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一天的课程,由纪夫来到鞋柜前方取出鞋子穿上,转身正要朝门口走去,仓促的脚步声从身后逼近。他抱着看破一切的心情暗忖:“应该是多惠子吧。”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由纪夫,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脸大彻大悟的爽朗表情?”

“大彻大悟了啊。反正再怎么抗拒,追兵还是会跟到天涯海角。”

“有追兵吗?在哪?太吓人了吧?好恐怖哦!”

由纪夫怔怔地盯着她的肢体动作,声音不带抑扬顿挫地嘟嚷:“很吓人呀,好恐怖哦。”

一群女学生经过两人身边,当中一名开朗地向多惠子打了招呼,“学姊,你今天不过去车站那边吗?”她似乎是多惠子垒球社的学妹。

“车站?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你没听说吗?田村麻吕好像会来呢!”

“咦?真的吗?”多惠子登时睁大双眼,但更惊讶的是一旁的由纪夫:“坂上田村麻吕?那位征夷大将军?”为什么会来我们镇上?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现代?由纪夫一头雾水。

“由纪夫,你傻了不成?我们讲的是偶像歌手啦!偶像、田村、麻吕!”

居然帮旗下偶像取了这个艺名,经纪公司现在一定很后悔吧。——由纪夫只是直话直说,多惠子学妹们的视线却宛如一道道锐利的箭射了过来。

“这是人家的本名啦,请你不要说她的坏话,也不要把她和什么奇怪的大将军相提并论!”

由纪夫心想,怪我干嘛,要怪也是怪田村的爸妈吧;而且坂上田村麻吕也太可怜了,居然被说是“奇怪的大将军”。再者,说不要“相提并论”的是你们,可是把坂上田村麻吕的“田村麻吕”四字音调念得和那位偶像的名字一模一样,不也是你们在念的吗?

“那位田村麻吕,很红吗?”由纪夫试图缓和尴尬,但学妹们一听便大叫:“咦——?真的假的!你没听过她?真是不敢相信!”她们那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当中甚至带有轻蔑。

“不过应该是谣言吧?她最近又没有演唱会,怎么可能跑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多惠子说。

“可是她的歌迷好像都去车站那边了哦。我们约在商店街会合,等大家都到齐就过去车站堵人。”

马上就要期中考了,是在干嘛呀——由纪夫悄声嘀咕了一句。

“啊,多惠子学姊,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吗?”一位学妹信口问道。

“可能是哦——”多惠子故意说得暧昧。

“喂,麻烦你斩钉截铁地否认好吗?”由纪夫出声抗议,那群学妹早已走远了。

“对了,”多惠子只当耳边风,兀自转移了话题,“自从知道你有四个父亲之后啊,我心中的谜终于解开了,谢啦。”

“啊?”

“由纪夫你啊,十项全能不是吗?一年级进篮球社就被编入正式球员,脑袋又聪明,虽然我们学校强调以升学为重,竞争激烈,你的成绩却一直是全校前几名。你看,像刚才殿下拿出那么难的题目,你也是两三下就解出来了。而且啊,大家都说你很会照顾女孩子哦。”

“那是什么小道消息?”

多惠子笑咪咪地说:“哎哟,大家都说由纪夫君很温柔呢。”

“我不记得曾经对谁温柔过啊。”

“譬如说呢,在聊天的时候,其他男生大部分都只顾讲自己的事,我们女生愈听愈无聊,男生却毫不在意,全是一些自我中心的家伙。可是啊,由纪夫你都会好好地听我们讲话,对吧?不管女生说什么,你都会认真听进去。嗯,虽然我讲的话你会当作没听到就是了。”

“不能只是因为这样就判定男生温不温柔吧?”由纪夫惊讶得差点没倒退三步。

——听着,在女孩子面前,千万不能一直讲自己的事情哦,要好好地聆听对方的话语,即使对方向你倾吐烦恼,也绝对不能提出建议,要把对方说的话听到最后,然后说一句:“真是苦了你了。”这样就好了。喔,别忘了要边听边点头应和哦。

这段话,由纪夫从小听葵谆谆叮咛到大。“绝对不能聊起自己的辉煌战绩,那是全世界最最无聊的话题了。”

葵还这么说过:

“举例来说,现在突然发生了大地震。”

“多大的地震?”

“连地面都会裂开的大地震。”葵举了个夸张的例子,“而由纪夫你被坍塌的砖墙压在下面,大腿骨折了。”

“听起来很痛。”

“这时候呢,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相较之下只受了轻伤,假设只有手臂瘀青好了。OK,由纪夫,这种时候,你会对女孩子说什么?”

现在是怎样?这是益智问答吗?由纪夫难掩错愕,还是回道:“就说‘还好你只受了轻伤,可是我好像骨折了。’不是吗?然后请对方带我去医院之类的。”

“完全不及格。”葵缓缓闭上眼,仿佛有一阵伴随美丽香氲的轻风拂过他的脸庞,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那种时候应该要这么说:‘你没受伤吧?不必担心我。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当然要担心我啊,大腿骨折耶!”

“无所谓呀,总之呢,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放在第一位,知道吗?大腿骨和女孩子,哪一个重要?”

“大腿骨。”由纪夫旋即回答。

“大腿骨迟早会接起来的,可是女孩子要是离你而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哦。”

这段对话发生当时,由纪夫才刚升上中学,而直到现在,对话内容仍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总而言之呢,”多惠子还在叨叨絮絮,“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由纪夫会无所不能呢?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由纪夫有四个父亲,所以遗传到了各方面的优点。我说的没错吧?”

她的言词仿佛名为臆测的士兵,士兵们步步逼近,勇敢且坚决。前进吧!进攻吧!诸多臆测不断地朝由纪夫攻去。

“根据遗传学的理论,我只会遗传到他们当中一个人的基因而已。”

“啊,对喔。”多惠子二话不说便停下了士兵们的脚步,由于太过干脆,由纪夫反而有些失落,于是承认道:“不过,每个父亲的确是各别教了我很多事情,或许多少有影响吧。”

“看!我说的没错吧!”

“喂,你是由纪夫吗?”身后有人叫住了他。这时由纪夫和多惠子已步出校门,弯进右边巷子前进了十公尺左右。回头一看,眼前是一名没见过的高个儿男子,穿着T恤与黑长裤,那T恤的袖子,说是短袖又太长,说是长袖又太短,看样子也不可能拿来当束袖或束腰。明明只是初夏,男子已晒成一身古铜色。露出袖口的前臂肌肤上,以接近深绿或黑色的颜料画了几何图样,是刺青,而且图案似乎是从肩膀一带一路延伸到手腕部位。

男子的发形,侧头部整个剃高,只剩顶部抓立起来的头发宛如没整理好的杂乱草皮。而眉毛淡得只剩隐约形影,齿列很不整齐。不知是否肤色深的关系,由纪夫觉得男子长得像一根牛蒡。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个脚踏实地勤勉度日的人,但年纪似乎与由纪夫不相上下,差不多是十八、九岁吧。

“请问您是?”由纪夫客气地询问对方,脑子同时快速地转动着。

眼前这名男子显然不是来找他握手说“很荣幸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你”,当然也不像是会递出系着缎带的礼物盒说“请收下我的心意”。

所以,来者不善。——由纪夫得出了结论。

几名走在两侧人行道上的高中生看到由纪夫与牛蒡男面对面,露出怀疑的眼神。

“跟我来一下好吗?”牛蒡男一个转身便踏出步子,走没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喔,你们的长相我已经记住了,就算逃走,我还是会找上门的。”说完撇起嘴角邪邪地笑了,可能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威吓力十足吧,但由纪夫却听出他说话方式中隐含的青涩,甚至觉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当场逃走好了。

“嗳,别跟去比较好吧。”多惠子扯着由纪夫制服的手肘部位。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由纪夫问前方的男子。

“少啰嗦。”男子一脸不耐烦地停下脚步,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瞪向由纪夫。由纪夫望着牛蒡男,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啊,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出拳应该会命中。”

由于受到父亲勋的耳濡目染,由纪夫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人一站到他面前,他便会忍不住开始分析对方此刻重心放在哪里、手臂怎么摆、下巴抬得多高。

运动方面十项全能,在篮球方面更是堪称明星球员的勋,在由纪夫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扔篮球给他一起玩,在格斗技方面也教给了他许多的克敌技巧。

“不要教由纪夫那些野蛮的东西啦。”母亲知代曾向勋抗议,勋的辩解是:“无论是篮球的运球冲出敌军重围,或是格斗技的出拳攻向对手,都是要教他明白‘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道理呀。”但勋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格斗技。由纪夫还有印象,勋只要一有空,就会抓着他来一场模拟对打。

所以,眼前回过头的牛蒡男在由纪夫看来,显然毫无防备,自己随时出手都有把握稳赢不输。由纪夫知道此刻可以攻男子的下巴,但他也很清楚,揍了对方只会让状况变得棘手。

“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呢?”

“跟我走就是了,有个家伙要让你见一下。”

由纪夫听到这话,便决定迈出步子跟在他后头,而落后一步的后方,面有难色的多惠子也跟了上来。

由纪夫想象得到的可能性有四个,他决定问问看:“该不会是,我新的父亲说要见我吧?”“新的父亲?你没爸爸吗?”牛蒡男蹙起眉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由纪夫堆起笑脸摇摇头,同时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再多一个父亲,由纪夫大人就要升格为由纪夫卿大夫了。

“那,找我的是那个吗?爱上我父亲的女人。”由纪夫指的父亲当然是葵,他身边偶尔会冒出纠缠不清的女人,虽然频率不高,大概两年一次吧。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啊?”

弯过转角,走没多久便来到一条窄巷。这儿是旧住宅区,现在还住在这里的可能都是老人家吧,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只见几栋廉价汽车旅馆孤伶伶地矗立。

“请问……应该和富田林先生扯不上关系吧?”

牛蒡男一听,登时绷起脸,“喂,你认识富田林先生?”

“富田林?谁啊?”多惠子追了上来问道。不知怎的,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方才的惊慌早已不见踪影,仿佛接下来只是要和由纪夫去逛街买东西似的。

“有位富田林先生,专管赌场大小事情。”由纪夫向多惠子说明道。

“类似黑道老大吗?”

“应该算是赌场头子吧。”由纪夫想起关于富田林的种种恐怖传闻,背脊不禁窜过一阵寒气。

“喂,你和富田林先生有交情吗?”牛蒡男似乎很在意这一点,语气中带着不安。

“没有,只是听过他的名字。”

“呿,别吓人好不好!”

事实上,由纪夫与富田林有过数面之缘,但他分析此刻要是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那么,还是……”由纪夫说出最后一个可能性,“我父亲他们学校的学生,想抓我去泄愤?”

“你到底有几个爸爸啊!”牛蒡男这句话只是想挖苦由纪夫,但对由纪夫而言,却是被戳到痛处,口中顿时充满苦涩。

“四个哦,他有四个爸爸。”一旁的多惠子插了嘴。

由纪夫不禁傻眼,你不是答应我不会说出去的吗?

牛蒡男一脸厌烦至极的神情,“四个爸爸是要干什么啊?少骗人了!”

路旁林立的破旧宾馆之间,夹着一家老旧的眼科诊所,带有裂痕的窗玻璃、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窗帘、幽暗的院内,显然已经没在看诊了。牛蒡男领头穿过宾馆与诊所之间的小巷,前方出现一处停车场,四面大楼环绕。

“死胡同……”由纪夫不由得低喃出声,这儿正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巷,唯一的出路,就是他们方才踏进来、仅容两辆车错车的狭小路口。

这块停车场似乎是月租型的,东侧与西侧各画出四个停车格,但此时一辆车也没有,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只见铺地的碎石与冒出石缝的杂草。

“喂,我把人带来了。”牛蒡男仍背对着由纪夫,朝前方举起手打招呼。由纪夫见他如此毫无防备,实在很想叹气,还是忍住了。

一看前方,等着他们的是牛蒡男的三名同伙。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牛蒡男的三个同伴全都长得像牛蒡,穿着袖子半长不短的T恤搭长裤,侧边头发剃得高高的。虽然衣裤的颜色与种类各有不同,有人穿垮裤,发色也

是深浅不一,但差异并不大,乍看之下会觉得都是一样的打扮。四人当中,三人的手臂上有刺青,而且每个人都身形瘦长、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怎么看都会联想到牛蒡。

此外还有个被三名牛蒡男包围的男孩子,端正跪坐在地。男孩子一看到由纪夫,倏地皱起眉头,神情满是困窘与羞愧。他的唇动了,虽然没出声,但看嘴形就知道他在说:“抱歉。”

“鳟二。”由纪夫喊了他的名字。

“哦?你真的是他朋友啊?那很好。臭小子,人都叫来了,你要是再给我装傻,当心又要吃拳头!”四名牛蒡男的其中一名戳了戳鳟二的头。

“喂,你是这小子的朋友吧?那就麻烦你替他付钱吧!”另一个牛蒡男说道。由纪夫早已放弃找出这四个人各自的特征了,为了方便辨识,他在心里暗自将三人分别标记为牛蒡A、牛蒡B、牛蒡C,唯有一开始在校门附近堵他的男子依旧叫做“牛蒡男”。

“付钱?什么钱?怎么回事?”由纪夫问牛蒡B,一边观察着鳟二。和鳟二将近两年没见面了,他那颗三分头、炯炯有神的双眼、大而高耸的鼻子,都和中学时一模一样。但眼前的鳟二,一身私立高中的制服西装外套上头沾着土,还磨破了好几处,应该是被这群牛蒡男又揍又踹弄出来的。

“这小子妨碍我们工作,所以想叫他拿钱来赔偿,没想到他的钱包里面没剩几块钱。明明是高中生,零用钱竟然少成这样。没办法喽,我们就问这小子爸妈在哪里,想叫他们来付钱,他却死都不招。”

“什么叫妨碍你们工作?你们是在偷东西耶!不是吗?”鳟二声音大了起来。

牛蒡B啧了一声,朝鳟二踏出一步,紧接着抡起拳头。由纪夫立刻察觉,这个人应该只是做做样子威吓一下,而事实上,的确只是威吓,然而鳟二却吓得缩起了脖子。牛蒡B见状,露出一脸得意嘲笑着说:“嘿嘿,怕了吧。”

“偷东西?”

“他们四个一起行动,偷了一大堆漫画。不过那比偷还夸张,他们大剌剌地把东西放进包包里,完全不在乎防盗警报器什么的,超恶劣的。你们偷人家东西是要拿去转卖吧!”鳟二即使跪在地上,却丝毫不畏惧,语气强硬地侃侃发言,这副姿态,也依旧是由纪夫中学时代所认识的那个蹲二。

听了这群牛蒡男夹杂着讪笑的说明之后,由纪夫弄清楚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了:这四人跑进大型书店,正开始“工作”没多久,鳟二看到他们将商品塞进包包里,于是大声通知店员说:“店里有可疑的家伙!”四人仓皇逃逸,但当然不可能善罢罢休,结果他们堵到了鳟二,威胁他说:“都是你害我们生意做不成,你得拿钱出来赔偿!”大概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为什么找我过来?”

“这小子钱包里没银两,又不肯说出爸妈在哪里,既然如此,只能叫他找朋友啦,所以我们就叫他供出一个朋友来。”

“抱歉,由纪夫。”鳟二对着由纪夫露出苦涩的笑容。性子耿直但有时做事欠思量,而且苦撑到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小小依赖别人一下,看来鳟二这脾气也和他的外表一样,从中学到现在都没变。

“所以啦,就是这么回事了。”牛蒡A嗤嗤笑了起来。

“麻烦你喽,拿点钱出来吧。”牛蒡B边说边伸出手。

“要是不依的话,我们呢……”牛蒡C说着挑起眉毛。

“也会好好地招呼招呼二位。”牛蒡男瞥了瞥多惠子。

“好,我明白了。”由纪夫很快地回了这句话,接着伸手到学生制服的内口袋打算拿出钱包,一边问:“要多少钱呢?”

“哦?”牛蒡男有些讶异,一边走向由纪夫,“来了个上道的,你脑袋很聪明嘛。”

“由纪夫,不能掏钱给他们啦。”身后的多惠子伸出手指戳了戳由纪夫。

“这样事情最快解决。”由纪夫的判断是,只要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

的确,牛蒡男四人组的穿著打扮并不适合打架,不但裤子松垮,裤脚拖地,T恤又是紧身的,所以如果和他们一对一格斗,由纪夫估计并不难搞定,但是如果是四对一,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遇到多人合攻你一个的时候,逃吧!再不然就得把对方引进小巷子里,一对一解决。

这是勋的教诲。勋十多岁时是大受瞩目的篮球健儿,据说由于“名噪一时”,常有人三五成群地上门找碴。“那些没种单打独斗、非要仗着人多才敢出手的家伙,即使你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只是让他们更加怀恨在心,一定会再回来复仇的。梁子一结下,从此没完没了。所以啊,还是逃为上策。”

但现在棘手的是,放眼望去,这处停车场并没有能将对手一一引开的空间;而若选择拔腿逃跑,因为还有个多惠子在,看来也不大可能成功;而且就算多惠子拿出垒球社女将的魄力,和由纪夫排除万难逃出生天,牛蒡男先前也警告过,他们极有可能再度跑去学校堵人,换句话说,没完没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爽快地付钱了事,这就是由纪夫所得出的结论。

“你傻了不成?根本跟你无关吧,你付什么钱啊?”多惠子忿忿地骂道。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经过重重考虑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很好,很好。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付钱总比挨揍要好太多了。”牛蒡男与三名同伙对看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接着站到由纪夫面前说:“好,那缴个十万就好啦。”说着伸出了手。

“十万?有没有搞错!”多惠子以接近惨叫的声音大喊。

“开什么玩笑!”鳟二也大吼一声,乘着一股气势正打算站起来,牛蒡B旋即踹了他一脚。鳟二发出短促的哀号,倒在一地的碎石上。

“能不能把我钱包里现有的钱都给你们就好?”由纪夫问道。

由纪夫心下盘算,牛蒡男说要十万圆显然是漫天开价。因偷窃不成而向告发者索赔,原本就是无法无天的要求,当然所谓赔偿金额也不可能合乎常理。这种状况下,要是被对方开口的金额吓得求饶,反而会让对方气焰更高张、更索求无度。由纪夫想了一圈之后,决定沉着地做此响应。

“你身上有多少?”

“嗯,我看看。”由纪夫心想,记得有五千圆左右吧,一边打开钱包低头一看发现里面的金额比预期数字要少了许多,“两千圆大钞一张。就这些了。”由纪夫把这数字说出口,自己也觉得颇心酸。

“你是在耍我们吗!?”四个牛蒡男纷纷怒吼。

“不能给他们钱啦!”一旁的多惠子也嚷嚷着。

“能平白到两千圆已经很够了吧!”鳟二气呼呼地对牛蒡四人组呛道。

“是两千圆钞哦。”由纪夫一边苦笑,试着说道:“现在很少看到了,还算满珍贵的吧。”

他这么一说,牛蒡四人组的辱骂立刻如雪片般飞来:“开什么玩笑!”“少瞧不起人了!”“你这家伙,跟这小子一样是穷光蛋嘛!”

一群人这么吵吵闹闹的实在受不了,由纪夫一脸无奈,再次打开钱包检查,但怎么翻找,还是只有一张两千圆钞。

他看到证件夹层内的某张薄纸,抽了出来对牛蒡男说:“有一张CD店的集点卡,要吗?”

“你这家伙!耍人吗?”牛蒡男瞪大了眼,怒气冲天地朝由纪夫踏近一步,而他的举止之间,依然处处是破绽。直接和对方打起来也不是没办法解决现状,但由纪夫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传来县知事候选人的宣传广播,是女性的声音,可能是宣传车经过吧,听不出是白石还是赤羽的阵营。由纪夫心想,要是你们哪一方能过来帮我赶走这些牛蒡男,我们家就投给谁。我可是有四个拥有投票权的父亲,很够力的哦。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宛如地鸣的骚动。

从远处,混杂着声响与震动、宛如浊流般的什么正逐渐朝由纪夫逼近……不,感受到的不止由纪夫,虽然敏感程度有些出入,眼前的牛蒡男、牛蒡A到C、多惠子以及端正跪在地的鳟二全都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想确认这股类似地鸣的骚动究竟为何物。

声响愈来愈近,由纪夫暗忖,应该是一大群生物吧,感觉像是数头马匹蹄蹬地面、鬃毛飞扬着奔驰前来;也像是水牛群为了逃离身手矫捷的天敌,卷着沙尘拔足狂奔,那是宛如怒涛、震撼力十足的声响。

但席卷而来的并不是洪水,而是一整群的女高中生,将近五十人争先恐后地冲进这条狭窄的死巷,不消多久,整座停车场的大半块地就被女高中生填满了。

“这是什么状况?”由纪夫愣在当场。

只见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女高中生大口喘着气,当中还有人喘到弯下腰,奋力地调匀呼吸。

“这是什么状况?”多惠子也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景象。

跑在最前头的是一名又高又壮、一头浅褐色头发的女高中生,边喘息边冲着由纪夫说:“喂,哪里?”

“问我吗……”由纪夫环视四下,看了看碎石铺地上拉出停车位的绳索,指着场边竖立的广告牌说:“山田月租停车场。”

“不是问你这个!”女高中生破口大骂,相当惊人的气势,而她身后跟着传出此起彼落的抱怨:“果然是骗人的!”“怎么可能在这里嘛!”“搞什么啊——”“白跑一趟了啦!”

“我是问你,田村麻吕人在哪里?”前头的高壮女高中生对着由纪夫问道。

由纪夫望向牛蒡男,只见他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呆站在由纪夫跟前。

“田村麻吕?”由纪夫愣愣地重复了一次,差点没反射性地接着说:“那位征夷大将军?”幸好吞回去了。他反问女高中生:“你是说,那位偶像明星?”

“废话,不然是谁——”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为什么偶像明星会跑来这里?”开口的是鳟二。不晓得鳟二是趁机还是下意识地,不知何时他已站了起身,正拍着沾在小腿上的细石子。而牛蒡四人组没有出手制止,因为他们也被眼下的状况吓得手足无措。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只是听说田村麻吕要来镇上,大家都赶去车站打算堵人,却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男人,说什么他看到田村麻吕走进这个停车场,我们才赶快冲过来的。真是累死了,我都不晓得多少年没这么拚命跑了。”高壮女高中生说道。

“你们一群人一起跑过来?”多惠子面对这么一大群人,也不禁有些退缩。

“本来我们只有五个人,赶过来的路上好像被其他歌迷发现了。”高壮女高中生说到这,然后像是现在才回过神似地转头一看,她也不由得睁大了眼,“我的天啊,也跟太多人了吧!”

“人家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路上狂奔呢……”当中有人呻吟道。

由纪夫心下了然了。现在的状况就和磁石会吸引铁砂一样,谣言也煽动了许多人随之起舞。先是有歌迷发现形似田村麻吕歌迷的女高中生在路上奔跑,推论她们一定是要赶往田村麻吕的现身处,立刻跟了上去;接着又有其他的歌迷发现这群人,做了同样的猜测,并紧急通知其他的歌迷友人跟来;谣言与追逐的歌迷人数愈滚愈大,最后就成了这团多达数十人的追星队伍了。

“是谁造的谣!明星怎么可能跑来这里!”牛蒡男额冒青筋吼道。

“天晓得那是谁啊?又没问他名字。”这群女高中生一点也不怕牛蒡男,“是个鼻子大大、眼神锐利、很像流氓的男的。”

“我就觉得那个人怪怪的嘛,长的好像鸟哦——”

由纪夫猛地惊觉,那该不会是我爸吧?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很想抓住对方问个清楚,不过,要是对方回答说:“没错,就是他。”局面反而更僵。由纪夫冷静一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机会逃离现场,于是他倏地伸出手拉住多惠子与鳟二就往出口方向冲去。

三人宛如臂力强劲的冲浪者在浪潮中划水前进,一边拨开不停嘀咕抱怨的女高中生大军,一边往外走,牛蒡男的怒吼则是迟了一点才从身后传来。

由纪夫与鳟二一面留意着脚程较慢的多惠子是否跟了上来,三人跑了好一阵子,直到看得见恐龙桥的地方才慢下脚步。“到这里应该就安全了吧。”鳟二说道。

他扶着桥栏杆,以宛如俯瞰恐龙川的姿势喘息着;多惠子则是弯下腰、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地呼吸。至于由纪夫,由于这相较于他每天练篮球的辛苦程度,根本不算什么,也就是说,虽然他同样使出全力狂奔了好一段路,呼吸却不见紊乱,只不过,听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鳟二以一派轻松的口吻说:“对了,由纪夫,好久不见吶。”他还是忍不住一把火起,吼了回去:“你还有心情说好久不见!”愈说嗓门愈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去?”

“哎哟,有什么办法嘛,

他们威胁说要是找不到人来付钱就不放我走啊,可是我家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我老爸在,你觉得我有可能去拜托他吗?”

由纪夫忽地想起小学时曾见过的鳟二父亲,印象中他总是推着今川烧的摊子到车站前或超市停车场做生意;鳟二的母亲在鳟二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乳癌过世,之后由父亲独力将他带大。鳟二父亲体格壮硕,但不知怎的总是一脸阴郁,似乎身子哪里不舒服的模样。

“伯父还在卖今川烧吗?”

“还在卖啊。”

“今川烧、我、很喜欢吃。”多惠子插嘴道。

“老爸从前不晓得是什么运动选手,听说还混出了点名堂,不过现在就是个老头子罢了。”

“伯父为什么要隐瞒过去呢?”由纪夫问道。鳟二父亲年轻时似乎是小有名气的运动选手,可是后来却绝口不提那段历史。“连对自己儿子都不肯透露,真搞不懂。”

“应该是很难说出口的运动吧。”

“哪有那种运动?”不止勋,由纪夫的父亲们都晓得鳟二父亲的过往,但既然本人不愿提起,他们似乎也不好拿出来聊,所以由纪夫一直没听说详情究竟为何。

“不过重点是,伯父的今川烧超好吃的。”这不是场面话,而是那好吃得不得了的口味还深深留在他脑海中,一想起便不禁脱口称赞。

“老爸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一定很开心,而且老爸本来就很中意由纪夫呢。”

话说回来,鳟二的确不可能让那群没礼貌的牛蒡军团冲去家里找他父亲,“可是我还是不太爽,你干嘛把我念哪所学校告诉他们?那几个家伙很可能会又跑来堵人耶。”由纪夫说。

“不会去的啦,那些人没那么闲。”

“我说鳟二,那些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很闲好吗?”

“由纪夫你还是老样子耶,什么都晓得。”鳟二大大方方地说道,这态度果然也和中学时代的他一模一样。单眼皮的鳟二天生眼神凶恶,即使留着三分头,却不像是活跃于阳光下的运动选手,比较像是不良少年,而事实上他的素行也不甚优良,但由于个性耿直,这一点还满可爱的。眼前的他正不当一回事地拍了拍被牛蒡四人组弄脏的制服外套。

“嗳,你叫鳟二君是吧?不好意思喔,你把我也卷进去了耶。”多惠子出声抱怨。

“你是谁?”

“我?由纪夫的女朋友啊。”

“骗人的吧?”鳟二不禁提高了声调。

“骗人的。”由纪夫旋即否定,“她叫多惠子,是我班上同学,还是个有说谎癖的可怜女生。”

“你凭什么说我有说谎癖!”

“说真的,鳟二,你打算怎么办?”

“别担心啦,反正那些家伙不知道我住哪里,也没那闲工夫去找你,何况你本来就是局外人。不过啊,你不觉得那几个家伙很扯吗?被人家纠正不应该偷东西,居然还恼羞成怒。我看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吧。”

“早在八百年前就完蛋了。”由纪夫常听悟聊起日本的经济政治动向,虽然无法判断悟的分析与臆测说中了几成,每次听到这些事,总会有股绝望的心情袭来。究竟政治家打算如何恢复这个国家的经济与治安呢?由纪夫心想,连身为高中生的自己,都会因为黯淡的未来而忧心不已、坐立不安,那些责任重大的政治家想必更是每天过着劳心劳力的日子吧,他甚至曾经对他们涌起同情,却每每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政治家气色红润,那种时候,由纪夫总是忍不住想送他们一句:“好吧,您健康就好。”

“不过鳟二,我记得你中学有一阵子也常顺手牵羊啊。”由纪夫突然想了起来,忍不住指责道。当时鳟二在班上到处宣传,要是有想要的CD还是漫画就和他说,他有货能便宜卖给大家。

一查之下,才晓得他是去店头大偷特偷,再回来班上转手卖掉。

上游驶来一艘屋形船,正要通过恐龙桥下方,由纪夫俯瞰着船缓缓行进,桥栏杆的另一头吹来强劲的风,拂过他的脸颊。

“我是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些家伙可是四人连手耶,一群人一起干,紧张和恐惧都会减少,可能连罪恶感也变得很薄弱吧,那样根本是在撒野啊。更何况我自从被你训过一顿之后,再也没偷东西了。”

“由纪夫会训人?”多惠子很讶异。

“我哪有训你。”

“有啊,你很严厉地对我说:‘你想想看刚才被你偷东西那家店的老板的心情!你知道书被偷了,要多卖多少本才能平衡损失吗?’你还说,‘拚命工作了一整天的老板回到家里望着孩子,沮丧地心想,今天店里书被偷了,营业额呈现赤字。你能想象那幅情景吗?’我被狠狠念了一顿呢。”

由纪夫也还有印象自己说过这些话。并不是他有过人的正义感,也不是道德观念特别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生气,即使对方不是鳟二也一样。对由纪夫来说,他就是无法忍受给别人添麻烦还得意洋洋的傲慢态度。“反正要是被逮,装出深切反省的样子就没事啦”这样仗恃着下方有安全网便大剌剌地为所欲为,他怎么都无法忍受。

“鳟二你才奇怪吧,一听我讲完就开始掉眼泪,害我吓了好大一跳。”

“因为……我一想到书店老爹的心情,突然觉得好悲哀嘛。老爹拚了老命流着汗水搬那么重的书,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却被我偷了店里的漫画,忙了一天根本没赚到钱,账面还出现赤字,太可怜了吧?就是因为我偷了东西,老爹的儿子连个书包也买不起,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痛苦得甚至不想活了,我愈想愈伤心,忍不住就……哭了嘛。”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不觉得愈想愈觉得很有可能是那样吗?”说着这话的鳟二,眼眶中又有泪水在打转。

“鳟二君,你这人还满怪的。”多惠子露骨地冲着鳟二皱起眉头。

“确实颇怪。”由纪夫也点了点头,鳟二的感受性只能以异常来形容。

“不过啊,本来我今天还很期待看到你大展身手,把那些家伙痛宰一顿呢。”

“痛宰那些家伙?由纪夫吗?”多惠子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由纪夫。

“咦?你不知道吗?由纪夫打架超——强的。”

“才不强呢。”

“这小子的父亲,就是勋爸啊,壮得很,又运动全能,他教了由纪夫很多打架的技巧哦。”

“哦——,原来你不是只有蓝球强啊?”多惠子显然大感兴趣。

“鳟二,别多嘴啦。”

“中学那次我被坏学长包围的时候,就是你救了我的啊,对吧?”

“有过那回事吗?”早已尘封的记忆,从脑中的壁橱顶层柜子冲了出来,迅速在脑内展开来。

当时正值学校棒球社与邻镇中学的棒球友谊赛前夕,按照往例,校内必须组成应援团虽然平时学生们对于季节活动或是比赛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态度,唯独这一年一度的棒球友谊,由于棒球社的学长们摩拳擦掌干劲十足,都会要求各班派出人手共组学校代表应援团,而非棒球社的同学当然对应援团毫无兴趣,所以通常各班都是透过抽签决定,而那一年由纪夫班上的倒霉鬼,就是鳟二。

鳟二一点也不想加入什么应援团,却又逃不掉,只得哭丧着脸一路接受学长们严厉的调教,直到有一天早上,由纪夫接到了鳟二的电话。鳟二绝望地说:“由纪夫,我完蛋了,他们要杀了我。”

“啊?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下,鳟二解释道:“我睡过头了。应援团的练习,加上今天,我已经连续三天迟到了。可是啊,我怎么都不明白有什么必要一大早爬起来练习帮别人加油呢?我还想叫他们先帮我加油,鼓励我早点起床咧。”

“你只能赶快去会合,向他们低头道歉吧。”

“他们昨天说,要是我今天再迟到就要杀了我,我还回说:‘知道了,我要是再迟到就任你们宰割。’怎么办啦!”

“你知道严重性,为什么还会睡过头?”

“我一直叫自己‘不能睡过头、不能睡过头’,反而完全不想睡,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了嘛。”

“你自己看着办吧。”由纪夫觉得鳟二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天兵,但鳟二就是不肯挂电话,净讲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像是“拜托你啦,陪我一起去好吗?不然要是我被杀了,都是你害的哦”,由纪夫不由得傻眼,要是有时间讲老半天的电话,怎么不赶快收拾出门去学校集合呢?他不只觉得错愕,还觉得很烦,所以他答应了:“好啦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后来呢?”多惠子听得津津有味。

“来到校舍后方,应援团的学长们站成一列打算好好修理我一顿。真是的,不过是迟到一下下,有什么关系嘛。然后啊,他们劈头就找由纪夫的碴,问说:‘你来干什么?’”

“那不是找碴,是合理的疑问。”

“那个学长话刚说完,突然就朝着由纪夫一拳挥了过去。由纪夫迅速闪过,紧接着回敬学长一拳,但就在拳头快打到人的时候,硬是停了下来哦!是吧?是吧?”

“是啊。”

那时,由纪夫几乎是反射性地朝学长挥出拳头,但就在下一秒,勋的话语掠过脑中:“打倒对方,只会让梁子结下,还是速速逃走为上策。”于是由纪夫立刻停手。

“那次说到底啊,学长他们也有不对,所以后来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吧?”

“嗯,记得那时候刚好有老师过来,一群人才一哄而散的。”

“真的假的?原来由纪夫打架很强呀?”多惠子频频咕哝着:真的吗?不会吧!真的吗?骗人的吧?

“一点也不强。”由纪夫一副不想理她的语气冷冷回道。

越过恐龙桥,来到三岔路口,鳟二的家要往西去,于是他扬起手说道:“那我走这边。由纪夫,改天见喽。”然后一副今天纯粹是一场巧遇似的语气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明明就是你把我牵连进麻烦事里才见到面的好吗?”

“改天再出来碰个面吧。要是那几个长得像牛蒡的家伙又跑去学校堵你,你再和我说,我们来拟一下作战计划!”

“作什么战啊。”由纪夫嘀咕了这句,才察觉鳟二也觉得那几个小混混长得像牛蒡,不禁莞尔。

只见鳟二兀自嘟囔着“街痞牛蒡”什么的,似乎是取“金平牛蒡”的谐音开冷笑话,挥挥手离去了。

由纪夫正要踏出步子往自家方向走去,突然转过头,语气强硬地对始终跟在身旁的多惠子开口了:“我说啊,希望只是我多心,但我怎么觉得你又想跟去我家了?”

“我在想,不如去由纪夫家念书好了。”

“都不用先问过我?”

“嗳,教你一个道理。政治家也好父母也好老师也好,无论他们说些什么很像一回事的话,说穿了都只是告知你他们的决定,大家都不会先问过当事人就做决定了。你知道为什么人们都是单方面擅自做决定吗?”

“你想讲什么?”

“因为要是事先问过,一定会遭到反对呀。”多惠子一副直指真理核心似的态度,竖起食指指向由纪夫画着圈圈,“所以呢,我也不问过你就决定好要去你家了。”

由纪夫恳求说,饶了我吧,我想回家一个人温习考试科目。

“夜里再念不就好了?”

“我家可是有四个啰嗦的老爸在,而且每个都自以为和我的相处像朋友一样,找我干嘛的从来不看时机,我能够自由利用的时间真的少得可怜耶。”

“真可怜。”

“听不出来你有多同情我啊。”

蓦地有辆脚踏车在两人身后停下,同时响起煞车及轮胎磨地的刺耳声响。“你们没事吧?由纪夫。”跨坐车上的鹰扬了扬手。

“哟,多惠子!”肌肤晒成小麦色的鹰先向多惠子打了招呼,然后笑着对由纪夫说:“刚才真是好险吶,被一群不良少年围住,真是千钧一发呢。”

由纪夫忍住想咂嘴的冲动,望向有着细长眼睛、高挺鼻梁,长相宛如猛禽的鹰,“所以刚刚那个,果然是鹰你的杰作?”

“呵,不必谢我,父亲帮儿子是应该的。”

“我没有要谢你。”

“‘刚刚那个’是指什么?”多惠子看了鹰一眼之后,询问的视线移至由纪夫身上。

“刚刚不是有一堆女高中生冲进停车场吗?因为她们听信了谣言说有偶像跑去那儿。”

“喔,对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一定是鹰胡乱散播一些有的没的谣言吧。”

“效果超乎我的预期呢。”鹰露出得意的微笑点着头说:“谁叫我碰巧撞见你们两个被奇怪的家伙带走嘛。”

“碰巧撞见是吧。”由

纪夫想也知道不会那么巧,极有可能是鹰想看好戏而偷偷跟踪由纪夫和多惠子,他是会做出这种无聊事的人。

“然后呢,我发现那几个长得像牛蒡的家伙把你们带到偏僻的巷子里,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探头一看果不其然,那是一座位在死巷尽头的停车场对吧?”

由纪夫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感想是,原来不管是谁都会觉得那几个男的长得像牛蒡啊。

“所以我就想,非把你们救出来不可,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好法子,又没办法确定状况是不是严重到该叫警察,因为我听不清楚由纪夫你们在说些什么。”

“你怎么不直接冲进来救我们就好了。”听到多惠子这么说,鹰神情苦涩地摇摇头,“你不觉得父亲很难介入这种事情吗?由纪夫最不喜欢这样了,我要是出手干预,他一定会怪我多管闲事。”

“没办法,我就是讨厌你们多管闲事。”

“所以啦,我苦思良久该怎么救你们,刚好看到两个女高中生兴奋地走来,感觉她们似乎放学之后还有活动,我姑且一问,她们回答说有个叫什么的偶像明星会来镇上的车站,我就想到这招啦,而且马上又发现她们身后跟了大概五个女高中生哦。”

“于是你就胡扯说,你看到田村麻吕走进那处停车场?”

“因为我想,要是那些女高中生真的相信了而冲进停车场,由纪夫你们一定会吓一大跳吧。”鹰回道。

“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水牛群冲过来咧。”

“我料的没错吧!我就觉得啊,就算由纪夫你们被卷进什么麻烦事,只要冲进去一大群人,应该就有办法获救。这和叫警察的后果完全不同哦,我只是煽动女高中生发动突击,事后笑一笑就过去了。如何?我很聪明吧!”

“我比较讶异的是,那些女高中生居然会相信你造的谣。”由纪夫再次从上到下将鹰打量了一番。鹰身穿亮青色开襟衬衫,搭一条褪色牛仔裤;锐利的五官虽端正,却丝毫嗅不出值得信赖或忠厚老实的气味。鹰所发散的氛围,只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似乎没什么金钱概念、思虑肤浅、总是凭冲动与直觉行事,而事实上,鹰的个性与他所发散的氛围其实相差不远。

“由纪夫,那是因为啊,人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物。还有呢,谣言若是愈有趣,就传播得愈快哦。”

“什么意思?”

“之前我曾问过悟,为什么人们会轻易听信一些谣言或是奇奇怪怪的情报呢?悟的回答就大概是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人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物?”

“没错。想亲眼见到偶像,当然会希望偶像出现在我们镇上,对吧?也就是说,她们想相信偶像要来我们这里,所以就会相信有人目击了偶像在镇上,再加上听说偶像是偷偷摸摸地溜进停车场里,这下又更刺激、更想相信了,不是吗?”

“可是……会大老远冲过去确认吗?”多惠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不觉间,一行三人朝着由纪夫家的方向边走边聊。鹰仍跨坐在脚踏车上,配合由纪夫与多惠子的步行速度前进,任由踏板空转。

“事实证明她们真的冲过去了呀。即使半信半疑,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

“只是想确认一下,就会聚集那么一大群人吗?”

“因为大家都不想输别人啊,如果只有自己没亲眼见到田村麻吕,不是亏大了吗?起初只有几个人往停车场移动,一旦当中有人开始拔腿狂奔,后面就会愈跟愈多人、愈跟愈多人。”

“好像人类版的赛马哦。”多惠子嘟囔道。鹰登时睁大双眼,笑嘻嘻地说:“喔!这个比喻很有趣呢!”

“一点也不有趣。”由纪夫愈聊愈不耐烦,于是加快了脚步,心想赶快甩掉这两人,早早回家吧。

“喂,由纪夫,走慢一点嘛,我才要开始讲重点呢。”鹰用力踏着脚踏车踏板,很快便追了上来,“亏我刚刚还救了你们耶。”

“随便啦,你觉得是你救的就是吧。”

“对吧?所以呢,就当作是报答我,明天陪我去看赛狗吧!赛狗!”

“啊!好啊好啊!我也要去!”一旁的多惠子笔直地举起手。

“哦,真是太好了!”见鹰笑了开来,由纪夫连忙说道:“等一下,你去看赛狗和多惠子没关系吧?”

但不知怎的,鹰和多惠子似乎一拍即合,两人气氛融洽地聊着那要约在哪里碰面呢?赌金要准备多少比较好?赛狗和赛马有什么不同呢?完全是已经敲定赛狗行程的对话。

“我不去哦。”

“由纪夫,不要说出那么无情的话嘛,赛狗场里有一种叫做‘家庭席’的包厢,我很想去体验看看耶。”

“想去就自己去啊。”

“一个人没办法啊,一定要一家子的人才能进去。我听富田林先生说的,那好像很赞呢!啊——,真的好想去体验一下家庭席哦!”

“啊,您说的富田林,和由纪夫刚刚提到的是同一个人吧?好怪的名字。”说着多惠子像是押着韵般吟诵:“富田林、杂木林、祭囃子”

“呃,劝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比较好。”由纪夫与鹰异口同声出言警告,同时警戒地张望着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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