衣站在柜台内侧的女子,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五官轮廓清晰,让人眼前一亮。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孩。容貌虽然不太像,但能看出是一对母女。

我走上前去,开口道:“您好,我是石冈和益,之前通过电话。”

“啊!……”她略略有些吃惊,接着高兴地从柜台一端绕出来,走到外面,“初次见面,刚才唐突致电,实在是失礼了。”

江梨子郑重其事地鞠躬寒暄。站到她的旁边才发现,江梨子的个子很高,差不多比里美还要高。

“这位是犬坊里美小姐。”我介绍道。两人彬彬有礼地互致问候。

“那么,方便的话,我们去别处喝个茶吧。”我说道。

“好。”橘江梨子应了一声,跟着我们走出店门,对那位像是她女儿的年轻人,说了声:“这边就拜托你了哦。”

我本打算就找旁边的茶室,然而,她迈开步子当先领路,白衣的衣服下摆,在风中翻飞。走了相当远的距离,大概有她中意的店吧。

我们在元町主干道上,一家红茶店里坐了下来,分别点了大吉岭红茶和伯爵红茶,之后又再度寒暄了一番。她说一直在读我的作品,稍微交谈过后,我知道那并非社交辞令,她是真的看过了我所有的作品。或许她比我自己,更熟悉书中的情节呢。

“御手洗洁先生现在在瑞典呢。”江梨子笑着说。

“啊……是的,在进行脑仁的研究,担任客座教授,好像还在大学里讲课,所以暂时回不来了。”

我说完之后,江梨子接口道:“那个小子,好像取得了博士学位,是吧?”

这让我吃了一惊。迄今为止我从没听说过这事。

“那家伙,有博士学位?”

“是啊,您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

“哎呀,是这样吗?”橘江梨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超越年龄的华丽,是遗传自母亲的吧,笑容特别美。

“说起来,好像有两个学位的呢。都是在越南战争期间,大学急急忙忙授予的,我记得他这么说过来着。”

畜生,江梨子竟然比我知道得还清楚。明明在一起住过那么长时间,我却对御手洗洁一无所知。而这位直到刚才,还只停留在幼儿园小朋友印象上的铃木江梨子,不仅突然之间,作为成熟优雅的女性,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还对御手洗洁知之甚详,比我都了解。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心境,继而有些不知所措。

马夜川巡查所说的那个小姑娘,和眼前这位成熟的女子,怎么都无法联系起来。

“御手洗洁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很任性了吧?”我笑着问。

“不是啊,没有那回事儿呢。”橘江梨子笑着否定,“他对自己的想法,的确十分坚持;但是,他的性格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处于弱势的人,特别特别的温柔。”

“那他对女人……”犬坊里美笑着问道。

江梨子又笑了起来:“他经常被说成是个讨厌女人的人,不过,在那个时候,他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哟。女孩子的意见,他都会很认真地听,反倒是其他男孩子,更加调皮顽劣。那时,我真的好喜欢御手洗噢,一直追着他跑。可是,他在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就去了美国。我为此很难过,一直给他写信。御手洗洁有时候会给我回信,虽然大部分是寄明信片。”

“他去了美国的什么地方?”

“旧金山啊。总会寄来一些金门大桥图案的明信片。”

“啊,果然是旧金山吗……”

“是的,因为他父亲在那里,而且,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江梨子点着头说,“不过,即便在美国,他好像也一直寄宿在姑姑家。他这个人,真是和血缘、亲情没有什么缘分。我其实也这样,不过,因为,身边有境遇相似的御手洗洁,我得到了非常多的鼓励。”

“唔,也就是说,厌恶女性之类的传言,其实是骗人的?”我惊讶地说。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对于这一点,石冈先生您应该了解得更清楚啊。”江梨子嘲笑地说,“不过,按照我的想法,因为小时候抚养他的阿姨,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因此,他有这方面的影响吧。即使是对御手洗洁的父母,阿姨的恣度,好像也非常批判。对我们这些一起玩的伙伴,她干脆就瞧不起,老是说什么‘浑蛋,都不适合和你玩’之类的话。可是,这些意见,到头来不都指回了她自己吗?我觉得那段时间,她很伤害他。对那种女性道德观,他大概打从心底里,感到厌烦了吧。唔,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对那位阿姨的印象实在不好,才不自觉地产生了这种想法。”

“御手洗洁先生,他到现在都还是单身呢。”犬坊里美喃喃地说。

“好像是,那个人会终身不婚吧。怎么说呢,我倒是希望他一直单身。才不要他和其他什么地方的人,胡乱搞在一起。哈哈,开玩笑的啦!……”

她这么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她的笑容,我想,即使上了年纪,她身体里感性的部分,依旧和往昔一样,未曾改变吧。

“这样说来,我就和那位阿姨一样了啊,好讨厌哦。女人啊……”

“御手洗洁先生最近有和您联系吗?”犬坊里美好奇地问。

“没有联系,我结婚的时候,他寄来一张写着祝词的明信片,后来就没有音熏了。虽说住得这么近,却也全无联络。”江梨子毫不脸红地笑着说,“我啊,从小就想着,要做御手洗洁先生的新娘呢。可是,他进了哈佛、哥伦比亚、东大那样的名校,他那个人啊,靠着自己的头脑和语言能力,想去世界上的任何一所大学,简直都轻而易举吧。而我呢,连普通大学都考不进去,完全和他不相称噢,所以最终还是死心了。”

“但是,您现在做了一名药剂师,不是吗?”里美看着江梨子胸前的名牌,笑着说道。

“啊,这个吗?嗯,是通过函授和夜校学习获得的。我看到了母亲的人生,觉得自己一定得有一门正当职业。”江梨子慨然摇头说,“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妈妈就带来了一个新的男人,说什么‘呐,江梨子,这是新爸爸哦’。畜生,我最讨厌那样了,又不是小猫小狗。可是,妈妈她什么都不会,所以也只能那样找男人。在那段低谷期,幸亏有御手洗洁小朋友,陪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够熬过来。所以我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店员恰在此时送来了红茶。

“啊,净说这些事情了,真是抱歉,一不留神,就自己扯个没完没了的。”江梨子这样说着,打住了话头。

“不……没关系、没关系,请不要介意,非常有意思呢。”我急忙笑着说道。

不过说实话,我也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面对面交谈时,江梨子的样子,和最初电话里拘谨、克制的风格相比,完全不同。不过,她的确是个不拘小节,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女性。

“关于那起案件,是吧……”橘江梨子往大吉岭茶里加入砂糖,用小匙搅拌着,开口说道。

“是的,没错,铃酒吧的二楼,那个叫中井的人劫持了人质,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啦!……”江梨子激动地说。

“哦,对,您读过我在M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了。那时候,御手洗洁一个人走进楼里,和中井说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您也和马夜川先生一样,在外面等着。可是,御手洗洁是怎么做到的呢?竟然说服了那时候,如此激动的中井。”我激动地问道。

“不仅如此,那次事件当中,还留有一大堆谜题呢。”我不舍地追问着,“中井先生到底对您的父亲做了什么?是谋杀吗,还是不是?……铃酒吧地板上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到底有什么含义?事件过后,为什么御手洗洁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全都是想不明白的事情。橘太太,您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橘江梨子一边听着我的问题,一边缓缓地点着头。两次。三次。然后开口:“这些我都想过,而且觉得,我应该知道正确答案。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很多,而且这四十三年里,一直在思考。”

然后,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踌躇,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您的想法,是否可以告诉我们呢?”我惊喜地追问。

江梨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些事情说出来,御手洗洁君会不会高兴呢?我对此没有自信,是不是应该先问一问他的想法?”

“可是,那是您个人思考得出的结论,对吧?”

“是的,这没错,当然是。”江梨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征得御手洗洁的许可了吧?”

“可是,说出这些事情,御手洗洁先生,多半会不高兴的吧。他肯定会不赞成的。”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是非常……该怎么说呢……不愉快的事情。”江梨子迟疑着,仔细斟酌着措辞,“然后,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的……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苦恼,不知道该不该,给您打电话呢。”

“可是,那都已经是四十三年以前的事情了啊。”

“是的。至少时效期早就过了。所以,我才终于打了电话。与这件事情相关的人都过世了。我母亲是去年离开的。”

“令堂已经去世了吗?!……”犬坊里美不可思议地问。

“嗯,去世了。”江梨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也不容易啊,非常辛苦的一辈子。但是,并不是相关人员都不在世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因为还有‘名誉’这种东西,只要子孙还在,名誉就一直存在。”

“您是顾虑到令堂的名誉吗?”我问。

“不,不是我的母亲。”江梨子立刻否认。

“那会是谁呢?”我暗暗猜想。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顾虑中井。她的父亲铃木音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马夜川也一样。那么,江梨子到底在顾虑谁呢?

“是您自己吗?”

“不是,怎么会!才不是我自己啦。”江梨子笑出声来,“好吧,就全都告诉你们吧。只要最后那一点不说出来就行了,其他的倒没关系。嗯,好吧,我都告诉你们。除了那件事,其他都非常简单。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这样啊,那就首先从玻璃碎片讲起吧,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大堆玻璃,撒满酒吧的地板?”

“唔,这个啊……突然解释这个,会不会很难理解呢?”江梨子迟疑了片刻,“还是先说明一下,为什么非得把现场弄成那个样子才行……”

“咦?虽然不太明白,但那是偶然因素造成的吗?”

“是的,是一个偶然因素。”江梨子笑着点了点头,“中井他不得不让现场变成那样。”

“噢?……”我凭借这点小小的提示,试着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中井守在二楼不出来的时候,御手洗洁独自进去,说服了他,对吧?……给我们讲一讲那个时候,铃木家二楼发生的事情吧,中井和御手洗洁都聊了些什么。可以吗?”

“这个啊,那就从这里开始吧。关于这一部分,我从母亲那里,详详细细地听过很多遍了。”

说着,江梨子啜了一大口大吉岭红茶,开始了她匪夷所思的故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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