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已经五点多了。由纪夫走上二楼回到自己房间,把书包扔到书桌旁。本来准备考试就不是一件令人多雀跃的事,通常都会先想办法找一些借口避开,像是“啊,先收拾一下房间好了。”“书桌不整理干净也没办法专心念书吧。”之类的,东摸西摸瞎忙一通之后,到最后的最后,不得不看书了,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摊开书本。但此刻的由纪夫很想赶快坐到书桌前,因为这几天下来的兵荒马乱,让他即使完全无心准备考试,内心却充满了焦虑。

打开课本,看着笔记本上的重点,由纪夫心想,来画成图表好了,一方面也不禁苦笑,像这样把日本历史画成流程图般简单的图表,许多东西都消失无踪了,好比战亡人们遭箭刺伤的痛苦、遗孤的绝望、政治家走投无路的心情,图表上看得出来的,唯有战争的结果与之后制定的法律或制度罢了。

“所以啊,”由纪夫想起悟之前就常说:“所以现在的政治家只会执着于其中一方,要不就是掀起战争,要不就是制定律法,因为他们很清楚会留在历史上的只有这两者。如果默默地救人,除非是过程特别惊天动地,否则在历史上是不会记下一笔的。”

由纪夫盯着课本,试着想象战争当时的情景。应该有许许多多的人是非自愿地被送上战场的吧?那儿应该发生过无数令人不忍卒睹的杀戮吧?武士之间应该有过一次次惨绝人寰的阴暗交锋吧?告别妻小,被强制送往战场的男子,接到上级进行突击的命令,杀吧!捐躯吧!下手吧!在连战争结果是胜是败都无从得知的状况下,被人挥刀一砍,眼珠子和内脏飞了出来,就这么断了气。当时应该净是这样的惨况吧?由纪夫不由得思考了起来,说到底,人类的构造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即使二十年前的电视机和今日的相比,零件和电路接线有相当的差异,但是几百年前的人和现代人内部的构造,其实没什么变化,就算有体格上的差异,欲望模式却很接近。

一看时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十分钟,看样子只要继续窝在房间里念书,明天的考试应该来得及做好充足的准备。只不过尿意突然袭来,他决定先去上个厕所。要是往返厕所途中遇到哪个父亲,很可能会变得无心念书,或是又被打断念书计划,所以他决定一上完厕所马上冲回房间关起门来念书。

由纪夫走到一楼厕所,小完便之后,一打开厕所门就遇到悟。

“喔,由纪夫啊,刚好要找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一下?”悟依旧是平日那副稳重的姿态,抬眼望向由纪夫。

你还要准备考试吧?不用勉强陪我跑这一趟哦。——悟一路上说了好几次,在两人走出家门、越过恐龙桥时又说了一次。四下一片昏暗,连桥下的河水也看不清楚,感觉像是低处的黑色地面正暗暗蠢动。

“没问题啦,我也想去了解一下状况。”

悟比起另外三位父亲,对待由纪夫时没有那么强势,也很少拉着由纪夫团团转,也不会频频问他:“如何?很好玩吧?有我这个老爸很赞吧?”因此一旦悟开口邀约,由纪夫总是很难拒绝。

“本来就是多亏了悟,我的考试才拿得到分数的。”

“像学校测验之类的大小考试啊,其实都是在考速度。能够腾出愈充裕的答题时间的人,分数就愈高;换句话说,就是在测试你能够凭反射神经迅速解决的题目多还是少,其实很像打电动哦。”

“或许吧。”

悟从以前就常说:“考试得高分,并不代表脑袋聪明。不过也不是完全不相关就是了。”他还说:“能够瞬间掌握事物本质的能力,真的很重要,或许考试答题也是类似的道理,虽然也是有很多人脑袋聪明却不会考试。”

“聪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嗯,拥有创意和柔软思考的人,都算很聪明吧。”

“举例来说呢?”

“人啊,对抽象的问题都很没辙,一遇上抽象的状况就想逃掉。这种时候,重要的就是正面迎战,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消化问题,即使只是很粗糙的手法也好,一定要试图去解读问题。”

“你这段说明就已经够抽象了。”

“举个例子好了,如果人家问你‘人所发出的电力有几瓦?’你会怎么做?”

“人所发出的电力?不可能知道吧。做实验吗?”

“你看,像你这样当场就放弃思考,很可惜哦。其实不需要严密的计算,就能得出答案了。首先,人类是靠摄食取得能量产生功率,要将这份能量换算成电力,就‘近似等于’吃进肚里的食物量,而人类一日摄取的卡路里约是二五〇〇千卡。”

“是喔?”

“大约啦,粗略估算就可以了。然后呢,一卡约等于4X103(10的3次方)焦耳,将二五〇〇千卡乘上这个数字就得出总焦耳能量。而瓦特就是每秒消耗的焦耳能量,所以再除上一日的总秒数,答案就出来了。”

“一日有几秒?”

“大约105(10的5次方)秒。”

“是喔?”

“数字只要记个大概就行了啦。地球与太阳的距离大概是1011(10的11次方)公尺,地球直径约为107(10的7次方)公尺,圣母峰高度约104(10的4次方)公尺、人的步幅约100(10的0次方)公尺。”

“什么跟什么?”

“不必精准,只要掌握大概的数字,就很够用了。好比要估算从地球走到太阳需要花多少时间,之类的。只要记得大概的数字,大部分的问题都说得出答案。”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

“嗯,至少比光会回答纸面测验的人要聪明吧。面对抽象的问题,就以自己所知的数字导出答案,然后呢,记得加上体贴与幽默感。”

“体贴与幽默感?”

“一个人就算再有创意、再聪慧,要是让对方感到不愉快或是无趣,也没意义吧。比方说某名男性,他写下非常优秀的论文,提出划时代的独特创见,但是呢,他的朋友与家人和他相处一点也不开心。还有另一名女性,与发明、论文什么的,一辈子沾不上边,她是个住宅建设公司的业务员,最擅长把自己的失败经验当成笑话讲给别人听,逗得家人与客户笑口常开。你觉得哪一个比较优秀?”

“两个都不优。”

“由纪夫,你真的是个很无趣的高中生耶。”

“我想问题应该是出在父母的教育方式吧。”

悟带着由纪夫前往的地方,是选举事务所。

“听说赤羽的事务所位在车站南侧某栋大楼的一楼,我想让你确认一下,那位赤羽的得力助手——野野村大助先生,是不是真的是你在赛狗场目击到的那名男士。”

“你打算去见他,然后当面问他:‘喂,你的公文包在赛狗场被人偷走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嗯,这招似乎不错哦。”

“饶了我吧。”

冷静沉着、泰然自若,四位父亲当中总是最实际、最讲理的悟,偶尔会像是发病似地,突然冒出相当胡来的惊人之语,由纪夫每次听到,总会冷汗直流。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曾拿着突然不会动的电动玩具给父亲们看,听到鹰或勋回道:“那个敲一敲就会好了啦。”他心里当然不甚开心;但听到悟说:“那个敲一敲就会好了哦。”就像是一直以来倚赖的支柱突然倾斜似地,由纪夫只觉得恐怖。

“亲眼看一下本尊,马上就能确认你在赛狗场看到的男士是不是那个叫做野野村的人了,对吧?”

由纪夫无从判断悟这段话到底有几分认真。

“还有啊,我好像问过你好几次了,不过,你明天的考试真的没问题吗?”两人走过车站没多久,悟又问了一次。

“只要没被父亲们拉着四处跑,应该就没问题吧。”

悟一听,突然轻笑了一声。

“很好笑吗?”

“不是啦,我只是想起她从前常说一件事。”

“她?你说妈妈?”

悟点了点头。他的个头比由纪夫矮,体格并不壮,但只要有悟在身旁,就会觉得非常安心。

“她啊,那时候很担心你,说你怎么给人感觉很冷漠、年少老成又个性疏离。然后呢,她就怪我们说,都是做父亲的给你的爱不够才会这样,你们有四个人耶,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拜托你们再多干涉一下由纪夫的生活、再给他更多的爱,好吗?”

“不会吧?”由纪夫用力皱起眉头,“我现在都已经被过度干涉到快死了耶。”

“就是说啊。”悟也点了点头。

“要是你们再强加给我更多的干涉,我会离家出走哦。”

“我想也是。嗯,母亲和父亲的认知,果然有差异呢。”

悟既没有责骂,也没有说教,只是聆听着由纪夫的话语,默默给予肯定。这样的悟让由纪夫感到很贴心,不知不觉间,他边走边对悟聊起了学校的事,讲着讲着,话题转到了小宫山身上。“那位小宫山君,真的欺负了学弟吗?”

悟听完由纪夫讲述今早被小宫山的棒球社学弟们包围一事,开口问道。

“我在想,应该只是社团学长比较严厉地要求学弟练球罢了,不可能是私底下对学弟拳脚相向,或是动不动便使出阴险攻击之类的,所以就算学弟对小宫山怀恨在心,也不至于让他连学校都不敢来吧。”

“还有什么可能让小宫山君不想来学校的原因吗?”

“我想不出来。”

“或者是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他其实一直遭到霸凌呢?”

“霸凌……”由纪夫咀嚼着这个发音当中那令人不适的黏稠感,然后对悟说明,小宫山不是会遭到霸凌的那种人。“不过,霸凌和被霸凌,这一类的事情,永远不可能绝迹吗?”

悟的神情平静,步伐闲适,即使与由纪夫以同样的速度走着,两人走路的韵律却完全不同,悟的走路方式甚至让人感受得到他的思虑之可靠与深邃。

“以前,我曾经问过勋、鹰和葵一件事?”

“什么事?”

“那时候你还不会讲话,我们几个一直望着你那可爱的小脸蛋。”

“可爱的小脸蛋。”因为很好笑,由纪夫故意加强重音又念了一遍。

“你以前很可爱的。”悟也笑了,“总之呢,我们一直望着你,突然有股不安袭来,我们开始担心这孩子将来上学之后,会不会遭到霸凌呢?”

“嗯,当爸妈的都是这样吧。”

“是啊。因为霸凌者的动机真的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如果被霸凌者本身有错,还勉强说得过去;怕就怕霸凌者之所以下手,是因为被霸凌者毫无错误。有人是被嫌脏而受到霸凌,却有人却是因为太干净,遭人妒而受到霸凌。”

“你问了他们三人什么问题?”

“‘如果非得二选一不可,你们希望由纪夫将来是成为被霸凌者,还是霸凌者?’”

“是喔。”由纪夫应了一声。刚听到时,只觉得这问题也太简单了,但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发现,其实很难做出抉择。“大家的回答是什么?”

“三人都犹豫了一下,后来给了一样的答案——霸凌者。”

“我想也是。要是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小孩成为被霸凌者,从各种面向来说,都太残酷了。”

“我也这么觉得。所有为人父母的,一定都是同样的心情,没有爸妈愿意自己的孩子受欺负。只不过,这让我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霸凌这种事,是绝对不会绝迹的。”

“怎么说?”

“我可能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譬如说,有那么一天,世上所有父母都教育自己的小孩:‘不可以霸凌别人!你去站在被霸凌者的立场想想看!’这么一来,现今世界上那些郁闷的问题,应该就能一扫而空了吧,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教育下一代的。然而事实上呢,大家都不这么做,所有父母都选择教自己的孩子成为霸凌的一方;与其当被害者,宁可当加害者。简言之就是,所有的人都觉得只要我家的人没事就好了,管别人去死。”悟说明道。

“这是当然的吧。”

“我也这么觉得呀。我只是很感慨,像地球暖化、霸凌、战争这些事情,永远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既然这样,那至少,由我来当被害者吧。”由纪夫回道。多少也是因为他晓得自己绝对不可能成为被害者,才说得出这句话。

“求求你别讲这种话,我们会担心耶。”

“你觉得啊,小宫山不肯来上学,像这种状况要对他说什么才好呢?”由纪夫随口问了一下。

“就说‘我会救你的’。如何?”悟冷静地回道。

“啊?那是什么?”

“你不觉得听到这句话,会让

人勇气大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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