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经过小宫山家的公寓大楼前方,由纪夫下意识地抬头朝小宫山那户的窗口一带看去。发现葵也一脸兴致勃勃地望向他,由纪夫于是说明道:“我班上有个同学住这里,不肯上学好一阵子了。”

“是女生吗?”葵的声音带着喜悦。

“男的。对棒球社学弟非常严苛的小宫山君。”

“是喔。”葵的声调倏地变得低沉。

“多惠子一直想把他拖去学校,我们上门过两次了,还是没办法。”

“喔?多惠子吗?”葵这时停下脚步,望着由纪夫,轻快地点了个头说:“好!”接着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们来让你加点分吧!”说着便走向大楼的大门。

“加什么分?”由纪夫边追上葵边问道。两人经过大楼外围的花圃,直直朝入口大门走去。

“你啊,要是能够说服那个某某君去上学的话,多惠子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小宫山君。”

“喔,ㄒㄧㄠˇㄍㄨㄥㄕㄢ君。”

“怎么?男生的名字就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回过神时,由纪夫已经站在对讲机前,按下了小宫山家的房门号码。等了一会儿,传来小宫山母亲的回应:“喂?”

“不好意思,我前几天来打扰过……”由纪夫报上了姓名,即使今天这趟并非出于本意,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葵将脸探向可能是对讲机镜头的位置,微笑着轻轻点头打了招呼。由纪夫不禁有些担心,虽然可能性很小,小宫山母亲该不会透过镜头看到葵的面容,当场双颊飞红吧?

“小宫山……还是没来学校耶?”

“是……”从小宫山母亲的声音里,明显听得出她颇为难。

“不好意思,能不能至少让我和小宫山讲两句话?”由纪夫不禁脱口说出这个提案。

“呃,可是……”小宫山母亲迟疑了,或许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小宫山相当强势吧。这时,对讲机很唐突地中断了通话,由纪夫心想大概是小宫山母亲不想理会他而挂断对讲机,葵也耸了耸肩说:“算了吧。”但就在这时,传来小宫山的声音:“由纪夫?”害得由纪夫登时慌了手脚。

“小宫山?你在家吗?”由纪夫对着对讲机说道。都听到声音了,对方当然是在家里,但由纪夫却怎么都想再次确认。身旁的葵也竖起大拇指,一副想对他说“干得好!”的神情,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微笑着。

“在啊。”小宫山回道,语气冷淡且不客气。

“为什么不来学校呢?”由纪夫开门见山地问了,但小宫山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反问道:“由纪夫,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

由纪夫其实没思考太多,便决定将之前从父亲们那儿听来的建议,全部对小宫山讲一遍。“小宫山,一直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会变成家具哦,光会吃饭的家具是最没品的了。”这段几乎是勋的忠告;“我会救你的。”这句则是悟说的;然后是前几天鹰建议的那句带有暧昧胁迫的话语:“我全都知道哦。”

对讲机另一头仿佛变成一片漆黑,顿时静了下来,之后就再也没听到小宫山的声音,对讲机电源也似乎“噗噜”一声切断了。

“还是不行,我好像吓到他了。”由纪夫望着葵垂下了眉。

“你刚刚讲的那段支离破碎的讯息是怎么回事?”

“我想说参考一下勋和悟和鹰的建议,对小宫山说说看。”

“有这么多个父亲,由纪夫你也很辛苦嘛。”葵这说法,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事不关己。

或许是葵实际上来到对讲机前,见识了此项任务之艰难,他不再坚持拉小宫山走出家门,父子俩于是转头打算朝来时路走去。

这时,眼前站着一名正在讲手机的女子。

她身材高眺,一身黑色连身洋装,神情却非常严峻,一边对着手机讲着什么,再加上周身飘荡着一股悲怆的叹息气氛,很显然这并不是一般的对话。父子俩正要经过女子身前,由纪夫突然想起,这名女子就是前几天他和多惠子来这儿时,遇到那位透过电话拒绝分手的女性,当时听到她说:“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这么说来,这两人并没分成?或是女子仍纠缠不休?又或者是女子迟迟不肯正视现实?“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她仍说着这样的话,“因为我没有你不行啊!”

由纪夫加快脚步走过女子面前,葵则是老样子悠哉地缓步着,由纪夫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拉他往前走。只要发现女性站在路旁便上前搭话、只要看到女性哭泣便将胸膛借给她、只要察觉女性困扰不已便予以安慰,拥有这种特殊体质的葵,绝对不会对这位讲手机的女子视而不见的。与女子擦身而过之际,边讲手机的她唯有视线钉在葵身上,而葵也像是回应般冲着她微微一笑。

“刚刚那个女孩子很可爱呢。”

“在葵的眼中,应该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可爱的。”

“你很了解我嘛,由纪夫。”

“多经历几次这种状况就知道了。”

回到家里,父亲们都不见踪影。方才回家途中,葵突然说他得去采购店里用的食材,转眼便消失在车站前的生鲜食品商店街里。由纪夫打开玄关门,只觉得家中的空气一片沉寂。他走上二楼回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拿出隔天要考的古文与化学的课本迭在书桌上,一边摊开笔记,逐一读过重点。由纪夫有个习惯,只要专心在一件事上头,对于周围的动静、声响等等,反应都变得非常迟钝。

好一段时间,他只是翻阅着课本,写着题库。突然,书桌上座钟的指针映入眼帘,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哭丧着脸的鳟二面容浮现眼前。

“唉——”由纪夫长叹了一口气。

他走出家门时,父亲们依然一个也没回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了声:“我出门了。”走出玄关,踩着石板小径穿过庭院时,刚好看到鹰的脚踏车停在一旁,他毫不犹豫地牵出车子跨了上去。

瓦斯槽虽然离他家有一段距离,槽体顶端却始终在视野中,因此是不可能迷路的。由纪夫骑着脚踏车奔驰,前方看得见那个有着独特色彩的球体,说不上是绿色还是青色。瓦斯槽周围的森林幽暗,弥漫着诡异气氛,由纪夫想起小时候,大人常警告小孩子说“天黑以后最好不要接近那里”。从前,由纪夫不晓得那座瓦斯槽是什么建筑物,跑去问了父亲们,却被骗得团团转。

“那是宇宙飞船吶,昨天刚到地球的,那些家伙应该今天就会开始一家一家上门去调查喽。”鹰一如平日,搬出这种骗小孩的话骗小孩,想吓吓由纪夫。“那是个超级大篮球呀。”勋则是回他一句冷笑话,逗年幼的由纪夫笑出来,现在想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因为这种程度的胡扯就笑了呢?真是不可思议。至于葵,当然是发挥他“见到任何东西都能联想到女性”的体质,“那个啊,会让人想起女人的咪咪呢。”葵微着笑说:“有些家伙认为咪咪愈大愈好,唯独这种男人,千万不能相信哦。”害由纪夫听得一头雾水。“那是储存瓦斯的容器,正式名称叫做球形瓦斯储槽。”而会这么正经回答他的,当然只有悟了。

一离开住宅区,车道变窄了,两侧的树木也愈来愈多。不知是否起风的关系,杉树枝桠左右摇晃,发出不成声的声响。那是震动着空气、抚摸着天空的声响。

离瓦斯槽愈近,内心的不安愈是膨胀。虽然他是来帮鳟二助阵的,却不确定敌方会出现几个人。由于鳟二睡过头而遭受损失的是富田林,所以把鳟二叫出去的,不无可能正是富田林的手下,这么一来,就不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架,而该归类为大人的纠纷了。

由纪夫想起口袋里还收着母亲的手机。现在这种状况,是不是该立刻拨电话给哪个父亲求救呢?他烦恼着,而一边烦恼还一边踩踏板,就在犹豫不决之间,已经来到了瓦斯槽前方。好久没踏进这里了,整区的气氛变得很像是悄悄被赶到镇外头的垃圾处理厂,树木杂乱无章地恣意生长。虽然应该不是因为这个时间带或天气的关系,总觉得四下一片昏暗,而且湿气非常重。由纪夫停下脚踏车时心想,这里怎么变得很像会被人们违法丢弃垃圾的地点了啊。而他往旁边一看,还真的看到旧冰箱与壁橱歪斜着陷入地面。

“喂,由纪夫。”身后传来轻唤,由纪夫不由得身子一颤。一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顶着三分头的鳟二,正虚弱地举起右手朝他打了个招呼:“抱歉吶。”

“你是该觉得抱歉。”

鳟二只是软弱地皱起眉头,却没顶嘴。

“对方约在瓦斯槽的哪里?”由纪夫试着问。

“后面那边。”鳟二指着瓦斯槽的球体说道。

“好。”由纪夫说着踏出步子,“走吧。”

“你不怕吗?”

“睡过头要负起责任的是你,你当然会怕。我只是被你牵连进来的。”

“你就不能同情我一下吗?由纪夫。”

“你应该没资格讲这种话吧。”

鳟二似乎已经听不进由纪夫的任何话语,只见他抚着胸口,呼呼地喘着大气,接着摸了摸自己的三分头,一脸严肃地对由纪夫说:“如果我和对方说,我已经深切反省了,我愿意剃光头表示我的歉意,对方会原谅我吗?”

“你可以讲讲看啊。”

“应该是不会原谅喔……”

“被你爽约的是富田林先生,对方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不要再吓我了啦。”鳟二的脸颊抽搐得更厉害了,而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由纪夫觉得鳟二之所以脸色惨白,是因为他自己也有预感接下来将面对多么恐怖的场面。

由纪夫拿出手机,“我还是叫勋或葵来好了。”

“好好好!”鳟二猛点着头,那模样也像是一边发抖顺便点头,然后他一针见血地问了由纪夫一个重点:“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由纪夫并不晓得父亲们的电话号码,“可是手机里应该都有吧。”说着他开始操作手机。就算手机里的通讯簿没有他们的号码,葵上次拨打这支手机的纪录一定还留着。然而由纪夫不管怎么按按键,手机都没有反应,“怪了……”

鳟二一个探头看向由纪夫的手机,说了句:“锁住了吧。”而且不知是否因为太紧张,他的声音非常微弱。

“锁住?”

“你要按解锁密码才行,不然手机是不会有反应的。这是为了防止外人盗用手机的设计。”

“我又不是外人,是她儿子耶。”

“不是那个问题啊。”

由纪夫陷入苦思,这下该怎么办呢?难道只能苦等看谁会打电话来吗?

对了,可以用鳟二的手机。虽然由纪夫只记得家里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已经有人回到家里了。但是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沙沙的声响,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脚步声,听在由纪夫耳里却宛如轰然作响。

头顶上方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团乌云,让人禁不住想瞎猜这云是不是单单相准瓦斯槽这一带而凑过来的。暗黑而立体的云朵就在上空,一副随时会下起大雨的气氛。

“你也太晚到了吧!”传出脚步声的那一带,出现的是牛蒡男,依旧穿着袖子半长不短的T恤,侧边头发剃得高高的,晒成古铜色的肤色和牛蒡非常相似。

“就是那家伙。”牛蒡男对身旁另一名男子说道。

由纪夫不认得这个人。男子穿着一身鲜艳的运动服,乍看之下颇年轻,或许是因为他苍白的面容与垂着的刘海给人的印象,但是眼周与嘴角却有着皱纹,显然不是十多岁的少年。

“是你吗?”男子指着由纪夫。

“不是的,古谷先生,是这边这个家伙。”牛蒡男立刻凑近来,直直指着鳟二说:“昨天应该送东西过去的,就是这个家伙。”

“是你吗?多亏了你没把东西送到,害我们相当伤脑筋啊。”被称做古谷的男子,倏地伸出食指朝鳟二的脑袋就是一戳,“不止我,连富田林先生也相当伤脑筋哦。”

鳟二紧紧按着被戳的地方。在一旁的由纪夫看来,觉得鳟二只是轻轻地被戳了一下,但看样子似乎相当痛,只见鳟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抚着脑袋当场蹲了下去,等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已是两眼泛泪,还连咳了好几次。

“你来干什么?是他的跟班吗?”牛蒡男望着由纪夫问道。

“算是吧。”由纪夫点点头,“我这个人就是重朋友喽。”他试着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口,还是觉得相当恐怖。眼前这名来路不明的男子古谷,宛如无法以言语沟通的蛇似的,由纪夫面对着他只觉得毛骨悚然,上空的黑色云块更是煽动着他内心的不安。

“小子,你应该很清楚,惹了富田林先生不开心会有什么下场吧!”牛蒡男嚷嚷着,与其说是出言威吓,更像是借机抒发他自己的焦虑。“您说是吧?

古谷先生。”

直到这时,由纪夫才察觉牛蒡男的左手腕到指尖整个缠着绷带。

“那是怎么搞的?”鳟二相当讶异,“你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哼,这个啊。”牛蒡男撇起嘴瞪向自己的手,不知是因为感到屈辱,还是因为伤口疼痛,“呿,痛死人了。”

“交代的工作没给我好好干,这次只是给你个小教训,算是便宜你了。”古谷冷冷地说道。

“是,您说的是。”牛蒡男唯唯诺诺地应道。

“咦?什么意思?”鳟二显然还没听懂,由纪夫很羡慕他能够这么迟钝。

“你这家伙没把我委托的事办好,结果遭殃的是我啊!富田林先生一怒之下,我的手就变成这样了。”

正因为看不见牛蒡男绷带内的伤势如何,更令人觉得恐怖。是刀伤吗?是扭伤吗?骨头没事吗?

“这小子一直说把事情搞砸的是你这家伙,我就叫他把你找出来了。”古谷面无表情地对鳟二说。

“不会吧……”鳟二悄声嘟囔着,一边看向由纪夫。对鳟二而言,这状况毫无现实感,他好像以为还有挣扎的余地。

“等着瞧吧,你可不会像我这样伤个手就算了。”牛蒡男举起左手露出苦笑,那笑容中也隐含着优越感,然而不知是否拉到了伤口,牛蒡男倏地蹙起眉头。

“可是,我只不过是没把东西送到定点罢了啊。”鳟二一辩解,古谷的眼中立刻闪过锐利的光芒。由纪夫登时察觉不对,慌忙抓住鳟二的后领往后使劲一拉。

浮现他脑中的是,从前勋在教他拳击时手臂挥舞的姿势。“你看,像这样出拳的时候,身体就会这样扭过来,对吧?肩膀也会跟着动,所以只要一看到肩膀有动静,就要立刻闪开,而且尽可能往后方闪,要是实在来不及,就往前踏出一步削弱对方的攻势。”勋一边讲解,一边朝由纪夫挥出拳头。起初只是慢慢地出拳,速度逐渐加快,好让由纪夫练习反应速度。

“练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吗?”当时由纪夫还曾出言抱怨,没想到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就在由纪夫把鳟二拉开的同时,古谷的右拳朝空中挥去。要是由纪夫没拉开鳟二,那一拳肯定会直直落在鳟二的鼻梁上头。古谷脸上毫不掩饰他内心的不痛快。

“对不起!”由纪夫连连摇手,慌忙向古谷说道:“真的很抱歉!这家伙已经在反省了,请您原谅他好吗?”

看着眼前的古谷,由纪夫清楚地感觉到,比起与牛蒡男或是其他高中生之间发生的小摩擦,这次的状况根本是不同次元的恐怖纠纷。

古谷悄声说了什么,只见牛蒡男点了个头,一个箭步上来抓住了鳟二的手臂。

“喂!不要拉啦!要带我去哪里!”鳟二甩着手臂,一边蹲低身子赖着不肯移动,那姿势非常窝囊。而可能是因为被鳟二这么一扯,左手包着绷带的牛蒡男痛得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带你去见富田林先生啊。”

由纪夫直到现在才发现,前方瓦斯槽旁停着一辆黑色轻自动车,那可爱到接近傻乎乎的外观,更是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危险气味。

由纪夫怔怔地站在原地眺望着那辆黑色轻自动车,古谷突然吼了他一声:“喂!”由纪夫不禁一震。

“你也一道上车。”

“我?”

“你不是很重视朋友吗?”

“呃,不,仔细想想,我发现他也不是多重要的朋友。”

“喂!由纪夫!”

“废话少说,上车!”

由纪夫心下明白,这下非得想个办法不可了。很久以前,鹰曾说过某起关于富田林的轶事,却在此时在他脑海苏醒。嘲笑富田林的儿子太郎的男子,被碎尸万段塞进塑料垃圾桶里扔了。要是那种事情也发生在自己或鳟二身上,该怎么办才好?

“不好意思……”由纪夫决定赌一把,“富田林先生应该认得我。”他说:“我父亲和他很要好,所以,能不能让我和富田林先生谈一下呢?”

“你在讲什么梦话?”古谷瞪大了眼,“劝你不要随便说出要找富田林先生这种话比较好哦。”

“可是……”

“不过是个高中生,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气!”

咦?——这一瞬间,由纪夫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仿佛扭曲变了形。古谷那句无心说出的话,在他耳中不断回响。

“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小鬼头,根本就是娇生惯养、被保护得好好的,还不晓得自己有多幸福。”古谷继续说。

胃倏地绞成一团,由纪夫感到些微晕眩。

“等一下,电话来了。”古谷说着,从运动服口袋拿出手机贴上耳朵,一边望着由纪夫说:“刚好,是富田林先生打来的。”

“咦?”

古谷按下通话键,压低声音应道:“喂。……嗯,是。……就在我跟前,正要带过去您那儿。”

由纪夫与鳟二又对看了一眼,感觉头上的黑云又更立体了,一副就是风雨欲来之势,应该没多久就要下雨了吧。

“是。是这样的,那家伙有个朋友——”古谷讲着电话,一边望向由纪夫,“——说想和您讲两句。”

说着古谷将手机拿远,问由纪夫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由纪夫。”他旋即应道,语气中满是焦虑与深切的祈求,“我父亲叫鹰,我是由纪夫。”

古谷再次将手机凑上耳边,说明了几句之后,“喏。”他将手机递给由纪夫,“富田林先生。”

由纪夫接下手机,贴上耳边,开口了:“喂?”

“喔喔,由纪夫君啊,真是巧呢,你是那个小子的朋友?”富田林依旧是那副亲切的语气,由纪夫顿时松了口气。

“是啊。呃,我朋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他好吗?”

“哈哈哈,这样啊。”富田林爽朗地笑了,仿佛某个亲戚叔父发压岁钱给侄子似地豪迈。

“而且那件工作好像本来就是别人硬塞给他的。”

“不过他答应接下来了,这一点没错吧。”

“咦?”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应,由纪夫瞬间无言以对。

“他接下了工作,却爽约睡他的大头觉。这样真的不对哦,由纪夫君。”

“不对……?”

“即使是高中生,答应接下来的工作就得好好做。一旦玩忽职守,就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对吧?而事实上我也真的被他拖累了,很伤脑筋呢。所以啊,做错事就得给予惩罚,这样才合理吧。”

眼看即将落下的雨却迟迟不下,唯有视野愈来愈暗、愈来愈小。由纪夫心想,这下糟了,而且是相当糟。“请您高抬贵手,只有这一次就好,请您原谅好吗?”

富田林以一副大人哄小孩的温柔语气说:“我很欣赏鹰,也很喜欢由纪夫君哦,但是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由纪夫觉得仿佛有个冰块顺着背脊滑落。

“小孩子啊,只要饶过他们一次,就会瞧不起大人。现在的法律已经对小孩子过度宽容了,所以就由我来严厉地给予这些做错事的小孩子惩罚吧。就是这样了,你的朋友还是得接受处罚,知道吗?”

“富——”

“让古谷听电话。”富田林说道。

他的语气强硬,显然不打算再和由纪夫讲下去,由纪夫顿时语塞。“等等……”声音好不容易才发了出来,“请等一下!”

“由纪夫君,你这样很不懂事哦。”

“请您大人大量!”

“不可能的。”

“请等一下!”

“由纪夫君。”

“是。”

“不可以得寸进尺哦。”

由纪夫再也说不出话,默默咽了口口水。有那么一瞬间,视野摇摇晃晃,眼前的景物歪斜,他眨了好几次眼。

“让古谷听电话。”从富田林的语气听得出他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这些小鬼说穿了就是在万全的保护中撒野。反正教师再凶也是有极限的,学校老师和爸妈都没什么好怕的,对着大人龇牙咧嘴虚张声势,简单讲就是幼稚吧。”——由纪夫想起前几天鹰才说过的这段话,那时大家正在评论勋学校里那名妨碍老师上课的中学生,由纪夫还隔岸观火似地点头同意道“没错没错”。但是,反观自己呢?那段话,不正是在说我吗?

双脚似乎深深陷入潮湿地面,体重让整个人逐渐往下沉,身子无法动弹,就这么一点一点潜入土中,地面上的身影愈来愈小。

被牛蒡男揪住衣襟的鳟二以求救的眼神望向由纪夫,一副就是很想大喊“由纪夫,救救我啊!”的模样,那眼神中还带着殷殷期盼:“你会想办法救我的吧?”

由纪夫只想当场瘫坐在地,他甚至怕得不敢张望四下。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古谷将手机收回口袋,走近由纪夫身边,“喔,还有,你可以回去了。刚才富田林先生这么交代的。”

“咦?”由纪夫一脸错愕。

“富田林先生说,只要把那个办事不力的家伙带回去就好,至于你,就放你回去吧。恭喜啊。”

“啊,真的吗?”由纪夫尽量表现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还真的吁了口气,垂下肩膀,让对方觉得他非常庆幸自己得救。

“由纪夫!不要抛下我啊!”由纪夫的眼角余光瞥见鳟二瞪过来的视线,但他无暇转头面向鳟二。

“快点滚回去吧。不过呢,回去以后不准向妈咪和爸比告状哦。”古谷这话并不是在嘲笑,而是叮嘱。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和妈咪或爸比说的。”

“知道就好。”古谷转过身背对由纪夫,显然由纪夫那没出息的反应让他放松了警戒心,由纪夫就是在等这个。

他冲上前,抬起脚以鞋底朝古谷的膝窝就是一踹。

对方膝头一弯,身子登时站不稳,由纪夫立刻抓住他的肩头往后一扯,古谷硬生生地宛如下腰般仰天翻倒在地。但是由纪夫仍不停手,他跨上仰躺着的古谷的腹部,开始朝他挥拳。

勋说过:“一旦开始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脚齐下就对了,没必要规规矩矩按什么步骤来,最好像个疯子似地狂揍,让对方心生不安,觉得你这个神经病太恐怖了,再也不敢来找你麻烦,你就可以大呼万岁啦。”

如果是平日的由纪夫,总会冷静地分析:结梁子的话只会冤冤相报、施暴者自己也会感受到对等的疼痛等等,但是此刻的他根本没有心思、也没办法顾及那些冠冕堂皇的事。

恐惧与焦虑蔓延他的全身。

由纪夫揍了古谷三次。不,应该说是出了三次拳。由纪夫跨在古谷身上,朝他的脸挥拳,古谷却挣扎着闪了开来。

“你这家伙!想干什么!”牛蒡男在一旁叫嚣,却似乎没打算靠近由纪夫。

“干得好呀!由纪夫!”鳟二热烈地喊着。

手臂突地划过一阵刺痛,由纪夫慌忙站了起来。古谷的右手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小刀,将由纪夫制服的左袖割出一道大缝,里头的白衬衫也割破了,还伤到衣服下方的皮肤。

古谷站起身,拂去运动服上沾到的沙尘,而且他始终板着一张扑克脸,完全不见激动之情或心绪波动。

古谷利落地将折迭小刀收好,瞄了牛蒡男一眼说:“好了,带走吧。”见古谷的呼吸丝毫不乱,由纪夫感到不寒而栗,而且他察觉自己正激烈地喘着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觉得双脚也不住地颤抖。近身肉搏是自己从小和勋一路练到大的,但实际与陌生男子对战,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紧张与恐惧的程度都非比寻常。

眼看着鳟二被押往车子的方向。

由纪夫的双脚却无法动弹,于是他拿出手机凝视着,试着按按键,但当然,手机依旧是上了锁的,没有任何反应。如果现在放声大叫,会不会有人发现而过来救他们呢?但这念头只是掠过他的脑海,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出现救星,更何况,此刻的他根本怕到发不出声音来。

传来了警车的鸣笛。

起初是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愈来愈大声,古谷也停下脚步望向四周,那声响确定不是周围森林发出的鸟鸣或风声。牛蒡男与鳟二似乎也竖起了耳朵。

鸣笛声正笔直地朝此处过来。

这时古谷旋即下了判断,他看向牛蒡男,交代一、两句之后,很快地走进森林里消失了身影。牛蒡男也仿佛火烧屁股似地冲了出去,跳上停在瓦斯槽旁的轻自动车,即使左手包着绷带,他还是死命地发动车子,粗暴地打着方向盘,扬长而去,卷起的烟尘包围了由纪夫两人。

留在现场的,只有由纪夫与鳟二。还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的鳟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对着由纪夫说:“得救了。”

而由纪夫直到此时,才仿佛魂魄

猛地被拉回来似地清醒了过来。警车鸣笛的声响就近在身旁,但他却没有得救了的感觉。

“是你叫警察的吗?”鳟二望向闪着红色警示灯驶来的警车,幽幽地问了由纪夫。

“怎么可能。”由纪夫将握在手上的手机亮到鳟二面前,“不管怎么按都没反应啊,不然就是警察感应到我们遇上大麻烦,所以赶来救我们了。”

“怎么可能。”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由纪夫想起了父亲们。搞不好,是四个父亲当中的谁,也或许是四个人都察觉了由纪夫骑着脚踏车出门,于是就如同中学那一次,戴着冰上曲棍球护具白面罩的父亲们现身搭救他,一行人再度来到了瓦斯槽旁,在发现情况不妙的当口,帮忙叫了警察。

由纪夫望向被小刀划出的伤口。一直线的伤口渗着血,但不是太严重,由纪夫反而比较在意被割破的衣服。

雨滴蓦地落在脸颊上。

伸手拭去,抬头望天,那朵漆黑的云已经扩大到宛如膨胀的气球,紧接着又是一滴雨落下伸出手掌朝上,雨滴便仿佛以手心为目标落了下来。“下雨了。”由纪夫看向鳟二。留着三分头的鳟二可能头部的触觉比由纪夫要敏感吧,只见他以手遮头嘟嚷着:“这雨珠还颇大粒的耶。”

雨愈下愈大。仿佛一开始只是细细玩味似地拍着手,后来愈拍愈开心、愈拍愈起劲,最后竟然成了热烈的鼓掌。

雨打在地面溅起水花,弄湿了由纪夫的制服。

警车抵达瓦斯槽旁。警示灯的红色光线照进因为大雨而逐渐濡湿的森林,鸣笛已经关上了,让眼前的警车更少了些现实感。

瓦斯槽告示牌旁的阶梯成了两人的遮雨棚。鳟二跟着站到由纪夫的身旁,一边撢去肩头的雨珠,一边叹气道:“真是伤脑筋,这下全都湿答答的了。”

“这雨来得快,应该也去得快吧。”由纪夫眺望停在不远前方的脚踏车。被他擅自借来的鹰的脚踏车遭雨水无情地拍打、冲刷。由纪夫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

警车走下两名警察,可能是雨太大令人厌烦,两人都明显地摆出一张臭脸。

“来了。”鳟二说:“警察来救我们了。”

但事情发展却出乎意料,警察还没走到由纪夫两人跟前便转了方向,大雨中,步伐显得有气无力的,警察的身影旋即消失在瓦斯槽的另一侧。

“怎么回事?”由纪夫偏起头。

“怎么搞的?”鳟二也偏起头。

警察走出瓦斯槽后方再度现身时,只出现一名,而且与刚抵达时的神态完全不同,脸色苍白地冲回警车。经他的鞋子一踏,濡湿地面的泥水华丽地飞溅了起来。

这名警察一把抓起驾骏座旁的无线电通话器报告着什么,连位于稍远处的由纪夫都看得出他所散发的紧张与激动情绪。

“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另一名警察也从瓦斯槽后方走了出来,正要走回警车,躲雨的两人忽地进入他的视野。吓了一大跳的警察睁大眼、眉头紧蹙,一脸警戒地走了过来。

“喔,两位。”大雨将警察的制服与制帽都打湿了,让他看起来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雨下得更大了。

没几分钟前,地面还是干燥的,此刻天空却下着滂沱大雨,让人联想到强忍着眼泪的女子一旦落下泪水,便再也无法遏抑地嚎啕大哭了起来。雨滴仿佛刺进泥土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警察交互望着由纪夫与鳟二,虽然表现出一副沉稳的态度,眼神却明显地露出防备。

“没什么……”鳟二嗫嚅着。

“我们在躲雨。”由纪夫开口了:“请问怎么了吗?”说着一边盘起双臂,好遮住制服袖子的裂口。

“嗯。”这名中年警察宛如整个人溶入雨中似的,全身几乎湿透,脸上有着泛青的胡碴,“你们待在这儿,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怎样算是异状?”这样响应似乎太冷漠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鳟二也是一副相当不满的语气。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由纪夫问道。

“反正你们迟早会听到消息,我就告诉你们吧。”警察难掩兴奋神情,像在夸耀什么似地说:“就在刚刚,我们在那后面发现了。”

“发现什么?”

“有人死在那边。”警察回道。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由纪夫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之后才问出口:“请问是谁死了?”

“一男一女。”警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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