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月台上雾气缭绕,把男人和女人变成了灰色的幽灵,也给那些不留意行李箱的人制造了陷阱。夜晚的空气越来越冷,售票处的房顶积了霜,发出微弱的光亮。候车室里有冒着热气的水杯,由此可以判断出那里有人。人们都挤在轰鸣的散热器旁边,散热器发出臭油味,还有闷烧的尘土味。有些人拿着廉价杯子喝茶,杯子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他们慌忙地啜了一口茶,好像是担心那些陶制茶杯会碎在手里,只敢往杯子里倒温水。累坏了的孩子在父母的怀里大哭,父母也早就精疲力竭了。一个退休少校想和两个士兵搭讪,可那两个新兵已经开始害怕打仗了,根本没心情聊天。

站长响亮的哨声穿透了黑暗。他把灯高举过头顶,轻轻晃了晃,火车便徐徐开出车站。顷刻间,月台上只剩下这两个人了。要是有人留心的话,就能看出这两个刚下火车的不是昂德伯里本地人。他们提着重重的行李,穿着城里人的衣服。其中那个块头更大、年纪也略长的人戴着一顶高礼帽,嘴和下巴裹在围巾里,棕色外套的袖口已经轻微的磨损了。他的鞋看起来舒服又耐穿,但既不好看,也不时髦。

他的同伴几乎和他一样高,瘦一些,穿得更体面。他穿着黑色短外套,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浓发。他的头发很长,以他所从事的职业来看,人们通常不会接受这么长的头发。他的眼睛很蓝,要不是嘴长得有点儿奇怪,几乎可以算是帅气了。他嘴角微微翘起,这、止他有一种永远想要指责别人的神态。

“长官,看来没人来迎接我们了。”年长的人说。他叫亚瑟·斯托克斯,自豪地自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警察队伍中的一员,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当地官员从不喜欢被迫接受伦敦的帮助。”另一个警察说。他叫伯克。他很享受苏格兰场探长的头衔,不过,“享受”这个词未必合适,从他此刻的表情来看,“忍受”这个词可能更恰当。

“我们两个的到来似乎没得到他们的感激。”他补充道。

他们走出火车站,走到了下面的马路上,有一个人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等着。

“先生,你们是从伦敦来的吧?”他问。

“我们是从伦敦来的。”伯克说,“您是?”

“我叫克罗夫特,是警官派我来接你们的,他现在很忙。有一个本地记者见面会,一些伦敦记者也来了。”

伯克不解地问:“不是告诉过他,在我们到这儿之前不能做任何评论吗?”

克罗夫特伸手接过他们的行李。

“如果不和他们谈话,不先告诉他们,他不能做任何评论的话,他们怎么知道他不能做任何评论呢?”

他向伯克使了个眼色。斯托克斯探员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向探长使眼色,他认为克罗夫特是最不适合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了。

“说得有道理,长官。”探员斯托克斯匆忙回应,为了礼貌起见,他又补充道,“你不觉得吗?”

伯克看了一眼他的探员,那一眼包含着很多内容,但绝没有赞赏眼前这位同事的意思。

“你站在哪一边呢,探员?”

“法律和秩序的一边,长官。”伯克高兴地答道,“法律和秩序的一边。”

在欧洲,女巫引起的恐慌持续了三百多年。这种恐慌始于十五世纪中期,直到一七八二年,安娜·戈尔迪死在瑞士才宣告结束。她是西欧最后一个因为使用巫术而被处死的女人。这种恐慌害死了五至十万人,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她们中大多数既年老又穷困。这种恐慌在德国最严重,那里被害的人占了总人数的一半。近五百人死在英格兰。但是在苏格兰,被处以死刑的人却有两倍之多。这主要是因为苏格兰法庭相信使用酷刑得到的供词更可靠,而且,年轻的君主詹姆斯六世是一个多疑的人。

辨别、审问、处决女巫的最全面的综合指南是《女巫之锤》,是由德国多米尼加修道会的海因里希·克雷默和科隆大学神学院系主任詹姆斯·斯普林格神父合著的。克雷默和斯普林格确定巫术的种子存在于女人的天性中。女人在精神、智力和情感上都是弱者,完全受肉体欲望的驱使。这些最根本的缺点强烈地反映在巫术上。

宗教改革对打破这种信仰几乎没起作用。如果有,就是人们无法继续容忍住在乡村里的那些所谓的“有智慧的女人”,所有关于各种旧派异教徒的生活方式的证据也都被毁灭了,这导致马丁·路德宣布,所有旧派异教徒应该像女巫一样被烧死。

直到一七三六年,巫术作为一种罪行,才正式从英格兰法典中剔除。那是在追捕、审判以及处死三个被称为昂德伯里女巫的女人之后,又过了近一百二十年才发生的事。

克罗夫特开车带着这两名警察到了昂德伯里镇中心,在那儿登记了两个房间。房间不大,倒是很温暖,就在老客栈后部。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一些三明治。之后就被带到了当地的殡仪员家里。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是村里的医生阿林森,还有当地唯一的警察代表沃特斯警官。阿林森是个年轻人,在他叔叔死后刚和他的家人搬到昂德伯里镇。他叔叔生前帮人接生,也给人看病,还置办各种丧葬仪式。阿林森走路有点儿跛,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因为这个,他没被征去法国服兵役。在伯克看来,沃特斯是一个典型的乡村警察。谨慎但不细心,有点儿智商,但还没有到拥有智慧的程度。尸体躺在木板上,四个人围在旁边,那个殡仪员,一个简直全身长满皱纹的人,慢慢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

“我们还没动手处理他,等着伦敦来的两位先生查看呢。”他解释道,“幸好天还算冷,否则会比现在腐败得更厉害。”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具男性尸体,刚过四十岁,身体肥胖。是一个农民,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吃饭,深夜去泡酒吧。他的面部,或者面部残留的部分,已经变色了。从他体内散发出一股很重的腐烂气味。几道长长的伤口在死者脸上垂直划下,胸部和腹部也有同样的伤口。这些伤口很深,所以内脏清晰可见。肠子也被撕开,从两道伤口里挤出来,像是某种可怕的寄生虫的幼虫。

“他叫马尔科姆·特雷弗,大多数人叫他‘马尔’,”沃特斯说,“是个单身汉,还没成家。”

“天哪,”斯托克斯说,“像是被某种动物袭击了。”

伯克向殡仪员点了点头,说如果有需要就叫他。小个子男人悄悄退了出去,如果真的因为被赶出去而伤了自尊,凭着他从事这一行的老练程度,他没有表现出来。

防腐室的门一关上,伯克就转向医生,问:“你已经检查过了吗?”

阿林森医生摇摇头,说:“还没有彻底检查,我不想妨碍你们的调查,但是我已经仔细检查过那些伤口了。”

“什么情况?”

“如果是一种动物干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动物。”

“我们已经向这一地区的马戏团和游乐场发出通告了,”沃特斯警官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是不是他们丢了动物。”

伯克点了点头,但很明显,他对沃特斯刚才说的话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仍然在阿林森身上。

“你说没见过那样的动物,是什么意思?”

医生俯下身,指着尸体上那些明显的伤口四周的小擦伤,说:

“看到了吗?在没有找到其他证据之前,我敢说,这些伤口是被指甲很长的拇指抓伤的。”

他举起一只手,像抓球似的微微蜷起手指,在空中慢慢做着抓的动作。

“这些深的伤口是被手指伤到的,旁边这些呈一定角度的伤口是被拇指抓伤的。”他补充说。

“会不会是有人使用了某种农具?”斯托克斯问。斯托克斯探员是个地道的伦敦人,他对农业的了解仅限于做饭之前要洗干净菜。尽管如此,他的怀疑还是有些道理的,如果打开从这儿到苏格兰之间的任何一个粮仓,都能找到足够多的锋利工具,这些工具足以把一群像特雷弗这样的人切成碎片。

“有可能,”阿林森说,“我不太懂农具,要是再仔细看一下尸体,我们会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探长,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我想解剖尸体,详细检查伤口,应该能确定。”

但是伯克又一次俯身朝尸体看去,这一次,他盯着尸体的手。

“递给我一片薄刀片。”他说。

阿林森从工具包中取出一把手术刀,递给他。伯克小心地把刀片探进尸体右手食指的指甲,仔细查看着。

“给我个东西放样本。”

阿林森给了他一个小样本碟,伯克从指甲里面刮了一些碎渣放进去。他在尸体右手的每个指甲里都取了样本,直到碟子上积了一小撮碎渣。

“这是什么?”沃特斯警官问。

“组织,”阿林森回答道,“皮肤组织,不是毛皮。带有一点儿血迹,实际上,几乎找不出来。”

“他还击了,”伯克说,“无论是谁袭击了他,都会留下痕迹的。”

“那么,那个人早就走了,”沃特斯说道,“被死人抓伤的人是不会待在附近,等着被抓住的。”

“不,也许不会,”伯克说道,“不过,这还有待调查。你能带我们去发现尸体的地方吗?”

“现在吗?”沃特斯问道。

“不是,明天早上吧。在这样的雾天,我们会踩坏任何还没被压碎和没丢失的证据。医生,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检查完?”

阿林森脱掉夹克,卷起袖子。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马上就动手,明天早上我会有更多发现的。”

伯克看了看斯托克斯。

“现在就开始吧,”他说,“我们现在要走了,明早九点见。谢谢,先生们。”

说完,那些陌生人走了。

昂德伯里村有不到五百个居民,其中一半住在离村子有一段路的小农场。村子里有一座教堂、一家小旅馆和几家商店,都坐落在十字路口周围,那里也是这个村子的中心。客人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位于十字路口的中心区比原先想的大得多。中心区约有六十英尺长,里面长满了草,没有花。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单调,还竖立了一尊惠灵顿公爵的雕像。廉价的石头制成的雕像已经开裂了,公爵看起来像是得了麻风病,或是某些难以启齿的花柳病。

要想知道十字路口环形广场的来历,就要了解一下当地的历史,没有几个客人敢吹嘘自己对此有任何了解。昂德伯里曾经人口稠密,人口比现在多很多。事实上,它曾经是这个郡的商业中心。依然能从每周六在村东举行的农贸集市上感觉到这里昔日的辉煌,虽然在过去(事实上现在依然有,不仅仅在昂德伯里)这种传统集市在每个村中心都会举行。十七世纪后半叶,昂德伯里成了不列颠群岛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巫术调查地,集市活动也走到了尽头。

不清楚搜寻女巫的人是为什么而来的,但是,或许是因为村里一些孩子突然生了病。一个星期内,这个地方死了五个孩子,都是刚出生的婴儿。人们怀疑是刚到这里的三个女人干的,不知她们来自何处,她们自称是能自主谋生的姐妹,以前住在齐普赛街。年龄最大的那个叫艾伦·德鲁里,是个接生婆,在她之前,村里有个叫格蕾丝·波利的接生婆意外淹死了,她便接过了接生的工作。由艾伦·德鲁里接生的男孩一个个死去,不久就传出了谣言,说她给那些刚从母体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下了诅咒。越来越多的人要求逮捕德鲁里姐妹,并要审判她们,德鲁里姐妹却在很短的时间内赢得了昂德伯里当地妇女的喜爱,因为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药品和草药。德鲁里姐妹也可以被描述为“女权主义先锋”,她们鼓动那些受丈夫虐待或是被男性亲属骚扰的妇女勇敢地站出来,反抗这些暴力行为。一些男人发现他们的房子被一群大声叫喊的女人包围了,领头的总是艾伦·德鲁里和她的一个或两个妹妹。村里有一个叫布罗迪的农民,他待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非常狠毒,常对她们拳打脚踢。一天晚上,他做完农活后回家,在路上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伤得很重,人们都认为他熬不过去了。布罗迪一直不肯说是谁打了他,但私下有传言说,那天夜里,德鲁里姐妹出了门,她们的拐杖上还有布罗迪的血。布罗迪的右手被打残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但没人可怜他。然而,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件了。孩子的死给村里的男人提供了一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借口,国王下令从伦敦派来两个搜寻巫师的人调查这些事件。

搜寻巫师的人的手段就不必多说了,到处都有这些方法的记载。只要说德鲁里姐妹遭受了严酷的拷问就够了。与德鲁里姐妹一起受审的还有村里的十个女人,她们中有两个已经结婚了,还有三个老人和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女孩。在她们身上发现了一些标记——在她们的私处有一些无法解释的褶皱和疣——这些都被当做证

据,证明女人邪恶的本性。小女孩受不了严刑拷打,承认她在练习巫术,还说她曾看到艾伦·德鲁里制作毒死新生儿的药。她告诉审讯官,那三个女人根本不是姐妹,不过她不知道她们的真名。最后,她还补充了一些故事,说这几个女人的小屋里发生了放荡的行为,她也被逼参与了。她还说了一些背叛英国国教、甚至是反对国王的话。最终,这些女人都招供了,她们被带到巡回审判法庭,被判处死刑。

一六二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这一天,在昂德伯里的广场上,艾伦·德鲁里和她的妹妹们被绞死了。她们的尸体埋在墓地北面的围墙外,一块没有任何标记的土地下。她们的共犯本来会有同样的命运。但是国王的医生,威廉·哈维爵士介入了此事,他对据称在这些女人身上发现的“女巫标记”很好奇,就把她们带到了伦敦。在那儿,枢密院的人又检查了一遍。随后,她们被这些人当做饭后闲谈的谈资。五个犯人在关押期间死去,十年后,幸存者被悄悄释放,在贫困与耻辱中度过了余生。

艾伦·德鲁里是最后一个被绞死的。据说,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在极端的痛苦中,她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刽子手。直到布罗迪的一个亲戚向她扔焦油,把她点着了。于是,她的眼睛在眼窝中炸开,她的世界也变得一片黑暗。阿林森医生工作到凌晨,一直在检查留在马尔·特雷弗身上的伤口。早饭时,他告诉伯克和斯托克斯,最大的伤口从尸体腹部一直延伸到心脏部位,长长的爪子或是指甲穿透了五个地方。听到这里,斯托克斯警官连饭都不想吃了。

“你是说有一只手向上推,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吗?”伯克问道。

“看上去是这样,”医生回答,“我仔细地检查了尸体,希望能找到指甲碎片,但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很吃惊。用这种方式撕开人的内脏是非常困难的,应该会留下一些碎片。这让我怀疑,要么是那些指甲非常坚硬,要么是那些手指经过人工改造,也许加了金属的爪子,可以绑上或拿下来。”

医生能补充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之后,他在妻子的要求下睡觉去了。他妻子来这儿买点儿东西,同时督促她疲惫的丈夫回家休息。她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金发碧眼。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却有些缺陷,在光照下就像镶钻石碎片的翡翠。她叫艾米丽,伯克陪着阿林森医生走到门口,和艾米丽聊了几句。

“谢谢您来帮忙。”他说。阿林森医生在旅馆门口系扣子时,他妻子还在旅馆里和老板的女儿开着玩笑。

“很遗憾帮不上更多的忙,”阿林森说,“但是太奇怪了,有点儿可怕。在我们把他交给殡仪员处理之前,我应该再看看特雷弗,也许我太累了,漏掉了一些有用的细节。”

伯克表示同意,退到一边让阿林森夫人过去。

接下来,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伯克正对着一面镜子,镜子上印着某个品牌的威士忌的广告,伯克不认识这个牌子。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反射在镜面上,非常清晰。艾米丽·阿林森经过时也是如此。但镜子里的艾米丽·阿林森像是在做慢动作。虽然她盯着前面,一动不动,伯克却觉得镜子中的艾米丽正朝他转过脸来。那一刻,那张脸不属于艾米丽·阿林森。那是一张细长的脸,像毁了容似的,嘴张得大大的,脸上多处烧焦,非常怪异,眼睛像煤渣一样。阿林森夫人和丈夫一起出了门,渐渐走远。伯克朝镜子走了一步,那是个廉价的广告工具,表面斑斑点点,凹凸不平,甚至他自己的脸都扭曲变形了,像印在马戏团帐篷上的图案。但他仍然心绪不宁,他转过头,恰巧看到阿林森夫人挽着她丈夫走在街上,阿林森医生几乎要靠在夫人身上了。那天早晨,街上几乎没有五十岁以下的男性,这倒也没什么不正常。现在大部分城镇和乡村里已经没有几个年轻男人了。伯克相信,在目前这种敌对状态结束后,像昂德伯里村这样的地方还要许多年才能恢复性别平衡。

伯克回到他的警官身旁,但是直到早餐放凉了,也没吃一口。

“怎么了,长官?”斯托克斯问,医生走后,他又恢复了食欲。

“只是累了。”伯克回答道。

斯托克斯点点头,咬了一大口吐司面包,把里面的液态蛋黄吃光了。早餐不错,他想。虽然不如妻子做得好吃,但还是不错的。他妻子很善良,她总说,伯克探长应该胖一点儿,但伯克是不会接受晚餐邀请的。斯托克斯明白,他妻了的意思是伯克该成个家了,那样就会有一张结实的桌子,他可以一边把脚放在桌子上休息,一边吃太太做的饭,但伯克探长似乎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一个人住,书和猫就是他的伴侣。和女人打交道的时候,他总是彬彬有礼。对于有些人,“女人”是仅供“夜生活”的附属品。在那样的场合,他总会和那些人保持一定距离,甚至会感到不自在。对于斯托克斯,这种生活方式难以忍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斯托克斯都能轻松自在地和他们相处。但警察这种工作使他注意到人与人的不同,懂得表面看起来最平凡的生活之中可能隐藏着最复杂的事。除此之外,他非常欣赏探长,甚至可以说是喜爱,因为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警察。能和他在一起工作,斯托克斯感到非常荣幸。他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伯克站起身,从墙上取下外套。

“我们应该出去透透气,”他说。“去看看马尔·特雷弗的出事现场。”

伯克和斯托克斯站在柱子一边,沃特斯警官站在另一边。木头上有死者的血迹,铁丝线上挂着夹克袖子碎片,这些铁丝围成一道栅栏。远处是荒凉的土地,还有环绕教堂和墓地的矮围墙。

“发现他时,他靠着柱子,袖子挂在铁丝上。”沃特斯说,“可怜的家伙。”他补充道。

“谁发现他的?”斯托克斯问。

“弗雷德·帕克斯顿。他记得特雷弗大约十点一过就离开了酒吧,一个小时后,他也出了酒吧。”

“他碰过尸体吗?”

“没有必要,不需要看到签着他名字的死亡证明才能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们得找帕克斯顿谈谈。”

沃特斯自豪地挺了挺胸。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他和他妻子住在前面不到半英里路的地方,我告诉他们,让他们今天早上等着我们。”

这让伯克想用栅栏上的线痛打沃特斯一顿,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沉默被沃特斯理解为一句无声的赞扬:“干得不错,警官。”这似乎让沃特斯非常满意。

“检查过这片地区了吗?”伯克又问道。

“检查过了。”

伯克等了一会儿。特雷弗是在穿过这块地时遭到袭击的,那天晚上非常冷。自那时起,气温没有上升。事实上正好相反,气温下降了。伯克看到自己和同伴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公路。不管是谁袭击了特雷弗,一定会在草地上留下痕迹。

“有什么发现?”

“只有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马尔·特雷弗,一个是弗雷德·帕克斯顿。我一看到发生了这种事,就让人们远离尸体,因此,现场没有如你所料的那样被破坏得很严重。”

“也许他在路上受到了攻击,”斯托克斯说,“试图穿过这片地逃脱,但是,走到围栏时,他再也走不动了,就死在这儿了。”

“不会的,”沃特斯说,“我检查过了,围栏和路之间没有血迹。”

伯克弯下腰检查柱子周围的地面。依然能看到叶片上有大量已经干了的血迹。如果沃特斯说的是正确的,就连伯克也要强迫自己相信这个乡村警察的能力,那么,特雷弗是在别处遭到了攻击,死在这里。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他最后说,“警官,我不想冒犯你,但是杀死特雷弗的人不会凭空出现。我们需要一点儿一点儿仔细检查每一面围栏。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沃特斯点头表示同意,三个人从发现死者的柱子分头出发检查,伯克朝墓地走去,斯托克斯向路走去,沃特斯朝着远一点儿的小木屋走去。他告诉过探长,那是帕克斯顿的家。警察们搜查了一个小时,直到冻得手脚冰凉仍一无所获。就好像马尔·特雷弗是在乌有之处被杀死的。

伯克检查完地面,坐在墓地的矮墙上,看着他的同事在田地上搜查:斯托克斯微微弯着腰,双手插兜;沃特斯不太认真,但依然在工作。伯克心知这样做是徒劳,却是必要的工作。搜查工作需要更多的人,现在人手不足,他不相信会发现任何线索。不过,他觉得像特雷弗那样的大个子被人用那么凶残的手段杀死,却毫无反抗,这说不通。

伯克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他不停地出汗,额头很热,像是生病了。他觉得他的精力被这个地方渐渐被吸干了。他回想起阿林森医生靠在他妻子身上,虚弱无力地走在街上,想起了早前沃特斯警官一脸的倦容。由于两个伦敦警察带来了新鲜的血液,这种情况似乎被遏制了。昂德伯里村里几乎没有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都被派到异乡打仗去了。留下来的都是有残疾的,不适合打仗,这事人尽皆知。伯克有种感觉,如果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或许也会像阿林森医生一样,工作几个小时后就筋疲力尽了。医生对他说,那天早晨一点钟以后,他就睡着了,睡了差不多六个小时。但是从他早饭时的状态来看,伯克敢发誓,医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伯克从他坐的地方跳下来,打算回到他的同事身边。落地的时候,他踢到了一块石头。他走回来,跪下来用指尖擦了擦地面。地上有一块石板,被高高的野草盖得严严实实的。伯克伸手一拨,草就分开了,这些草只是铺在石头上。或许是为了隐藏石板而铺在上面的。石板上没有字,但伯克知道这块石板的来历。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他相信,在过去,墓地围墙外一定埋葬着一些自杀者、未受洗礼的小孩和被绞死的人的尸体。虽然这样的墓碑上很少有什么标记,但通常都会设这样一块石碑。

现在,从这么低的地方望出去,他看见附近有两块相似的石板露了出来。他观察了一下,发现一块石板最近刚被破坏了。有人用锤子和凿子敲了石板,留下了许多石头碎片,石板中心有一个同伯克拳头差不多大的洞。他俯身向前,把两根手指伸进洞里,希望能摸到下面的土,但里面是空的。他又从衣服里取出一支笔,系上绳子,放进洞里,他感到笔在石头下面空荡荡地悬着。

这真是奇怪,他想。

他站起来,看到斯托克斯和沃特斯从路上朝他望过来。墓地围墙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他便回到他们之中。当沃特斯建议去找帕克斯顿谈话,或者再喝点儿茶时,伯克也没表示异议。

“特雷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时,伯克问沃特斯。

沃特斯发出了怪声,既不是咳嗽,也不是叹息,然后说:“我本人不太喜欢他,他曾经因为打架而被送进北部监狱。释放后,就回到这里和他父亲一起生活,直到老人去世。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住在农场里。”

“他母亲呢?”

“在马尔小时候就死了。她丈夫经常打她,但她从不抱怨。我的前任,斯图尔特警察,曾试图找她和她丈夫谈谈,但是根本没用。我猜马尔继承了他父亲的一些坏习惯。他因为殴打一个曼彻斯特的妓女而被送进了监狱。我听说他差点儿把那个女人打死。后来,他与一个叫艾尔西·沃登的女人交往,但不久后,她发现马尔又成了老样子,就离开了他。一周前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晚上,他去艾尔西家,要和她谈谈,但她爸爸和她弟弟们把他赶了出去。他们已经让他尝了自己酿的苦酒,他不想再多饮一口了。”

伯克和斯托克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沃登一家有犯罪嫌疑吗?”

“特雷弗离开时,沃登一家都在酒吧里,当弗雷德·帕克斯顿回来告诉我们他发现了什么的时候,他们还在那儿。他们从没离开过。艾尔西也和他们在一起。就这事来说,他们没什么可怀疑的。”

沃特斯伸进口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伯克。

“我想这个你应该用得着。这是那天晚上酒吧里的所有人的名单。从特雷弗离开到帕克斯顿同来的这段时间内,在酒吧里的人都用星号标了出来。”

伯克接过名单看了看,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阿林森夫人那天晚上也在?”

“和她丈夫在一起。周六晚上是村里的重要日子。许多人都去酒馆,不论早晚都会去。”

艾米丽·阿林森的名字是带星号标记中的一个。

“她也没离开过。”他说。可是他声音太小了,没人听见他在说话。

帕克斯顿夫妇很年轻,没有孩子,他们刚到这个地方不久。弗雷德出生在昂德伯里以西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在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便决定和妻子回乡下生活。昂德伯里

的上地费用相对较少,夫妇俩现在养着牛,希望种的菜来年能卖个好价钱。夫妇俩给警察们端来了面包和奶酪,还沏了一大壶茶,足够在这片地里干活的人喝了。

“我记得,我当时在向前走,脑子里想着回家,我不经意朝右边看了一眼。”弗雷德·帕克斯顿说。他左眼的眼白泛黄,眼球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这让伯克想起童年时见到的情景:一次,他去市郊叔叔家的农场,爸爸喝了刚挤出来的牛奶,他看见那奶油状的液体里有血丝。

“有个人形挂在栅栏上,”帕克斯顿继续说,“它看起来就像个稻草人,可这块地上没有稻草人口我翻门过去看个究竟。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连我的靴子下都是。我感觉,当我发现马尔时,他应该刚遇害没多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斯托克斯问道。

“他的内脏还在往外淌呢。”帕克斯顿简单地答道。

“然后你了做什么?”伯克问。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村里,跑进酒吧,叫酒吧老板老肯把警察叫来。我想,在酒吧的人应该也想去看尸体,但他们刚走出门,警察也刚好路过这儿,之后就一起去了事发现场。”

“然后你也回去了,我猜。”斯托克斯说道。

“是的,我又回去了。等全都处理完了,我就回家了,告诉妻子发生了什么事。”

伯克的注意力转移到坐在他左侧的年轻女人身上。他们到这儿之后,帕克斯顿夫人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她身材纤细,头发乌黑,长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伯克觉得她简直称得上是美女了。

“帕克斯顿夫人,除了你丈夫告诉我们的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问道,“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些什么,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她的声音很低,伯克不得不凑过去听她在说什么。

“弗雷德回来时,我在睡觉,”她说,“他告诉我马尔·特雷弗遇害了。哦,我就觉得心里难受极了,这太可怕了。”

她满脸歉意地从桌边站起来走了。伯克目送她离开,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看她,于是把注意转回旁边的男人身上。

“你记得你告诉酒吧里的人这个消息时,他们有什么反应吗?”他问帕克斯顿。

“震惊,我想。”他回答。

“艾尔西·沃登也很震惊吗?”

“哦,她后来知道时很震惊。”帕克斯顿说道。

“后来?”

“阿林森医生说,在我回来之前不久,艾尔西病了。他妻子在老肯的厨房里照顾她。”

伯克问帕克斯顿他能否用一下卫生间,好找个空间独处,思索得知的线索。帕克斯顿告诉他卫生间在外面,还想指给他看,可伯克对他说自己能找到。他穿过厨房,找到卫生间,一边思考,一边小解。当他出来往回走时,看到帕克斯顿夫人站在厨房窗户旁边。她裸露着上半身,正拿着一块布沾着水槽里的水洗澡。她看到了伯克,便停下来,放下右手。这时,她的胸部完全袒露在他眼前,她的皮肤真白。伯克多看了她一秒,她转过身慢慢地走了。灰色的身影慢慢隐入黑暗中,最后从伯克的视线里消失了。伯克贴着墙,穿过前门,又回到正屋。看到伯克回来了,沃特斯和斯托克斯都站起身,四个人一起去了前院。帕克斯顿和沃特斯警官说着当地的事。斯托克斯缓步走着,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伯克发现帕克斯顿夫人出现在他旁边。

“很抱歉,”他说,“我不是有意让你感到难堪。”

听到这儿,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但伯克觉得真正觉得难堪的人是他自己。

“不是你的错。”她说。

“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伯克对她说。

她没有说话。

“你喜欢马尔·特雷弗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回答。

“不,先生,”终于,她说,“不喜欢。”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他是个很粗暴的人,我见过他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家和他家相邻,我特别注意,他在附近时我肯定不会独自待在外面的院子里。”

“你和你丈夫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但他知道我的感觉,他很清楚。”

她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了,她意识到自己说的一些话会牵连弗雷德,但伯克安慰了她。

“没关系,帕克斯顿夫人。你和你丈夫都不会是嫌疑人。”

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怀疑伯克。

“你只是嘴上这么说。”

“听我说,无论是谁杀了马尔·特雷弗,作案后身上都会沾满鲜血。你丈夫那天晚上的模样与这种情况根本不符,是吧?”

“是的,”她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此事而言,我想弗雷德根本没想过杀马尔·特雷弗,或者杀别的什么人。他是个好人。”

“但你为特雷弗的死感到很痛苦,虽然你对他的印象不好。”伯克说。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回答。伯克从她的肩膀看过去,看到她丈夫中断和沃特斯的闲聊,向他妻子走过来。他没多少时间结束谈话了。

“我希望他死,”帕克斯顿夫人轻声说,“他死前那天,我们在利特尔先生的商店遇见过,他碰到了我。他是故意的,他推了我。我碰到了他的……那个。他就是个流氓。我害怕在自己家的田产上走,我恨透了这种感觉。所以,那一刻,我希望他会死,一天后他就死了,我感到非常吃惊……”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可能害了他。”

“是的。”

弗雷德·帕克斯顿走到了他们身旁。

“都还好吧,亲爱的?”他问。说着,他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做出保护的姿态。

“现在一切都好了。”她答道。

她微笑着看向丈夫,表情更像是在安慰他,而不是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伯克看到了婚姻背后的真实力量,看到了这个漂亮、娇小的女人身上隐藏的力量。

一股不安涌了上来。

一切都好了。

既然马尔·特雷弗死了,现在一切都好了。

有时,你确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不是,亲爱的?

天渐渐黑了。斯托克斯说,冬天好像要一直延续到二月份。尽管冬至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昂德伯里和周围地区的白天还是很短。沃特斯警官和侦探们商量,打算黄昏后不去沃登家了——他们缺乏安全感,那个时候去他家,十有八九,那个老家伙会提着枪和客人打招呼——于是警官们返回了村里。斯托克斯和伯克来到酒吧,坐在一个角落里吃炖菜,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健康食品呢。伯克说他想去看看阿林森医生,并委婉地拒绝了斯托克斯希望一起去的要求。他希望能有些时间独处,虽然斯托克斯知道,在他面前,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安静,但如果旁边有人,伯克在努力思考问题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干扰。伯克从店主那里拿了一盏灯,问清路线,便朝北边一英里外的阿林森家走去。那晚没有星星,抬头看不见云,这让伯克感到很压抑。

伯克到他家时,灯已经灭了,只有最高的屋檐上的那盏灯还亮着。他用力敲门,等着管家来开。等了一会儿,门开了。让他惊讶的是,来开门的竟是房子的女主人。

阿林森夫人穿着一件非常正式的蓝裙子,从脚踝一直包到脖子,褶皱领子顶在下巴下面。这身打扮让伯克觉得有些过时,但阿林森夫人表现得沉着冷静。她身材高挑,面容美丽,绿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伯克,伯克发觉她对自己的到来很不高兴。

“伯克探长,真是个惊喜,”她说,“我丈夫没告诉我你会来啊。”

“很抱歉没提前告诉你,”伯克说,“我想,你丈夫没在家吧?”

阿林森夫人退了几步,请他进来。伯克稍稍犹豫了一下,犹豫的时间很短,几乎不会被察觉到。阿林森夫人一打开灯,伯克便接受了邀请,跟着她进了客厅。

“我猜他是突然被叫出去了。随叫随到是乡村医生的职责。他不会去很久的,你喝茶吗?”

伯克谢绝了。

“我想你该雇个管家,或请个用人什么的。”他说。阿林森夫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招呼伯克坐在安乐椅上。

“晚上我给她放假了,”阿林森夫人说,“她叫艾尔西·沃登,是当地人,你见过艾尔西吗,探长?”

伯克说他还没有那个荣幸。

“你会喜欢她的,”阿林森夫人说,“很多人似乎都喜欢艾尔西。”

伯克又一次发觉阿林森夫人那种心不在焉的玩笑,他相信她是在拿他取乐,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马尔·特雷弗遇害那天晚上,你和她在一起。”

阿林森夫人慢慢扬起左眉,紧接着扯动左嘴角,微微笑了笑。就像是一根线从眼睛穿到了下巴,眼睛一动,下巴也跟着动。

“我和我丈夫在一起呢,探长。”她回答道。

“你周六晚上经常去村里的酒馆吗?”

“你似乎不太喜欢啊,探长。你不觉得女人应该和丈夫一起参加社会活动吗?你和你夫人晚上不偶尔一起出去吗?”

“我还没有结婚。”

“可惜,”阿林森夫人说,“我想,一个妻子会把男人调教得很好。一个好女人就像古代的炼金术,能把男人从铅中提炼出来,炼成黄金。”

“除非炼金家没有成功,”伯克说,“那样,铅还是铅。我想,已故的马尔·特雷弗或许就是块铅,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马尔·特雷弗是块堕落的金属,”阿林森夫人不屑地说,“依我看,他埋在地下,比他走在地上的贡献更大。现在,他至少能给蛆虫当食物,还能做植物的肥料。做食物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至少能提供活下去的能量。”

伯克对她发泄情感的说法没发表任何见解。

“似乎没几个人说过马尔·特雷弗的好话,”他说,“我希望你能发表一个简短的赞扬。”

“我想‘简练’更合适,他配不上任何赞扬。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村里的人说是野兽害死了他,我丈夫却嘲笑这种可能。”

“对此事的调查需要开放的头脑,”伯克说,“但我们好像从艾尔西·沃登小姐的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了。据我所知,马尔·特雷弗遇害那天晚上,她生病了。”

“她有段时间很虚弱,”阿林森夫人说,“我在尽力照顾她。”

“能告诉我她是怎么病的吗?”

“要是你想知道,得去问艾尔西·沃登。这些细节不该我说。”

“我想只有医生才会在就职前立下誓言。”

“女人也有她们的誓言,探长,如果她们想保持沉默,我怀疑希波克拉底是否会比女人的嘴更严。但我还是很好奇,是谁告诉你艾尔西·沃登生病了?”

“我恐怕不能告诉你,”伯克说,“警察也有他们的秘密。”

“没关系,”阿林森夫人说,“我想我不久就会知道的。”

“艾尔西·沃登显然对你这个刚来村子不久的人很信任。”

阿林森夫人轻轻歪了一下头,对伯克再次产生了兴趣,就好像一只猫突然发现被它戏弄的老鼠要挣脱它的控制,却无法自由,因为老鼠尾巴被猫爪子紧紧地压着。

“艾尔西是个健壮的年轻女人,”阿林森夫人回答说,伯克觉得她的回答比先前谨慎了些,“这个村子不是能容忍健壮女人的地方。”

“我恐怕没听懂你说的话。”伯克说。

“多年前,人们在这儿绞死女巫,”阿林森夫人说道,“三个女人死在村子中央,还有更多的女人在监狱里受折磨,一直到死。人们提起那些被绞死的女人时,还以昂德伯里称呼她们,她们的尸体埋在了墓地外面。”

“那三块石头。”伯克说。

“你已经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怀疑是墓碑之类的东西。”伯克说,“让我惊讶的是,我看见墓地外还有几块地方,人们在那里以某种方式表达纪念。”

“我认为那些石头放在那儿,不是用来纪念三个被谋杀的女人的,”阿林森夫人说,“每块石头下面都刻着十字架,面朝下放在那里。迷信害死了她们,也随着她们进了坟墓。”

“你是怎么知道那下面有十字架的?”

“村里有记载。在这样的小地方,人们必须抓住一切可能自娱自乐。”

“但现在是文明时代了,昂德伯里已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

“你会认为马尔·特雷弗是个文明人吗,探长?”

“我从没见过他,只看到了他的遗体。我所知道的都是别人对他的看法。”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探长?”阿林森

夫人突然问,“你的生活中为什么没有女人呢?”

现在轮到伯克谨慎同答了。

“我的工作占去了很多时间,”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努力向这个女人解释自己,或许这样做就能多了解这个女人一些,“也可能是我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吧。”

阿林森夫人稍稍向前倾,向他凑过来一点儿。

“我想,”她说,“没有‘合适’你的女人。我不完全确定你是否喜欢女人,探长。我的意思不是说生理需求,我确信你和其他男人一样,对女人有兴趣。更确切地说,你是不喜欢她们的想法。也许你不信任她们,或是鄙视她们。你不了解她们,这让你害怕她们。她们的欲望,她们的情感,她们的行为和思想,所有这些,对于你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所以你害怕她们,就像昂德伯里的人害怕那些他们称为‘女巫’、并在雪天绞死的女人一样。”

“我不害怕女人,阿林森夫人。”伯克说,他为自己辩解着,这种反应似乎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她笑了笑。这让伯克想起帕克斯顿夫人脸上淡淡的微笑,就像那天之前,她安慰丈夫时的表情一样。他听到有脚步声朝这间屋子走来,声音不太规律。他知道是阿林森医生回来了,却发现自己收不回盯着阿林森夫人的目光,他被那双绿色的眼睛深深地迷住了。

“真的吗,探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她说,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冒犯他,“实际上,我完全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阿林森医生也加入了谈话,过了一会儿,他妻子便适时地说她要休息了。

“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探长,”她离开时说,“希望有机会再见。”

伯克和阿林森又聊了一个小时,没什么新的收获,只是和一个很懂生理学的人随意聊天。阿林森说要送他回村里,伯克委婉地拒绝了,只同意啜口白兰地,以便在回去之前暖暖身。

往村里走的时候,伯克后悔喝酒了,酒确实能暖身,可他的脑子却迷糊了,寒冷的天气也无法让他清醒。还没走到路边,他就两次差点儿滑倒。到了路上,他一直在路中间走,害怕离水沟太近不安全。他刚走了没几分钟,就听到右侧灌木丛里有声响。他停下来听,可灌木丛里马上就没动静了。伯克和斯托克斯一样,也是地道的城里人。他猜这一带肯定有许多夜间活动的动物,至于是什么动物就无从知晓了。可能是獾,他想,或者是狐狸。他提着灯继续向前走,感觉有东西擦过他的外套。他猛然转身,看见了黑色的影子——好像是个人——钻进了他左边的灌木丛。那人从他背后穿过了马路,他们的距离非常近,影子碰到了伯克。

伯克伸手摸向后背,掸了掸外套,摸到了一手黑糊糊的、一片一片的东西,像是烧焦的纸片。他把手凑近灯看了看,凑近鼻子闻了闻。

那东西闻起来正是烧焦的气味,他想,但不是纸烧焦的气味。伯克想起一件事——那是在几年前,一幢房子即将被大火吞噬,他必须抢在房子坍塌之前进去救人。他只看见一个幸存者,是个女人,发现她时,她的身体早就严重烧伤了。那女人在马路旁断了气,但伯克记得她皮肤的碎屑沾到了他手上,还有她发出的气味,他一直没有忘记。这就是他很少吃猪肉的原因,因为烤猪肉的气味和人烧焦的气味是那么相近。现在,他手指上的正是那种气味。

他竭尽全力掸掉外套上的东西,继续向村庄方向走,走得越来越快。最后,他跑起来,啪啪地发出拍打路面的脚步声。他总感觉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跟着他,终于到了昂德伯里的边界,那个人的脚步声在他跑到第一幢房子之前停了下来。伯克一边大口喘气,一边仔细地看着灌木丛里的黑影。有一刻,他感觉里面的黑影是一个在暗处的人影。他刚看出来那是个人影,影子就消失了。但那个身影印在了他脑海里,那一晚,他在梦里见到了它,看到了它臀部的轮廓,还有丰满的胸部。

那是个女人的身影。

第二天,斯托克斯和伯克在沃特斯的陪同下开车穿过村庄,去艾尔西·沃登家。一路上,伯克很安静。他没说前一晚回村子的路上发生的事,但他睡得不好,烧焦的肉味儿好像沾在他枕头上了。有一次,他醒了,听到了轻轻敲击窗户的声音,可当他起床去查看时,外面静悄悄的。他敢发誓,那一刻他在窗台闻到的烧焦的肉味更重了。他梦到帕克斯顿夫人裸露着胸部,在玻璃外面看着他,但在梦境中,那张脸却像是阿林森夫人的,她绿色的眼睛成了炉渣似的黑色。

艾尔西·沃登的兄弟还小,没有被征入伍,这会儿他们出去干活了。她爸爸在城里做生意,所以警察到那儿时,只有艾尔西和她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她们问警官们要不要喝茶,他们礼貌地回绝了。

其实,伯克也不完全确定他们为什么会来,不过人们都很清楚,沃登一家和过世的马尔·特雷弗有仇。警官提问时,沃登夫人情绪低落,反应迟钝,伯克发现她不时往窗外农田里看,希望看到儿子们干完了活儿回来。艾尔西·沃登很友善,她生长在一个主要由男性成员组成的家庭,却表现出这样的自信,令伯克有点儿惊讶。

“我们那天晚上都在酒馆里,”她对伯克说,“爸爸妈妈,哥哥弟弟还有我,我们所有人都在那儿,这是这个地方的习俗,周六晚上和别的时候不一样。”

“你认识马尔·特雷弗吧?”

“他追求过我。”她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伯克,不容他质疑男人追求她的原因。侦探没什么要和她争辩的,艾尔西·沃登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身段纤细,她的身体散发出的魅力让斯托克斯警官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

“你对他的追求有什么反应?”

艾尔西·沃登害羞地撅起嘴。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问。

伯克脸红了,而斯托克斯突然开始咳嗽。

“我是想说……”伯克开口了,还在想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而这时斯托克斯正好走过来打圆场。

“小姐,我想探长的意思是,你喜欢马尔·特雷弗吗,或者这么说吧,他是不是选错了目标?”

“哈哈,”艾尔西好像刚刚理解谈话的目的,“起初我挺喜欢他的。”

“她总是吸引一些坏家伙。”她妈妈说。自从他们进门后,这是她说过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一直低着,没有看她的女儿。伯克想,这个老妇人是不是害怕她女儿。艾尔西·沃登散发着生命力和能量。很明显,她能激起男人最强烈的情感。她身上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特别是现在,和她妈妈一起坐在漆黑的厨房里,有了她妈妈那衰老的身躯作对比。

“那么,马尔·特雷弗是一个坏人吗?”伯克问。

艾尔西·沃登又卖弄风情地看了他一眼,但这次不怎么奏效。

“我想,你知道马尔·特雷弗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

“他伤害你了吗?”

“他试图伤害我。”

“然后呢?”

“我打了他一下,就跑掉了。”

“然后呢?”

“他又来找过我。”

“又被揍了一顿?”

“那我就不知道了。”

伯克点点头,从兜里拿出记事本,翻了几页,但他并不是需要看里面的内容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发现查看笔记的动作会使嫌疑人局促不安。他很高兴地看到艾尔西·沃登伸了伸脖子,好像努力想看见里面到底记了什么。

“我听说,马尔·特雷弗遇害那晚,你生病了。”他说。

艾尔西·沃登向后缩了一下。这虽然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但对于伯克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盯着艾尔西,在等待一个答案,而她看起来似乎在分析自己可能给出的答案。伯克能感觉到她内心起了变化,他发现她的美丽消退了,消失在地板的裂缝中,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看来似乎是被抑制的残忍的东西。

“是的。”她说,“是在你听说马尔·特雷弗的事情之前还是之后呢?”

“之前。”

“能告诉我你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吗?”

“你可以问,”她说,“如果你想让你自己难堪的话。”

“我想冒险试试。”伯克说。

“我的客人来了,”她说,“我每月到访的客人。现在你高兴了?”

伯克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他是高兴或不高兴。昂德伯里给了他太多机会练习掩饰尴尬的情绪。

“那么,是阿林森夫人帮了你?”

“是的,她把我带回家,还照顾我。”

“需要她照顾,你一定是觉得非常严重了。”

斯托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沃特斯不得不插话了:“先生,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偏离主题了吗?”

伯克站起身。

“暂时。”他说。

突然,他摇晃了一下,那一刻他好像很虚弱。他绊了一跤,碰到了艾尔西·沃登,紧紧地抓住了壁炉架。

“长官,你还好吧?”斯托克斯上前一步扶住他。

伯克摆了摆手让他走。

“我很好,”他说,“就是有点儿头晕。”

艾尔西·沃登背对着他。

“对不起,小姐。希望我没有伤到你。”他说。

艾尔西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他。伯克觉得她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没有。”她说,“你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两个女人道了谢,离开了。沃登夫人送他们出门。

“你真是个粗鲁的人,”她对伯克说,“我丈夫会知道这一切的。”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回答,“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现在会回去照顾我女儿,她看起来好像生病了。”

回去的路上,对着斯托克斯和面露不满的沃特斯,他什么也没说。他想起了艾尔西·沃登,当他不经意碰到她的时候,她那种痛苦的神色。

还有她衬衫上血红色的斑点,她交叉的双臂几乎把那些斑点全遮住了,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第二天,马尔·特雷弗被埋在了教堂墓地。虽然他声名狼藉,但还是有很多人出席了他的葬礼,在昂德伯里这样的小地方,葬礼小仅是埋葬一具尸体,还是交流信息、相聚和做投机生意的机会。伯克到这儿的时间很短,但是,他环顾四周,还是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沃登一家人——他们仅仅是心怀敌意地朝伯克所站的方向看厂几眼,并没有做什么事,就表示了对他的厌恶。阿林森和帕克斯顿一家也一样。仪式结束的时候,伯克看到艾米丽·阿林森从她丈夫身边走开。阿林森先生朝伯克和斯托克斯的方向走来。阿林森夫人沿着墓地的围墙走,看着马尔·特雷弗死去的地方。艾尔西·沃登走到她身边,她们聊了一会儿,然后都朝伯克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接着一起大笑起来,之后便分开了。帕克斯顿夫人似乎和她们保持距离,但艾米丽·阿林森把她挤到角落里,把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这是既能表示友好又能表示威胁的姿态,因为这个动作正好把帕克斯顿夫人拦住,高大、优雅的阿林森夫人俯下身和她说话。

“长官,你认为那是什么意思呢?”斯托克斯问。

“也许只是在友好地打招呼。”

“依我看,不太像是友好。”

“是的,不太像,是吗?也许我们应该和帕克斯顿夫人再谈谈。”

但是,现在阿林森先生马上就要走到他们面前了。

“调查进展怎么样了?”他问。

“缓慢而有条不紊。”伯克说,他想起医生的妻子出现在自己梦里,便感到内疚。

“我听说你搅扰过沃登一家了?”

“他们已经告诉你我们去过了?”

“沃登夫人几乎没说别的事。她似乎认为你的态度不太妥当。她建议应该找人在这方面给你上一课。”

“那么,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显然不缺这样的人选,沃登是一个大家庭,而且全是男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小心我的背后,探长。”

“我有斯托克斯警官看着我的背后,”伯克说道,“这可以让我腾出时间来观察别人。”

阿林森咧嘴笑了一下。“很好。我尤其希望你不会因为任何理由,以个人身份需要我的服务。”

“你知道,”伯克说,“我也非常希望这样。告诉我,你的妻子了解药物吗?”

“许多医生的妻子都了解。我妻子给人接生。而现在她的水平已经明显高于这个工作所需要的了。虽然她没有实践过,但是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她知道该怎么做。”

“这么说,昂德伯里的女人们有了她真是幸运啊!”伯克说,“的确非常幸运。”

剩下的半天时间里,两个

警察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新线索。在沃特斯警官的帮助下,他们询问了马尔·特雷弗死的那晚所有待在小酒馆里的人,也找了那些没去小酒馆的人谈话。虽然几乎没人对死者有好印象,但他们也和那晚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联系。到了晚上,伯克的沉默寡言成了郁郁寡欢,他不耐烦地向沃特斯道了晚安,过了一会儿,与他的警官交谈了几句之后便进了卧室。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坐在床上,中间只起来了一次,去门口拿晚饭。

最后,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比他记忆中的还暗,小酒馆里安静极了。直到听见窗下轻柔的说话声,他才明白自己是被什么惊醒了。伯克下了床,走到窗前,尽力把自己藏在阴影中。两个女人站在下面的院子里,小酒馆里射出的昏暗灯光让他辨认出这两个女人是阿林森夫人和帕克斯顿夫人。她们似乎是在争吵,因为他看见阿林森夫人的手指在又瘦又黑的帕克斯顿夫人面前戳来戳去。伯克听不清她们在讲什么,接着,阿林森夫人走了。过了一会儿,帕克斯顿夫人也走了,这时,伯克下了楼。

他离开小酒馆,走出院子,发现自己跟着两个女人走上一条通向村外的路。她们朝帕克斯顿家走去,帕克斯顿夫人赶上了阿林森夫人,她们离开了马路,穿过田地,似乎在向马尔·特雷弗死去的地点走。伯克看见她们走到栅栏外的一道小门,打开门沿教堂墓地的围墙继续走。探长压低身体,这时,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帮了他的忙。他快走到小门的时候,两个女人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

“欢迎你,探长。”阿林森夫人说,她丝毫不感到惊讶。伯克甚至觉得她很高兴看见他。他明白自己已经掉进了她们为他设下的陷阱。帕克斯顿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甚至不愿朝他看一眼。

伯克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艾尔西·沃登正在草丛中慢慢向他走来。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拂过野草叶梢。她在距离伯克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帕克斯顿夫人也移到了距离阿林森夫人稍远一点儿的地方。伯克发现自己被围在三个女人站成的三角形的中央。

“你们就是这样对付马尔·特雷弗的吧?”他问。

“我们连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他。”阿林森夫人说。

“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艾尔西说。

伯克不停地转身,目的是保证同时有两个女人在他的视野中。同时,他暗暗希望自己的动作能足够快,能防备第三个人对他的攻击。

“沃登小姐,我猜你胸口一定有伤。”伯克说。

“头上也有,”她说,“他回击了。他出手总是很快,马尔就是那样。”

“所以说,是你袭击了他?”

“也可以这么说。”这次阿林森夫人说话了。

“我没听懂你们的意思。”

“哦,”阿林森夫人说,“不过你会明白的。”

伯克感觉地面摇晃了一下,他怕会掉到深沟里,便向旁边跳。在墓地的围墙上方,石块的碎片向空中弹出一英尺,在他原来站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大坑。他听到“轰隆”一声响,就像风吹过隧道的声音,紧接着,有东西挠他的脸,在他的脸颊和鼻子上都留下了伤口。他踉跄着向后退,抬起手臂想保护自己,却看到衣服前襟被看不见的爪子扯开了。他闻到了污浊的气味,有一会儿,他似乎被困在了搅动的空气里,就像是夏天地面上升起的热气。慢慢地,它的形状变得更清楚,虽然还不是非常清晰,但伯克能看清胸部和臀部的形状。

面对目标,伯克出击了。他伸出拳头,猛击眼前的人影。他的拳头没有遇到太大阻力,便穿过了那个人影,但他看到艾米丽的头猛地向后仰。血从她的鼻孔中喷涌而出。伯克试图再次出击,还没等他出拳,他背后就遭到了攻击。他的头皮被扯开了,湿热的液体流过了他的脖子。他试图站起来,但他右手向外一扭,被拉到了空中。强烈的疼痛刺穿了他的三个手指。他感觉牙齿咬紧了他指关节的皮肤。在栅栏那一边,他看到了艾尔西·沃登的牙正在使劲地咬着。

艾尔西使劲地摇着头,他越来越疼,最后,他的手指头断了。伯克闭上眼睛,做好了死的准备。就在这时,他听到黑暗中某个地方传来“隆隆”的响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现在够了。”

伯克的眼皮很沉,终于,他迫使自己睁开眼睛,颤抖的睫毛滴着血。斯托克斯警官站在墓地墙边,双手举着一把枪。

该死的家伙,真沉得住气。伯克想。

伯克看到了搅动的空气正快速向斯托克斯移动过去。再一次,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形体。她的身材完美极了,当她趴在地上去攻击斯托克斯的时候,长长的金发拖在背后。他想警告斯托克斯,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的头被头发拉向后边,牙齿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时,斯托克斯意识到人影即将笼罩他。他条件反射般地转动手枪,开了火。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一会儿,艾米丽·阿林森的嘴慢慢张开了,血喷射出来。她的身体晃动着,绿裙子前面变黑了。伯克听到一声尖叫,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接着,艾尔西·沃登也喊了一声。他的头被松开了,伯克跌在泥里,感觉到后背有重物压下来,他似乎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踩了一下。伯克伸出左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站起来,骑在那个东西上面,使出所有的力量把石头狠狠砸在它头上。虽然他只看到空气中的微光,但能察觉出它仍然在他身下挣扎。石头砸中了目标,身下的东西抽搐了一下。

在他身后,艾尔西的头骨裂了。她的眼睛滚进脑袋里,摔下来死了。

斯托克斯朝他跑过去,一边跑,一边装子弹。他紧盯着帕克斯顿夫人,她向后退,神色惊恐,转身穿过田地,向她家的小木屋跑去。斯托克斯追在她后面喊,警告她停下来。

“让她走吧,”伯克说,“我们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

然后,他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夏天来了,女人们穿上漂亮的衣服,街道变得明亮起来。

两个男人在帕丁顿附近的小酒吧会面。这里很安静,午饭时来喝酒的人已经走了,而晚饭时间还没到。其中一个男人比另一个瘦一点儿,也年轻一点儿,右手戴着手套。他的同伴在桌上放了两杯啤酒,倚着墙坐下来。

“长官,手怎么样了?”斯托克斯问。

“还有点儿疼,”伯克说,“真是奇怪啊,虽然手指尖已经没有了,但我感到它们还存在。非常奇怪,你说是不是?”

斯托克斯耸了耸肩。“告诉我实情,长官,我已经不知道什么算奇怪的事,什么算不奇怪的事了。”

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你不必再叫我‘长官’了,知道吗?”伯克说。

“别的称呼让我不自在,长官。”斯托克斯说,“但我确实怀念被叫‘警官’的感觉。我现在让我妻子这么叫我,这样就可以再听到熟悉的称呼了,但她不同意。”

“银行的生意怎么样啊?”

“很安静。”他说,“老实说,不用太操心,但我的时间被它占得满满的,钱真是管用啊。”

“是的,那是当然。”

之后,他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斯托克斯开口问:

“你还觉得我们做得对吗?不告诉他们我们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但他们从来不会回避自己在乎的事。

“是的。”伯克说,“即使告诉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们的话。阿林森夫人的指甲里有我的血液和皮肤组织,艾尔西·沃登的齿印和我手上的咬痕吻合。她们袭击了我,证据能说明这一切,我们为何要和证据争辩呢?”

“杀了女人,”斯托克斯说,“我猜他们没有选择,只能送我们走。”

“是的,我猜他们别无选择。”

伯克看着他从前的警官,把他那只完整的手放在这位长者的手臂上。

“但是,永远不要忘了,你没有杀女人,你没有对着一个女人开枪,我也没有打死一个女人。你问心无愧。”

斯托克斯点了点头。

“我听说,他们让帕克斯顿夫人走了。”

“她证实了我们的观点。如果没有她的证词,我们的举证会很困难。”

“但是,那是不对的。”

“她希望一个男人死。我认为,她没指望她的愿望会成真,她并不想要那两个女人给她的东西。她非常弱小,也没有做错什么。无论如何,我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斯托克斯又啜了一口酒。

“还有那个可怜的家伙,阿林森医生。”

“是的,”伯克说,“可怜的阿林森。”在昂德伯里事件发生几周后,他自杀了。对于妻子的死,他从没抱怨过斯托克斯或伯克一句。

伯克总在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试图把事实和疑点联系起来,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能解释此事的严密逻辑。一个缺少男人的村庄,一个强大的女人的到来——阿林森夫人是从外地来的,马尔·特雷弗对艾尔西·沃登的威胁,又或许是对帕克斯顿夫人的威胁:对威胁做出的反应。所有这一切导致了特雷弗的死,还有之后对伯克和斯托克斯的袭击。伯克还未能、或者不愿判定是谁做出了那个反应。他现在知道更多关于昂德伯里女巫的事,还有她们的领导者,艾伦·德鲁里,她在执行绞刑时被烧死。“灵魂附体”是斯托克斯后来用的词,这也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但是对伯克来说,这似乎还是不能说明问题。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更多的事。他相信此事的根源在这三个女人体内,而不是由于某种外部力量,但他从来不能更深层地理解女性。

他们喝完酒,在街上分了手,含糊地说了将来还要见面的承诺,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了。伯克朝海德公园的方向走去,斯托克斯在一个鲜花摊子停下来,想给他妻子买些康乃馨。他们都没发现那个站在小巷阴影里的矮个子黑发女人正紧紧地盯着他们。她周围的空气发出微光,似乎是夏天的热量蒸腾着,过路行人都能闻到一点儿烤肉的味道。

帕克斯顿夫人做了决定,慢慢地跟着伯克,走向公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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