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劳拉的父亲离开时对她说的话,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对她说的话:“你,我爱。”

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我爱。”她多年没听过这种表达方式了。

布里瑟布瓦警官接过柯蒂斯夫人递过来的又一杯茶。她说:“对你来说每天处理这样的事故一定很难,我很抱歉。”

劳拉的母亲竟然因为丈夫的死亡向警察道歉。

——妻子是嫌疑犯吗?

——妻子总是嫌疑犯。

两个双胞胎正拧着身子想从餐厅里钻出来。沃伦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包芝士泡芙,脸上带着习惯性的愤怒表情。劳拉呢?她正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我爱。”

布里瑟布瓦已经问过劳拉的父亲是否在服用什么药物,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甚至连镇痛药艾德维尔都没服过。现在警官正在设法解开劳拉父亲前一天晚上行车路线中存在的疑点。“柯蒂斯夫人——我可以称呼你海伦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对过去24小时发生的事情进行详细记录。”他在茶几上摊开一张本市地图,“你丈夫在东边的铁路站场上班,在这里,黑脚小径,是吗?”

柯蒂斯夫人点点头。

“但是事故发生在奥格登公路上,从方位上看,他走错了路。你认为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又掉转方向,往家开去?”

“也许,我不知道。”

沃伦插嘴说:“你是不是认为一晚上把她折腾得还不够?”

“当然不是。”布里瑟布瓦警官说。他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扣上夹克衫的纽扣。这时他似乎不经意地问:“海伦,你不认为有什么原因让你丈夫感到自己的生命面临危险,是吗?”

沃伦哼了一声,“我爸爸怎么会呢,太荒谬了。”

母亲看着警官,歪头想了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没有理由,只是——他行驶的速度太快了。法医要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对于这种事故来说,这是常规。他们要测量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检查他的心脏是否存在问题或者脑部突发病变。也许你丈夫只是睡着了。你说过他之前晚上睡眠有问题,是失眠症吗?”

母亲点点头,“我经常听到他夜里起床,用微波炉热牛奶喝,以促进睡眠。”她瞅瞅丈夫常坐的椅子,又陷入神思恍惚的状态。

“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布里瑟布瓦警官边戴帽子边说,“一起司机疲劳驾驶引起的事故。只.是——有一种我们称之为擦痕的现象,这些痕迹出现在轮胎痕迹的内部。汽车在高速行驶时如果突然被迫转弯,它会和本身向前的冲力形成对抗——即使不采用刹车,这种内部的对抗力也会发生。你听明白了吧,汽车朝一个方向行驶,而车轮却被拉向另一个方向。我们在你丈夫留下的轮胎印中发现了很清晰的擦痕。一个人如果睡着了,然后突然醒来,猛打方向盘,汽车就会产生擦痕。不过,如果情况真是那样,你丈夫应该尽力向路这边打方向盘,而擦痕应该是冲着桥的方向。而事实上他的轮胎印显示的是相反的方向,偏离了桥,冲向堤岸。”

布里瑟布瓦把这些细节像引爆深水炸弹一样抛出来,同时仔细观察一家人的反应。母亲显得很困惑;儿子皱着眉头从袋子里掏泡芙吃;女儿却很镇定,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

“这么说是我爸辨不清方向了,”沃伦烦躁地说,舔着沾在手指上的棕色奶油,“他打错了方向盘?”

“我们还在后面的路上发现了第二组轮胎印,离出事地点有段距离,看上去车主在那里就停下了。”

沃伦靠近他,“你认为有人在追赶我爸爸,逼着他离开了公路?”

“有这种可能。”

“我就说呢,我爸爸不会开那么快的!他一直遵守交通法规,从不超速,看看他受的伤,那些是……”沃伦说不下去了。

劳拉转向哥哥,“你看到爸爸了?你看到……”

“总得有人去看,不可能让妈去吧?”沃伦瞪着妹妹,“你怎么磨蹭这么长时间才来?我可是从斯普林班克过来的,而你呢,就在山上,步行就能下来。”

劳拉头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把手机调成了接收语音邮件状态,因为父亲夜里睡不着时喜欢给她打电话。她的工作需要按时完成,因此一直没查看邮件,而父亲也从不留言,只是留下一串咔哒咔哒的声音。直到刷牙时她才按下手机播放键,没想到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劳拉,快接电话……求求你了!”

她父亲此时正躺在浅绿色的荧灯光下。

“你去了?”劳拉问,“看到爸爸了?”

沃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他的双眼紧盯着警官,眨也不眨,宁愿选择愤怒的表情,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哀伤。

就在那一瞬间,曾经的岁月飘散开去,像从枕头里飞出的羽毛。在这纷飞的羽毛中,他出现了,劳拉的哥哥,她的大哥。沃伦,柯蒂斯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些尖酸刻薄的女孩,逼着她们向妹妹道歉;沃伦带着劳拉溜进正在放恐怖电影的电影院,在紧张时刻捏捏她的胳膊,“向别处看,现在向别处看。”

劳拉试图迎上哥哥的目光,想对他说“谢谢”,就像嫂子对她说“你好”一样,但是他不愿意看她,不能看她。如果他这样做,他一定会哭起来,她想,而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旦发生,就不会终止。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吗?”沃伦问警官,“某些驾车兜风的愚蠢家伙用赶一个老人下山的方式来寻求刺激。你们最好赶在我前面把那些蠢货找出来。”

“别说粗话。”母亲警告儿子。她的思绪又飘回到眼前的谈话中。

沃伦不理她,“看在耶稣的分上,警官,我看过犯罪现场,你们能不能把轮胎印输入某种数据库,找到那些蠢货?”

“轮胎印不像指纹,”布里瑟布瓦说,“它们会不断发生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堆橡胶,这是一种很软的合成材料,一周后甚至一天后轮胎痕迹都有可能发生改变。比如轮胎可能会碰到一块石头,蹭掉一点儿橡胶,形成一个新疤痕,这样胎印就会发生改变。没错,我们可以把某个轮胎印和某条轮胎联系起来,但是,不可能把各种各样的汽车轮胎都搜集起来进行登记。因此,我们不能仅仅根据轮胎印去寻找车辆。”

劳拉把头转向宽大的落地窗,看到玻璃上反射出客厅里的情景:母亲、哥哥,还有警官和她自己,唯独没有父亲。

语言既能揭示一些东西又能隐藏一些东西。

“你,我爱。”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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