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的旋律再度响起。山本头男咂了个嘴,抓起餐桌上的手机,粗声粗气地说:“是刚才那个号码。”也就是说,是多惠子打来的。由纪夫接口道:“喔,她可能要跟我讲益智问答节目的事。”

山本头男一脸嫌麻烦的表情走了过来,将手机贴上由纪夫的耳边,而老规矩,苍白男立刻拉动手枪滑套,枪口指向由纪夫,说了句:“不准多嘴。”

“啊,由纪夫吗?”多惠子依旧是那副无忧无虑的语气,“如何如何?你开电视了吗?”

“殿下根本没出现嘛。”

“他说他在预赛就被刷掉了,乱没趣的,说等一下逛完东京就要回来了。”

“喔。是喔。”由纪夫一边应声,心里一边喊着:现在没时间跟你扯殿下的事,悟上电视了啦!你怎么没看到!

但由纪夫同时在意着凑上他耳边的山本头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山本头男的口臭依旧惊人,但由纪夫更介意的是他粗重的鼻息,那副睁圆充血的双眼、竖耳聆听由纪夫与多惠子对话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的精神状态绝对不同于常人。

“不过啊,听说殿下在节目最后还有可能上场哦。”多惠子说。

“节目最后?”

“要是都没人看,殿下就太可怜了,至少你也帮他捧个场吧。”

由纪夫应声之后,挂了电话。

山本头男或许是觉得通话内容没什么问题,电话一挂上就直接一手拿着手机走了开来,而苍白男也将手枪的滑套归位。

“她说怎样?”小宫山想知道通话内容,于是由纪夫以歹徒都能听到的音量,转述了多惠子的话。

小宫山听了之后,沉吟了一声,接着悄声问道:“由纪夫,多惠子和你是不是在交往?”

“不是啦!”

“哎呀,干嘛害羞。”小宫山闹了他两句,又一脸寂寥地说:“你就老实和我说嘛……”由纪夫觉得小宫山好像要紧接着说出“反正我们不可能平安地被释放了”,连忙转移话题说:“不知道殿下能不能败部复活喔?”

由纪夫刻意摆出不感兴趣的神情,继续看着电视,一旁的小宫山似乎也是有一看没一看的。节目当中穿插播出稍早预赛时的精采片段。中午过后,聚集在电视台前的许许多多参赛民众被引导至户外报名摊位前,首先进行笔试,接着再移至一处宛如面试室的会场,进行益智问答测试。那些益智问题比想象中的要来得冷硬、不花俏,甚至有些禁欲倾向。摄影机拍到悟好几次,他除了偶或在答对题目时露出浅浅微笑,几乎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理所当然似地通过了预赛。

节目回到棚内现场。

悟依旧顺利地过关斩将,答题者已经刷掉一半了,接下来的抢答形式改为由答题者两两捉对厮杀。

悟当然是一一答对,持续晋级。不过话说回来,由纪夫所认识的悟根本不会想参加这种益智问答节目,然而,现在,他却出现在电视上,回答着益智问题。原因只有一个。

是为了我。——由纪夫终于想通了这一点。悟晓得由纪夫正遭到监禁,于是决定利用在全国播出的电视节目,让由纪夫看到父亲的身影。由纪夫不知道父亲们是怎么得知他身处的状况的,但悟的目的肯定就是这一点。

现场的答题者只剩下悟一人了。

悟正面迎向主持人,两人一对一对峙的模样宛如正在进行足球PK战,但身为出题方的主持人由于没什么得失风险,感觉不出他的紧张情绪,至于悟则是本来就不见丝毫紧张。

“其实呢,由于这次的特别节目是全程现场转播,我们制作单位也相当戒慎恐惧。”接着主持人一脸严肃地说明:“因为所有的答题者都是一般民众,我们要直到进棚当天,才晓得进入最后决赛的是哪些观众朋友,所以我们不但事前准备了非常高难度的益智问题,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搞不好届时全场没人答得出来,节目可能会当场冷场。而由于不确定要出到多难的题目才是最适当的,我们一直很战战兢兢呢。”说到这,主持人终于露出了笑容,“因此,今天出现了像您这般实力坚强的益智王,真的是太好了。”

由纪夫才在想,什么“益智王”嘛!主持人便紧接着说道:“所以呢,如果最后攸关一千万圆的益智问题您能够答错,我们会非常感激您的。”由纪夫听到这段制作单位的真心话,不禁失笑。

“请问您曾经挑战过类似的益智问答节目吗?”主持人问悟。

“这是第一次。我自己也很意外。”悟平静地回道。

“真的是第一次吗?真是难以置信……”主持人嘟囔着,然后说:“好的!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挑战了,一千万圆就在眼前了哦!”望着主持人夸张的兴奋表情,由纪夫突然在心中“啊”了一声。因为他同时浮现了两个心思,而发出了代表两种意思的惊呼。

第一个“啊”是出自一个不祥的臆测:“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们了。”没人能保证歹徒在完成计划之后,真的会释放他们。由纪夫的预测算是悲观的,而要是事情真的一如最坏的打算,那么此时电视上映出父亲们的身影,就是他所能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第二个心思是:“啊。父亲们的目标是那笔奖金。”父亲们察觉了由纪夫身陷危险,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会被要求赎金的绑票,但要救由纪夫,一定需要钱,所以他们决定尽可能多准备一点,于是参加了益智问答节目。只要悟上场,即使是高难度的益智问题,想必也难不倒他。是这么回事吧?

手好痛。由纪夫仍铐着手铐的双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电视台的摄影棚内响起如雷的欢声。答题者与主持人一对一的挑战,第一题过关了。观众们议论纷纷,为什么这位挑战者连如此困难的题目都答得出来呢?

由纪夫瞄了苍白男一眼,只见他倚着窗边,后脑杓也靠着窗框,正在闭目养神,虽然无法熟睡,他可能想说至少小憩一下吧。他的手上依然握着枪。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由纪夫什么也没思考,一径盯着电视看。无论是益智问题的内容、主持人的串场话语、悟的回答,都没进到他的脑子里,他只是望着悟说话的模样。

“终于来到最后一题了!”主持人说道。

电视画面倏地转成喧闹的广告,愉悦的音乐旋律与静静渗透人心的广告文案流泄,爽朗的男女演员接力般地出现在画面上,然后,又回到了益智问答节目,这时棚内已换上了另一幅景象。

从上一段节目就坐着的悟依旧是同样的姿势,但他的身旁站着勋、鹰和葵,看样子是从观众席被请过来镜头前的。站着的主持人拿着麦克风开口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在我们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之前,先来和您的朋友们聊两句吧。”

体形高大、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的勋气宇轩昂地站着,直视着摄影机。鹰穿了一件印有某欧洲足球倶乐部标志的运动夹克,手插裤子口袋,一副呕着气似的表情望向别处,完全就是个在人前觉得浑身不自在的不良少年模样。站在正中央的葵则是身穿素面浅灰色棉T,搭一件黑长裤,简单朴素的打扮,却丝毫不减他的迷人风采,映在画面上依然是最抢眼的一位,而且节目制作单位的工作人员似乎在这方面的直觉尤其敏锐,明明没必要,却好几次将镜头拉到葵跟前拍摄他的特写。

“请问四位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主持人问。

“呃……”葵低声沉吟着。

“呃……”鹰抹了抹鼻头。

“我们就像一家人。”勋回道。这个回答虽然模糊,主持人似乎很满意,而另外三位父亲也是一脸满足地频频点头,似乎在说“嗯嗯,没错,我们是一家人”。

“即将进入最后一题了,请问您现在的心情如何呢?”主持人问悟。

“嗯——最后一题了呢……”悟掩着嘴,一副像是在整理思绪的模样。由纪夫心想,真难得看到悟支吾以对,因为悟的脑袋永远都是整理得条理清晰,问他任何事情时,他脑中总是已经有了回答。

突然间,勋的手臂动了起来。

他将两肘贴着侧腹,前臂忽地举起,又忽地放下,那动作宛如鸟儿忙碌地拍翅,不断挥动着前臂,看起来既像是在玩小孩子的游戏,也像是缩起手臂在做收音机体操。体形壮硕的勋突如其来地做出这种滑稽举动,摄影棚内先是一阵静默,接着传出了笑声。

“您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主持人将麦克风伸向勋。

“这是某种祈福魔法,类似应援团的加油动作。”勋一脸认真地说:“他们两人也会一起做哦。”说着看向鹰与葵。

于是乎,鹰与葵在稍微拉开距离之后,虽然不至于笔直地伸长手臂,两人的双臂忽而斜举、忽而平举,忙碌地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啊?”小宫山悄声笑了,“好怪的舞蹈。”

由纪夫唯有此刻,灌注了全副精神在画面上。

那是旗语,他一看就知道了。

即使只是以前臂比出小幅度的动作,那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旗语。勋在最开始将手臂重复上举再打横,正是宣告开始发旗的旗式。接下来由鹰与葵负责发旗,由纪夫连忙在脑中二解读。虽然是幼时记下的知识,由于由纪夫拚了命地试图解读,各个旗式的对应文字也以飞快的速度从脑袋的记忆库中涌出,快到几乎是反射性地得出答案。由纪夫每看完一组旗式,相应的片假名便浮现脑海。

“这几个老伯伯好怪哦。”小宫山说。

由纪夫没吭声地点了点头,注意力依旧锁定在电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

“喂,由纪夫?怎么了?”

“没事。”他简短地应了声。

山本头男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副似乎很想说“这是什么无聊东西嘛”的神情,就在这时,三位父亲的发旗告一段落。

由纪夫牢牢记下父亲们打出的每个旗式,在脑中依序排列。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有任何疏漏,因为要是他能没抓紧这唯一的救命绳,松开手的下一秒,绳子就会被吞进沼泽里消失无踪。于是他孤注一掷地、迅速地将旗语翻译成片假名之后,排列了出来。

——ブキノウムテキノカズ(ㄧㄡˇㄨˊㄨˇㄑㄧˋㄉㄧˊㄖㄣˊㄖㄣˊㄕㄨˋ)。

这是父亲们分工依序打出的旗式,由纪夫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试着在脑中断句,一边死命忍住不让呼吸变得紊乱。

——有无武器。敌人人数。

“那么,在最后的题目之前,请您说说您的感想。”主持人一方面讶异于勋一行人诡异的举动,还是将麦克风凑到悟的面前。

这次悟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我想,我儿子应该正在收看这个节目。”悟语气平稳地说道。

由纪夫知道自己的心脏噗通地颤了一下。

“哦?是这样啊,哎呀呀——”主持人夸张地频频颔首,勋、鹰与葵则是用力点了个头。

听到“儿子”这个词,由纪夫心头一紧,喉头颤动着,他多么想放声对父亲们倾诉内心的恐惧与无助,但是他只能咬紧牙关,留意着千万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异状。

“那么您有什么话想对您儿子说吗?”

“有的。”悟点点头,面向摄影机,露齿一笑说道:“明天,会照预定计划,在上午十点半去接你,记得打开窗户等着哦。”

由纪夫不由得轻轻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身旁的小宫山担心地看向他,由纪夫连忙含混带过说:“没事,眼睛好像进了东西。”接着歪过头将眼角贴上肩头,以衣服拭去泪水。

节目再度进广告。

方才悟的一番话,深深烙印在由纪夫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明天,上午十点半去接你。

无庸置疑,悟这段话是对着由纪夫说的。也就表示,他们知道由纪夫现在人在哪里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么一来,那段旗语的内容:“有无武器”、“敌人人数”恐怕正是父亲的救人计划中所需的情报。他们打算来救由纪夫,所以必须事先掌握敌方有多少人、有没有武器在身上。但是,由纪夫就算弄懂了这一点,要怎样才能把情报告诉父亲们呢?难道要他对着电视机大声喊出来吗?就在这时,仿佛算好时机似的,手机又响了。《E.T.》的旋律混在电视广告的嘈杂声中,感觉不像之前听起来那么烦人,但山本头男还是臭着一张脸站了起来,由纪夫连忙说:“大概是刚才那个同学打来的,她可能是想确认我有没有收看这个节目。”

“这女的怎么这么麻烦啊。”山本头男嘀咕着,拿了手机走过来。

“是啊,真的很麻烦。”

女人不知是贴心,还是不想让电话另一头听到什么而掌握到线索,她将电视音量转小。

“啊,由纪夫,你在看电视吗

?”电话彼端传来多惠子的声音。山本头男依旧迅速将脸凑近由纪夫的耳朵与手机之间。多惠子的嗓音颇大,不必贴着机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看啊。殿下还是没出现嘛。”

“对呀,很怪耶,怎么还没上场呢?”不知是否错觉,由纪夫觉得多惠子的语气带有些许紧张气味,“喔,对了对了,有一件事啊……”

“怎样?”

“你爸爸问我啊——”多惠子讲到“爸爸”时,没有用复数形。

听到多惠子提起由纪夫的父亲,身边的山本头男呼吸又更粗重了,呼——呼——他显然正竖起耳朵,等待着多惠子即将说出的内容。由纪夫很想拜托电话另一端的多惠子,可千万别讲出什么不该讲的话啊!

“你别管我的发问内容,照顺序回答就是了。”

“什么?”由纪夫不知道多惠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皱起了眉头,还不经意和山本头男对上了眼,只见他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就跟殿下回答英文单字的方式是一样的嘛。”多惠子干脆地说道。由纪夫又问一次:“你在说什么?”多惠子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发问了:“第一个问题是,由纪夫有没有打算收到生日礼物?”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问题?由纪夫此刻的心情已经超越了错愕,甚至涌现一丝绝望。

“第二个问题是,你的庆生会想叫几个人来?是你爸问我的哦。”

“什么?”

由纪夫心想,手机要是握在他自己手上,很可能当场就挂电话了。现在这个当口还在问那什么问题嘛!然而,就在他郁闷到想叹息的一瞬间,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想起了方才解读出来的旗语——“有无武器。敌人人数。”莫非多惠子是来询问答案的?而“殿下的英文单字”一事,指的就是殿下不管提问者的问题为何,直接照自己背诵的顺序回答,换句话说,多惠子的提问内容仅供参考,只是应付此刻状况的权宜之计。是这个意思吗?这么一想,虽然扯到生日什么的,乍听似乎不按牌理出牌,原来并不是毫无道理。

“我是有收生日礼物的打算啊。”由纪夫特别强调“有”字,接着突然灵光一闪,补了一句:“我想要两个,一大一小,帮我摆在窗边吧。”话声是颤抖的。他暗自祈求父亲们能听出言外之意,希望他们猜得出歹徒持有狙击步枪与手枪两样武器。

“是喔。”多惠子不知是否故意的,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淡语气应了声,“还有呢?你想找几个人来庆生?你会找我吧?”

“三个人。”由纪夫说完,又想到更详细的说法:“交情好的朋友三个,交情不好的三个。”

“交情不好的也要叫来吗?”多惠子尖声问道。

“看能不能让彼此交情好一点啊。”

“嗯……,是喔。这样啊……”多惠子嘟嚷了一会儿,接着说:“好吧,反正我先跟你爸爸说去。”说完便挂了电话。

歹徒应该没有起疑吧?——由纪夫将力气集中在丹田,身子一动不动,悄悄转动着眼珠子张望左右。只见山本头男嘀咕道:“这么罗里罗嗦的女的打来的电话,劝你还是别接得好。”说着便拿着手机往餐桌走去。

“在讲什么啊?”女人大声问道。

“我也搞不太懂。”由纪夫露出困惑的表情,“问我生日礼物要怎么办什么的?”

“什么东西啊?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吗?”女人问山本头男。

双眼依然布满血丝的山本头男抓了抓头发说:“我也搞不懂高中女生在想些什么。”

由纪夫瞄了苍白男一眼。他仍举着手枪瞄准由纪夫,目不转睛地瞪过来。看他那副神情,也有几分像是对方才的通话内容起了疑心。

“多惠子有点莫名其妙喔。”小宫山皱起眉。

由纪夫的视线回到电视画面上头,广告已经结束了,主持人神情严肃地说:“好!终于到了这一刻了!”接着念出了最后的益智问题,那表情之深刻,仿佛提供一千万圆奖金的人就是他似的。

摄影机拍着悟的侧脸。由纪夫心想,这种题目对悟而言一定是小意思。而就在这时,电视“嗤”的一声没了电源,不,应该说整个室内都陷入一片漆黑。由纪夫一头雾水,禁不住“咦?”了一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咦?”女人说道。“现在是怎样?”山本头男高声喊道。“停电吗?”小宫山兀自咕哝。而即使在这样的瞬间,唯有苍白男依旧冷静,黑暗中,传来他拉动手枪滑套的“咔唰”声。听到那上膛的声响,由纪夫反射性地暗自想象,警察会不会利用这个停电的机会,冲进来突袭呢?

原来是这样啊。——由纪夫不由得窃喜。原来这正是警方的突袭作战手法,为了攻坚而中断屋内电力。换句话说,得救了。一这么想,安心感顿时在全身扩散。而苍白男或许也有了相同的推测,开口道:“小心。可能有人在搞鬼。”

“啊,对……对喔。”山本头男似乎这才警觉到。

电来了。室内恢复明亮,电视发出一声“噗呜”的震动声响之后,映出了影像。

“怎么回事啊?”小宫山偏起头。

由纪夫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看样子只是一时的电力中断,如此而已。女人一声不吭地关掉了电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停电,让她也没心情看电视了。由纪夫很想看悟夺下一千万圆的那个瞬间,却不敢开口请她再打开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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