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奎斯迷路了。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要是当时旁边能有个人让他问一问路的话,阿斯奎斯就能猜出自己只不过是到了预定路线的二十英里之外罢了。因此,严格说来,他是走错路了,不是走丢了。不过这话对阿斯奎斯一点儿用也没有。雨滴猛烈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也不起什么作用,只能勉强把玻璃上的雨水抹开。车灯已经打开了,他隐约看到了金雀花和高大的树木。在道路拐弯处偶尔会遇到别的车,那些车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车里的人急着赶路,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模样。比起这个西部乡间小路上的同行者,他们更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

阿斯奎斯低声咒骂着,眼看着他们飞驰而去。

和往年一样,莫尔登学院第二橄榄球队的同学聚会还是那么喧嚣热闹,对聚会场所的严重破坏和酒食上的奢侈浪费,早就让这个聚会名声在外了。对于莫尔登的毕业生们来说,钱不是问题,穷人不会上莫尔登这样的学校。连莫尔登的园丁都比他们的同行富有,因为学校施行奖罚分明的政策。不幸的是,虽然莫尔登能提供最优秀的师资,却常常招收一些资质甚差的学生,因为在莫尔登的录取要求中智力是次要标准。幸运的是,这个缺憾没有成为该校学生前进的障碍。学习成绩只是附属品,最重要的是财富、名望以及让他们衣食无忧的家业,这些家业的来源包括把别人的钱从一个地方流通到另外一个地方,获取可观的佣金。

值得称赞的是,阿斯奎斯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中游水平:智力平平,相貌普通,在运动领域也表现一般。实际上,他是这样一个小伙子:在第二橄榄球队占有一席之地,如鱼得水,却暗暗嫉妒第一橄榄球队学生的成绩和能力。然而,这种敌意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第二橄榄球队的活动仅限于几年一次的周末痛饮。阿斯奎斯总是喜欢想象自己擅长狩猎,他在城里的工作让他很少有机会狩猎,所以他非常享受近来的聚会,这让他有机会带着猎狗用大口径猎枪射杀松鸡,并帮忙设陷阱捕杀獾。有可能只是传言,不过,人们认为獾会传播某种疾病。

此刻,阿斯奎斯一边开车,一边考虑买一支新猎枪,这样他就能经常耍耍他的新乐子。他正想着胡桃枪柄和双枪管,突然,车撞到了路障,冲击力让整个车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他赶忙踩了刹车,熄了火,只打亮车灯。他蛮不情愿地打开车门,冲进了狂风暴雨之中。他低着头,围着车绕了一圈儿,弯下腰仔细检查车的保险杠。起初他没看出什么问题,可当他凑近了看,却发现散热器罩上有一块貌似动物皮毛的灰色物体。阿斯奎斯摸了摸,发现那不是毛皮,而是一块粗布。他抓住那块东西想把它拽出来,可是突然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又滑又黏,他连忙抽回手,把手举到眼前,感到一阵恶心,闻到了一股腐臭味。

他蹲下来,用钢笔把那东西从金属罩上拨下来。那东两掉到了地上,阿斯奎斯用笔尖小心地戳了戳。看起来像块肉:煮烂的、腐坏的肉。那块灰布和它紧紧黏在一起,仿佛被塞进肉里,和肉一起烂掉了。

阿斯奎斯想丢掉这支笔,他后悔用笔去拨弄那个脏东西,更后悔的是——在仔细检查后——他竟用手去碰了,弄脏了自己的手。他站起身,用手去接雨水,搓着手想把残留在手上的东西和气味通通洗掉,又从车里的手套箱里拿出一块抹布把手擦干。

心情平复后,他才开始琢磨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他环顾四周,好像听到矮树丛里有声音。阿斯奎斯不是个天性敏感的人,可一想到有人在灌木丛里监视他,他顿时不安起来。

“喂,”他喊道,“有人在那儿吗?”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那边传来一阵疾跑声,紧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树枝沙沙作响。那东西好像撞到了什么,然后溜进了森林深处,所有的响动渐渐归于寂静。阿斯奎斯不打算跟上去,他转身走到汽车旁,钻进驾驶室,伸手去摸车钥匙,准备继续赶路。

他的车钥匙不见了。

阿斯奎斯搜过了车底板,清空了手套箱,一再拍打自己的口袋。他又冲进雨里,跳起来抖了抖身体,希望听到身上某处有金属的叮当声,可还是没有声音。他沿着自己的脚印,仔细检查汽车周围,仍然一无所获。随后的十分钟里,他越来越生气。最后,他放弃了,绝望地一拳砸在汽车引擎盖上。他双手抱头,任凭雨水打在他的秃顶上,雨水仿佛在惩罚他的愚蠢。他保持这个姿势蹲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听到灌木丛中传来了响动,树丛里好像有人。顿时,他的怒火战胜了恐惧,他叫骂起来。

“该死的!”他喊道,“把钥匙还给我。我知道你拿了,也知道你就藏在那儿。把钥匙给我!”

还是没有回应。

阿斯奎斯想起一句老话,“尖酸刻薄招人怨,甜言蜜语俘人心。”再次开口时,他试着放缓语气。

“听着,”他说,“如果我伤到了你,我很抱歉。我愿意带你去最近的医院,可那样我就需要钥匙。要不然,唉,我们俩都得困在这里,这对你和我都没有好处,行吗?”

他等着回应,依然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钥匙在轻轻地叮当作响,那人似乎在黑暗中嘲弄讥笑他。当他在为被撞的那个人担心不已时,那个人——阿斯奎斯毫不怀疑那是一个人,因为兔子和野鼠被车撞了以后不会爬进灌木丛,趁机绕到汽车前面偷走司机的钥匙作为报复——显然是想把他困在这风雨交加的乡村小路上。不管是谁,这人还有点儿小聪明,不过,从阿斯奎斯手指上残留的恶臭判断,这人的健康状况不怎么样。

“他妈的!”阿斯奎斯诅咒着,“这该死的东西!”

说着,他走到驾驶座旁,把身子探进去拉起手刹,打开后备箱。他大步走到车后面,从高尔夫球包里拿出最喜欢的九号球杆,朝灌木丛走去。

“你听着,”他说,“我已经为刚刚发生的事道过歉了,也答应要帮你。我想要我的钥匙。把钥匙还给我。”

钥匙从灌木丛中扔了出来,落在路旁的草地上。阿斯奎斯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他慢慢地朝钥匙挪过去,右手仍然紧握着高尔夫球杆。他弯下腰,一边盯着前面的树丛,一边伸手去拿他的钥匙。

突然,钥匙动了。

那一刻,阿斯奎斯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他的钥匙竟然会跳,仿佛有了生命。他忙跑过去抓,可钥匙还是溜走了。不过,他看见钥匙链上绑了一根细线。他再次努力想抓住钥匙,但只瞥见一团湿漉漉、亮锃锃的金属,然后,钥匙消失在灌木丛里。

阿斯奎斯不假思索地跟在钥匙后面跑进灌木丛。

树枝划破了他的夹克,荆棘剐破了他的脸,不过他完全顾不上。他用高尔夫球杆狠狠地打在可恶的灌木丛上,开出一条路来。他在枝深叶茂的大树下踉踉跄跄地向前跑,茂密的蕨类植物里满是落叶,他被藏在草丛中的石头绊了一跤。头顶的大树像一个盖子,让他避开了疾风劲雨。四周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树林里的草木被雨点打得轻轻颤抖,似乎在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情。阿斯奎斯看到一棵小树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在原地来回弹动。阿斯奎斯用夹克下摆擦了擦脸和眼睛。体内的肾上腺素开始消退,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他想,或许他可以回到车上,锁上车门,等着另一辆车出现。但是,他之前开过的十英里没遇到一辆车,而此刻早已过了午夜。在这个陌生的乡间小路上,天知道他还要等多久。他坐在车里,全身湿漉漉的,锁着车门,盯着路边的篱笆和树丛,不敢入睡,害怕听见敲车窗的声音,醒过来转头去看……

会看见什么呢?这是个很大的疑问。阿斯奎斯再次想起他摸到保险杠上那块东西时留在手上的气味。他猜这不是他撞倒的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可是那个神秘的家伙深夜在马路上扛着腐尸干什么呢?更糟糕的可能是那个人或许患上了某种可怕的疾病,阿斯奎斯才会闻到那股腐臭味。他从没听说过西部有人息了麻风病,可谁知道呢?这里很偏僻,天知道这儿到底藏着什么,人们只在报纸上看过那些极度恐怖的事。

不能退缩,一不做二不休,况且,他还带着高尔夫球杆呢。阿斯奎斯身材高人,虽然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但是他年轻的时候毕竟在第二橄榄球队打了好几年橄榄球。看看他的肩膀和胸膛,当年那个大块头依稀可见。他非常确定能保护自己,再说,对方已经受伤了。他多希望现在就拿着那支一直想要的猎枪啊。一根高尔夫球杆不太有说服力,不够让他安心。

阿斯奎斯走近那棵小树,轻轻把它拨开。眼前出现了一块空地,宽约七八英尺,空地周围是茂密的树林。枯树枝散落在地上,零星点缀着几丛树蕨。他的钥匙就躺在中间。阿斯奎斯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他的目光没离开周围的树丛。雨小了很多,很快就会停了。

“你在哪儿?”他说,“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他慢慢把球杆探向前方,把橡胶柄牢牢地插在钥匙环中间。他感到钥匙环在动,那个讨厌鬼好像要把钥匙扯走。然后,那股力量消失了,钥匙又一动不动了。

“这次没这么聪明了,是吧?”阿斯奎斯问道。

他抬起右脚,义向前稳稳地迈了一步。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沉下去了,似乎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断裂声,接着,洞口张开了,他从洞口跌了下去,跌人了无边的黑暗。他闻到了潮湿的泥土气味,树根剐在他脸上,头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阵钻心的痛。他头晕目眩,血流不止,终于落在一片乱石上。什么东西狠狠地刺进他身体的一侧,划破了他的皮肤。他伸出手把那东西拔出来,却抓到一根尖尖的骨头。那是半块股骨,人的股骨。他把骨头举起来,在从洞口照下来的月光下,骨头的形状依稀可辨。

除了那块骨头,他还看到一个脑袋。那个脑袋从洞口探出来看着他,轮廓在夜空的映衬下非常清晰。阿斯奎斯感到自己的嘴正在流血,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然而,尽管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却依然能看出那是个畸形的脑袋。那脑袋扁而长,耳朵大而尖,像蝙蝠的耳朵。他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啾啾声,那东西似乎在庆贺自己的胜利,之后就离开了。周围恢复了寂静,他躺在黑暗里。

阿斯奎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手表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撞碎了。即使手表完好无损,他也看不清是几点,因为就在他昏迷期间,月光早已被洞口上面稀疏的枝叶遮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身旁飘来的一股恶臭差点儿让他吐出来。他试着活动活动,但脚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脚踝跌断了。他左手也受了伤,即使不算严重,也是扭伤。他用右手撑起身体,但感觉手插进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那股腐臭味儿更浓了。

阿斯奎斯把手伸进口袋找火柴,想看清周围的环境。尽管胳膊和腿都受了伤,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力气。他在第二橄榄球队打球的时候就以此闻名,他总能承受最严酷的惩罚,事后仍能拍拍身上的尘土,坚持战斗到底。肋骨折了,鼻梁断了,头皮裂了,白衬衫染成了红色,他依然能坚持打球。在他的人生中,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这些骄人成就还不能算得上陈年旧事。

他慢慢挪动左手,去扶地面,右手在夹克里翻找,手臂又是一阵剧痛。阿斯奎斯呻吟了一声,接着听到一阵轻微的啾啾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

“谁啊?”他问道,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阿斯奎斯知道了,这个洞比看上去要大得多。即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感觉到这个洞往左右两边延伸开。

又传来一阵啾啾声,这次离他更近了。阿斯奎斯抬了抬手,感觉碰到了什么金属的东西,那是他的球杆。他等待着,想判断那东西在洞中的确切位置。

“你是谁?”他又问,“你是什么东西?”

声音越来越大,阿斯奎斯拿起那支沉重的球杆,从右向左一阵猛击。他好像打到了那家伙的头盖骨,那东西倒下的时候有粗布料擦过他的手。他再次举起球杆把那家伙打倒,他不停地击打,黑暗中,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脸上。他一直打下去,直到那家伙不再动弹,啾啾声也停止了。

阿斯奎斯往后一靠,大口喘着气,也顾不上那股气味了,只庆幸自己还活着。他把球杆放在一边,找到火柴,把火柴盒轻轻地夹在两腿中间,拿出一根火柴。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他还有力气,可以喊救命,一直喊到有人听见,一直喊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会活下来的。他也许进不了一队,但如果下次二队聚会他不能去,不能把这次险遇讲给他们听,就太讨厌了。

突然,又传来了那个啾啾声,先是左边,接着右边、上面、后面都出现了那个声音。声音越来越高,像是愤怒和饥饿的合唱。接着,拍打翅膀和磨牙的声音也应和着响起。

阿斯奎斯划亮了火柴,在飘忽

的火光中,他瞥见了坚韧的灰色皮肤和瘦长的头骨盖,雪白锋利的獠牙从猪嘴似的下巴里刺出来,上下的獠牙交错在一起,清晰可见。他还看见了血红的眼睛,以及女人塌陷的胸脯。他沿着黑色翅膀旁边细长的臂膀看过去,看到了又长又尖的爪子,像泛黄的半月形握在黑糊糊的掌心里。

阿斯奎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如果当初能进一队,是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呢。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可他还拿着,直到痛得受不了。接着,他再一次陷入黑暗。突然,周围的空气动了起来,他感觉有牙齿在撕咬他。他祈祷着,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吧。

他的祷告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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