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午休时间,在二楼的走廊上很难遇到其他人。会计课、教养课、监察课……每个课室的门都紧闭着,无法窥见里头的样子。周围十分安静,只有三上的脚步声在打过蜡的走廊上响着。

“警务课”——褪色门牌上的文字总让人觉得有些紧张。

三上推开门,对坐在正面后方的白田警务课长默默地行了个礼后,一面往前走,一面用眼角余光扫向靠窗的调查官座位。

不见二渡的人影,桌上的台灯没有开,文件也没有摆出来。如果不是休假,或许是在北厅舍二楼的“人事室”里。最近盛传明年春天的人事异动作业已经开始进行了。干部人事的蓝图是由二渡负责规划。自从他从石井秘书课长的口中得知这个事实以后,胸口就一直感到郁闷。自己的调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项前所未闻的回锅异动,真的是赤间警务部长的主意吗?

三上穿过警务课的楼层,敲了敲部长室的门。“请进。”门的那头传来石井的声音,跟电话里一样,比平常高了一个八度。

“打扰了。”三上踩在厚实的地毯上。

赤间怡然自得地靠在沙发上,用手指头摩挲着突出的下颚。金丝边眼镜。直条纹的手工订制西装。从斜眼射出的冰冷视线。一般的菜鸟警察对特考组的刻板印象不外乎如此,而他这种特考组的外貌至今也没有改变。才四十一岁,比三上还要小五岁。而在赤间旁边一脸畏畏缩缩、阿谀奉承的神情,头发稀疏、年约五十的男人就是石井。后者正挥手招他过去。

不等三上就座,赤间劈头就说: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夏日傍晚刚下完一场骤雨。

“没有。反而是我的私事耽误到公事,真对不起。”

“没事的,坐下吧,当地警署怎么样?有好好地帮忙吗?”

“有的,包括署长在内,大家都很帮忙。”

“那就好,我也会替你好好谢谢他们。”

宛如保护者的语气听在耳里格外不舒服。

三个月前,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请赤间帮忙,向他坦承女儿前一天离家出走的事,希望他能出动县内各警署帮忙搜寻,而不只是最近的辖区。当时赤间在他面前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他在三上带来的协寻请求书影本上多加了一笔,还把石井叫来,命令他传真给本厅,收件人为生活安全局、刑事局、甚至还有长官官房。赤间写完之后,对三上说:“放心吧,今天之内,从北海道到冲绳都会展开特别搜查。”

他永远也忘不了赤间当时得意的表情,而且他很快就明白,那不只是因为得以展现出本厅特考组实力的优越感而已,那表情还包含对结果的期待。透过金丝边眼镜,赤间凝视着三上。心想,一直拒绝服从的地方警视,这次终于要栽在他手里了,他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三上心头一震,这才明白对方已经掌握住自己的弱点。然而,身为一个担心女儿安危的父亲,这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谢谢你,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三上低下头去,低得比桌子、比膝盖还要低……

“问题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每次都要亲自跑一趟也太辛苦了吧!”

赤间今天也是将话题绕在亚由美的事情上。

“我之前也说过,你干脆就把令千金的个人资料交给辖区吧!不只是大头照和身体特征,还有指纹或牙齿的病历,线索其实很多不是吗?”

用不着他说,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每次一接到联络,掀开白布看到死者脸部的瞬间,就跟严刑拷打没什么两样,美那子的精神也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指纹、掌纹、齿型、牙齿的治疗痕迹……这些在确认死者身份的时候的确是很有力的资讯,但是一旦交出这些资料,就等于是要找女儿的尸体,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点。

“这件事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要就要快一点,这样也比较不会有所损失。”

——损失什么?

理性拼命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怒气。这是挑衅。赤间正在试探他服从的底限。

三上重新转换情绪说道:

“部长,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顿时,赤间的目光里不再有好奇的神色。

“其实是……”

石井代替赤间发声,看得出来他已经忍很久了。

“长官要来视察了。”

三上的反应慢了半拍,因为这件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长官视察……?”

“刚才突然接到通知,说是下个礼拜的今天,害我们也手忙脚乱呢!不过,已经好几年没有长官来视察了。”

三上注视着石井,觉得喜形于色的石井实在很丢脸。是因为特考组的赤间在这里,所以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吗?警察厅长官是站在二十六万名警察金字塔顶点的男人。对于地方的警察来说,可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那又怎么样?不过就是长官来视察,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吗?三上这时终于摸透石井这个男人。就像乡下长大的年轻人一提到大都市就会双眼发亮一样,石井对于警察厅始终抱着纯粹的憧憬与敬畏的心态。

“要来视察什么?”

三上切换至工作的模式询问。既然把身为广报官的自己找来,那肯定是宣传色彩十分强烈的视察。

“是64啦!”赤间回答了他的问题。

三上讶异地看着赤间,只见赤间的眼角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64——这是十四年前“翔子小妹妹绑架撕票事件”的代号。那是在D县警的辖区内发生的第一起绑架案。绑匪巧妙地抢走了二千万圆的赎金,而被拐走的七岁小女孩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露出破案的曙光,也不知道绑匪是什么人。当时三上隶属于搜查一课的特殊犯搜查股,也以“近距离追尾班”一员的身份跟在女童父亲的车子后面,前往交付赎金的地点……

令人痛恨的记忆被唤醒固然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但是从身为特考组、同时也是侦查门外汉的赤间口中听到这个只有在刑事部内私下流传的事件代号,更是令他吓了一大跳。难道这个大家口中的“调查魔”、“数据男”,在就任一年半的时间内,已经把收集情资的人脉也安插到刑事部里了吗?

可是……这个问题随即被别的疑问取代。

64是D县警史上最凶恶的事件,这点无庸置疑。即便拉高到警察厅的层级,也依然被认定为名列前茅的重大未侦破刑案。然而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四年,事件本身早已经风化为尘土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当初召集了两百名员警所成立的特别搜查本部,一路缩编下来,目前在籍的调查人员也只剩下不到二十五人。虽然还没有把特搜本部的招牌拆下来,但是在刑事部内的名称也已经降格成“专从班”了。距离公诉的追诉期只剩下一年又几个月。街头巷尾已经没有人在讨论这个案子,听说也早就不再有市民提供线索。就连媒体也顶多一年才会想起这件事一次,然后配合事件发生的日期刊登一篇小到不能再小的报导而已。为什么事到如今,这种已经长满青苔的案件还会成为长官视察的对象呢?是想向世人宣告会在追诉期截止之前尽最大的努力吗?

“视察的目的是什么?”

被三上这么一问,赤间的笑意更浓了。

“当然是要激励负责的调查人员和对内外的宣传啊!顺便表示一下重大刑案一定会侦破的决心。”

“问题是,都已经是十四年前的案件了。其实是意识到追诉期的视察对吧?”

“从宣传效果这点来看,我想没有比陈年的案件更好的了。而且这次的视察似乎是长官自己提出来的,与其说是对国民,还不如说是对内部的宣传。”

对内宣传。最后这句话让三上恍然大悟。

——原来是东京那边的问题。

恐怕是这样没错。从去年开始警察厅的高层人事就有很多动作,为了压制蔚为主流的警备局,相隔四代之久才让出身自刑事局的田边出任长官。田边还高调地扬言要重建刑事警察组织。没想到才过了半年,今年七月田边就因为急性高血压的关系,毫无预警地撒手人寰。接他位子的是警备局出身的小塚次官,虽说是合情合理的人事安排,但是因为决定得过于仓促,反而让田边的死带了几分悲剧的味道。看在原本就习惯同情弱者的现场警察眼里,难保不会让他们有警备局是利用田边猝死的机会重新夺回长官宝座的感觉。简单来说,视察就是小塚的表态,是用来强调自己会继承田边的遗志,绝不会轻忽刑事警察……

“接下来是具体的视察行程。”

石井拿出纸条,三上也连忙把记事本拿出来。

“虽然还没有完全定案,呃……长官会在中午搭车前来。跟本部长共进午餐以后,马上就会去佐田町的尸体遗弃现场视察,在那里献花和上香……然后回到中央署,激励搜查本部,之后再去被害人家里慰问,在那里再上一次香……最后在从被害人家门口走到座车的这段距离接受记者的访问……大概是这样的行程安排。”

三上停下抄写的动作。

“以突击采访的方式举行记者会吗?”

突击采访指的是受访者站着,或者是边走边回答包围在四周的记者的问题所进行的采访方式。

“嗯,没错,长官官房是这么说的。说是比起在会议室里公式化地召开记者会,这么做看起来会比较有行动力。”

脑海中闪过记者们苛责的表情,三上的心整个沉到谷底。

“照片呢?要在弃尸现场拍吗?”

“不是,在被害人的家里拍。”

“要让记者进入被害人的家里吗?”

“空间不够大吗?”

“不是那方面的问题……”

“长官在佛坛前双手合十,被害人的家属在他身后……长官似乎是希望电视或报纸能够呈现出这样的构图。”

警察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向家属承诺一定会侦破案件的画面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这两天就要取得家属的同意。”

赤间从旁插话,语气又变回一贯的命令口吻。

三上不置可否地点头。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家属想必不会拒绝长官的慰问,但是要他去被害人家里提出这个要求,他还是不大乐意。案发当时,他根本没有跟被害人的父母说上几句话。跟被害人的父母有深入接触的主要都是“自宅班”的成员。后来又经过调动,在事件发生的三个月以后,三上就被调到搜查二课,跟64不再有任何关系。

“……我明白了。总而言之,我会先去探探专从班那群人的口风,询问家属最近的状况。”

三上字斟句酌地回答。结果,赤间老大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没有这个必要吧!你不是也认识被害人的家属吗?不要透过刑事部,直接去跟家属交涉。”

“嗯……?”

“因为这是警务的工作。一旦跟刑事部扯上关系,肯定会变得复杂吧?等到一切就绪,再由我告诉刑事部长。在那之前都要在暗地里进行。”

——暗地里?

三上猜不出赤间真正的用意。要他跳过刑事部处理这件事?想也知道那样肯定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这可不是什么其他案件,而是64啊!

“还有,关于媒体那边……”

赤间不管他,继续说道。

“你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所以我就先告诉你。虽然形式上是非正式的突击采访,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限制都没有,由着那些记者随便采访长官。还是要做好相当于议会备询的流程安排,随便让记者发问,害长官一下子答不上来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首先要要求记者俱乐部事先把要问的问题写成书面呈报上来。当天的发问时间只有十分钟左右,发问者也只限干事报社的记者。一定要坚决地让记者俱乐部知道,当天绝对不能提出任何不合规矩的问题。明白了吗?”

三上的视线落在记事本上。的确,事先跟记者俱乐部取得协议是一定要的,但是以眼下的状况来说,有办法跟他们平心静气地好好谈吗?

“听说记者今天好像大闹了一场呢!”

三上的不安马上就被赤间看穿了。不对,是有人第一时间就把广报室里的骚动向赤间报告了。

“实际上是什么样的状况?”

“为了匿名问题闹得相当不愉快。”

“由他们去闹好了。绝对不能让步喔!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地开起染房来。所以你一定要撑住。说到底,消息还是我们给的,他们只

能老老实实地接受。一定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赤间一派轻松地提出这强人所难的要求。

三上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赤间会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就算他再怎么讨厌媒体,以他那颗来自本厅的官僚脑袋,不管他愿不愿意,应该还是希望能有效率地应付记者才对。然而他却完全无视于少了“糖果”的作用之后所带来的损失。还是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衡量利弊得失?

感觉上好像并非如此,但是赤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想到要找什么东西而在上衣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三上瞄了一下石井。他正用红笔在纸条上写字,看起来一副愉悦的样子。这让三上的心情比进入部长室前更加恶劣好几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错。

“那我就先出去了。”

三上合上记事本,站了起来。或许是从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嗅到他只是表面上服从,当他正要离开部长室的时候,赤间又补上一句话。

“不过长得跟你还真像啊!你一定宠得不得了吧!”

三上停下脚步,戒慎恐惧地回头。

赤间手里拿着协寻用的侧拍相片。

长得跟你还真像……

三上至今不曾说过亚由美离家出走的始末,但现在却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那一瞬间,三上面无表情的假面出现了裂痕。

赤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关于指纹和牙齿就医记录的事,你再跟尊夫人讨论一下吧!我也希望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们。”

抵抗的意志力只持续了几秒钟。

“……谢谢。”三上深深地一鞠躬。他隐约觉得体内有好几个地方都血脉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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