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灯开着。

习惯性搜寻着外卖空碗的视线突然停在一个点上。只见围墙一角,连前院都称不上的地方开着一簇白色的花。三上对植物虽然不甚了解,但时值十二月,所以还是有些诧异。在快要接触到地面的地方,头低低地向下绽放着,很像幼儿的拳头,似乎还没有完全盛开的样子。

美那子一如往常地迎接他回来,害他无法马上告诉她那不是亚由美打回来的电话。

三上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请美那子给自己煮碗面。七点二十分,记者会已经开始了。身体仿佛铅块般沉重,倒也不是困,就是感觉大脑发涨、前头叶绷得好紧。

“外面开的是什么花?”

“啊!对喔!花已经开了!”人在厨房的美那子回答。

“我问你那是什么花?”

“那个叫做圣诞玫瑰,是你爸去世之前种的。这几年虽然都没有开花,但其实是很长命的花喔!”

美那子看起来似乎很有精神的样子,是因为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沐浴在阳光下、帮了谁的忙的缘故吗?

“听说你看到雨宫先生了?”

“啊!不过……”

三上苦笑。

“没关系,特命一回到家,保密义务就结束了。”

“真的吗?”

“骗你干嘛。雨宫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美那子把碗端了过来,然后直接坐在三上对面的椅子上。

“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倒也不是垂垂老矣的感觉。”

三上把筷子伸到面碗里。

“他始终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

“是瞪着对方吗?”

“没错,看起来的确是那样。不过……”

美那子的眼神一下子飘得好远。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瞪着那个男人,而是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

“他其实是在看从汽油桶里冉冉上升的烟。”

原来如此,冉冉窜升至天际的烟……

“我有跟雨宫先生眼神交会喔!”

拿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

“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也望着那阵烟好一阵子。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雨宫先生正看着我,所以两个人的眼神就对上了。雨宫先生还向我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

“他向你打招呼?”

“看起来是那样。但他不可能记得我啊!十四年前他冲进店里,一下子就又冲出去了,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然后呢?”

“我也很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件事我有跟参事官说,也跟他道过歉了。但他说完全没关系,还说他反而比较想听到这样的事。”

三上叹了一口气。围观群众全都注视着目崎,只有雨宫和美那子抬头望着那缕轻烟。

“你没有看到那个男的把钱烧掉的过程吗?”

“什么?他把钱烧掉了?所以才会有那阵烟吗?”

“他把赎金烧掉了。”

“为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那个人就是64的真凶。”

美那子倒抽了一口气:“那个人?真的吗?可是他在哭耶!”

“他是在笑!”

三上再度把筷子伸到面碗里。每当他吞下一口面,美那子就抛出一个问题。三上回答得零零落落。如果不说出雨宫是如何得知目崎就是真凶的话,就无法抵达问题的核心。要是在这里打退堂鼓,以后还会有勇气告诉美那子吗?三上没有自信。所以,就只能趁现在了。

“你听我说。”

还有一点面没吃完,三上把碗推到一边,确定自己和美那子之间的距离是只要把手伸长就可以摸到她的手和脸。

“雨宫先生是从声音找到真凶的。”

三上从这里开始说起。他慢条斯理地依照时间顺序,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尤其是十一月四日的无声电话,更是说明得巨细靡遗。还有那通无声电话为什么会连打三次的理由,也都尽可能地说明到美那子可以接受为止。美那子始终把手放在胸口聆听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乱了方寸,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懂了。”

美那子平静地说道。脸一沉,看得出来她很失望,但还是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那姿态既不是在忍耐、也不像是有所觉悟,更不是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她曾经那么坚持那是亚由美打的电话,如今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反应。她的视线落在三上的胸口,眼神里并没有透露出悲凉,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三上的胸口。

三上认为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让她的心志坚定。即使电话这条线索消失,也不会动摇的坚定。

我只是认为,亚由美真正需要的,或许不是你也不是我

三上想起美那子在漆黑的卧房里说过的话。

我想肯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不会要求亚由美要变成这样或是那样,而是愿意接受亚由美原有的样子。那个人会默默地守候她,跟她说“你很好,只要保有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了”。有那个人的地方,才是亚由美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是在那个人的身边,亚由美就能活得自由自在

三上还以为她是哀莫大于心死,已经累到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去思考了。然而现在回想起来,美那子当时阐述的不正是亚由美的“生存条件”吗?

身上几乎没有钱,也无法与人正常地沟通,比什么都害怕自己的脸被看见、被取笑。如果没有“某个人”愿意伸出援手,亚由美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没遇见“某个人”,亚由美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必须有“某个人”愿意供她吃、供她住,不问她的名字、也不调查她的来历,更不打算送她去警察局或社福机构,愿意耐心地等她自己把心打开为止。为了让亚由美此时此刻还能继续呼吸、心脏继续跳动、眼睛还能继续注视着这个世界……美那子是这么想的,这就是美那子的结论。

所以她才会选择对亚由美放手,才会在那个黑漆漆的卧房里告诉自己,就算不再是自己的女儿也无所谓,只要亚由美还活着,那就够了。

但这里不是那个地方,我们也不是那个人,所以亚由美才会离家出走

三上的眼睑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

感觉脚边的沙被海浪带走了。美那子并非哀莫大于心死、也没有逃避现实,而是勇敢地面对生与死的这个课题,找出可以让亚由美活下去的条件,创造出绝对可以满足那些条件的“某个人”,在心里建构起一个亚由美绝对还活着的世界。为了让亚由美活下去,即使把身为母亲的自己从那个世界里抹杀掉也在所不惜。

三上呢……?

只是一味地逃避。只是在一步步不断后退的情况下,慢慢地接受逼到眼前的现实。受制于社会的常识与刑警的经验,就连成为一个盲目的父亲也办不到。

那并不是亚由美打回来的电话。他其实早就这么想了,只是刻意装出否认的样子。美那子为了相信,至少还做过一些努力,向他证明那跟其他的无声电话不一样。但三上却视而不见。因为害怕出现相反的结果,所以根本不敢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今天,终于确定是他最害怕的事实,他也只是以死心放弃的表情接受那通电话果然不是亚由美打来的事实。感觉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推翻,只剩下“死亡的条件”被满足了。

他也曾经像美那子那样思考过“生存的条件”,脑海中也曾经浮现出“某个人”的存在。但认为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好的人,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罪犯,而把这些可能性赶出脑海。后来就连思考也觉得痛苦,干脆把亚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给整个否定掉了。三上随自己的意,把“生存的条件”置换成“死亡的条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原来这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的感觉。

他把手伸到左耳上。

晕眩呢?曾经那么频繁发生的晕眩毛病,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吗?因为已经不需要再逃避了。他早已唯唯诺诺地接受了现实,所以心灵和大脑再也不会失去平衡。

脸也是。就连跟亚由美脱离不了关系的这张脸,他也忘了。即使被胡髭男和油头男揶揄为虚有其表的魔鬼广报官,他也没有任何感觉。明明就被那么一大群记者嘲笑着,心情却完全不为所动,也没有想到亚由美。

真的能斩断吗?真的已经斩断了跟亚由美的关系吗?

爸爸,爸爸!我说爸爸!

怎么可能。他才没有放弃。他怎么可能放弃?

他好想念亚由美,打从心里想再见亚由美一面。他希望亚由美活着,亚由美一定还活着,他相信亚由美绝对还活着。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也许她就快回来了,而且是带着“某个人”一起回来……

“老公……”

三上把脸埋在双手里,用力咬紧牙关,再用力按住双眼,死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脸颊被轻抚着。

原本应该是三上要伸出手去,把手放在美那子的脸颊上,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痕,再说一次安慰的话。

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老公。亚由美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手背被摩挲着。

就是这个人。三上的“某个人”肯定就是美那子。他是知道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谁知装着装着,还真的变成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了。真是个傻瓜,大错特错了。在工作上,他连内幕的内幕都能看得清楚透彻,却偏偏对妻子的事一无所知,这样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他想要试着相信那个由美那子所建构起来的世界,那个存在着“某个人”的世界,那个亚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

“你累了吧!稍微躺一下吧!”

美那子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仿佛是在量体温似地。三上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母亲抚摸着,不禁让他觉得非常害臊。三上用手指头按住眼球,硬是不让眼泪流出。他站了起来。

“得浇点水才行。”

“什么?”

“那个什么玫瑰的?”

“你是说圣诞玫瑰吗?”

“对。”

“现在吗?”

“呃……倒也不是……明天或后天吧!最好还是每天浇水吧!”

“这样好吗?现在可是冬天。”

“既然还活着,还是浇点水比较好吧!”

“说的也是。”

“要不要再多买一点回来?像是红色的花、蓝色的花,肯定会变得很热闹吧!”

“你这是怎么了?”

美那子笑了,于是三上更起劲了。

“等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去跟望月买花。望月那家伙,你认识他吧?”

“你是说把工作辞掉、跑去种花的那个吗?”

“他很厉害喔!搞了一个很大的温室,种一种花叫什么来着……”

突然想不起来花的名字。

“总之去跟他买吧!买你喜欢的就好了。”

三上的话题到此为止,看了一下时钟。已经过了八点半,记者会应该结束了。

“我去打一下电话。”

“还是很棘手吗?”

美那子皱起眉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三上心想,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看着美那子的眼睛说话。

“还好,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我从来没有碰过什么棘手的事。”

三上在客厅拿起话筒,打到广报室。他的心情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雀跃。

您好,这是广报室

是诹访接的。

“广报官在吗?”

别、别开玩笑了,广报官!你还没睡吗?

“七点的记者会怎么样了?”

真是被他们打败了。一直吵着要知道目崎一家人在哪里

“我们可没有义务要说……二课长怎么样了?”

好得很。而且我也知道他这么努力的原因了。是因为美云啦,美云

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后头传来美云生气的声音。

三上笑了。他下了几个指示后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再按下另一组号码,打去日吉浩一郎的家……

拜托前来接电话的母亲,像上次一样把子机拿到二楼。这段时间感觉上非常漫长,三上得严防睡魔的入侵。

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会有好报。

没这回事,才没有这回事呢!老爸。

美那子正拿着洒花器浇水。之前像猜拳中的“石头”已经变成“布”了,有红有蓝有黄。明明是在背光处,却只有那里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下。电话响了。没事,我来

接。没关系,我来接就好了……

三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子机被拿到房间里去了。

“我是三上……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

“日吉,你仔细听我说。翔子小妹妹命案的真凶已经抓到了喔!”

………

“怎么样?没想到吧,报纸和电视暂时还不会有这则新闻,但是真的抓到了。我有看到凶手的脸。有一个跟你很像、叫做森田的家伙,还有一个名叫白鸟、你看到他绝对会笑出来的家伙也在。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凶手的脸了。”

………

“雨宫先生也看到了。隔了十四年,终于看到凶手的脸。我想他应该没有遗憾了,肯定也会感谢当时的工作人员。”

………

“你有在听吗?还是想睡了?我也是。但是再陪我十分钟,再十分钟就可以刷新纪录了。连续三十九个小时不睡觉喔,完全打破我在二十五岁时创下的纪录。”

………

“我以后还是会常常打电话给你。反正你很闲吧!我也是。自从被刑事部炒鱿鱼之后,晚上就闲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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