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山母亲不知何时走在由纪夫前方,来到一扇门前,抚了抚钥匙说:“我们家是这间。”由纪夫一看,门旁名牌上写着“小宫山”。

门打开来,由纪夫踏进门内,眼前的脱鞋处冷冷清清,既不见可能是小宫山的鞋子,连支伞也看不到。由纪夫心想,只要沿着这道狭长的走廊直直走去,就会通到客厅了吧。

小宫山母亲头也不回,甚至没对由纪夫说声“请进”,就这么留下他在脱鞋处,兀自幽幽地走进走廊。

“打扰了?”由纪夫脱了鞋,走在走廊上,左右张望着问道:“请问小宫山的房间在哪里呢?”但小宫山母亲依旧不发一语地走在前头,由纪夫不禁有些不愉快。人家客气地问话却理都不理,也太失礼了吧。

前方的客厅门是开着的,小宫山母亲直接走了进去,由纪夫只能快步跟上。

一走进去,由纪夫马上察觉不对劲。这是个很一般、横向长方格局的客厅,右边深处摆了张餐桌,可是,本来应该相对放置的沙发组却被推至靠墙,铺木地板上散放着浴巾与皮包等物,而且最奇怪的是蹲坐在靠墙沙发旁的小宫山,他那晒黑的肤色与一头短发都和平日一样,却显得一脸憔悴,而且在自家里无精打采地屈膝蜷缩的身影,更是诡异至极。由纪夫发现他的双手似乎被什么器具缚在身后,顿时心头一惊。

两人的视线对上。

小宫山,你怎么了?——由纪夫想问他,却发不出声音。

由纪夫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屏着呼吸,带着询问的视线移向小宫山母亲。她正站在餐厅墙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有人从身后架住她,同时捂住她的嘴。

“这是怎么回事?”由纪夫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时,手臂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

两臂都被抓住就完了,被压制住就死定了。——由纪夫的脑中瞬间浮现这个念头。这是小时候和勋对练格斗技时,勋教导他的要点:绝对不能被抓住!趁还能动弹时,想尽办法甩开对方!于是由纪夫死命甩动双臂,一个转身,手上的书包飞了出去落到地上,他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担心,想不起来书包里有没有装了什么不能撞的东西。

接着他用尽全身力量,毫不犹豫地试图抽回双臂,左手挣脱开来,身子顺势一侧,他看见了身后的男人。对方顶着山本头,腮帮子很大,由纪夫没见过这个人。山本头男的头发斑白,下巴留着杂乱的胡碴,鼻子很大,鼻孔也很大,一身运动服,手腕一带有着暗红色斑点,两道眉几乎要连在一起,鬓角到下颚还长了短短的胡须,而且口中散发着臭味,虽然不至于令人想掩鼻,那是齿垢的气味。

由纪夫一边暗忖这家伙是谁啊?一边甩开手,紧接着以肩头冲撞对方,耳边传来勋的声音:不要停下来!绝对不能被抓住!山本头男登时失去平衡,飞撞上由纪夫刚才穿过的那扇客厅门。关着的门发出巨大声响,整间屋子为之震动。

“不准动。”出声的是另一名男子,同时响起“咔唰”一声。由纪夫留意着撞上门的山本头男,一边回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一把像是枪的东西正指着他。

站在窗边的男子同样是素昧平生,握着的东西很像是枪。男子脸色苍白,轮廓细长,头发稀薄,发际线有些后退,面无表情地握着握柄,食指触着像是扳机的东西。由纪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那个像是扳机的东西不折不扣正是扳机,而像是枪的东西正是一把枪。那不是转轮手枪,而是握柄内有弹匣的枪款。由纪夫想起小时候,鹰曾买了模型枪回来教他认识各式手枪。他这才发现,刚才听到那声“咔唰”,应该是拉动滑套让子弹上膛的声响。

“我会开枪哦。”苍白男子冷冷地说道。

“由纪夫。”这时,小宫山出声了。垂着头贴近墙边蹲坐的他,紧紧凝视着由纪夫,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由纪夫再次移动视线,望向人在餐厅那一头的小宫山母亲,她也是面无血色,在她的神情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可称为活力的气息。而在她身后架住她的是一名女人,束着头发,一脸素颜,年龄估计在四十岁上下。总共三人。

除开小宫山与小宫山母亲,屋里共有三名陌生人,而且全是怪里怪气的家伙。三人看上去毫无共通点: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将毛躁蓬松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还有面无表情的青年。

“你乖乖听话的话,我就不开枪。”苍白男仍架着枪。由纪夫看到男子身后窗旁的墙边,竖着一支长枪,那是样式简约、颜色也很朴素的狙击步枪,出现在这个屋内非常不搭调。

山本头胡碴中年男喘着粗气,一边抓住纪夫的手臂弯到身后,感觉得出男人内心的焦急,但他的动作却相当确实。他以某样东西一把扣住了由纪夫的手腕,发出“喀锵”的声响。由纪夫稍微动了动手腕,感觉到金属的触感,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上了手铐。接着脑杓后方传来男人的声音:“喂,坐下。”

对方没有塞住他的嘴,也没缚住他的双脚,但是双手失去了自由。他发现小宫山受到同样的对待,小宫山母亲也一样铐着手铐。

男人上下搜着由纪夫全身,由纪夫觉得不甚痛快,这才发现对方是想确认他身上是否带了手机,但母亲的手机被他收在书包里。

“这整件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山本头胡碴男双眼充血,站到由纪夫身前问道。小宫山母亲身旁的束发女人也转过身来面向由纪夫。

“什么内情?”

“你不是上门来好几次吗!”女人一样难掩激动情绪。

“赶都赶不走呢。”苍白男熟练地把弄了一下手枪,然后放到一旁,应该是将手枪恢复到保险状态了吧。

女人往玄关走去,没多久便传来一阵声响,看来她把由纪夫的鞋子收进鞋柜里了。

“因为同班好友一直没去上学,我才会屡次上门来探问。”由纪夫姑且这么回道。

山本头男语气粗鲁地对着小宫山喊道:“喂,小子。”三个陌生人当中,就数这个山本头胡碴男最毛躁,“你跟这家伙交情真的那么好吗?”

小宫山面向由纪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由纪夫暗地冒冷汗,心想,小宫山该不会老实地回说:“也没那么好啦。”幸好小宫山似乎也心下明白,点了点头回道:“嗯,很好啊。”

“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苍白男问道。他在窗边沙发的扶手处坐下,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由纪夫坦承道。这不是装傻,而是事实。要是知道屋内是这种状况,打死他都不会来找小宫山。

“可是你却三番两次上门来,还透过对讲机说什么‘我全都知道哦’,对吧?”

“啊。”的确,昨天拜访这栋公寓大楼时,由纪夫曾这么说过。“那个不是啦。”

“不是?”苍白男眯缝细了眼。

“该说是随口说说呢?还是胡扯瞎掰呢?总之我只是想激一激他而已。”

一瞬间,所有人静默了下来。

不久,山本头男睁大眼,咬牙切齿地问道:“真的是随口乱讲吗?”他似乎相当悔恨。

“看吧。”苍白男哼了一声。在餐厅的女人也责怪山本头胡碴男:“所以我不是说了嘛。”

“可是,这家伙三天两头就往这儿跑啊!”男人讲得嘴角起了口沫,“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再说你这家伙,真的只是个平凡高中生吗?”

“嗯,我只是个平凡的高中生。”

“却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山本头男的大鼻孔撑得更大了,而且眼神恍惚,频频眨眼,气息带着臭味。由纪夫缚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拳,因为要是不这么做,他会压抑不住全身的颤抖,眼看就要被恐惧击垮。

“抱歉,由纪夫。”小宫山对他说。

由纪夫于是抬起脸来,望着小宫山。

“真的很对不起。”小宫山母亲说。

由纪夫轻轻摇头,瞄向小宫山母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纪夫以丹田使力问道。他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声音维持沉稳,为要是话声透露了他内心的恐惧,总觉得会让歹徒有机可乘。

三名歹徒面面相觑。

“这下别无选择了……”山本头男敛起下巴嘀咕道。女人听了没接话,持有枪的苍白男也只说了句:“你决定就好。”

“小子,只好请你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了。”山本头男瞪着由纪夫说:“听好了,你只要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想上厕所的时候就喊一声,我们会放你去。虽然不可能让你每天洗澡,在状况许可时会让你去洗。吃的喝的我们都会准备好。”

“什么意思?”由纪夫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望向一旁的小宫山,但他只是露出同情的眼神回望由纪夫。

“真的很对不起你……”小宫山母亲哽咽着向由纪夫道歉。

“我们也是无端被卷进来的。”小宫山叹了口气。

倚着沙发的苍白男站了起身,拿起立在墙边的狙击步枪架到手上,眼睛凑上瞄准镜,像要瞄准目标似地微调着。虽然还不到拆装保养的程度,做出这般举动的苍白男宛如频频确认乐器触感的吉他手,或是想清楚掌握相机状态的摄影师,不难看出他对于这个工作伙伴的信赖、畏惧与疼爱。接着他将枪尾某个栓锁状的零件一扳,一抽,确认过弹匣的状况之后,架起枪朝向窗外瞄准着什么,眼睛也凑上装在枪体上部的瞄准镜看了好几次。把玩了好一会儿,他又拿起挂在窗帘墙钩上的望远镜,架在眼前望着外头。

“这几天之内就会结束了。只要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知道吗?”山本头男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地嘟嚷着,并没有看向由纪夫。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谁都没开口。

由纪夫将背靠上墙,环视屋内。这整个餐厅与客厅相连的空间非常宽敞,天花板挑高,不太像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家。墙上挂着圆形时钟,时间是下午三点。由纪夫想不起来自己是几点抵达这栋公寓大楼的。小宫山躺卧在离他约两公尺远的地方,虽然不是不能爬行靠过去,垂着头的小宫山似乎在睡觉,感觉先别吵他比较好。

女人侧躺在长沙发上,苍白男在窗旁盘腿坐着,小宫山母亲则是倚着餐桌旁的墙,眼睛是睁着的,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漫长的沉默中,小宫山曾睁开眼说了声:“我要上厕所。”

鸦雀无声的屋内响起“咚”的一声,女人从沙发站起,面无表情地走向小宫山,接着伸手进自己牛仔裤的后口袋,拿出一把小钥匙,插进小宫山身后手铐的锁孔,将钥匙一转,取下了手铐。接着女人拉着小宫山的手让他站起身,努了努下巴指向走廊。不知是否因为太久没站直身子,只见小宫山颤颤巍巍、步伐生硬地穿过走廊而去。

女人随后跟了上去。

看样子,他们的监禁并没有太严格,想上厕所时说一声,就会干脆地将手铐取下,当然也没加脚缭。由纪夫发现自己稍稍安心了点,他在想,这样可能还有逃出的机会。

“别动歪脑筋哦。”

窗边的苍白男开口了,似乎看透了由纪夫的心思。他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宛如冰箭般射向由纪夫。“要是你敢乱来,我会开枪的。就算让你侥幸逃出去,我也会开枪杀掉剩下那两个人。”

由纪夫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他晓得这不是威胁。小宫山母子之所以一直无法逃出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由纪夫回想起他和多惠子前来拜访时,去到楼下大门口的小宫山母亲的模样。当时她一脸疲惫,冷冷地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试图赶走由纪夫两人,一定是顾虑到还留在屋内的小宫山的安危,没办法对两人说出实情。

厕所才刚传出冲水声,小宫山与女人已经朝客厅走回来了。那个在棒球社学弟面前态度傲慢的小宫山已不复见,由纪夫甚至觉得他似乎瘦了一圈。小宫山虚弱地叹了口气,回到先前的位置坐了下来,既没有反击也没有抵抗,乖乖地让女人再度将他靠上手铐。或许是察觉到由纪夫的视线,小宫山抬起脸来,露出不知是皱眉还是微笑的表情,说道:“真是抱歉啊,由纪夫。”

“我还是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很莫名其妙吧。”

“这半个月来都是这种状态吗?”

苍白男冰冷的视线射了过来,却没听他说“不准聊天”。由纪夫暗忖,搞不好某种程度的自由是被允许的,但他也不禁感到疑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死守在这里呢?话说回来,这算是死守吗?

“半个月啊……嗯,已经这么久了呢。”小宫山难掩疲惫神情。

“今天是期中考哦。”

“是喔。学校还好吗?我没出现,大家都不担心吗?”

“很担心啊,只不过,大家好像都以为你只是单纯地不想上学罢了。”

“我想也

是。”小宫山轻轻地笑了,“前一阵子,后藤田曾经打电话来我家哦。”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导师了啊。”

“我妈只好跟他说是因为我不想去上学,他好像相信了。”

“后藤田啊,干什么都是交差了事,直觉又很弱。”

“他应该做梦也想不到是发生了这种事吧。”

“想都想不到啊。”由纪夫感慨万千地说道:“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状况?”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是认识的人吗?”由纪夫压低声音问,一边瞄了苍白男一眼。

“完全没见过。”小宫山虚弱地摇了摇头,“突然冲进我家,就待下来了。”

“什么跟什么?”

“别一直聊天!老实点!”苍白男骂了过来。

山本头男回来了,这时由纪夫才发现他方才出去了好一阵子。只见他一手拎着超市塑料袋,应该是去了附近某间大型超市,由纪夫也偶尔会去那儿消费。山本头男将整袋“咚”的一声地放到餐桌上,不发一语地拿出里头的东西,那是以塑料容器装着的现成菜肴与白饭。

“肚子饿的话就讲,会让你们一个一个轮流吃饭。”山本头男对由纪夫说道。由于山本头男并没对小宫山母子说明,可见这半个月来,恐怕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

由纪夫察觉自己内心不安的水位正快速上升,呼吸也不太顺畅。眼下状况不比学校的课堂,当然没有清楚明定的下课放人时间,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望向时钟,只是每次看都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心中更是焦虑不已。他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总之,先冷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后脑杓靠上身后的墙,就这么嘴开开地睡着了。

醒来时,正是有人打开电视,喇叭传出声音的同时。一看时钟,时间刚过晚间六点。坐在餐厅椅子上的山本头男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新闻播报。

“神经很大条嘛。”女人刚好晃过由纪夫面前,开口说道:“居然还睡得着,你都不害怕吗?”

“很害怕。”由纪夫不觉得有必要逞强,“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梦。”

“是吗。”女人垂下单边眉望着他。她动作粗鲁,且面无表情,由纪夫内心又开始发毛。

“我不能回家吗?”

“放你回去的话,你会把这儿的事说出去吧。”开口的是在窗边架着望远镜看向外头的苍白男。

“让由纪夫……”小宫山插嘴道。可能是紧张的关系,他的声音颤抖着,“让由纪夫回去啦,他的家人会担心吧,而且又不关他的事。”

“我一定会让他回去的,也会放你们母子俩自由,只要等我们把该办的事办完,我们就会离开这里。”山本头男仍直盯着电视说道:“所以你们先老老实实地待着就对了,听到没?”

“你家里的人会盯你回家的时间吗?像是几点前没看到你就开始担心之类的。”女人突然想起这件事,问了由纪夫。

“通常不……”由纪夫说到这,想起了炸猪排之约。由纪夫家大概都在七点半左右吃晚餐,刚才和鹰通电话时,由纪夫说了他很期待今晚的炸猪排,所以要是过了七点半还没到家,至少鹰应该会觉得奇怪吧。

“在七点前到家比较保险。”

由纪夫无法判断照实回答是不是上策,搞不好斩钉截铁地宣称“不回去也没人会担心”,先骗这三名歹徒安心,一方面让鹰他们担心而开始找人,反而能将对方一军,但是由纪夫无法保证这招能够如愿奏效。

“七点啊。”苍白男咕哝着,看了一眼时钟,“还有一个小时。”

“看来还是先打电话报备一下。”女人立刻接口,“你拨个电话回家吧,母亲在家吧。”

“母亲刚好不在,不过,父亲应该在家。”

“父亲这么早就在家?”女人的反应与其说是怀疑,更接近惊讶,“自己开公司吗?”

“嗯,有些复杂。”由纪夫模糊地回道,差点接着说:因为我家有四个父亲,状况有些复杂。

山本头男关掉电视,突然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剧烈声响,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猛搔着头弄出的怪声。他将遥控器放回餐桌上,边走回客厅边说:“地方新闻也没在报导那个消息了。”

“应该被认定是自杀了吧。”女人晃到餐桌旁拿起一盒菜肴,坐到沙发上掀开盒盖,拿起免洗筷。

“自杀?”由纪夫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这两字上头。说到自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昨天在瓦斯槽后方被发现的下田梅子尸体,而他还不及细想,一句“是谁干的呢?”已经脱口而出,屋内的空气倏地凝结。“你在讲哪件事?”苍白男问道。

“臭小子!你果然知道内情!”本来正伸手要拿餐桌上菜肴的山本头男,一把抓住牙签罐朝由纪夫扔了过去,他的情绪似乎相当激动。由纪夫登时闭上双眼,飞散的牙签一枝枝撞上他的身体,幸好露出肌肤的部分都没被刺中,洒遍制服上的牙签看上去宛如恐怖的尖针,牙签罐则是滚落地面,发出短促的钝响。

“你到底知道多少!”山本头男大踏步冲过来由纪夫面前,扯住他的学生制服将他拉起。双手被铐在身后的由纪夫这下又被揪住衣襟,整个状态让他很难受,但更难熬的是制服立领及山本头男的指节压迫着颈部的物理性疼痛,而尤其恐怖的,是山本头男的激动情绪。

“什么东西知道多少?”

“关于那些死掉家伙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吃着菜肴的女人也停下筷子。

由纪夫觉得没必要隐满,于是他说出了自己昨天也在那起自杀事件的尸体发现现场。一开始歹徒持怀疑态度,“你刚好出现在自杀事件的现场?哪有可能那么巧!”但听完由纪夫一番详述之后,他们似乎都勉强相信了。

“可是,你刚才说了‘是谁干的’吧?那又是怎么回事?”

“对呀,臭小子,你的意思是说那不是自杀吗?”山本头男讲得口沫横飞。

由纪夫缓缓晃动身子,沾在制服上的牙签纷纷落到地上。

“我只是隐约觉得,那似乎不太像是自杀。”由纪夫谨慎地挑着用词,暧昧地回道。说完又觉得这么暧昧的解释,对方显然不会接受,于是又补了一段谎话:“因为我听到警察说,死者似乎没有自杀动机。”

“哼,警察。”山本头男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警察懂个屁!”女人也是出口成脏。

“那不是自杀吗?”由纪夫试探性地问道。

“那件事等一下再讲,先让这家伙打个电话回家吧。”苍白男冷静地说道。

“也对。”山本头男也赞成,“应该先把这事儿解决。话说回来,小子,你没有手机啊?现在很少见这种高中生了。”

“我那支只能拿来接听用。”由纪夫老实对他们说,他把手机收在书包里,可是没办法拨打出去。

不出所料,山本头男怒叱道:“少骗人了!”说着捡起由纪夫的书包,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按键之后,才不甚甘愿地说:“看来真的锁住了。这手机有跟没有一样嘛。”

“真的是有跟没有一样的手机。”

“用这个打。”女人拿了一具电话过来,好像是小宫山家的家用电话,而且是无线话筒的款式。女人来到由纪夫身边蹲下说:“几号?我来按。”显然不打算松开由纪夫的手铐。

“我该怎么讲?”

“就说你今天不回去了。”

“可是,不讲什么时候回家,我家人不是会更担心吗?”由纪夫指出问题点,“又不能说我去旅行了。”

“讲个大概不就得了。”不知怎的,相较之下,苍白男似乎是三人当中最不在意突然冒出来的由纪夫的,不,应该说他对于这整个事态都显得兴趣缺缺,这一点令由纪夫相当讶异。“‘碰巧遇到朋友,说要留我玩过夜,所以我会多留一下再回去,放心吧。’高中生和爸妈的对话,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在小细节上编谎话,反而容易露出马脚,你就大概交代一下,叫他们不必担心就好了。”

“对喔。”山本头男同意了,似乎颇兴奋,“只要让他固定联络家人,他们就不会跑去叫警察寻人了。”

由纪夫不晓得自己那四位父亲会有什么反应,他甚至觉得搞不好自己一、两天不回家,父亲们也不太在意吧。

他告诉女人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女人不知是否视力不好,只见她眯缝起眼,不太灵活地按下电话按键。

“你要是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会开枪哦。”苍白男再度叮咛。

“不准求救,也不准暗示任何关于这个地点的讯息。”山本头男激动地说道,鼻孔张得大大的,连鼻孔里头都隐约看得到。

话筒贴上由纪夫的耳朵,待接讯号声持续响着。“这边的电话号码已经设定为非显示了,别动歪脑筋。”女人说道。

会是谁来接电话呢?由纪夫心想,要是比较敏感的悟或是勋,可能会察觉他不太对劲,但鹰的心思就没有那么纤细了。由纪夫一边听着待接讯号声,内心一边喃喃念着:拜托是悟或勋,悟或勋。

“哈啰!”接电话的显然是鹰。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由纪夫并没有沮丧地想埋怨:“搞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鹰嘛!”而是不自觉地想撒娇般地大喊:“鹰——救我!”胸口仿佛开了个洞,难以承受的寂寞倏地涌上心头。由纪夫紧咬住臼齿,将情绪压下之后,开口了:“嗯,是我啦。”他没想到佯装平静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喔,由纪夫啊,快点回来呀!你现在在哪里?”

“我啊,刚刚遇到学校朋友,我们还要多聊一会儿,联络一下感情。”

“联络感情?女的吗?那多惠子怎么办?”

“不是啦。”由纪夫一边回话,察觉女人很快地将耳朵凑上话筒。若是一般父子间的对话,鹰的讲话方式太过轻浮,所以要是被他们听到对话内容,开始疑心由纪夫不是打电话回自家就麻烦了。但话虽如此,要是现在才强调这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又更怪,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由纪夫烦恼着。“我说的联络感情,不是指约会啦。”

“呿,是男的啊。好吧,那你几点才要回来?”

“看状况,可能要在他家住一晚吧。”

“啊?是喔。哎哟,有炸猪排耶!吃不到太可惜了。”

“下次吧。”由纪夫说着,闭上了眼,他也知道自己的眼角悄悄泛起了泪水,心里一边想着,不晓得还有没有下次呢?

“好吧,那你就玩得尽兴一点再回来吧。”

“我会的,虽然期中考还没结束。”由纪夫没想太多,很自然地说了出口,当然没打算暗示鹰什么,也不是想让鹰察觉哪里不对劲,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多和鹰讲上几句。身旁的女人戳了戳他,应该是在警告他不准多嘴吧。

“老是在意考试,会没办法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哦。”鹰笑了。

“也对。考试什么的就随他去吧。”

“你果然是我的儿子啊。”

由纪夫身旁的女人点了点头,似乎是确认了话筒的另一端确实是由纪夫的父亲。

“那就先这样,我会再和家里联络。”由纪夫说完这句,女人正要将话筒转个方向挂上,由纪夫却直到最后的最后才突然想到,朝着话筒大声说道:“抱歉啊,爸。”

电话挂上。

女人一脸满足地拿着话机站了起身,兀自嘟囔着:“好,这样一来,今晚就算过关了。”由纪夫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侧过头,以制服肩头一带拭去眼角的泪水。他也被自己吓到,没想到只是听到父亲的声音,自己竟会感到如此强烈的安心。

他并不想睡,却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铐着手铐倚墙坐着的姿势当然不可能熟睡,但他很讶异自己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入睡,或许是和刚才一样,内心某处仍暗自期待等一下睁开眼,就会从这场恶梦之中醒来吧。

屋内只听见时钟指针滴答响着,自己的呼吸也呼应着那声响的节奏。小宫山和他母亲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而三名歹徒也没什么精神。由纪夫很想大声问这三人: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持枪监禁小宫山母子很开心吗?不,他们显然一点也不开心,那既然不是因为开心而干这种事,更没有道理待在这里了啊!

过了晚上八点。

由纪夫感到尿意,于是说了声:“不好意思……”口腔仿佛黏住了似的,张开口只发得出沙哑的声音。山本头男正躺在沙发上,而待在餐桌旁的女人似乎也没听见由纪夫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想去小便。”

女人转头看向他,而于此同时,山本头男也缓缓抬起脸来。

“不好意思。”由纪夫又说了一次,“小便。”

山本头男既没有显露不耐烦也没

有抱怨,站了起身。女人拿出手铐的钥匙,递给山本头男他蹲到由纪夫背后,打开了手铐。由纪夫一抬起头,发现窗边的苍白男正举起手枪直直地指着他,看那样子应该是为了预防由纪夫乱来,随时都做好开枪的准备吧。

“走吧。”山本头男将由纪夫推向走廊。

由纪夫乖乖地走出客厅。重获自由的双手并不觉得痛或沉重,动一动都没什么问题。他试着想象,要是就这么转头扑倒身后的山本头男,逃得出去吗?他觉得不可行,因为山本头男正绷紧神经监视着他,很难攻其不备,何况还有可能害到小宫山母子,再加上昨天在瓦斯槽那儿对古谷出手,却被古谷悉数闪开之后还送上一划刀伤,想到这,由纪夫更没把握了。于是他走进厕所,四壁环绕的狭小空间里,剩下他独自一人。

本来是要来小便的,但一方面又觉得好累,由纪夫坐到了马桶上,静静地反复做着深呼吸。他晓得山本头男正守在门外。他吸气,吐气,从鼻子吸吐大量的空气,然后按下冲水手把,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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